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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老师

蔡德林 诗与歌的旅行 2023-09-17

在人生的早年,我做过五年半民办老师。民办老师就是那种不列入国家教员编制的教学人员。现在这一名词已成为历史,以前的民办教师现在应该叫“代课教师”了。以前广大农村的孩子读书,政府基本上是不管的,村办学校的老师一般都由一些回乡知青担任,办学经费、教师报酬也是村里解决。民办老师的薪酬是记工分,另外规定每个月有几块钱的补贴,不过有时候这点补贴不容易到手,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我大着胆子去村支书家里讨要过。

我1977年高中毕业回乡种田,那时候还是大集体,我们把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叫做“出工”。记得我出工的第一天,生产队长找我谈话,说生产上不需要我帮忙,政治给他帮帮忙就行。我有点发懵,不知道怎么给他帮政治的忙。那时候生产队有上面派下来的工作组,有个工作组的人开会时突然表扬我,说我爱学习,他举的例子是我手上有一本不知从哪里抓到的一本小人书,就是如今的那种儿童绘本。我羞得满脸通红,看那人的表情很认真的样子,才知道他不是在讽刺我。不久他们就给我封了一个官:民兵排长。我也不知道怎么做这个官,那个工作组的人发话了,要我用石灰水在农户墙上刷标语,我就描一些“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之类的话在墙上,他们又表扬我,说我政治抓得好。到年底的时候,我的顶头上司——大队的民兵连长通知我,我被选中去村学校当老师了,要我过完年就去报到。

我一开始是教小学四年级的语文,兼做班主任。那时候我还不满17岁,稚气未脱,做孩子王有点发怵,生怕学生们不服我的管教,有年纪大的老师给我支招说谁不听话就给他一“铲腿”。果然有个个子最高的学生在课堂上讲小话,我想擒贼先擒王,把这个大家伙制服了,其他人应该就规规矩矩了,于是拉他到教室前面,喊声“站好”,一脚打过去。那学生疼得大叫一声,怒气冲冲指着我的脸吼道:“你把老子打疼了!老子要告诉你的姆妈去!”我一下子笑了起来,感觉这不是老师在教育学生,而是两个顽童在打架。本来想靠这一脚树立威信的,没想到适得其反,从此以后我就不再体罚学生。

我那时候可没学过什么教育学,可能是天性使然,我很快很自然就和孩子们做了朋友,和他们玩得不亦乐乎。我甚至做过一些当年不敢承认的坏事。记得那时候学生午睡,我作为值班老师要去每个教室巡视,孩子们都睡得梦涎涟涟,我一个人在教室里窜来窜去实在无聊,居然在每个班上挑一个学生,用红墨水给他或她涂个大花脸。等铃声响起,午睡醒来,同学们好奇地观赏大花脸,大花脸委屈地找我告状,我幸灾乐祸地说没事没事,洗一下就好了。然后大花脸就怀疑是某某某干的,我说没有证据,不能乱怀疑人家。还一边假心假意地安慰人家,一边眼笑眉飞地看着他想:嘿嘿,你怎么就想不到是俺干的?!

但我一直觉得我应该是个好老师。短短的五年半时间,我感觉自己做得还是比较有成绩的。从第二年开始,我一直就是毕业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班上的学生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我还做过那个学校的教导主任,被评为过全县的先进老师。我曾经搞过两次全县的公开课,还担任过大垸区小学语文教学研究会的副会长。

记得有一次,研究会要在一个叫黄强的村小学开现场会,要一个老教师讲一堂公开课,教委主任也就是小学语文教学研究会的会长安排我先去给他辅导辅导。我骑个自行车,顶着烈日跑了十多里,跑到那个学校,找到那个老教师,说明来意,意思是要听他试讲一下。那人看我是这么一个毛头小子,颇为不屑地说:“我都准备好了,你想听课的话,到时候来听吧。”说完就把我晾在一边,我只好蔫头耷脑,又骑车去向主任回报情况。主任就笑,说那家伙不知好歹,由他去吧。

我总共只做了五年半民办老师,就考上师范,离开了那所村办学校,离开了那个村子;毕业后我又被分配到了机关单位,离开了讲台。其实那时候我没想过要干别的,我一直在想如何做一个好老师。记得读师范时我还和一个同学争论过,我说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好老师。但那个同学对我的理想嗤之以鼻,说老师有什么当头。

我很执拗,坚持认为教书育人是神圣的职业。记得师范毕业那年,正是第一个教师节,我激情满怀地写诗说“九月十日属于我”,说我因为是教师,因为这个日子,走在大街上,“沿街采集着羡慕和尊重”云云。

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以前教过的那些学生,其实也都比我小不了几岁,也都过了天命之年,很多都一直和我有联系,一直喊我老师。我从他们身上,感受到工作的意义。

每当我感觉到生命的虚掷和工作的荒谬时,我就想回到学校去当老师。记得我在报社做总编辑的时候,宣传部长批评我不讲政治,我不服气,就顶撞说我不干了,我当老师去!那个美女宣传部长可不好惹,她说教育也归我管呢,我不同意,哪个学校敢要你当老师?我仍然不屈服,说我到私立学校当老师去,你管不着!

以前我崇尚诗意人生,本来想在人生的晚年,花十年时间去漫游世界的,但有一次我看伯格理传记,又觉得这个计划有点自私,感觉应该邀约几个同好,去某个贫困山区义务教人读书识字,给人看病治病,这样我生命的首尾似乎就衔接了起来:从当民办老师开始,再当民办老师结束,以此来完成我的生命。可而今我羁留南洋,疫情未停,冷战不息,感觉一切都难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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