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词话本《金瓶梅》第十二回
《金瓶梅》原序
《金瓶梅》,秽书也。袁石公亟称之,亦自寄其牢骚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如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檮杌》之意也。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余尝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儿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为这乌江设此一着耳。”同座闻之,叹为有道之言。若有人识得此意,方许他读《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几为导淫宣欲之尤矣!奉劝世人,勿为西门庆之后车,可也。
——东吴弄珠客题
(注:此序在万历词话本《新刻金瓶梅词话》中,落款为:“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漫书于金阊道中”。)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被推崇为天下第一奇书。
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诗曰:
可怜独立树,枝轻根亦摇。
虽为露所浥,复为风所飘。
锦衾襞不开,端坐夜及朝。
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细腰。
话说西门庆在院中贪恋桂姐姿色,约半月不曾来家。吴月娘使小厮拿马接了数次,李家把西门庆衣帽都藏过,不放他起身。丢的家中这些妇人都闲静了。别人犹可,惟有潘金莲这妇人,青春未及三十岁,欲火难禁一丈高。每日打扮的粉妆玉琢 ,皓齿朱唇,无日不在大门首倚门而望,只等到黄昏。到晚来归入房中,粲枕孤帏 ,凤台无伴,睡不着,走来花园中,款步花苔。看见那月洋水底,便疑西门庆情性 难拿;偶遇着玳瑁猫儿交欢,越引逗的他芳心迷乱。当时玉楼带来一个小厮,名唤 琴童,年约十六岁,才留起头发,生的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门庆教他看管花园 ,晚夕就在花园门首一间小耳房内安歇。金莲和玉楼白日里常在花园亭子上一处做针指或下棋。这小厮专一献小殷勤,常观见西门庆来,就先来告报。以此妇人喜他 ,常叫他入房,赏酒与他吃。两个朝朝暮暮,眉来眼去,都有意了。
不想到了七月,西门庆生日将近。吴月娘见西门庆留恋烟花,因使玳安拿马去 接。这潘金莲暗暗修了一柬帖,交付玳安,教:“悄悄递与你爹,说五娘请爹早些 家去罢。”这玳安儿一直骑马到李家,只见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常 峙节众人,正在那里伴着西门庆,搂着粉头欢乐饮酒。西门庆看见玳安来到,便问 :“你来怎麽?家中没事?”玳安道:“家中没事。”西门庆道:“前边各项银子 ,叫傅二叔讨讨,等我到家算帐。”玳安道:“这两日傅二叔讨了许多,等爹到家 上帐。”西门庆道:“你桂姨那一套衣服,捎来不曾?”玳安道:“已捎在此。” 便向毡包内取出一套红衫蓝裙,递与桂姐。桂姐道了万福,收了,连忙吩咐下边, 管待玳安酒饭。那小厮吃了酒饭,复走来上边伺候。悄悄向西门庆耳边说道:“五娘使我捎了个帖儿在此。请爹早些家去。”西门庆才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见 ,只道是西门庆那个表子寄来的情书,一手挝过来,拆开观看,却是一幅回文锦笺 ,上写着几行墨迹。桂姐递与祝实念,教念与他听。这祝实念见上面写词一首,名 《落梅风》,念道: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 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下书:“爱妾潘六儿拜。”
那桂姐听毕,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边睡了。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帖子扯的稀烂,众人前把玳安踢了两脚。请桂姐两遍不来,慌的西门庆亲自进房,抱出他来,说道:“吩咐带马回去,家中那个淫妇 使你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玳安只得含泪回家。西门庆道:“桂姐,你 休恼,这帖子不是别人的,乃是我第五个小妾寄来,请我到家有些事儿计较,再无别故。”祝实念在旁戏道:“桂姐,你休听他哄你哩!这个潘六儿乃是那边院里新 叙的一个表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西门庆笑赶着打,说道:“你这贱天杀的,单管弄死了人,紧着他恁麻犯人,你又胡说。”李桂卿道:“姐夫差了, 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消梳笼人家粉头,自守着家里的便了。才相伴了多少时, 便就要抛离了去。”应伯爵插口道:“说的有理。你两人都依我,大官人也不消家 去,桂姐也不必恼。今日说过,那个再恁,每人罚二两银子,买酒咱大家吃。”于是西门庆把桂姐搂在怀中陪笑,一递一口儿饮酒。少倾,拿了七钟茶来,馨香可掬 ,每人面前一盏。应伯爵道:“我有个曲儿,单道这茶好处:
【朝天子】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着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里儿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
谢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钱费物,不图这‘一搂儿’,却图些甚的?如今每人有词的唱词,不会词,每人说个笑话儿,与桂姐下酒。”就该谢希大先说,因说道:“ 有一个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妈儿怠慢了他,他暗把阴沟内堵上块砖。落后天下雨,积的满院子都是水。老妈慌了,寻的他来,多与他酒饭,还秤了一钱银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饭,悄悄去阴沟内把那块砖拿出,那水登时出的罄尽。老妈便问作头:‘此是那里的病?’泥水匠回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的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桂姐见把他家来伤了,便道:“我也有个笑话,回奉列位 。有一孙真人,摆着筵席请人,却教座下老虎去请。那老虎把客人都路上一个个吃 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见一客到。不一时老虎来,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那里 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当 下把众人都伤了。应伯爵道:“可见的俺们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于是向头上拨下一根闹银耳斡儿来,重一钱;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秤了秤重九分半;祝实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 裙,当两壶半酒;常峙节无以为敬,问西门庆借了一钱银子。都递与桂卿,置办东道,请西门庆和桂姐。那桂卿将银钱都付与保儿,买了一钱猪肉,又宰了一只鸡, 自家又陪些小菜儿,安排停当。大盘小碗拿上来,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箸吃时,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
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蚋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三筷子,成岁不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却似与鸡骨秃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顷刻,箸子纵横。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番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
当下众人吃得个净光王佛。西门庆与桂姐吃不上两钟酒,拣了些菜蔬,又被这伙人 吃去了。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两张,前边跟马的小厮,不得上来掉嘴吃,把门前 供养的土地翻倒来,便剌了一泡[禾囗屯](xi)谷都的热屎。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琢针儿戏了 ;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实念走到桂卿房里照面,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常峙节借的西门庆一钱银子,竞是写在嫖账上了。原来这起人,只伴着西门庆玩耍 ,好不快活。有诗为证:
工妍掩袖媚如猱,乘兴闲来可暂留。
若要死贪无厌足,家中金钥教谁收?
按下众人簇拥着西门庆饮酒不题。单表玳安回马到家,吴月娘和孟玉楼、潘金莲正在房坐的,见了便问玳安:“你去接爹来了不曾?”玳安哭的两眼红红的,说道:被爹踢骂了小的来了。爹说那个再使人接,来家都要骂。”月娘便道:“你看恁不合理,不来便了,如何又骂小厮?”孟玉楼道:“你踢将小厮便罢了,如何连俺们都骂将来?”潘金莲道:“十个九个院中淫妇,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的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金莲只知说出来,不防李娇儿见玳安自院中来家, 便走来窗下潜听。见金莲骂他家千淫妇万淫妇,暗暗怀恨在心。从此二人结仇,不在话下。正是:
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不说李娇儿与潘金莲结仇。单表金莲归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 。知道西门庆不来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推往花园中游玩,将琴童叫进房与他酒吃。把小厮灌醉了,掩上房门,褪衣解带,两个就干做一处。但见:
一个不顾纲常贵贱,一个那分上下高低。一个色胆歪邪,管甚丈夫利害;一个淫心荡漾,纵他律法明条。百花园内,翻为快活排场;主母房中,变作行乐世界。霎时一滴驴精髓,倾在金莲玉体中。
自此为始,每夜妇人便叫琴童进房如此。未到天明,就打发出来。背地把金裹头簪 子两三根带在头上,又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葫芦儿也与了他。岂知这小厮不守本分, 常常和同行小厮街上吃酒耍钱,颇露机关。常言: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有一日, 风声吹到孙雪娥、李娇儿耳朵内,说道:“贼淫妇,往常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来了?”齐来告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说道:“不争你们和他合气,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说你们挤撮他的小厮。”说的二人无言而退。落后妇人夜间和小厮在房中行事,忘记关厨房门,不想被丫头秋菊出来净手,看见了。次日传与后边小玉,小玉对雪娥说。雪娥同李娇儿又来告诉月娘如此这般:“他屋里丫头亲口说出来,又不是俺们葬送他。大娘不说,俺们对他爹说。若是饶了这个淫妇,非除饶了蝎子!”
此时正值七月二十七日,西门庆从院中来家上寿。月娘道:“他才来家,又是他好日子,你们不依我,只顾说去!等他反乱将起来,我不管你。”二人不听月娘 ,约的西门庆进入房中,齐来告诉金莲在家怎的养小厮一节。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走到前边坐下,一片声叫琴童儿。早有人报与潘金莲。金莲慌了手脚,使春梅忙叫小厮到房中,嘱咐千万不要说出来,把头上簪子都拿过来收了。着了慌,就忘解了香囊葫芦下来。被西门庆叫到前厅跪下,吩咐三四个小厮,选大板子伺候。西门庆道:“贼奴才,你知罪么?”那琴童半日不敢言语。西门庆令左右:“拨下他簪子来,我瞧!”见没了簪子,因问:“你戴的金裹头银簪子,往那里去了?”琴童道:“小的并没甚银簪子。”西门庆道:“奴才还捣鬼!与我旋剥了衣服,拿板子打!”当下两三个小厮扶侍一个,剥去他衣服, 扯了裤子。见他身底下穿着玉色绢[衤旋]儿,[衤旋]儿带上露出锦香囊葫芦儿 。西门庆一眼看见,便叫:“拿上来我瞧!”认的是潘金莲裙边带的物件,不觉心中大怒,就问他:“此物从那里得来?你实说是谁与你的?”唬的小厮半日开口不得,说道:“这是小的某日打扫花园,在花园内拾的。并不曾有人与我。”西门庆 越怒,切齿喝令:“与我捆起来着实打!”当下把琴童绷子绷着,打了三十大棍, 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腿淋漓。又叫来保:“把奴才两个鬓毛与我撏了!赶将出去,再不许进门!”那琴童磕了头,哭哭啼啼出门去了。
潘金莲在房中听见,如提冷水盆内一般。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来,吓的战战兢 兢,浑身无了脉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一个耳刮子,把妇人打了一交。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拿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马鞭子,拿在手里,喝令:“淫妇,脱了衣裳跪着!”那妇人自知理亏,不敢不跪,真个脱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 儿。西门庆便问:“贼淫妇,你休推梦里睡里,奴才我已审问明白,他一一都供出来了。你实说,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妇人便哭道:“天那,天那!可不冤屈杀了我罢了!自从你不在家半个来月,奴白日里只和孟三儿一处做针指,到晚夕早关了房门就睡了。没勾当,不敢出这角门边儿来。你不信,只问春梅便了。有甚和盐和醋,他有个不知道的?”因叫春梅:“姐姐你过来,亲对你爹说。”西门 庆骂道:“贼淫妇!有人说你把头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都偷与了小厮,你如何不认 ?”妇人道:“就屈杀了奴罢了!是那个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妇,嚼他那旺跳身子。见你常时进奴这屋里来歇,无非都气不愤,拿这有天没日头的事压枉奴。就是你与的簪子,都有数儿,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甚么来与那奴才?好成材的奴才,也不枉说的,恁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篡一篇舌头!” 西门庆道:“簪子有没罢了。”因向袖中取出那香囊来,说道:“这个是你的物件 儿,如何打小厮身底下捏出来?你还口强甚么?”说着纷纷的恼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飕的一马鞭子来,打的妇人疼痛难忍,眼噙粉泪,没口子叫道:“好爹爹, 你饶了奴罢!你容奴说便说,不容奴说,你就打死了奴,也只臭烂了这块地。这个香囊葫芦儿,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因从木香棚下过,带儿系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里没寻,谁知这奴才拾了。奴并不曾与他。”只这一句 ,就合着琴童供称一样的话,又见妇人脱的光赤条条,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 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把心已回动了八九分,因叫过春梅,搂在怀中,问他:“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那春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里,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我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们,做作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几句把西门庆说的一声儿没言语 ,丢了马鞭子,一面叫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儿,放桌儿吃酒。这妇人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上去,跪在地下,等他钟儿。西门庆吩咐道:“我今日饶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关了门户,不许你胡思乱想。我若知道 ,并不饶你!”妇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又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方才安坐儿,在旁陪坐饮酒。潘金莲平日被西门庆宠的狂了,今日讨这场羞辱在身上。正是:
正是: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潘金莲这妇人,平日被西门庆宠的狂了,今日讨得这场羞辱在身上。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温柔,恃宠争妍惹寇仇;
不是春梅当日劝,父娘皮肉怎禁抽。
西门庆正在金莲房中饮酒,忽听小厮打门,说:「前边有吴大舅、吴二舅、傅伙计女儿、女婿、众亲戚,送礼来祝寿。」方才撇了金莲,整衣出来前边陪待宾客。那时应伯爵、谢希大等众人,都有人情。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儿送礼来。西门庆前边乱着,收人家礼物,发柬请人,不在话下。且说孟玉楼打听金莲受辱,约的西门庆不在家里,瞒着李娇儿、孙雪娥走来看望金莲。见金莲睡在床上,因问道:「六姐,你端的怎么缘故?告我说则个。」那金莲满眼流泪,哭道:「三姐,你看小淫妇,今日在背地里白唆调汉子,打了我恁一顿,我到明日和这两个淫妇,冤仇结的有海深!」玉楼道:「你便与他有瑕玷,如何做作着把我的小厮弄出去了?六姐,你休烦恼,莫不汉子就不听俺每说句话儿?若明日他不进我房里来便罢,但到我房里来,等我慢慢劝他。」金莲道:「多谢姐姐费心。」一面叫春梅看茶来吃,坐着说了回话。玉楼告辞回房去了。至晚,西门庆因上房吴大娘子来了,走到玉楼房中宿歇。玉楼因说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并无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娇儿、孙雪娥两个有言语,平白把我的小厮扎罚子。你不问了青红皂白,就把他屈了。你休怪六姐,却不难为六姐了。我就替他赌了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个不先说的?」西门庆道:「我问春梅,他也是般说。」玉楼道:「他今在房中不好哩!你不去看他看去。」西门庆道:「我知道,明日到他房中去。」当晚无话。到第二日,西门庆正生日,有周守备、夏提刑、张团练、吴大舅许多官客饮酒。拿轿子接了李桂姐,并两个唱的,唱了一日。李娇儿见他侄女儿来,引着拜见月娘众人,在上房里坐吃茶。请潘金莲见,连使丫头请了两遍,金莲不出来,只说心中不好。到晚夕桂姐临家去,拜辞月娘,月娘与他一件云绢比甲儿、汗巾花翠之类,同李娇儿送出到门首。桂姐又亲自到他花园角门首:「好歹见见五娘。」那金莲听见他来,使春梅把角门关闭,炼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叫不开。说道:「我不开!」这花娘遂羞讪满面而回。正是:
广行方便,为人何处不相逢?
多结冤仇,路逢狭处难回避。
不题李桂姐回家去了。单表西门庆至晚进入金莲房内来,那金莲把云鬟不整,花容倦淡,迎接进房,替他脱衣解带,伺候茶汤脚水,百般殷懃扶侍,把小意定贴恋。到夜里,枕席鱼水欢愉,屈身忍辱,无所不至。说道:「我的哥哥,这一家都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去的多,都气不愤。背地里架舌头,在你根前唆调。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么来!中了人的拖刀之计,把你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折剉!常言道:『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里,敢往那里去?就是前日你在院里,踢骂了小厮来,早时有上房大姐姐、孟三姐在根前,我是不是说了一声也是好的。恐怕他家里粉头,淘渌坏了你身子。院中唱的,只是一味爱钱。你有甚情节,谁人疼你?谁知被有心的人听见,两个背地伯成一帮儿算计我。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纔害死了!往后久而自明。只要你与奴做个主儿便了。」于是几句把西门庆说的窝盘住了,是夜与他淫欲无度。到次日,西门庆备马,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往院中来。却说李桂姐正打扮着陪人坐的,听见他来,连忙走进房去,洗了浓妆,除了簪环,倒在床上,裹衾而卧。西门庆走到,坐了半日,还没一个出来陪侍。只见老妈出来,道了万福,让西门庆坐下。虔婆便问:「怎的姐夫,连日不进来走走?」西门庆道:「正是因贱日穷冗,家中无人。」虔婆道:「姐儿那日打扰!」西门庆道:「怎的那日姐姐桂卿不来走走?」虔婆道:「桂卿不在家,被客人接去店里,这几日还不放了来。」说了半日话,小顶人拿茶来,陪着吃了。西门庆便问:「怎的不见桂姐?」虔婆道:「姐夫还不知哩!小孩儿家不知怎的那日着了恼来家,就不好起来,睡倒了。房门儿也不出,直到今日。姐夫好狠心,也不来看看姐儿!」西门庆道:「真个?我通不知。」因问:「在那边房里?我看看去。」虔婆道:「在他后边卧房里睡。」慌忙令丫鬟掀帘子,西门庆走到他房中,只见粉头乌云散乱,粉面慵妆,裹被便坐在那床上,面朝里。见了西门庆,不动一动儿。便问道:「你那日来家,怎的不好?」也不答应。又问:「你着了谁人恼?你告我说。」问了半日,那桂姐方开言说,说道:「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欢买俏,又来稀罕俺们这样淫妇做甚么?俺们虽是门户中出身,跷起脚儿,比外边良人家不成的货儿高好些!我前日又不是供唱,我也送人情去。大娘倒见我甚是亲热,又那两个与我许多花翠衣服。待要不请你见,又说俺院中没礼法。只闻知人说你家有的了五娘子,当能请你拜见,又不出来。家来,同俺姑娘又辞你去,你使丫头把房门关了。端的好不识人敬重!」西门庆道:「你倒休怪他!他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他若好时,有个不出来见你的?这个淫妇,我几次因他再三咬裙儿口嘴伤人,也要打他哩!」这桂姐儿反手向西门庆一扫,说道:「没羞的哥儿,你就打他!」西门庆道:「你还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这几个老婆丫头,但打起来,也不善着。紧二三十马鞭子,还打不下来,好不好还把头发都剪了。」桂姐道:「我见砍头的,没见砍嘴的!你打三个官儿唱两个喏,谁见来?你若有本事到家里,只剪下一料子头发,来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好子弟!」西门庆道:「你敢与我排手?」那桂姐道:「我和你排一百个手!」当日西门庆在院中歇了一夜。到次日黄昏时分,辞了桂姐,上马回家。桂姐道:「我在这里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哥儿你这一去,没有这物件,就休要见我!」
这西门庆吃他激怒了几句话,归家已是酒酣。不往别房里去,径到前边潘金莲房来。妇人见他有酒了,加意用心伏侍。问他酒饭,都不吃。吩咐春梅把床上拭抹凉席干净,带上门出去,他便坐在床,令妇人脱靴,那妇人不敢不脱。须臾脱了靴,打发他上床。西门庆且不睡,坐在一只枕头上,令妇人褪了衣服,地下跪着。那妇人諕的捏两把汗,又不知因为甚么,于是跪在地下,柔声大哭道:「我的爹爹,你透与奴个伶俐说话,奴死也甘心!饶奴终夕恁提心吊胆,陪着一千个小心,还投不着你的机会。只拿钝刀子锯处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门庆骂道:「贼淫妇!你真个不脱衣裳,我就没好意了!」因叫春梅:「门背后有马鞭子,与我取了来!」那春梅只顾不进房来。叫了半日,才慢条斯礼,推开房门进来。看见妇人跪在床地平上,向灯前倒着桌儿下了油,西门庆使他,只不动身,妇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儿!他如今要打我。」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不要管他。你只递马鞭子与我,打这淫妇!」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没羞!娘干坏了你的甚么事儿?你信淫妇言语来?平地里起风波。要便搜寻娘,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你教人有刺眼儿看得上你,倒是也不依他!」拽上房门,走在前边去了。那西门庆无法可处,反呵呵笑了,向金莲道:「我且不打你,你上来。我问你要桩物儿,你与我不与我?」妇人道:「好亲亲,奴一身都骨朵肉儿,都属了你。随要甚么,奴无有不依随的。不知你心里要甚么儿?」西门庆道:「我心要你顶上一柳儿好头发。」妇人道:「好心肝,淫妇的身上,随你怎的拣着烧遍了也依,这个剪头发却成不的,可不諕死了我罢了!奴出娘胞儿,活了二十六岁,从没干这营生,打紧我顶上这头发,近来又脱了奴好些,只当可怜见我罢!」西门庆道:「你只嗔我恼,我说的你就不依我。」妇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谁?」因文问:「你实对奴说,要奴这头发做甚么去?」西门庆道:「我要做网巾。」妇人道:「你要做网巾,我就与你做。休要拿与淫妇,教他好压镇我。」西门庆道:「我不与人便了,要你发儿做顶线儿。」妇人道:「你既要做顶线,待奴剪与你。」当下妇人分开头发,西门庆拿剪刀,按妇人当顶上,齐臻臻剪下一大梆来,用纸包放在顺袋内。妇人便倒在西门庆怀中,娇声哭道:「奴凡事依你,只愿你休忘了心肠。随你前边和人好,只休抛闪了奴家。」是夜,与他欢会异常。
到次日,西门庆起身,妇人打发他吃了饭出门,骑马径到院里。桂姐便问:「你剪的他头发在那里?」西门庆道:「有,在此。」便向茄袋内取出,递与桂姐。打开观看,果然黑油也一般好头发,就收在袖中。西门庆道:「你看了还与我,他昨日为剪这头发,好不费难。吃我变了脸恼了,他才容我剪下这一梆子来。我哄他只说要做网巾顶线儿,径拿进来与你瞧,可见我不失信。」桂姐道:「甚么稀罕货!慌的你恁个腔儿。等你家去,我还与你,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来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是怕他的,我语言不的了。」桂姐一面教桂卿陪着他吃酒,走到背地里,把妇人头发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躧踏,不在话下。到是把西门庆缠住,连过了数日,不放来家。
金莲自从头发剪下之后,觉意心中不快。每日房门不出,茶饭慵餐。吴月娘使小厮请了家中常走看的那刘婆子看视,说:「娘子着了些暗气,恼在心中,不能回转。头疼恶心,饮食不进。」一面打开药包来,留了两服黑丸子药儿:「晚上用姜汤 吃。」又说:「我明日叫俺老公来,替你老人家看看今岁流年,有灾没有?」金莲道:「原来你家老公,也会算命?」刘婆道:「他虽是个瞽目人,到会两三桩本事:第一,善阴阳讲命,与人家禳保;第二,会针炙收疮;第三桩儿不可说,单管与人家回背。」妇人问道:「怎么是回背?」刘婆子道:「如何有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大妻小妻争鬬,教了俺老公去说了,替他用镇物安镇,镇书符水,与他吃了,不消三日,教他父子亲热,兄弟和睦,妻妾不争。若人家买卖不顺溜,田宅不兴旺者,常与人开财门、发利市、治病洒扫、禳星告斗都会。因此人都叫他做刘理星。也是一家子新娶个媳妇儿,是小人家女儿,有些手脚儿不稳,常偷盗婆婆家东西,往娘家去。丈夫知道,常被责打。俺老公与他回背,书了二道符,烧灰放在水缸下埋着。浑家大小吃了缸内水,眼看着媳妇偷盗,只相没看见一般。又放一件镇物在枕头,男子汉睡了那枕头,也好似手封住了的,再不打他了。」那潘金莲听见,遂留心,便叫丫头打发茶汤点心与刘婆吃了。临去包了三钱药钱,另外又秤了五钱,教买纸札信物,明日早饭时,叫刘瞎来烧神纸,那刘婆子作辞回家。
到次日,果然大清早晨,领贼瞎径进大门,往里走。那日西门庆还在院中未来。看门小厮便问:「瞎子往那里走?」刘婆道:「今日与里边五娘烧纸。」小厮道:「既是与五娘烧纸,老刘你领进去,仔细看狗。」这婆子领定,径到潘金莲卧房明间内。等到半日,妇人才出来,瞎子见了礼,坐下。妇人说与他八字,贼瞎子用手搯了搯,说道:「娘子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巳丑时,初八日立春,已交正月算命。依子平正论,娘子这八字中,虽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济。子上有些妨碍,亥中一木,生到正月间,不作身旺论,不克当自焚。又两重庚金羊刃,大重。夫星难为,克过两个才好。」妇人道:「已克过了。」贼瞎子道:「娘子这命中,休怪小人说,子平虽取煞印格。只吃了亥中有癸水,庚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冲动了,只一重巳土,关煞混杂。论来男人煞重掌威权,女子煞重必刑夫。所以主为人聪明机变,得人之宠辱。只有一件,今岁流年甲辰,岁运并临灾殃,必命中又犯小耗勾绞。两位星辰打搅,虽不能伤,只是主有比肩不和,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宁之状。」妇人听了,说道:「累先生仔细用心,与我回背回背。我这里一两银子,相谢先生买一盏茶吃。奴不求别的,只愿得小人离退,夫主爱敬便了。」一面转入房中,拔了两件首饰,递与贼瞎。贼瞎接了,放入袖中,说道:「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块,刻两个男女人形像,书着娘子与夫主生时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上用红纱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针钉其手。下用胶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又朱砂书符一道,烧火灰,暗暗搅在艳茶内。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头,不过三日,自然有验。」妇人道:「请问先生,这四桩儿是恁的说?」贼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纱蒙眼,使夫主见你一似西施一般娇艳。用艾塞心,使他心爱到你。用针钉手,随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动手打你;着紧还跪着你。用胶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里胡行。」妇人听言有这等事,满心欢喜。当下备了香烛纸马,替妇人烧了纸,到次日,使刘婆送了符水镇物与妇人,如法常顿停当。将符烧灰,顿下好茶。待的西门庆家来,妇人叫春梅递茶与他吃,到晚夕与他共枕同床。过了一日两,两日三,似水如鱼,欢会如常。
看官听说:但凡大小人家,师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记休招惹他。背地甚么事不干出来?古人有四句格言说得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后门常锁莫通和;
院内有井防小口,便是祸少福星多。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