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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词话本《金瓶梅》第二十六回

兰陵笑笑生 对韲当割 2021-10-23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被推崇为天下第一奇书。


第二十六回 

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惠连含羞自缢

 

闲居慎句说无妨,才说无妨便有方,

争先径路机关恶,近后语言滋味长,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与其病后能求药,不若病前能自防。


话说西门庆听了金莲之言,变了卦儿。到次日,那来旺儿收拾行李,伺候装驮垜起身上东京。等到日中,还不见动静。只见西门庆出来,叫来旺儿到根前,说道:「我夜间想来,你才打杭州来家多少时儿,又教你往东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来保替你去罢了!你且在家歇息几日,我到明日,家门首生意,寻一个与你做罢。」自古物定主财,货随客便;那来旺儿那里敢说甚的,只得应诺下来。西门庆就把生辰担,并细软银两,驮垜书信,交付与来保和吴主管,五月廿八日起身,往东京去了,不在话下。这来旺儿回到房中,把押担生辰不要他去,教来保去了一节,心中大怒。吃酒醉倒房中,口中胡说,怒起宋惠莲来,要杀西门庆。被宋惠莲骂了他几句:「你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是言不是语。墙有缝,壁有耳。〈口床〉了那黄汤,挺他两觉。」打发他上床睡了。到次日,走到后边,串作玉箫房里,请出西门庆,两个在厨房后墙底下,僻静处说话,玉箫在后门首替他观着风。老婆甚是埋怨西门庆,说道:「爹你是个人。你原说教他去,怎么转了靶子,又教别人去?你干净是个球子心肠,滚下滚上;灯草拐捧儿,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你谎干净顺屁股喇喇,我再不信你说话了!我那等和你说了一场,就没些情分儿?」西门庆笑道:「到不是此说。我不是也教他去,恐怕他东京蔡太师府中不熟,所以教来保去了;留下他,家门首寻个买卖与他做罢。」妇人道:「你对我说,寻个甚么买卖与他做?」西门庆道:「我教他搭个主管,在家门首开酒店。」妇人听言,满心欢喜。走到屋里一五一十,对来旺儿说了,单等西门庆示下。


一日,西门庆在前厅坐下,着人叫来旺儿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银两,说道:「孩儿,你一向杭州来家,辛苦要不的。教你往东京去了,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些,所以教来保同吴主管去了。今日这六包银子三佰两,你拿去搭上个主管,在家门首开个酒店,月间寻些利息孝顺我,也是好处。」那来旺连忙扒在地下磕头,领了六包银两,回到房中,告与老婆说:「他到过醮来了,拿买卖来窝盘我。今日与了我这三百两银子,教我搭主管开酒店做买卖。」老婆道:「怪贼黑囚!你还嗔老娘说,一锹就撅了井?也等慢慢来。如何今日也做上买卖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里六说白道!」来旺儿叫老婆:「把银两收在箱中,我在街上寻伙计去也。」于是走到街上寻主管,寻到天晚,主管也不成,又吃的大醉来家,老婆打发他睡了。也是合当有事,刚睡下没多大回,约一更多天气,将人才初静时分,只听得后边一片声叫赶贼。老婆忙推睡醒来旺儿,酒还未醒,楞楞睁睁,扒起来就去取床前防身稍棒,要往后边赶贼。妇人道:「夜晚了,须看个动静,你不可轻易就进去!」来旺儿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岂可听见家有贼,怎不行赶。」于是拖着稍棒,大扠走入仪门里面。只见玉筲在厅堂台上站立,大叫:「一个贼往花园中去了。」这来旺儿径往花园中赶来。赶到厢房中角门首,不防黑影抛出一条凳子来,把来旺儿绊倒了一交;只见哃喨了一声,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闪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来旺儿道:「我是来旺儿,进来赶贼。如何颠倒把我拿住了?」众人不由分说,一步两棍,打倒厅上。只见大厅上灯烛荧煌,西门庆坐在上面,即叫:「拿上来!」来旺儿跪在地下,说道:「小的听见有贼,进来捉贼,如何到把小的拿住了?」那来兴儿就把刀子放在面前,与西门庆看。西门庆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这厮真个杀人贼!我到见你杭州来家,教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夤夜进内来要杀我?不然拿这刀子做甚么?取过来我灯下观看。」是一把背厚刃薄扎尖刀,锋霜般快。看见越怒,喝令左右:「与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两银子来。」众小厮随即押到房中,惠莲见了,放声大哭,说道:「他去后边捉贼,如何拿他做贼?」向来旺道:「我教你休去,你不听。只当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计!」一面开箱子,取出六包银两来,拿到厅上。西门庆灯下打开观看,内中止有一包银两,余者都是锡铅定子。西门庆大怒,因问:「如何抵换了我的银两,往那里去了?趁早实说。」那来旺儿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西门庆道:「你打下刀子,还要杀我。刀子现在,还要支吾甚么?」因把甘来兴儿叫到面前跪下,执证说:「你从某日没曾在外对众发言要杀爹?嗔爹不与你买卖做。」这来旺儿只是叹气张眉,口儿合不的要。西门庆道:「既赃证刀杖明白,叫小厮与我拴锁在门房内,明日写状子,送到提刑所去。」只见宋惠莲云鬓鬔松,衣裙不整,走来厅上,向西门庆不当不正跪下,说道:「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甚么,你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剌剌着送他那里去?」西门庆见了他,回嗔作喜道:「媳妇儿,不关你事!你起来。他无理胆大,不是一日。见藏着刀子要杀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没你之事!」因令来安儿小厮:「好速搀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慌吓他!」那惠莲只顾跪着不起来,说:「爹好狠心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着,你就不依依儿?他虽故他吃酒,并无此事。」缠的西门庆急了,教来安儿搊他起来,劝他回房去了。到天明,西门庆写了柬帖,叫来兴儿做证见,揣着状子,押着来旺儿往提刑院去。说:「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杀害家主,又抵换银两等情。」才待出门,只见吴月娘轻移莲步走到前厅,向西门庆再三将言劝解。说道:「奴才无礼,家中处分他便了;好要刺刺出去,惊官动府做甚么?」西门庆听言,圆睁二目,喝道:「你妇人家不晓道理!奴才安心要杀我,你到还教饶了他罢!」于是不听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来旺儿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当下羞赧而退。回到后边,向玉楼众人说道:「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不知听信了甚么人言语,平白把小厮弄出去了!你就赖他做贼,万物也要个着实纔好。拿纸棺材糊人,成个道理?恁没道理昏君行货!」宋惠莲跪在当面哭泣。月娘道:「孩儿,你起来,不消哭。你汉子恒是问不的他死罪,打死了人还有消缴的日子儿。贼强人他吃了迷魂汤了,俺每说话不中听,老婆当军,充数儿罢了!」玉楼向惠莲道:「你爹正在个气头上,待后慢慢的俺每再劝他。你安心回房去罢!」按下这里不题。


单表来旺儿押到提刑院,西门庆先差玳安下了一百石白米,与夏提刑、贺千户。二人受了礼物,然后坐厅。来兴儿递上呈状,看了一遍,已知来旺先因领银做买卖,见财起意,抵换银两。恐家主查筭,夤夜持刀,突入后厅,谋杀家主等情。心中大怒,把来旺叫到当厅,审问这件事。这来旺儿告道:「望天官爷查情。容小的说,小的便说;不容小的说,小的不敢说。」夏提刑道:「你这厮见获赃证明白,勿得推调。从实与我说来,免我动刑。」来旺儿悉把西门庆初时令某人将蓝段子,怎的调戏他媳妇儿宋氏成奸;如今故入此罪,要垫害图霸妻子一节,诉说一遍。夏提刑大喝了一声,令左右打嘴巴,说:「你这奴才,欺心背主!你这媳妇,也是你家主娶的,配与你为妻,又托资本与你做买卖;你不思报本,还生事,倚醉夤夜突入卧房,持刀杀害。满天下人都像你这奴才,也不敢使人了!」来旺儿口还叫冤屈。被夏提刑叫过甘来兴儿过来面前执证,那来旺儿有口也说不得了。正是:


会施天上计,难免目前灾。


夏提刑即令左右,选大来棍上夹,把来旺儿夹了一夹,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分付狱卒:「带下去收监。」来兴儿、钺安儿来家,回复了西门庆话。西门庆满心欢喜。分付家中小厮:「铺盖、饭食,一般都不与他送进去;但打了休要来家对你嫂子说。只说衙门中一下儿也没打他;监几日便放出来。」众小厮应诺道:「小的每知道了。」这宋惠莲自从拿了来旺儿去后,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裙腰不整,倒靸了鞋,只是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西门庆慌了,使了玉箫并贲娘子儿,再三进房劝解他,说道:「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监他几日,耐他性儿,不久也放他出来。」惠莲不信,使小厮来安儿送饭进监去。回来问他,也是这般说:「哥见官一下儿也没打,一两日来家,教嫂子在家安心。」这惠莲听了此这,方才不哭了。每日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出来走跳。西门庆要便来回打房门首走,老婆在帘下叫道:「房里无人,爹进来坐坐不是。」西门庆抽身进入房里,与老婆做一处说话。西门庆哄他说道:「我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写了帖儿,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监他几日,耐耐他性儿,一两日还放他出来,还教他做买卖。」妇人搂抱着西门庆脖子,说道:「我的亲达达,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两日,放他出来。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也罢。这一出来,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去近到远,使他往那去,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你话是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了那里去,咱两个自在顽耍!」老婆道:「着来亲亲,随你张主便了。」说毕,两个闭了门首。原来妇人夏月常不穿裤儿,只单吊着两条裙子,遇见西门庆在那里,便掀开裙子就干。口中常噙着香茶饼儿 ,于是二人解佩露(马爰)妃之玉,有几点汉署之香。双凫飞肩,云雨一席。妇人将身带所佩的白银条纱挑线四条穗子的香袋儿,里面装着松柏儿,挑着「冬夏长青」,玫瑰花蕊并跤趾排草,挑着「娇香美爱」八个字。把西门庆令转了,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与他誓共死生,不能遽舍。向袖中又掏了一二两银子,与他买菓子吃,房中盘缠。再三安抚他:「不消忧虑,只怕忧虑坏了你,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人说,就放他出来。」说了一回,西门庆恐有人来,连忙出去了。


这妇人对西门庆此话,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孟玉楼早已知道,转来告潘金莲说:他爹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另替他娶一个。怎的要买对门乔家房子,把媳妇子吊到那里去,与他三间房住。又买个丫头扶侍他,与他编银丝䯼髻,打头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就和你我等辈一般,其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说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吊过来哩!」玉楼道:「汉子没正条,大的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金莲道:「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我拼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话休絮烦。到晚,西门庆在花园中,翡翠轩书房里坐的,要教陈经济来写帖子,往夏提刑处说要放来旺儿出来。被金莲蓦地走到根前,搭伏著书卓儿问:「你教陈姐夫写甚么帖子?送与谁家去?」西门庆不能隐讳,把来旺儿责打与他几下,放他出来罢一节,告诉一遍。妇人止住小厮,且不要叫陈姐夫来。坐在傍边,因说道:「你空躭着汉子的名儿,原来是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船的行货子!我那等对你说的话儿,你不依,倒听那贼奴才淫妇话儿。随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与他吃,他还只疼他的汉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来,你也不好要他这老婆的了,教他奴才好借口;你放在家里,不荤不素,当做甚么人儿看成?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见在;待要说是奴才老婆,你见把他逞的恁没张置的,在人根前,上头上脸,有些样儿?就筭另替那奴才娶一个着,你要了他这老婆,往后倘忽你两个坐在一答里,那奴才或走来根前回话。做甚么,见了有个不气的?老婆见了他,站起来是?不站起来是?先不先只这个就不雅相,传出去休说六邻亲戚笑话,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着在意里。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干这营生,誓做了泥鳅怕污了眼睛,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搂着他老婆也放心!」几句又把西门庆又念翻了。把帖子写就了,送与提刑院,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来,受一顿拷讥,拶打的通不像模样。提刑两位官府,并上下观察、缉捕、排军、监狱中〈扌匣〉锁上下,都受了西门庆财物,只要重不要轻。


内中有一当案的孔目阴先生,名唤阴骘,乃山西孝义县人,极是个仁慈正直之士;因是提刑官吏上下受了西门庆贿赂,要陷害此人,图谋他妻子,故入他奴婢图财,持刀谋杀家长的重罪。也要天理,做官的养儿养女也往上长。再三不肯做文书送问,与提刑官抵面相讲。况两位提刑官上下都被西门庆买通了,以此掣肘难行。又况来旺儿监中无钱,受其凌逼。多亏阴先生悯念他负屈衔冤,是个没底入。反替他分付监中狱卒,凡事松宽看顾他。延挨了几日,人情两尽,只把当厅责了他四十,论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当查原赃,花费十七两,铅锡五包,责令西门庆家人来兴儿领回。差人拿了个帖子,回复了西门庆,随教即日押发起身。这里提刑官当厅押了一道公文,差两个公人,把来旺儿取出来,已是打的稀烂,旋钉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径往徐州管下交割。可怜这来旺儿在监中,监了半月光景,没钱使用,弄的身体狼狈,衣服蓝缕,没处投奔。哀告两个公人,哭泣不一,说:「两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场屈官司,身上分文没有,寸布皆无。要凑些脚步钱与二位,无处所凑。望你可怜见,押我到我家主家处,有我的媳妇儿,并衣服箱笼,讨出来变卖了,致谢二位,并路途盘费,也讨得一步松宽。」那两个公人道:「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西门庆既要摆布了一场,他又肯发出媳妇并箱笼与你?你还有甚亲故?俺每看阴师父分上,瞒上不瞒下,领你到那里胡乱讨些钱米;勾你路上盘费便了。谁指望你甚脚步钱儿?」来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忴引我先到我家主门首,我央浼两三位亲邻,替我美言讨讨儿,无多有少。」两个公人道:「也罢,我每押你到他门首!」这来旺儿先到应伯爵门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邻贾仁清、伊面慈二人,来西门庆家,替来旺儿说念,讨媳妇箱笼。西门庆也不出来,使出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打出来,不许在门首缠绕。把贾、伊二人,羞的要不的。


他媳妇儿宋惠莲在屋里瞒的铁桶相似,并不知一字。西门庆吩咐:「那个小厮走漏消息,决打二十板。」两个公人,又押到丈人家,卖棺材的宋仁家。


来旺儿如此这般,对宋仁哭诉其事,打发了他一两银子,与那两个公人一吊铜钱、一斗米、路上盘缠。哭哭啼啼,从四月初旬,离了清河县,往徐州大道而来。这来旺儿又是那棒疮发了,身边盘缠缺乏,甚是苦恼。正是:


若是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


有诗为证:


当案推详秉至公,来旺遭陷出牢笼;

今朝递解徐州去,病草凄凄遇暖风。


不说来旺儿递解徐州去了,且说宋惠莲在家,每日只盼他出来。小厮一般的替他送饭,到外边众人都吃了,转回来。惠莲问着他,只说:「哥吃了。监中无事,若不是也放出来了,连日提刑老爹没来衙门中问事,也只在一二日来家。」西门庆又哄他说:「我差人说了,不久即出。」妇人以为信实。一日,风里言风里语,闻得人说:「来旺儿押出来,在门首讨衣箱,不知怎的去了。」这妇人几问众小厮每,都不说。忽见钺安跟了西门庆马来家,叫住问他:「你旺哥在监中好么?几时出来?」钺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罢,俺哥这早晚到流沙河了。」惠莲问其故。这钺安千不合,万不合,如此这般:「打了四十板,递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里,休题我告你说。」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听此言是实,关闭了房门,放声大哭道:「我的人嚛!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筭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筭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哭了一回,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揝上,悬梁自缢。不想来昭妻一丈青住房,正与他相连,说:后来听见他屋里哭了一回,不见动静。半日,只听喘息之声。扣房门,叫他不应。慌了手脚,教小厮平安儿,撬开窗户拴进去。见妇人穿着随身衣服,在闩椎下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来,开了房门,取姜汤撅灌。须臾,攘的后边知道,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看视。见贲四娘子儿也来瞧,一丈青搊扶他,坐在地下,只顾哽咽,白哭不出声来。月娘叫着他,只是低着头,口吐涎痰,不答应。月娘便道:「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有话只顾说便好,如何寻这条路起来?」因问一丈青:「灌些姜汤与他不曾?」一丈青道:「才灌了些姜汤吃了!」月娘令玉箫扶着他,亲叫道:「惠莲孩儿,你有甚么心事,越发老实叫上几声,不妨事。」问了半日,那妇人哽咽了一回,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月娘叫玉箫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众人劝了半日,回后边去了。止有贲四嫂同玉箫相伴在屋里。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也看见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你搊他炕上去罢!」玉箫道:「刚才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门庆道:「好襁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惠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要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西门庆笑道:「孩儿,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难以打发你;你安心,我自有个处。」因令玉箫:「你和贲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儿,我使小厮送酒来你每吃。」说毕,往外去了。


贲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箫将话儿劝解他,做一处坐的。只见西门庆到前边铺子里,问傅伙计要了一吊钱,买了一钱酥烧 ,拿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来安儿送到惠莲屋里,说道:「爹使我送这个与嫂子吃。」惠莲看见,一顿骂:「贼囚根子!趁早与我都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大拳打了这回,拿手摸挲!」来安儿道:「嫂子收了罢,我拿回去,爹又打我!」于是放在卓子上就是。那惠莲跳下来,把酒拿起来,才待赶着摔了去,被一丈青拦住了。那贲四嫂看着一丈青咬指头儿,正相伴他坐的,只见贲四嫂家长儿走来,叫他妈,他爹门外头来家,要吃饭。贲四嫂和一丈青走出来,到一丈青门首,只见西大姐在那里,和来保儿媳妇惠祥说话。因问:「贲四嫂那里去?」贲四嫂道:「他爹门外头来了,要饭吃。我到家瞧瞧就来。我来看看,乞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儿,谁知倒把我来挂住了,不得脱身。」因问:「他想起甚么?干这道路?」一丈青接过来道:「早是我打后边来,听见他在屋里哭着,就不听的动静儿。乞我慌了,推门推不开。旋叫了平安儿来,打窗子里跳进去,才救下来了;若迟了一步儿,胡子老儿吹灯,把人了了。」惠祥道:「刚才爹在屋里,他说甚么来?」那贲四嫂只顾笑,说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惠祥道:「这个媳妇儿,比别的媳妇不同好些。从公公身上拉下来的媳妇儿,这一家大小谁如他?」说毕,往家里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来。」贲四嫂道:「甚么话?我若不来,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西门庆白日教贲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箫伴他一处睡,慢慢将言词说劝化他,说道:「宋大姐,你是个聪明的趁早恁妙龄之时,一朵花初开,主子爱你,也是缘法相投。你如今将上不足,比下有余;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他去也是去了,你恁烦恼不打紧,一时哭的有好歹,却不亏负了你的性命?常言道:『我做了一日和尚,撞了一日钟。』往后贞节,轮不到你头上了!」那惠莲听了,只是哭涕,每日饭粥也不吃。玉箫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又令潘金莲亲来对他说,也不依。金莲恼了,自西门庆:「贼淫妇!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便拿甚么拴的住他心?」西门庆笑道:「你休听他摭说。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一面坐在前厅上,把众小厮家人都叫到根前审问:「你每近前几日,来旺儿递解去时,是谁对他说来?趁早举出来,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听出,每人三十板子,即与我离门离户。」忽有画童跪下,说道:「小的不敢说!」西门庆道:「你说不妨!」画童道:「那日小的听见钺安跟了爹爹马来家,在夹道内,嫂子问他。他走了口,对嫂子说。」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一片声使人寻钺安儿,这钺安儿早已知此消息,一直躲在潘金莲房里不出来。金莲正洗脸,小厮走到屋里,跪着哭道:「五娘救小的则个。」金莲骂道:「贼囚!猛可走来,唬我一跳!你又不知干下甚么事?」钺安道:「爹因为小的告嫂子说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劝劝爹,过出去,爹在气头上,小的就是死罢了!」金莲怪道:「囚根子!諕的鬼也似的。我说甚么勾当来,恁惊天动地的,原来为那奴才淫妇!」分付:「你在我这屋里,不要出去!」藏在门背后。西门庆见叫不将钺安去,在前厅暴叫如雷。一连使了两替小厮,来金莲房寻他,都被金莲骂的去了。落后,西门庆一阵风自家走来到,手里拿着马鞭子,问:「奴才在那里?」金莲不理他。被西门庆遶屋走了一遍,从门背后采出钺安来要打。乞金莲向前把马鞭子夺了,掠在床顶上,说道:「没廉耻的货儿!你脸做个主了。那奴才淫妇想他汉子上吊,羞急拿小厮来煞气。关小厮另脚儿事?」那西门庆气的睁睁的。金莲叫小厮:「你往前头干你那营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钺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这潘金莲几次见西门庆留意在宋惠莲身上,于是心生一计,行在后边唆调孙雪蛾,说:「来旺儿媳妇子怎的说你要了他汉子,备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恼了,纔把他汉子打发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顿,拘了你头面衣服,都是他过嘴舌说的。」这孙雪蛾耳满心满,掉了雪蛾口气儿,走到前边,自惠莲又是一样说。说:「孙雪蛾怎的后边骂你是蔡家使喝了的奴才,积年转主子养汉,不是你背养主子,你家汉子怎的离了他家门?说你眼泪留着些脚后跟。」说的两下都怀仇忌恨。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都来与他做生日,吴月娘留他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往人家赴席,不在家。这宋惠莲吃了饭儿,从早辰在后边打了个㨪儿,一头拾到屋里,直睡到日沉西。由着后边一替两替使了丫鬟来叫,只是不出来。雪蛾寻不着这个由头儿,走来他房里叫他,说道:「嫂子,做了王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那惠莲也不理他,只顾面朝里睡。这雪蛾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这惠莲听了他这一句话,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翻身跳起来,望雪蛾说道:「你没的走来浪声颡气!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甚么来?打你一顿,撵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这雪蛾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惠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这几句话,分明戮在雪蛾身上,那雪蛾怎不急了!那宋惠莲不防他,被他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打脸上通红的。说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就揪扭打在一处,慌的来昭妻一丈青走来劝解,把雪蛾拉的后走,两个还骂不绝口。吴月娘走来,骂了两句;「你每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等主子回来,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当下雪蛾便往后边去了。月娘见惠莲头发揪乱,便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啰!」惠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乱着后边堂客吃酒,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亡年二十五岁。正是: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时可霎作怪,不想月娘正送李妈妈、桂姐出来,打惠莲门首过,关着不见动静,心中甚是疑影。打发李妈妈娘儿两个上轿去了,回来推他,叫他,门不开。都慌了手脚。还使小厮打窗户内跳进去。正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割断脚带解卸下,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时分,鸣呼哀哉死了!但见:


四肢冰冷,一气灯残。香魂渺渺已赴望乡台;星眼双瞑魄悠悠,尸横光地下半晌。不知精爽逝何处?疑是行云秋水中。


月娘见救下不活,慌了。连忙使小厮来兴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西门庆来家。雪蛾恐怕西门庆来家,拔树寻根,归罪于己。在上房打旋么儿,跪着月娘,教休题出和他嚷闹来。月娘见他諕的那等腔儿,心中又下般不的:「此时你恁害怕,当初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至晚,等的西门庆来家,只说惠莲因思想他汉子,哭了一日,赶后边人乱,不知多咱寻了自尽。西门庆便道:「他自个拙妇,原来没福!」一面差家人,递了一纸状子,报到县主李知县手里,只说;「本妇因本家请堂客吃酒,他管银器家火。他失落一件银锺,恐家主查问见责,自缢身死。」又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回来,知县自恁要做分上,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仵作来看了。自买了一具棺材,讨了一张红票,贲四、来兴儿同送到门外地藏寺,与了火家五钱银子,多架些柴薪才待发火烧毁。不想他老子卖棺材宋仁,打听得知,走来拦住,叫起冤屈来。说他女儿死的不明,口称:「西门庆固倚强奸要他,我家女儿贞节不从,威逼身死。我还要抚按上告,进本告状,谁敢烧化尸首?」那众火家都乱走了,不敢烧。贲四、来兴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里,来家回话。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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