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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破黑暗生长——马户的故事(全)

肖美丽 硝美丽 2019-12-08


2013年从北京徒步到广州的路上,

有个网名叫“驴”的人找到我说要陪走40天。


她真的很像驴,沉默、脾气倔、吃苦耐劳、

有双非常大的眼睛。


后来我说:“不能老管你叫“驴”吧,

太不顺口了,把驴字拆开叫“马户”好了”,

之后她便一直用马户这个名字。


我和马户在徒步的时候开始交往,

她一直陪我走到终点,后来去北京一起生活。


马户想当快递员,

只因为她是女生,被中国邮政拒绝了。


她和中国邮政打官司打了好几年,

开始全职做就业性别歧视的议题。


2015年马户查出得了躁郁症,后来搬家到广州,2017年躁郁再次发作住院,


今年的5月马户告别了我们回了老家。


她走之前,我们进行了大概有10个小时的采访,这是一场久违的长谈,

我们一起梳理了马户至今为止的经历。




“刚出生差点被送人”


马户出生在东北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她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出生没多久就被送人了。没过几天,马户的爸爸老邓心里过意不去,又哭着把马户给抱了回来。因为超生,妈妈阿娟在村里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被抓住了。阿娟被拉到一个简陋的屋子里,里面有张床。他们给阿娟打上吊针,可能就是葡萄糖或者生理盐水,没有麻药,直接切开肚子做了结扎,做完手术阿娟还要自己走回家。生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儿,阿娟的待遇很差,没有人帮忙照顾小孩,还要下地干活。到现在阿娟还经常提起当时特别想喝一瓶汽水,要求了很多遍也没有人理会。



“你啥都好,就是缺块肉”


为了争一口气,阿娟把姐妹俩尽量的打扮得干净漂亮,爱干净到会把衣服洗破那种程度,对她俩的学习也要求严格,希望证明她们不比男孩差。给女儿扎头发太花时间,阿娟带她们去剃了一个前面带几根空气刘海的平头,那是男孩子的发型,叫“小苹头”。剪了这个头发之后,马户一直哭,还被同学笑话。


原本建议把马户送人的奶奶却开始喜欢马户,因为马户看起来很像男孩。家里别的男孩子被宠坏了不上进,马户成绩好人又勤快。后来马户竟然成了奶奶最喜欢的小孩,在奶奶看来马户有男生和女生优点。奶奶常说:“你啥都好,就是缺块肉啊。”这让马户从小就怀着一种愧疚,觉得自己有缺失,没有达到家人的期待。马户会劈柴,清积雪,修一些小家电,帮爸爸做木工活。“男孩子会的我都会”,然而她还是不能让家人满意。让马户记忆犹新的是一次搬家,爸爸扛柜子很幸苦,说了句:“这TM要是是个儿子,就能帮我搬了。”


马户的小苹头


“奶奶把我洗脑成了一个T”


留了“小苹头”之后马户再也不想穿裙子了。走在路上被当成男孩会很开心,她开始喜欢玩具枪和足球,因为男孩子都喜欢这些。奶奶经常问她:“你以后要不要取个媳妇儿回来呀?”奶奶这样说给了马户可以喜欢女生的空间,而且是作为丈夫的角色去喜欢女孩。对自己是同性恋这件事马户没有怀疑过,从小有男生追求她都只是觉得很困扰,但有的时候自己的女生好朋友和别人交往了,自己却会很难过。


到了高中马户的胸部发育得比较明显了,家人这时开始要求马户要有女孩的样子。他们担心马户以后找不到老公:“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驾驭马户啊……说不定要找个长头发的很娘的男生和她互补一下才行。”这两年马户还想试一下能不能改变性别气质,因为最初不是自己选择变成这样的。她试着留长头发穿很女生的衣服,但是头发长不了多长就受不了又剪了,女性化的衣服也习惯不了,改不过来了。



和初恋的整个家族交往”


年轻时老邓学过画,没考上美院,后来当了木匠,一心想让马户当画家。马户参加艺术类高考,学画时认识了几个是女同性恋的朋友,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个T。T都要穿束胸的,她就去买束胸,店员从后面悄悄的拿出来,好像贩毒似的,还非常贵。完成了T的自我认同,高考也结束了,马户想开始谈恋爱了。


初恋阿清是在一个qq群里认识的,为了追求这个女孩,马户用自己在画室打工的积蓄买了一颗小小的金戒指,放在填满玫瑰花的盒子里送给阿清。可以说是非常东北了。和阿清谈恋爱,却像是在和阿清的整个家族交往。阿清的家里算是官三代,全家人都靠着姥爷留下的关系和资源生活,吃关系吃到阿清这一辈已经没有什么可吃的了。从阿清的家庭马户看到了整个东北衰落的一个缩影


电影《钢的琴》截图


阿清和她妈是整个家族里最穷的。阿清的妈妈是那一辈里唯一的女儿,一辈子都在为自己的家人奉献。因为结婚后生的也是一个女儿,阿清的爸爸一直把母女俩当外人。阿清爸爸的工资卡交给自己的父亲,得病去世后没有给娘儿俩留下任何遗产。阿清需要去法院告她的爷爷和叔叔,要一些钱回来,马户陪着阿清三天两头往法院跑。跑了两年多好歹要回来一些钱,最后她却什么都没得到,全被妈妈拿去给舅舅们和表兄弟们买东西了。阿清的二舅没结婚,又做生意赚了点钱,阿清的妈妈就让她去照顾二舅的生活起居,好让二舅把房产留给她。她心里明白,再怎么勤劳遗产还是表哥或者表弟的。但因为小时候只有二舅对她好,她觉得照顾二舅是在报恩。


“苦恋”


阿清的妈妈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家人,自己的女儿也要继续照顾家里所有人。除了二舅家的日常起居,自家的家务也都归阿清负责,还要经常给小舅送饭。本来阿清有个不错的专业很好找工作,她妈妈却不让,她没有工资,只有每个月一点零花钱和帮舅舅们买水果剩下来的跑腿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全围着这些家务生活,她做家务马户就去帮着一起做。已经退休的阿清妈妈还是闲不住,她去了一个学校当保洁员,想赚点零用。她带着糖尿病的身体扫教学楼,擦栏杆,擦电梯。阿清看不下去就会去帮她妈妈干活,马户心疼阿清,也会去一起帮忙干活。



那时候真的好纯情啊,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一定要坚持在一起,要专一,很苦情的”马户说。阿清没有别的朋友,她和马户聊天的内容都是关于她的家人,她们在的拉拉qq群群友也只是很浅的关系,偶尔有线下聚会,阿清还被里面的一个女生骗过钱。“她就只有我了”马户说。阿清最美好的愿望就是等马户毕业了找个好工作,然后和马户一起生活,这样就可以离开原生家庭不用再做那么多家务了。有一次她在小区里看见一个T开着一辆小白车,T和她的女友从小白车里下来。阿清非常羡慕这样的生活,此后总是跟马户提起:“以后我们也要有一辆小白车”虽然马户并不喜欢白车。


大学


马户以专业和文化都第一的成绩进了东北****大学的油画系。大学给马户最大的印象是官僚。阿清给马户买了一支很贵的钢笔让她送给辅导员,好让她能选上党员。“她们家就是那样的,做什么事情的思路都是走关系,看病、读书、找工作、打官司……”可惜最后还是没选上,因为要入党首先得入学生会。辅导员后面还有点不好意思,给马户发了个优秀预备党员


很多学生都积极的拍老师马屁,给老师洗笔,搞好关系。学生们不思考作品要表达什么内容,画出来的画就想让老师喜欢,越像老师的画的分越高,为此他们还会画很多幅,总有一张是老师比较喜欢的。为了反抗这种默许的评分标准,到期末要评分的时候马户放了四块空白的画板,等老师来打分了,她当着老师的面在四块画板上画了长长的一笔,标上序号,然后打乱顺序和方向摆放,作品名称就叫《成绩》。老师们凑到一起看了好久,也不知道他们讨论了什么,这件作品最后反而得了高分。



后来马户认识了一个叫刘芸的女老师,刘芸觉得马户很有想法,喜欢带着她和班里另一个男生一起玩。在马户看来刘芸知道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她总是会给马户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从她那里马户接触到了当代艺术,立刻就喜欢上了,不想再好好画画了。有一次马户在刘芸家看到了一本关于美国女权艺术的书,受到很大的冲击,特别是朱迪 芝加哥的《晚宴》让她印象深刻。“当时我想:女权到底是什么啊!?”马户在微博上发现了@女权之声的账号,“我觉得好好啊,大家都在讨论这个。”


朱迪·芝加哥《晚宴》


我是谁,我想做什么?”


快大四了,同学们都在争夺保研和工作的机会。阿清已经开始安排她们以后的生活了,生活里包括走关系找份体制内的安稳工作,包括阿清的妈妈和舅舅们,包括一辆小白车。这种生活让马户害怕,大三开始马户和阿清经常吵架,最后还是狠了心分手了。


刘芸问马户你要不要考研呀。马户也不想考研,因为那也就是在学校里多混几年而已,考研还是要和老师搞关系。同学们为工作或者保研争得头破血流的,马户两条路都不想走,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每天晚上都窝在被窝里偷偷哭。在微博上马户看见了我在做“美丽的女权徒步”,这场从北向南的徒步让马户向往。不然离开这个环境一阵子吧,马户给我发了私信:“你好,我想来陪走40天。”




后来我问马户:“你对我第一印象是啥呀?”


马户说:“这人好黑啊,


在网上看照片还以为你多高大呢,其实也就那样。


你那手一伸出来——那么小。”


关于“美丽的女权徒步”

2013年从“海南校长开房案”开始,中国井喷似的出现了很多女童被性侵的新闻。许多人认为要严惩罪犯;也有很多人认为女性要保护自己,不要走夜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练好十八班武艺;还有人惋惜这些女孩失去了贞洁;一些包括主流媒体报道在内的声音甚至谴责这些女童行为不检点太早熟,她们报案毁了强奸者的一生。


当时通过女权的视角来谈论性侵的声音比较微弱,不像现在很多人明白:性侵是一种权力关系不平等的结果,狗咬人不应该把人圈起来,而是要限制强权,提高妇女地位,以及一定不要谴责受害者。


于是我发起了这场“美丽的女权徒步”从北京千里到广州,想用女性走出去而不是被关起来的方式,一种有力量的方式来倡导建立防治性侵机制。我沿途收集市民们的签名,经过每一个市县都会把这些签名和建议信寄给当地的政府、教育局和公安局。这场长达半年的徒步全部依靠网友和路人的捐款维持,有52个人先后来陪走。这是一场贯穿南北的女权行动,也是一场千里游****行。




“她们太吸引我了”


马户沉醉于可以不说话走一天的生活,觉得非常治愈。“河南烩面很好吃,还有,原来也有人喜欢吃生大蒜,就是你,哈哈哈哈。我觉得很自在,我们那儿只有农村人才那么吃,会被笑话的。”来陪走的朋友来了又去,我们被号称全国最坏的驻马店人连着请吃了两顿大餐,包了两天住宿。走过空城、走过连绵不绝的垃圾堆、走过(马户记忆犹新我却完全忘记了的)放着很多棺材的夜路、从灰蒙蒙的北方走到绿油油的南方。到了武汉,广埠屯女权拉拉小组的伙伴们来迎接,她们之后帮我安排了在武汉的各种讲座、分享会。看到这样一群同龄人,自发的组建小组,取了一个土味十足的名字,完全志愿性做一些自己有热情的事情。马户不说话,只是好奇的观察着:“好想和这些人一起玩啊,她们太吸引我了。我之后也想做这样的事情,条件再差也不是问题。



“徒步改变了你吗?”


再往南,一次一个叫木兰的网友收留了我们。木兰和丈夫不想生孩子,来见我们这天刚被长辈谴责为“反人类”。她学的是性别相关的专业,她的很多同学认为最好的状态是“进得去,出得来”:搞学术时还是讲性别理论,但平时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他们说木兰学得太“进去”了。我和木兰聊得热火朝天,马户当时一句话都没有,我还担心她会不会感到厌烦。多年之后,她说这场谈话让她印象深刻:“木兰虽然没法自己抛头露面的做事,却一直用她自己的方式来支持我们。”


40天满了,马户还想继续走下去,走到终点。她纠结了一阵子,担心别人会以为她是因为和我谈恋爱了才不想走的。这场徒步真的很吸引她,她认为这不单单是一场行为艺术,也是一个反抗,是集结,同时还可以真的帮助到别人。最后她陪我走了104天直到终点广州。



“徒步改变了你吗?”我问马户,她说:“是的,我一直在吸收东西,感觉自己清晰了一些,但当时还没有把女权视角和自己的生命经历联系起来……后来我也不穿束胸了,走着走着发现原来人可以不穿胸罩也不穿束胸的”。过了一会儿马户又说“对我来说好难啊,我以前很难发现别人的善良。当时处在一个迷茫期吧,误打误撞的遇到这些人,女权主义者也好,路上的陌生人也好,这些人都好真诚啊。”



草场地


徒步结束后,我回到北京,马户也搬到北京来生活。为了更便宜的房租和对自由的艺术氛围的向往,我们决定住到草场地艺术村去。搬家车刚到目的地,搬家师傅蹲在我们新家的巷口抽烟,他说:“这是什么鬼地方啊,连信号都没有。你们租一间房多少钱?……1500?”然后啧啧啧的摇头,好像我们是两个傻子。


草场地


草场地位于北京五环,是一个城中村。村里一半是艺术空间,修着空旷大气的红砖房,故意把砖暴露在外面。村民们以为这些楼烂尾了,没钱糊水泥。村子的另一半是密密麻麻的自建房,住着外来打工人员。自建房的路很窄、楼很密,猛一看有点像缩小版的香港,可惜人没有按比例缩小。信号果然很差,每次打电话我都要爬到楼顶。巷子里总是很多屎,也不知道是狗的还是人的。出了村,过了一条长长的天桥就能走到外星飞船一般的望京SOHO,里面是明亮舒适的咖啡厅和办公室。北京就是这样的,同一块土地不同的人生


越来越内向


到北京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艺术品拍卖行,马户每天的任务是:打电话给一些二三线城市的画家(一般都是些老头子)问要不要把画拿来拍卖,再让他们自己花高价买下,拍卖行收手续费。这样画家就能号称自己的作品价值几十万了。马户说:“这工作特别难熬,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痛经的马户


辞职以后,马户又看了几个画室教高考美术的工作,都不想去。她变得越来越内向,不愿意再和我一起去之前常去的艺术工作站跳舞了,也不愿意陪我去参加演讲,我去领女性传媒大奖的时候,她也死活不参加。最夸张的一次是朋友约了一起煮火锅,我俩在村里切好了肥牛和肥羊肉片,往村口走路过自己家楼的时候,她又回家去了。我在门口劝了她好久,她还是不出来,最后她竟然真的没去。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一句话都不回,真的比驴还要倔,这让我又生气又没办法。


“你当时到底咋回事呀?”我问她,她说:“我觉得我在逃避,不想面对很惨的生活。”刚进入社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认识的朋友又都是我的朋友“不是我不想见人,因为你有光环,我不想作为你的女朋友的身份被别人记住。”她又说:“还有可能想控制你吧,没有安全感。”当时的马户还是努力想办法从困境里走出来,她想做一些可以深入社会,接地气的事。看见村里的快递员骑着小三轮跑来跑去的,马户有了去当快递员的念头。当快递比较自由,每天可以接触到很多人又保持一定的距离,可以穿梭在这个折叠的世界里



当女快递员的7重试炼


1

虽然中国邮政的招聘上写着“限男性”,马户还是投了简历想试试看,万一就通过了呢。结果当天就通知马户去面试了。

2

面试马户的人事部的经理说:“从来没有过女快递,我们不收女生的。”马户说:“让我试一下嘛”,坚持了很久。经理做不了主,把马户带到主任那里。

3

主任还是觉得马户是个女生,做不了快递这行。马户和主任磨了半天,主任没办法,说:“那你明天来试一下吧。”

4

试用那天,一个快递师傅带着马户跑的798艺术区,马户和师傅一起送快递收快递。“特别拉风,路人看见一个女生在送快递,觉得有意思。”


试用结束,主任问马户感觉怎样。马户说:“挺好的,不怎么累。”主任还是劝马户不要做了。马户又要求主任给机会让她再试一天。


5

第二天和另一个师傅跑798旁边的一个园区。中午吃饭的时候这个师傅又劝马户:“你这个小姑娘,为什么不好好找个别的工作,这行太不适合你了,不要干了。”


有个门卫老大爷和这个快递比较熟,见他带了另一个人,马户的打扮比较中性,大爷以为是个小伙子,就对快递说:“你这要带的是个妞儿,那多嗨呀。”快递回答说:“这就是个女娃呀。”大爷就没说话了,马户默默生气。


第二天试用结束,马户告诉主任她感觉挺好的,可以做好这份工作。主任说:“你回去做入职体检,把资料简历都送过来,等消息就好了。”马户认为自己成功了,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当快递员啦,回家的时候满脸带着笑。


6

马户提交完材料之后,买了保温饭盒、保温杯和护腰,做好了要去当快递员的准备。中间也有朋友帮忙给马户介绍工作,马户都说不去,怕突然收到邮政的消息,要去上班。


就这么等了10天也没有回复,马户给邮政打去电话。电话那头是主任的秘书,说主任住院了,马户的资料现在还躺在主任桌上呢,根本没有交上去


7

又过了一周还是没有消息,马户又打电话过去问,对方说:“你的资料被总部退回来了。总部说了,一线员工(快递员)就是不能要女的。


被拒绝之后,马户生气极了,心想一定要打官司。


2013年中国就业性别歧视第一案,

曹菊案立案花了1年

2014年,黄蓉案立案花了1个月

2015年,马户案立案花了2天

2016年,高晓案当天立案



“勉励自由一杯酒”


先是懵了一阵,接着是难过。她们被抓和我们被抓是一样的啊,我们做的事都是一样的。我和马户说要拍声援照,就在A4纸上写下秋瑾的词:“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 拿着纸拍照的时候,我心里念着这句词,鼻子一酸就哭出来了。我准备离开北京,因为完全不知他们为什么要抓人,会不会来找我。我问马户要不要一起走,她说她应该没有什么风险,还有官司要打,还有猫要照顾,主要还是因为没有路费



她们在牢里的时候,对每一个伙伴来说都是煎熬。每一秒都在猜测和等待,想做些什么来帮忙,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敢做。马户和还留在北京的几个朋友时不时的见面。到了第37天——中·国·法·律规定的可以毫无理由拘--留公民的最大天数。所有关心这件事情的人,在这一天都在焦急的等待,她们到底能不能被放出来呢?为了排遣内心的焦虑,马户和朋友们在墙上贴了一大张纸,一刻不停的写,直到写满。


第一次开庭


第一次开庭时五个朋友还在牢里,马户在微博上发了开庭公告,又把消息给删了。她不想把事情搞大,朋友们都挺害怕的,马户也担心官司受影响。到了法庭:“一推开门,我的妈呀,好多人,更害怕了。”来的二三十个人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还是有很多人关心这个案子。对方态度很恶劣,庭审的过程中几次直接站起来对着马户大喊大骂,说马户是恶意诉讼:“你一个学油画的大学生为什么要来做快递员,肯定是钓鱼”,“你想炒作吧,想出名吧”,“快递工作强度太大,就是不适合女人”法官一直说:“坐下……冷静……不要吵……”马户看见经验丰富的L律师脸憋得通红。“他们觉得自己很厉害吧,后台硬怎么骂都没关系”马户说,“他们证据都准备得很差,就是骂,想拿气势压倒我们。”



庭审结束后,有个电视台要采访马户,她刚刚被骂了几个小时很委屈,朋友还关在牢里心里又害怕,这次开庭好多朋友不敢来,而且马户承担的这一切都不能说出来。对着那个陌生而巨大的镜头,她哇的大哭起来。之后很多媒体来采访,性格内向的马户特别愿意回答。她想告诉大家有很多女性被性别歧视了,我们要争取自己的权利。“我希望这件事越多人知道越好,不然这个官司就白打了。”


“马户变成了马爷爷”


从三七事件和案子的激烈阶段扛过来之后,马户发现自己不太对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马户每天没有精神,摊在沙发上。早上起不来,就算醒了也起不来。马户连续十几天没有出过门,也不怎么吃东西,人一下子就瘦得脱了形。站不了很久,过一会儿就要蹲着休息一会儿。还是想打官司,这把L律师给心疼坏了:“哎呀这孩子,蹲在地上就起不来了。”马户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很反常了,没有把自己的情况告诉朋友们。朋友们也不了解抑郁症,都以为这是身体问题都没当回事。马户行动缓慢上个楼梯都要喘气像老头子,朋友们开玩笑叫她“马爷爷”


马户在北京


“并不满意的胜利”


第二次开庭的时候,那5个朋友已经放出来了,被送回了原籍。其中李麦子是北京人,在马户开庭的时候去法院门口看她。隔了这么久没见,马户觉得李麦子看起来状态不错,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一些了。马户说:“那时候我抱着她。啊,天呐,这种伙伴的感觉。”一直为自己的性格而困扰的马户觉得自己没法和别人建立好的连结,没法有朋友一样的互动。这个时刻马户深深的感到自己是伙伴中的一员。“那个拥抱特别重要,给了我很大的勇气,要坚持下去。”


花了半年的时间打官司,在小伙伴们、公益机构、热心的律师和众多网友的支持下,终于收到了法院的判决——胜诉。判决书明确写道:“邮政公司对原告实施了就业歧视。并且法院判定了快递员不属于女性禁忌从事的劳动范围。”对这个判决马户是不满意的,没有要求邮政赔礼道歉,也没有付起诉费和公证费,总共只赔两千块。两千块,要歧视一个女生多便宜啊,要打赢一场性别歧视的官司代价又多大


马户继续上诉,程序越走越慢,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案。“这个官司很赋权,它很扎实。我那时候不想当什么艺术家了,也不想什么社会运动了,就想把这个官司给打了。”马户开始了解以前的就业歧视案例,研究女性的就业问题,更切身的体会到女性在社会的处境。之后马户加入了一个专门做女性就业问题的NGO工作,想帮助更多遇到性别歧视的人。



“把身体和精神都交出去”


三四月的马户生活有点不能自理,不吃饭、不洗脸、不刷牙,这让本来有些洁癖的她很受不了自己。五六月的马户不停的约炮,想证明自己能控制自己的生活,可以过得很好。晚上不睡觉,还是精力很充沛。没几个钱,还是想花钱,买些有的没得,想通过消费来获得控制感。马户说:“这也是躁狂常见的一种表现”。有段时间她暴饮暴食,一个月长胖20斤。马户的身体就像气球一样,随着情绪剧烈的变化,膨胀或缩小


直到2015年的冬天,社工专业的W老师在北京建了一个心理互助小组。她请了一个很有经验的心理学教授,想帮助经历过三七的事件的人。第一次小组活动,参与者们都在分享当时的经历和感受。马户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她不想说自己的事,不想回顾,不想回到三七时的状态,也听不进去别人讲的内容。教授敏感的察觉到马户不对劲,单独和马户聊了一次,让W老师带着马户去看医生了。



查出来果然是双向情感障碍,也就是躁郁症。医生说,你这样的状况应该住院的,拖了9个月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马户当时没有很当回事,加上不想影响工作,她拒绝了住院并开始吃药。刚开始马户的身体没法适应吃这么多药,吐了好几天,又不想吃东西,最后吐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吐的了。头特别晕,没有办法从自己的房间走到客厅。吃药让马户感到困扰,好像所有的东西都交出去了,情绪、身体都要医生来判断是否正常


马户很倔强:“不能让别人觉得我有了这个病就什么都做不了了,该做的工作都要准时做好。”她不会求助,不告诉别人自己难受,不想麻烦别人,什么都自己撑着。朋友们关心马户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想给马户压力。在北京的时候因为是在家办公,马户也不怎么出门。室友约了朋友来家里玩,马户也躲在房间不出门。一次朋友在客厅给马户发微信“马户你出来呀。”马户回一条微信:“我不出去”。


马户在北京


“一切看起来都充满了希望”


北京房租太贵了,一下子涨了五六百,马户承担不了。想到广州有很多小伙伴,马户准备搬家到广州。“我是10月到的,没想到广州还是那么热。”工作久了,马户开始和更多的律师、案件当事人和志愿者们沟通,也接受了很多采访,比以前开朗了。“但是我当时特别较劲,很想分清楚哪些情绪是自己的,哪些是因为生病,哪些是因为吃药。”每次复诊马户都会学习,记住医生问了什么,下次该怎么回答。日常会注意自己的情绪和状态,这些状态是怎样的、持续了多长时间、因为什么。渐渐的马户能察觉自己的状态并进行一些调整。

比如躁狂的时候马户还是想花钱,但是现在已经能控制自己了。想花钱的时候就去逛超市,至少还能让自己多吃点东西。“有一次就去你们家店买了几个东西。我心想如果一定要花钱还不如去你们店里花,起码还能让你们挣点。”马户有了新的女朋友。吃药让人有些木纳,马户不想让自己那么呆。新生活开始了,一切看起来都充满了希望,药说停就停了


马户的买家秀



多心思就是为了让我们这几个人搬出广州。失去了居住的安全感,时常处于紧张焦虑的状态。余下的力气都用来解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然后再看着它们被一个一个404。我想这也不是女权行动者的独特经历,很多人都可以感受到环境的收紧。这段时间马户还是充满了激情和希望,因为她参加了一个艺术策展工作坊




“无边无际的讨论”


“终于可以接触到所谓的艺术家啦,而且议题也是自己感兴趣的”马户说。工作坊参与者一半是做公益的,另一半是青年艺术家。这个活动想探讨策展还能做什么;策展不光是艺术家和策展人在搞,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听大家天马行空的聊天,马户像进入了一个新领域,如同当年去参加徒步接触到做女权运动的人一样。


“那个讨论是共识制的。哎哟,讨论个问题特别困难”马户说。这个讨论不控制时间,不控制发言,谁都可以插话,讨论起来无边无际的。马户和另一个有过协作经验的人都受不了了,找主持人说:“这样太没有效率了”主持人还是坚持这样的方式。


他们认为所有人都充分讨论和表达之后才知道大家想做什么”。的确,在探讨了1000种排列组合的人际关系,打破了1000种身份之后,大家马上就有了一个很有成效的结果:要从个人的点出发探讨抑郁情绪,这个点就是马户,展览的名字定为“我的朋友马户”。讨论期间大家也渐渐的互相了解成为了朋友。



“零界点”


马户特别兴奋,连轴转了20天。展览的第一次推广是收集和抑郁相关状态的物品,叫做“寻找马户”。征集文案里写道:“马户是谁?ta是一位虚拟又确凿的朋友,也是所有与马户相似的人。通过对马户这一形象的集体塑造,我们希望回应在抑郁状态中生存的个体面对的复杂社会关系,以及他们与自身的博弈。在这种多面向的追问中,马户的处境又时常引起我们的共鸣。如果在这个展览中我们可以更了解朋友“马户”,是不是同时也更了解自己呢?”


收集进行得很顺利,不管是做艺术的、做公益的或者对抑郁感兴趣的人都很关注。马户还把消息发给了自己家人,一直盼望女儿可以当艺术家的爸爸看到之后非常开心。意外的是正式的展览预告发布的第二天就被删了,参与者们觉得莫名其妙。更夸张的事情继续发生,当晚发布消息的公众号被删号了;隔天知乎、豆瓣等平台的消息全被删除了,“我们被全网封杀了”马户说。



“炸开了锅”


锅里,人们才知道油有多烫,这时候早已躲闪不及。最后参与者、主办方还有马户之间出现了一些摩擦,大家都觉得很受伤。



“靶子”

从那些夹杂着恐吓和暗示的话里,大家分析出了关停展览的三个大概的理由:

1.他们认为抑郁症不正能量:“还收集东西?想要大家都抑郁吗?” 

2.马户是一个卑鄙而危险的女·权行·动派 

3.广州马上要开财富论坛了,这个期间什么活动都不准办。

我听到第3点的时候笑了:“可能这才是主要原因吧。”马户说:“是啊,我觉得自己当了靶子。”


有人建议马户离开广州避一避,马户回家收拾好东西,打了车。在出租车上她给朋友打电话说自己要走,朋友听了说:“没必要吧,哪有这么严重?”聊了一会儿马户又让司机掉头回了家。朋友的分析是:这是针对活动的打击,不是针对马户个人的,马户只是一个参与者而已。有朋友建议要不要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公布出来。对这些回应马户不太满意:“女权伙伴们太理性了,大家没有体会我的处境,让我觉得自己不重要似的。”



“我的处境要求我考虑所有人,所以我不能做任何回应。”她又说:“但是他们说了这么多我的坏话,还不能发声,叫我怎么忍啊……”马户很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个时候爸妈和姐姐计划来广州看展览,想给她一个惊喜,他们买好了机票才告诉她。这下子马户的压力更大了,不能让家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多情绪堆积在马户心里,没有爆发的出口,躁郁症本来也是一个很情绪化的疾病,加上她停药几个月了,马户说:“当时简直要了我的命啊……”


“豆子”


既然没法用行动的方式回应,马户心想那就偷偷做一件作品吧。一天早上,马户和已经在广州的家人说要去见朋友,带着一袋豆子去到原来要做展览的空间。展厅门上贴着展览取消的公告,马户把豆子扯开撒了一地,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愤怒、恐惧都发泄在这些豆子上面,撒了很大一片地。


她用豆子来比喻情绪。情绪爆发了不代表事情就结束了,它们还在那里等着被处理,这段处理情绪的时间就是马户捡豆子的时间。那天太阳特别大,马户蹲在地上不停的捡豆子。朋友帮忙偷偷拍视频的相机都没电了,她还没有捡完。有个阿姨路过问马户:“你咋不用扫把呀?”;保安过来打探了两遍是不是在搞事情;还有个小朋友蹲下来帮着马户一起捡。



马户的计划是最后不要让任何一个人看到任何一颗豆子再默默离开。她穿了一条有大口袋的裤子来装豆子,后来口袋装不下了,她开始把豆子放到帽子里。捡完以后马户想把帽子戴回头上,结果她一戴帽子,豆子就从她的头上顺着身体又撒了一地,刚刚都白捡了。事后远远看着的朋友问马户:“帽子那个环节是你设计的吗?那个瞬间太帅了,相当于情绪又爆炸了一次。”


“候补遗书”


一个月之后这件事渐渐过去了,被影响的人也慢慢散了,马户还站在原地,她觉得整个事件的后劲上来了。送走了家人,和朋友们渐渐疏远。马户住在城中村的小房子里,又开始不出门。她记不得洗脸、刷牙,记不得吃东西。马户觉得非常孤独,没有人理解她的处境,她的状况比三七事件的时候还糟糕。大脑总是放空的,时间过得非常慢,靠刷一些无聊的电视剧来打发时间,如果不看这些电视剧她无法不去自责:为什么和其它领域合作这么难?为什么自己所有关系都处理不好?本来好好的,怎么会搞成这样?刚好那时有几个关于自杀的新闻,死好像是一条出路



看到这些信息,朋友们紧张极了,给马户打电话。马户感受很强烈,但是没法思考朋友在说什么。她知道大家关心她,但又觉得这都不是安慰,反而像是要求。马户觉得自己没法满足大家让自己看起来好一些的愿望。她已经不能像头两年那样假装还行,因为自己真的很不好。


一个夜里马户有几个小时比较清醒,她受不了自己很多天没洗脸刷牙就去洗澡。沐浴液沾到之前用刀片划开的伤口非常疼。疼痛刺激了马户,她想:“我不能死,如果这样死了的话,那就是真的死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她发现医院还可以线上咨询,医生说:“你必须来医院。”她脏脏的去了医院,医生看到她这个样子说:“好在你还能来。”


“住院”


医生强烈建议住院,住院就必须有家人陪床。马户不想通知家人,医生说:“那就只能吃药,但是你的身体受不了的。可能半年都缓不过来,我不确定你半年会发生什么。”马户只好告诉家人这个消息。“怎么之前不说,一说就是这么大一件事”,家人受了很大刺激。妈妈阿娟很快就来了广州,她是个很坚强的人,但一看到马户胳膊上的口子整个人都垮了。阿娟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马户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住院之后马户感觉很好:吃饭也规律了,吃药也规律了,会有护士来盯着把药吃完;时不时还能和阿娟出去吃顿好的。马户觉得轻松多了,自己的生病的状态终于可以告诉大家了



阿娟后来还是表现得很镇定,她把马户照顾得很好。住院条件特别差,家属没有地方睡觉,阿娟只能和马户挤在一米二的窄床上。她爱干净,觉得医院特别脏,还没法洗澡。病房里有个病人晚上老是叫唤,阿娟正在更年期本来就失眠,几天下来人快不行了。马户说:“感觉应该住院的人是她”,她劝阿娟晚上回家休息。阿娟不放心留马户一个人在医院过夜,有一天她特别不舍地说:“那我今天晚上自己回家吧,我洗个澡休息一下啊。”又叮嘱了很久晚上怎么吃,要注意些什么,一直到医院快关门才走。


“病友1”


让马户感触最深的就是那几个同病房的病友了。有一个是不想高考的高中生,假装自己抑郁症要住院,没住两天就被医生赶了出去。还有一个是高考之后就不正常的女孩,已经住了很久了,一直没法从备考状态里走出来。她每天晚上都要大声的背公式,背政治题到深夜。如果不让她背书她就受不了,非常焦虑地说:“我不背书怎么办阿,我就不能考好成绩。”女孩儿的妈妈也是个大嗓门,夜里整个病房都是她们母女的声音。


女孩永远都在找东西,“我的书呢?我的木梳呢?我的手机呢?我的电脑呢?”有次她爸爸来陪了几天,他把女孩儿的电脑和手机藏了起来,以为把东西藏起来她就会安静了。女孩儿到处找,不知道该怎么办,非常焦急:“我的电脑!我的资料都在电脑里,辅导员发给我的期末考试的题都在里面!”她发疯似的不停的找。只能把她要的东西给她,她才会停下来,但是给了她,她就会开始特别大声的学习


她老想往医院外面跑,跑了好几次,每次发病都会被绑在床上。有次她又要往外跑,说要出去买学习用品。女孩儿很强壮,她妈妈是个小个子,根本追不上她。她跑过马户身边时,马户下意识的拉住了女孩,女孩说:“我要出去买笔记本,我没有笔记本了。”马户说:“姐姐这里有,回去给你用。”马户扯着她的手回了病房,她又被绑在了病床上。马户很内疚,因为骗了她。被绑的时候女孩儿说:“我要自由啊……你们这样绑着我我没有自由啊……”一直重着复关于自由的话。


被困住的女孩(马户摄)

“病友2”


隔壁床的女生小雨永远都没有力气说话,没法自理,她来月经就会流得床上哪里都是。一起住了很多天马户听到小雨最有力气的一句话就是半夜里无奈的说:“阿姨你们能不小点声啊,我睡不着……”小雨的妈妈和阿娟平时聊天:“你闺女是做什么的?”阿娟说:“做公益的”小雨妈妈说:“我闺女也是做公益的”。但是估计她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到底是干嘛的


小雨总是不吃东西,有一次她妈妈指着马户说:“你看看人家,吃得可香啦,顿顿都不落。你要像人家学习,人家也是做公益的。”那个时候马户和小雨才知道两个人都是做公益的。小雨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等两人的妈妈不在的时候小声的问马户:“你是做什么的呀?”马户说:”做女权行动的。你呢?”对方回答:“做同志运动的。”两个人小声的聊了许久,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彼此。小雨有了力气,从床上挪下来,爬到马户的耳边小声说:“你不要告诉我妈,我还没有跟她出柜。”马户也小声的说:“我也没有……”


医院走廊(马户摄)


“妈妈的坚持,爸爸的委屈”


住院结束后马户和阿娟一起回东北过年,这期间爸妈又要离婚。阿娟想离婚想了一辈子,夫妻俩吵架也吵了一辈子。阿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小学都没有读完。婚后阿娟一个人要拉扯两个女儿,还要做家务。老邓是个木匠,最早开小作坊给暖气片做木格子。阿娟负责在档口搞销售,她每天从镇里坐火车去上班,往返要两个多小时。车站离家也很远,冬天没法骑自行车只能走路过去,要走半个小时。她不舍得叫电动三轮车,只有带着两个女儿的时候才会坐,怕把孩子冻着


生了女儿后得不到照顾是阿娟心里的一块疙瘩。刚结婚那几年家里特别穷,婆家亲戚也不帮忙。后来生活好了一些,阿娟很舍得给婆家人花钱,她给自己的父母都没有买这么好的东西。婆家一有什么事就想起让阿娟帮忙,但是她怎么做都不够,还是会被埋怨,被当作外人。马户的婶婶家因为生了儿子就不用给婆家花钱,说是要存钱给儿子买房。老邓把农村的地和房全送给了自己的兄弟姊妹都没告诉阿娟一声,因为他觉得这是自己家的东西不用和阿娟商量。



老邓也很委屈,他对马户说:“我和你一样啊,我也有好多想法。但是你妈不让,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阿娟管钱,她维持家里的生存线,只想家里人四口人一起好好过。年轻时没法实现自己的抱负,成了老邓年老之后总被骗钱的原因。前年被传销了,买了一堆没用的药。虽然嘴硬不承认自己被骗了,但他自己后来也不吃那些药了。这一年是要花一万元去学算命。“我爸觉得钱是自己赚的,有权决定怎么花,所以每年都要作一下,他想掌握家里的主导权。”马户说:“他性格特别固执,谁都没法说服他什么”。阿娟和老邓去民政局办手续,到了拍照的时候,老邓都坐在那里了,阿娟又有点舍不得,最后也没有去。阿娟老了,没受过好的教育,找工作也没有人要,要不然就是非常累的体力活,她的身体受不了。



“出柜”

和阿娟吵架的那天,老邓晚上出门沿着湖快速的走路,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一辈子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发泄方式”马户说。差不多十一点老邓才回来,马户想和爸爸单独聊聊,安慰一下他。聊着聊着他们谈起了马户为什么会生病,除了工作以外是不是还有感情问题。马户说:“有一部分吧。”老邓冷不丁的问:“你该不会是同性恋吧?”马户答:“那你接受吗?”老邓说:“不能……”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我也有点心理准备,你住院之前我找你姑姑算了一下,想知道是不是有砍儿过不去,你姑姑算出来说你是同性恋,我让她别告诉别人。”


第二天早上马户还没有起床,隐约听见客厅里老邓和阿娟还有姐姐在聊马户是同性恋这事。姐姐三年前就知道的。马户听见阿娟说了一句:“这孩子以后怎么办啊……”之后就一直哭,老邓和姐姐一起安慰阿娟。听到马户起床了,老邓把阿娟带到房间里去哭,怕马户见了影响情绪。马户退了车票,打算留在家里久一点。那天阿娟决定去夜总会当保洁员,那是24小时一班要熬夜的工作,实在太幸苦了,之前阿娟不愿意去的。过了差不多30个小时,阿娟回家了,她对马户说:“你爸和你姐跟我说了你的事儿,我呢比较保守,也不了解这个东西……不过你开心就好。”紧接着又说:“你也要考虑一下这个事儿,这样不行……”之后的10天阿娟再也没有当着马户的面哭过。


马户的爸妈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感受,往往说两句话就会吵起来,姐妹俩开始教父母怎么沟通。比如外出的时候,老邓说:“你穿这么少不冷啊?”马户会告诉老邓可以改成:“外面冷,多穿点,我担心你。”



“回家”


家人希望马户回家,他们觉得马户的工作太让人紧张了。马户还在策划着和异地恋女友阿芒未来在广州生活。一次次的商量阿芒来广州的生活安排各种细节,最后阿芒还是和前女友复合了,不来广州了。马户知道这个消息时在朋友家,她躲到厨房里默默流眼泪。从小阿娟都不准她哭,所以她即使哭也很少发出声音,马户逼自己哭出声来。朋友来安慰她,她还是不愿被看到,捂着脸哭了很久手都泡白了。哭完之后马户觉得轻松多了,她没有了牵挂终于可以回家了,马户彻底辞职了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马户觉得非常轻松,有一天晚上她和同事还有一些朋友聚会,她问:“我们一起工作这么久,你们了解我吗?”辞职以后马户觉得自己能量多了起来,开始和伙伴们多交流。朋友问她是不是真心想回家,马户说:“是的”。马户开始憧憬回家,没有了以前那种想要离家的叛逆,也不是逃避,是真的需要回家。“家人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家人,我要回家面对他们”马户说。回家以后至少每天可以按时吃饭,而且东北很饥渴,非常缺少文化活动,马户开始构思要做些什么事情,期待可以认识新的朋友。



“结语”


三七事件过去很久之后,我听吕频说起做社会运动的年轻人有很强的脆弱性。我们本来就是一些有边缘特质的人,所以才更希望找到可以解答疑惑的思想,更渴望改善社会。又因为没有很多既得利益的包袱,更有行动力。这些特点同时也导致我们格外脆弱,缺乏社会资源。参与社会运动加剧了我们和原生家庭以及原有社会关系的分裂。如果运动受到重创,我们承受打击的弹性是很小的


我时常自责,怪自己天真、无能,怀着一种善意想要帮别人、也想帮自己,但不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头巨兽。每天都能看见很多文章被删掉,很多事实被隐藏。“女权之声”被删号,接着多个营销号给我们扣上跨国卖淫和分·裂·祖·国的帽子。还比如一些搞笑账号、八卦账号都被删了,理由很多,但不知道背后真实的原因。可能这个没有统一人格的庞大机器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它越来越可以为所欲为了,巨兽已经长成。


有人留言问:“他们为什么不去骚扰别人,光是来骚扰你?你有什么问题?”我也明白:当人生活在一个无力反抗的环境里,每个人都很容易产生相信强者的渴望,不然怎么面对自己的处境呢?接受自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的事实,需要勇气。时不时的有人劝我:“你们不要那么激进,不要刺激它,我们才可以好好做事。”但如果不是站在前面的人的守护,很快你就会是下一个激进者了。你也看到了,我们很没用的(笑)。过不了多久这将是更多人要共同面临的挑战了。在更多的痛苦来临之前,我能做的就是把这些在黑夜里行走的经验分享给大家,从这些人身上我看到了穿破黑暗成长的力量


我问吕频在这么糟的环境下该怎么办呢。吕频说:“活下去。活得比它更久,才能等到希望。”是的,我们要精神和肉体都健康的活下去,除此之外,我还希望我们可以成长。我想用文字写出我们的血肉,我希望还可以在这个充满戾气的网络里,留出一个拥抱那么大的空间,建立不那么容易被挑拨的信任


这也是我写下这些故事的原因。


感谢你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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