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年度特稿 | 美国大疫第二年
【编者按】
编辑:新约客;江南
在过去的一周里,《纽约时间》用五天的时间分期连载了《大西洋月刊》最新一期的封面重头文章,由其亚裔科学记者ED Yong撰写的《新冠第二年,将把我们带向何方》。应读者要求,今天以整篇的形式一次性刊登全文。全文共 15130字,预计阅读时间 38分钟。
《纽约时间》今天还刊载了《纽约客》的6万字重头文章,《美国大疫纪事》。虽然我们知道,长篇文章在现在这个时代似乎不受读者的欢迎,不过,出于编辑的妄念,我们还是企图能够为有心的读者尽可能多地提供食粮。阅读量固然能满足编辑的虚荣,能够有益于人类才是压倒我们的野心。
敬请收藏,阅读。
本文作者ED Yong刚刚被MotherJones评为2020年年度英雄。
在2020年浩如烟海的新冠主题的文章中,《大西洋月刊》杂志社的亚裔科学记者埃德蒙·杨(ED Yong,Edmund Soon-Weng Yong)的文章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琼斯妈妈(MotherJones)》刚刚把他评为2020年度英雄,因为他对新冠病毒“具有先见之明,令人震惊和启发性的写作”。
在2015年加入《大西洋月刊》以前,这位少年时自马来西亚移民的年轻人就已经因其新颖可读的科学写作备受关注,他的科普写作方法被称为“科学新闻的未来”,他的文章散见于各大权威媒体,且获奖无数,包括:美国国家科学院颁发的“国家科学院交流奖”(2010年);ResearchBlogging.org颁发的三个奖项(2010年);全国记者联盟(NUJ)的Stephen White奖(2012年);英国科学作家协会颁发的最佳科学博客奖(2014年)。今年,除了被《琼斯妈妈》评为年度英雄,他还曾在8月获得科学写作促进委员会颁发的维克多·科恩医学科学报道优秀奖。
2020年终于抵达年终,ED Yong为《大西洋月刊》的读者贡献了一篇重头文章,原题为《疫情第二年将把我们带向何方?》。为这部长篇报道,他采访了30位流行病学家、医生、免疫学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描摹了美国在新的一年中略带希望但仍然阴沉的未来图景。
而令人印象最深的是,这篇文章所揭示的美国在医疗大国这个光环之后的惨败真相,这也是这个国家为什么在2020年沦为一个苦涩乃至于艰难的笑话。从2019年全球健康安全指数评估各国疫情应对准备程度时美国名列195个国家之首,到一年之后疫情来临,美国的疫情应对现实远远落后于越南、卢旺达等国。
新冠大疫第二年,随着疫苗的推广,更严峻更深层的问题已经摆在美国人面前。“我们试图用疫苗来度过难关,却没有真正探索我们的灵魂。”
新冠第二年,
将把我们带向何方
文:ED Yong
编译:新约客;江南
前言
消失的1918
1918年开始的流感大疫 —— 在两年内造成多达1亿人死亡 —— 是历史上最致命的灾难之一,也是迄今为止所有后来的疫情所无法比拟的。
当时,《大西洋》杂志并没有报道它。而接下来,“它真的从公众的意识中消失了,”德雷克塞尔大学(Drexel University)的灾难史学家斯科特·诺尔斯(Scott Knowles)说。“它被第一次世界大战,然后的大萧条所淹没。所有这些,都被压进了一个时代里。”一场巨大的危机可能会在历史的匆忙中消失,诺尔斯想知道民主规范的断裂或新冠引发的经济困境是否可能不被当前的疫情所淹没。旧金山州立大学(San Francisco State University)的医学人类学家玛莎·林肯(Martha Lincoln)说:“我想,我们正处于集体决定要记住什么、忘记什么的关键时刻。”
“我们试图用疫苗来度过难关,却没有真正探索我们的灵魂。”
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于2019年底,持续蔓延至2020年。许多国家都一次次遏制了疫情。美国却没有。至少1900万美国人被感染,至少32.6万人死亡。春季和夏季的前两次激增,趋于平稳后,但从未明显消退。第三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仍在继续。12月,平均每天有2379名美国人死于新冠,差不多相当于每天一起珍珠港事件(死亡2403人)或9/11事件(死亡2977人)。现在,病毒势头迅猛,随着疫情的第二个整年开始,更多的感染和死亡不可避免。美国国家过敏和传染病研究所(National Institute of Allergy and Infectious Diseases)所长安东尼·福奇(Anthony Fauci)告诉我,2021年第一季度“会有很多痛苦”。
但是“很多痛苦”可能很快就会开始消退。两种疫苗的研发和批准时间比许多专家预想的要短,而且比他们不敢奢望的更有效。即将上任的总统乔·拜登承诺将推动卫生专家们多少个月来都在徒劳倡导的公共卫生措施。拜登已经在其政府和新冠病毒特别小组中充实了经验丰富的科学家和医学家。他的幕僚长罗恩·克莱恩(Ron Klain)协调过美国对2014年埃博拉疫情的应对。他挑选的疾控中心主任罗谢尔·瓦伦斯基(Rochelle Walensky)是一位广受尊重的传染病医生和熟练的沟通者。
冬天的几个月仍将是深渊般的黑暗,但每天都有望带来更多的光明。
到国庆节(7月4日)的时候,布朗大学公共卫生学院( Brown University School of Public Health )院长阿希什·杰哈(Ashish Jha)希望在马萨诸塞州牛顿的家中举办烧烤派对。届时,该州预计已经将新冠疫苗提供了任何想要接种的人。这个过程会很坎坷,但杰哈充满希望。他认为,新型冠状病毒仍将在美国境内传播,但不会是今年冬天的灾难性沸腾。他期望让所有的客人都在室外,那里的传播风险大大降低。如果开始下雨,他们可以在戴上口罩后来到室内。杰哈说:“这不会是正常的派对,但也不会像2020年7月4日那样。我想那时候就会开始觉得我们不再是疫情了。”
在我为这篇报道采访的30位流行病学家、医生、免疫学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中,有许多人对美国正在走向一个更好的夏天持谨慎乐观的态度。但他们强调,这样的世界可期,但并非一定会到来。它能否实现取决于能否成功执行美国历史上最复杂的疫苗接种计划,取决于能否说服一个支离破碎的国家继续使用口罩和避免室内聚集,取决于能否对抗日益严重的错误信息泥潭,以及能否成功监测和对抗病毒本身的变化。非营利组织全球健康委员会(Global Health Council)的执行董事,拜登的COVID-19工作组的成员洛伊斯·佩斯(Loyce Pace)说:“想想看,2021年夏天将是我们可以再次呼吸的一个时间标志,可是在这六个月里,得要做一年的工作。”
随着疫苗接种的展开,这场疫情终将消退。但是,这场疫情不会随着一次宣言而结束,而是伴随着漫长而持久的喘息而结束。假如一切按计划进行 —— 这是一个重要的假设 —— 2020年的恐怖也将留下持久的遗产:
饱受打击的医疗保健系统将将举步维艰,人手短缺;
新的有长期后遗症或心理健康问题的人群将涌来;
重新被拉大的差距将让社会进一步被撕裂;
悲伤,将变成创伤。
而一个已经开始恢复正常的国家,将不得不决定是否记住,正常导致了这一切。明尼苏达大学(University of Minnesota)的流行病学家迈克·奥斯特霍尔姆(Mike Osterholm)说:“我们试图用疫苗来度过难关,却没有真正探索我们的灵魂。”
第一篇
疫苗大结局
有疫苗不等于实现疫苗接种。首先,制药公司需要生产足够的剂量。辉瑞(Pfizer-BioNTech)和莫德纳(Moderna)疫苗的生产是一个微妙的过程,涉及脆弱的供应链。质量控制不容丝毫妥协,一个微小的故障就可能会导致稳定的疫苗生产线中断。范德比尔特大学(Vanderbilt University)研究免疫政策的凯利·摩尔(Kelly Moore)说:“疫苗是脆弱的生物制品,它们不是T恤。”不过,更多疫苗获批可能意味着更有弹性的供应。
然后,必须分发和部署疫苗。莫德纳的疫苗可以储存在普通的冰柜中,但辉瑞需要超低温储存,如干冰。两者都需要两剂。对于一个没有全面的国家或州疫苗接种记录,而且在地方一级衡量疫苗接受情况的历史很差的国家来说,跟踪这些数据将具有挑战性。辉瑞公司和莫德纳的小瓶分别装有5剂和10剂疫苗,必须在开封后数小时内使用,这对服务于广泛分散社区的农村诊所来说是一个后勤挑战。虽然许多疫苗都有即开即用的注射器,但新冠疫苗的开发速度太快,还没法增加这样的便利;医护人员必须记住如何解冻和准备每剂疫苗(可以把这些疫苗想象成安全气囊和发动机都经过彻底测试,但仪表盘还需要改进的汽车)。
“我们本来不应该开展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免疫工作。”
所有这一切都必须在疫情中完成,其中一部分还得由人员不足和超负荷工作的公共卫生部门完成。摩尔说:“我们正在努力规划人类历史上最复杂的疫苗接种计划。这一年我们已经精疲力竭,基础设施和人员长期资金不足,还要继续负责麻疹和性传播疾病,同时也得确保用水清洁。”虽然“曲速行动”花费了180亿美元开发疫苗,但联邦政府最初只给各州提供了不到2%的资金 —— 3.4亿美元用于部署疫苗。最近批准的新冠纾困法案将增加80亿美元用于疫苗分配,这当然好,但是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需要这些资金了。耶鲁大学的疫苗学专家萨德·奥默(Saad Omer)说,目前仍然没有国家疫苗接种战略。川普政府再一次把责任推给了各州,各州再一次炮制出一个大杂烩的计划。奥默说:“在没有可靠方案和足够资源支持的情况下,我们本来不应该开展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免疫工作。”
如果疫苗成功发放,还必须美国人同意接种。在2020年12月初的调查中,还有27%的人表示他们不会接种免费新冠疫。尽管这一比例自9月以来有所下降,许多美国人只是在观望,看看第一批疫苗接种是否会出现问题。但在这里,这场运动可能会遇到困扰所有预防工作的同样问题:人们不会注意到他们成功地避免了一种疾病,“但负面反应却令人难忘”,德克萨斯州立大学的人类学家艾米莉·布伦森(Emily Brunson)说。因为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正在接种疫苗,会有不少人在打完疫苗后不久出现心脏病发作、中风或其他问题。当病毒传播的社交媒体帖子或野路子的新闻将这些健康问题与疫苗联系起来,实时纠缠于每一个预期的副作用,恐惧可能会不适当地为反疫苗运动提供土壤。
已经有阴谋论者、QAnon支持者和极右翼组织认为新冠疫情是个骗局,或者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这个网络将与传统的反疫苗活动家一起,淡化或贬低疫苗。华盛顿大学(University of Washington)研究灾难期间虚假信息传播的凯特·斯塔伯德(Kate Starbird)说,唐纳德·川普在担任总统之前就曾发过反疫苗的信息,他可能会再次这样做,“以回应他的支持者想听到的东西”。斯塔伯德说,阴谋论一旦流行起来就很难反驳,不过它们也是可以预防的,可以“预先掩盖”,“如果你第一次听到的是一条错误的信息,就会形成持久的记忆。纠正并不一定就能改变它。”而一个先发制人的反击信息则可以让第一个记忆正确。
担心“曲速行动”偷工减料的美国人可能会因为福奇这样值得信赖的人物的认可而得到安慰。同时,目前约有42%的共和党人表示他们会拒绝接种疫苗;东北大学(Northeastern University)政治学家大卫·拉泽(David Lazer)说,“如果川普对疫苗接种充满热情,他可以发挥非常有建设性作用”动摇他的支持者。(迈克·彭斯在12月18日已经公开接种了疫苗。)
还有许多美国黑人,在经常接受歧视性护理、听说塔斯基吉梅毒实验、看着家人死于新冠病毒之后,对疫苗和更广泛的医疗机构产生怀疑,这情有可原。
维基相关词条页面。图中一名医生正在为一塔斯克吉计划参加者抽血。20世纪30年代臭名昭著的塔斯克吉梅毒试验(Tuskegee),当时研究人员欺骗数以百计的黑人男子,告诉他们正在进行治疗“坏血”的研究。 事实上,科学家们让黑人男子死于未经治疗的梅毒。这个计划长达40年,由美国公共卫生部资助。
内布拉斯加州大学医学中心的传染病专家贾丝明·马塞兰(Jasmine Marcelin)说:“卫生保健系统还没有证明自己是值得信赖的。”谨慎的社区成员可以帮助担保疫苗。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UC San Francisco)护理学教授,身为黑人的莫妮卡·麦克勒莫尔(Monica McLemore)说:“作为一名护士,我会是第一批排队的人。”但麦克勒莫尔说,要想真正让历史上受过屈待的社区产生信任,就必须在护理方面投入更多资金,包括免费口罩、检测和咨询。
第二篇
新的拼凑
关于疫苗,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它们将被不均衡地使用。就像病毒在2020年造成感染的拼凑一样,疫苗将在2021年继续造成免疫的拼凑。在全球范围内,因为较富裕的国家囤积疫苗,许多贫穷国家将几乎无法启动疫苗接种进程。即使在美国国内,也会有困难的几个月,一些州正在为所有公民接种疫苗,而另一些州还得先在重要行业工作者和老年人等优先群体开展。如城市地区的速度可能会比农村地区快,因为农村地区的居民住的地方距离任何医疗设施(包括CVS等商业药店)都更远;诊所工作人员和超低温冰箱也更少;而当地卫生部门忙于应对疫情。“谁去找那些人呢?”肯特州立大学(Kent State University)的流行病学家塔拉·史密斯(Tara Smith)问道。
一些科学家估计,需要全国50-70%的人接种疫苗才能实现群体免疫,但实际门槛仍不清楚,一些研究人员怀疑可能高得多。无论实际数字是多少,它也将适用于较小的地理范围。那么,如果来自未实现群体免疫地区的感染者前往已达到群体免疫的邻近地区怎么办?美国东北大学研究传染病动力学的萨姆·斯卡皮诺(Sam Scarpino)说:“用技术术语来说,这将成为一个大混乱。”
群体免疫经常被误解。它不是一个力场。如果有人将病毒带进来,具有群体免疫的社区仍然会爆发病毒,但它们会自行消亡,因为未接种疫苗的人周围都有足够多接种过疫苗的人,病毒将难以到达新的宿主。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在实践中,有两个难题。首先,该理论假设疫苗可以防止感染者将病毒传给他人,但现在还不清楚它们是否能做到。如果它们根本没有做到,最终就会变得更加困难,因为接种疫苗的人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传播病毒。不过这更多只是一种理论上的担忧,而不是一种可能的担忧。耶鲁大学的免疫学家岩崎明子(Akiko Iwasaki)说:“95%有效预防症状的疫苗有望”显著降低传播率。
其次,未接种疫苗的人不会随意地散布在社区里。相反,他们会形成集群,因为疫苗分布不均,或者因为对疫苗的怀疑在朋友和家人之间传播。这些集群会像墙上的裂缝,在暴风雨中,水可以通过这些裂缝渗入。乔治敦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的疾病生态学家什维塔·班萨尔(Shweta Bansal)说:“这些脆弱的地方将是最大的问题。”这将意味着,即使一些社区达到70%的临界值,感染仍可能在社区内蔓延。因为不信任或犹豫而等待的人,以及因为缺乏机会或预先存在的医疗条件而无法接种疫苗的人,将在这些持续爆发的疫情中首当其冲。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接种疫苗,这种爆发会变得更小,更容易控制。随着情况进展,医护人员可能只需要扑灭局部的新冠火灾,而不是目前火光冲天的全国性地狱。
美国仍然需要平息这个地狱。
不过,美国仍然需要平息这个地狱。在一项模拟疫苗接种效果的研究中,未来的疾控中心主任罗谢尔·瓦伦斯基(Rochelle Walensky)和她的同事得出结论,通过接种疫苗避免的感染和死亡比例“随着疫情的严重程度增加而急剧下降”。而其他措施,如口罩、更好的通风、快速诊断检测、感染接触追踪、社交疏远和限制室内聚会等等,在长期仍将是必要的,将缓冲这一过程的干扰。
根据东北大学政治学家拉泽和他的同事进行的调查,大多数美国人 —— 包括各个政治派别 —— 都支持旨在遏制新冠病毒的措施,包括限制餐馆开放,取消大型体育和娱乐活动,以及要求人们留在家里,避免聚会。到目前为止,有的州的领导人一直不愿意颁布这些措施,但当拜登政府上任后,他们的态度可能会有所转变。拜登新冠病毒特别工作组成员奥斯特霍尔姆说:“我与许多州长交谈过,他们无论在哪个地域或政党,都想知道他们能做些什么来限制这个病毒的传播。”尤其是现在,许多问题已经围绕着疫苗展开,这个特别工作组提出的明确、一致、基于证据的建议,对于应对川普及其助手提出的混乱、相互矛盾的建议,可能大有裨益。
更多的资金也将大有帮助。各州在法律上不能以赤字运行,因此一些措施需要联邦的支票簿,包括大规模生产个人防护设备,推出廉价和无处不在的诊断测试,以及对因社会限制而受到经济伤害的企业和家庭提供援助。斯卡皮诺说:“我很想看到政策制定者把社会契约摆在桌面上,就好比‘计划是这样的,我们要求你们做出更多的牺牲,我们在你的口袋里放一点钱,让你们舒服一点,我们的目标是过一个正常的国庆节(七月四日)’。可是直到今天,却一直是:‘做这些事情,没有支持,谁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慢慢地,生活会感觉更安全。面具仍然会很常见,公共场所的人流可能会减少。但是,2020年被剥夺的许多乐趣可能会逐渐(如果零星地)回归 —— 室内用餐的乐趣,人群的激动,与我们所爱的人的触摸。“疫苗将帮助我们回归正常状态,”奥默说。“这将是一种新的正常状态,但却是一种非常人性化的正常状态。”
第三篇
病毒的下一步行动
即使有了疫苗接种和病毒的减弱,新冠病毒仍将持续存在。
阻止艾滋病毒感染的药物已经存在多年,但每年仍有170万人感染艾滋病。脊髓灰质炎疫苗最早诞生于20世纪50年代,但脊髓灰质炎虽然离根除很近,也仍然存在。其他大多数疫苗可预防的疾病也是如此,包括麻疹、结核病和宫颈癌。
新冠病毒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取决于我们的免疫系统对疫苗的反应,以及病毒是否随之进化。众所周知,这两个因素都很难预测,因为正如免疫学家喜欢提醒人们的那样,免疫系统非常复杂;而正如生物学家经常指出的那样,进化比你更聪明。
对于一些病毒性疾病,如水痘和麻疹,免疫力可持续一生;但对于其他一些疾病,免疫力会提前消失。
有四种温和的冠状病毒会引起普通感冒,而免疫系统只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记得对付它们的办法。相比之下,对MERS和SARS背后更致命的冠状病毒的免疫力则可持续数年。
新冠病毒很可能属于介于上述两种情况中间的某一类型。到目前为止,大多数新冠病毒感染似乎会引发持续至少6个月的免疫记忆,尽管有少数人再次感染。耶鲁大学免疫学家岩崎(Iwasaki)预计,新冠疫苗将导致比自然感染更长、更强的免疫力,因为疫苗不具备病毒本身用来逃避和延迟免疫系统的技巧。“免疫力可能不会持续一生,如果我们不得不在几年内接种加强型疫苗,我不会感到惊讶,”岩崎说。“但现在这并不是主要的关注点。”
更大的担忧或许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接种疫苗,病毒会有什么“行动”。病毒总是在积累突变——其基因的变化。例如,最近在英国(最先)发现了一种名为B.1.1.7的新冠病毒系,它的突变似乎使它更容易传播。
这些变异病毒是令人担忧的,但如果人们戴上口罩,实施社交隔离,并采取其他迄今为止行之有效的预防措施,这些变异病毒仍然是可以控制的——这也是在部署疫苗时加倍采取这些措施的另一个好理由。
其他突变可能会让新冠病毒的变种逃脱现有疫苗的免疫,并感染曾经有免疫力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该病毒将变得像流感一样 —— 一个不断变化的敌人,迫使人类不得不定期进行追赶。
这种情况的发展速度至少取决于四个因素。
其次,是病毒进化反适应的压力。这方面目前压力不大,但随着疫苗接种量的增加,压力将急剧上升。
第三,是疫情传播的规模。感染新冠病毒的人越多,感染的几率就越高,疫苗的变异也就越大。
几位研究人员正在编目可能会出现问题的突变种类,所以如果这种情况发生时,提前观察到它们的出现应该是可能的。而使用新冠病毒的一小部分遗传物质——它的mRNA——的疫苗,如辉瑞和Moderna的疫苗,被开发成可定制的,如果病毒发生突变,更新疫苗而非从头开始应该是可行的。“我不认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会突然变得全无用处,”布鲁姆说。“我们有能力在病毒面前保持领先。”
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Johns Hopkins Medicine)研究医院增援能力的的劳伦·绍尔(Lauren Sauer)说,医护人员一开始就已经“疲惫不堪”了。“人们已经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工作了近一年”。每一次新冠高峰期都会消耗更多的精力和士气,之后,疲惫不堪的医护人员不得不处理积压的延期手术,以及一直耽搁,就医时病情已经加重的新患者。在这一次激增的疫情中,医院已经挤满了多达12万名新冠患者,护士、医生和呼吸治疗师面临着迄今为止最严峻的条件。他们在重症监护室里待好几个小时,里面挤满了他们曾经照顾过的病情最严重的病人,其中许多人都会死亡。在他们正在承受着精神上的伤害,与病毒作斗争的过程中,人们却还在参加聚会、旅行、恶作剧。
疫苗,无论从字面上还是象征上,都是一剂强心针。但是,尽管他们来了,“还是有一种切实的绝望感”和愤怒。华盛顿大学圣路易斯医学院(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 Louis School of Medicine)的精神病学家的杰西·戈尔德(Jessi Gold)说,“事情本不必如此。”
“到时候,许多美国人将会明白获得医疗服务有多困难”
在这场疫情之前,卫生保健系统就已经很脆弱。最近的评估显示,美国进入今年后,将有五分之一的农村医院处于关闭的边缘,注册护士数量少于所需人数15.4万。
到去年11月中旬,22%的医院已经人手不足;2900多名医护人员已经死于新冠;许多幸存的同仁已经受够了。有些人因为不安全的环境、抗不住的工作压力以及检测或防护设备不足而罢工。还有些人已经辞职或提前退休。医疗专业人士往往是坚忍的;“如果有人在Twitter上说‘我不干了’,后面会跟着一大波,”芝加哥大学(University of Chicago)的医院医生文尼·阿罗拉(Vinny Arora)说。整个医院,特别是那些为贫困或无保险社区服务的医院,已经全部关闭。枯竭的劳动力将很难补充,因为医疗培训时间太长,高等教育的新护士毕业速度不够快,而其他国家的医生(他们大多提供农村医疗服务)已经被多年的反移民政策劝阻在美国之外。阿罗拉说:“就能够向美国大部分地区提供高质量的医疗服务而言,我们真的处在一个艰难的阶段。”
随着医疗服务供给的减少,需求却将急剧上升。美国人口仍在老龄化;慢性病仍在变得更加普遍。一场心理健康障碍的浪潮正在袭来。在持续一年的压力、身体距离的隔离和社交空间的封闭之中,抑郁、焦虑、药物滥用和饮食失调的发生率激增。戈尔德说:“我有很多病人,他们稳定了30年,突然之间真的陷入了困境。”她预测,他们的队伍将会膨胀。“在危机中,你可以说,‘我焦虑、悲伤、失眠是有道理的。但一旦人们终于有机会喘息一下,意识到损失有多大,问题就会激增。”而当这种情况发生时,许多美国人将会明白“获得医疗服务有多困难”。“精神卫生保健系统本来有问题。我们从来都没有足够的提供者。”
慢性病亦然。进入疫苗接种之际,1900万感染新冠病毒的美国人中,有许多人仍在与“长期新冠”搏斗 —— 持续不断的虚弱症状,包括极度疲劳、认知问题和即使是轻微活动也能带来的崩溃。一些研究估计,24-53%的感染者至少有一种症状,持续至少一个月,或者几个月。许多“长途旅客”很快就要迎来他们生病一周年的日子。纽约市艺术家汉娜·戴维斯(Hannah Davis)说:“这将很难。”自3月25日以来,她已经历了脑雾、失忆、疼痛以及自主神经系统等种种问题。
曾经被忽视的长途运输者,已经迫使世界认识到他们的存在。在2020年5月,与我交谈的许多科学家还从未听说过这一现象;12月,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举行了为期两天的会议来讨论这个问题。“我认为我们永远不会被遗忘,”巴尔的摩的一位中学教师奇美尔·史密斯(Chimere Smith)告诉我。“医疗健康行业再也不能说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长途运输者了”。但“不会发生什么,可以及时帮到我们这些第一批患者”。一些长途运输者已经被诊断出患有慢性疾病,如肌痛性脑脊髓炎和自主神经功能障碍,但很少有专家研究或了解这些疾病。那些在研究的人很快就会被新病人的浪潮淹没。“现在已经非常缺乏了解还能冶疗长途运输者的医生,我无法想象再有几十万新病人会发生什么。”
医疗忽视只是众多问题中的一个。戴维斯和其他四名病人变成的研究人员最近调查了3800名在6月之前的几个月首次生病的长途运输人员。其中,93%的人仍未康复,72%的人要么不工作,要么减少了工作时间。这批人中,许多人无法获得检查或医疗服务;由于没有疾病证明,他们也很难获得残疾福利。“很多人已经达到了经济和情感的双重极限。”戴维斯说。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西欧进入劳动力市场的女性大多留了下来,帮助重建遭受重创的国家。为了支持她们,政府提供了更好的托儿服务,延长了上学时间,延长了产假。但受战争影响较小的美国却反其道而行之,鼓励女性把战时的工作让给回国的男性,回到家中。“这为我们今天的不平等奠定了基础,”印第安纳大学(Indiana University)社会学家杰斯·卡拉科(Jess Calarco)说,“在这里,太多的妇女做着本来是国家福利应该做的工作。”
当新冠病毒关闭了学校和托儿中心,美国女性承担了家务、育儿和远程学习的额外负担。没有政府对可负担儿童看护的支持,这类负担很多都变得难以承受。卡拉科说:“在我所做的采访中,女性觉得自己作为母亲、员工和教师都很失败。许多人不得不在送孩子去可能让他们生病的学校,和让他们留在家里并退出工作岗位之间做出选择。很多异性伴侣中的女性选择了后者。仅在9月份,女性离开职场的人数是男性的4倍 —— 总数高达86.5万。”
全球卫生理事会(Global Health Council)的洛伊斯·佩斯(Loyce Pace)说:“这将产生终生的影响。在这个国家,你几乎不可能有了孩子再有工作,这甚至还不算两三个月的假期。”
学校的关闭也扩大了儿童之间的不平等。印第安纳大学(Indiana University)研究健康公平的西玛·莫哈帕特拉(Seema Mohapatra)说:“对很多人来说,学校是他们获得食物和安全的地方。”许多残疾学生在没有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特别关注的情况下苦苦挣扎。440万个家庭的儿童,特别是黑人、拉丁裔和土著社区的儿童,缺乏使用个人电脑的机会。即使对于那些拥有灵活、高薪工作的父母来说,监督远程学习都已经够难的了;而那些从事小时工、低工资工作的父母处境更加艰难。莫哈帕特拉说,这些差距将产生代际影响,因为早期的不平等“让孩子们输在了获得成功的起跑线上。”
“人们已经习惯了我们的死亡。而习惯,是很难打破的。”
而对一些家庭来说,教育上的困难与悲痛交织在一起。黑人、拉丁裔和土著人被新冠病毒杀死的可能性大约是白人的三倍。这些社区的人不仅死亡率更高,而且死亡年龄也更小。在死于新冠的美国白人中,只有10%的人年龄在65岁以下,但是黑人有28%,土著美国人有45%。这场疫情抹去了过去14年在缩小黑人和白人之间预期寿命差距方面的进展。这个差距已从3.6年增加到超过5年。
这些不平等源于几个世纪以来的种族主义政策,这些政策将有色人种隔离在被忽视的社区,剥夺了他们获得医疗保健的权利,将他们困于低薪工作岗位上,使他们不可能保持社交距离。黑人、拉丁裔和土著人在疫情期间更有可能失去工作、住房和医疗保健服务,他们也更容易受到未来不可避免的疫情的影响。
拜登已经任命耶鲁大学的玛塞拉·努涅斯-史密斯(Marcella Nunez-Smith)领导一个联邦特别工作组,重点关注疫情期间的种族不平等问题。该组织成员、曾在国家安全委员会(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任职的卢西亚娜·博里奥(Luciana Borio)告诉我:“那里对公平有着强烈的承诺,没有一次对话不涉及谈论我们如何减少差异。这从来不是即将离任的政府要考虑的。”
但身为黑人的佩斯担心,随着美国开始逐渐恢复正常,更广泛的认识和减少健康不平等的社会意愿将会消退。她说:“人们已经习惯了我们的死亡,习惯了我们做得不好,被关起来,死掉。而习惯,是很难打破的。”
如果一个国家连自己是否犯了错误都无法达成一致,那么它如何从自己的错误中吸取教训呢?
但许多悲剧仍被隐藏。许多过度劳累的人,包括保健工作者和护理人员,几乎没有时间记录他们的经历;许多长途运输人员默默承受着痛苦,没有精力去分享他们的故事;还有许多病人,独自死在医院的病床上。对医疗隐私的需求,意味着大多数人从未了解过病毒对身体的真正影响。而从美国不断扩大的政治分歧中,现实出现了不同的版本。灾难史学家诺尔斯告诉我,在阴谋论成为主流的今天,“不(问)我们是否能对正在发生的事件达成共同的描述,我们就无法再分析灾难。”如果一个国家连自己是否犯了错误都无法达成一致,那么它如何从自己的错误中吸取教训呢?
比越南和卢旺达还落后的第一名:美国
新冠疫情将不会是最后一次疫情,也不会是最严重的一次。它的教训将决定美国如何为下一次危机做好准备 —— 这个国家应该从理解什么是“准备”开始。2019年,全球健康安全指数(Global Health Security Index)曾使用85个指标来评估每个国家对疫情的准备程度,在所有195个国家中,美国的得分最高。而仅仅一年后,看起来这个结论已经变得很可笑。事实上,在这次疫情的6个月里,这个指数的得分就已经与各国的实际死亡率几乎没有相关性。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它似乎更多地反映了狂妄自大,而不是准备程度。
布莱根妇女医院(Brigham and Women’s Hospital)和哈佛医学院(Harvard Medical School)的阿布拉尔·卡兰(Abraar Karan)说:“美国和西方国家比东非和非洲国家更先进的想法是不正确的,但这种想法植根于全球卫生的运作方式。而当轮胎撞到地面时,汽车并没有启动。回想起来,许多西方卫生专家过于关注比如设备和资源等配备,而对能力的关注不够。”世界卫生组织的西尔维·布里奥德(Sylvie Briand)说:“就是你在危机时期如何应用这些配备,”她补充说,许多富裕国家在部署其庞大的配备方面缺乏经验,因为“大多数国家从未发生过疫情”。相比之下,那些经常应对疫情的东亚和撒哈拉以南地区的国家,既明白它们并非不可触及,又对应该如何应对有文化肌肉记忆。
越南是2003年最早遏制SARS的国家。曾在越南多地工作过的旧金山州医学人类学家林肯(Lincoln)说:“越南马上就明白,如果没有紧急级别的应对措施,几例病例很快就会在短时间内变成几千例。他们的公共卫生应对措施实在是无可挑剔,毫不留情,公众支持卫生机构。”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越南全年仅记录了1451例新冠病例,比美国32所重灾区监狱中的每一所都要少。
卢旺达也从一开始就认真对待这一疫情。在3月份出现第一例病例后,卢旺达实行了严格的封锁;一个月后规定必须戴口罩;经常免费提供检测;并为必须隔离的人提供食物和空间。虽然在准备工作中排名第117位,并且只有美国人均GDP的1%,但卢旺达记录的新冠病例只有8021例,总共有75人死亡。相比之下,新冠病毒在12月平均每个小时杀死的美国人都还要更多。
“我们注定要在这样的疫情中失败。”
至关重要的是,美国的医疗保健侧重于在医院治疗病人,而卢旺达的医疗保健侧重于在社区预防疾病。美国庞大的卫生预算中,仅有5%用于初级保健;卢旺达的开支则占38%。美国被迫雇佣和培训了数千名接触追踪者;而卢旺达已经有大量的社区卫生工作者,他们了解邻居,并得到他们的信任。非营利组织“健康伙伴”(Partners in health)的首席执行官希拉·戴维斯(Sheila Davis)说:“社区卫生工作者知道最脆弱的人在哪里,他们需要什么。”作为一个生命安全网,如果人们需要食物、药物或产前护理,这些工作者可以及早干预。而“我们(在美国)要等到某人彻底崩溃了,才去提供这些东西,”戴维斯说。“我们太专注于高科技和昂贵的医疗保健。我们注定要在这样的疫情中失败。”
2001年9/11之后的炭疽热袭击事件发生后,对生物恐怖主义的恐惧侵蚀了美国人对自然出现的疾病的态度。防备工作被冠以国家安全的口号。卫生专家开发了疾病监测系统,在军事演习中模拟流行病,并专注于应对其他国家爆发的疾病。林肯说:“这是以牺牲公共卫生、公平和住房等至关重要的部门的投资为代价的,而这些部门实际上是支持人类健康的。我们不能通过准备战争来预防流行病,但这正是美国一直在做的事情。”
“我担心,随着疫苗上线,它将被遗忘。”
要想真正做好应对下一次疫情的准备,美国必须重新想象什么是准备工作。每一次疫情都是不同的,不同地区会出现具有独特特征的新病原体。但这些病原体最终会考验同样的卫生系统,暴露出同样的历史不平等。把疫情想象成上百万条河流必须流经同一个湖泊。美国一直试图在河流上筑坝。它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到湖泊。
它必须扭转数十年来公共卫生资金不足的状况。政府应该投资于诸如带薪病假、负担得起的儿童保育和赔偿等政策,以缩小使一些美国人比其他人更容易感染新疾病的旧的不平等。“流行病总是有历史渊源的社会现象,”哈佛大学研究卫生公平的玛丽·巴塞特(Mary Bassett)说。“把它们纯粹看作是一个人面对病毒的问题,忽略了所有影响这个人脆弱性的因素。我担心,随着疫苗上线,这一过程将被遗忘。”
在未来,美国的免疫系统可能会从新冠病毒中吸取教训,但其集体意识却不会。事实上,美国在用技术解决社会问题方面有着悠久的历史。它和其他富裕国家已经垄断了全球的疫苗供应,尽管爆发了最严重的疫情,但它很有可能首先到达疫情的终点。他们可能会由此推断,是灵丹妙药赢得了胜利,而忘记了在无所作为等待这些灵丹妙药时任由脆弱者死亡的代价。
历史学家大卫·洛温塔尔(David Lowenthal)在《往昔即异邦(In 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一书中写道:“遗忘的艺术是一项高尚而微妙的事业……它可以是一个社会宣泄和治愈的过程,也可以是一个净化和摒弃过去的过程。”随着新冠疫情进入第二个整年,这些选择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美国人接种了疫苗,他们必须决定是否要记住那些为了让商店和医院维持运转而牺牲的人们;是否要记住在整个2020年对他们撒谎并将他们交出给灾难的总统;是否要记住那些仍在悲痛的家庭;是否要记住那些仍在受苦的长途跋涉者;是否要记住旧常态的弱点,以及达到新常态的代价。他们必须决定,是否要抵制记忆的衰退和历史的磨灭 —— 是忘记,还是加入许多永远无法忘记的人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