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被美国历史课本遗忘的亚裔
文：纽约华人资讯网主笔 詹涓
纽约州参议员刘醇逸（John Liu）上世纪80年代毕业于布朗克斯科学高中（Bronx High School of Science），他说，在他的历史书中，他只记得有一句话跟亚裔美国人有关。“他们参加了横贯大陆铁路的建造，就是这一句，”他说。
同样是在1980年代，Ellen Lee在社会研究课中学到了关于淘金热的历史。作为一个10岁的华裔女孩，她知道这段历史与华人移民有关。她兴奋地跑去学校图书馆，想要查找跟华人有关的资料。结果她发现图书管理员显得很犹豫，最后，她带着Ellen经过一排又一排书架，来到一个角落，拿下一本超大号的书，然后翻出一页关于早期在加州的中国移民的内容。目前在旧金山湾区从事记者工作的Ellen仍记得当然的内心震动：“就只有这一页。旧金山是美国第一个唐人街的所在地，是一座由移民塑造的城市，而在旧金山我的整个学校图书馆里，就只能翻出一页华人的历史。历史书里好像没有华裔美国人。”
30年过去了，情况并没有多少改变。12岁的纽约学生Daniel L.在一封公开信中表示，“到目前为止，我对亚裔美国人历史了解最多的一点是日本轰炸珍珠港。”
Daniel L.参与撰写的这封信，在今年4月发给了纽约市长白思豪（Bill de Blasio）和纽约学区校监（Meisha Porter），信中提出了亚裔美国人历史和文化在公立教育中明显缺失的问题。这封公开信得到了2500名家长的联署。与此同时，刘醇逸议员支持一项在全纽约州范围内增进亚裔文化教育的提案。这项提案要求该州“提供亚裔美国人历史和公民影响方面的指导”。
亚裔美国人现有2200多万，约占美国人口的6%，代表着近50个不同的民族，说着100多种语言，是美国选民中增长最快的族裔。根据美国教育部2019-2020学年的人口统计数据，亚裔学生现在已经占到公立学校学生总数的18%。然而，他们的故事在美国的K-12学校里却很少被教授。正如亚裔美国人数百年来在美国的社会中被排斥、被忽视、被抹去一样，亚裔美国人在美国基础教育中也几乎是完全隐形的。
纪录片《亚裔美国人》片头
这种情况也许即将发生改变。康涅狄格州众议院提出的一项法案旨在将亚裔美国人历史纳入公立学校的示范课程，伊利诺伊州众议院的一项法案旨在要求从小学开始开设亚裔美国人历史单元。在明尼苏达州，一场旨在改进该州种族研究课程的运动在州议会获得了支持。
亚裔学生们说，他们渴望在教科书中阅读和了解与自己长相和背景相似的人物，不希望自己永远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学者和活动人士表示，种族主义和偏见的根源在于无知和恐惧，而教育是解决这种无知的第一步。
无知催生歧视
15岁的凯瑟琳说：“我去的学校都是以白人居多。小学的时候，我的同学说我带的午饭很恶心，闻起来很难闻。吃着妈妈给我做的美味佳肴，我却感到很尴尬。有些小孩会一边跑一边尖叫，‘中国人，日本人，我喜欢奶酪，’边说边把眼皮往下拉。十年过去了，他们的这些举动仍然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萨曼莎·谭（Samantha Tan）今年12岁，在皇后区的一所中学上学。她说，在今年早些时候的一次机器人比赛中，当她走过时，听到另一个团队的学生低声说“新冠”。“我真的希望针对亚裔的仇恨能够停止，我也想知道我的传统，”她说。
孩子们的讲述让人心碎。而很多学生说，他们在学校之所以会经历这些种族歧视，原因与同学们的无知有关——甚至连亚裔学生自己都无从了解亚裔美国人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与发展。
在公开信中，Daniel L.十分精准地描述了亚裔的历史如何从公立教育中缺席。他写道：“上学的时候，我有时会为缺乏亚裔美国人的历史感到惊讶。学校会花很多气力关注奴隶制和吉姆克劳（Jim Crow）的罪恶，暴露出这些问题是多么严重，在道德上是多么错误，我能看到我的非裔美国朋友们在听到这些内容时如释重负的样子。我们也会深入讨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我能看到我的欧洲裔朋友们看到他们的祖籍国被如此深入地讨论时，从中找到了慰藉。但当我搜索任何关于亚裔美国人的信息时，我通常都找不到。到目前为止，我对亚裔美国人历史了解最多的一点是日本轰炸珍珠港。我们在学校学到的关于亚裔的唯一一点历史，是关于亚裔是如何讨厌美国人的。这根本不是真的。”
美国是一个由移民组成和建设的国家。但讽刺的是，亚裔美国人的历史并不是学校历史课程的一部分。正如纽约学生家长夏丽所说，她在学校教室和走廊的墙壁上寻找亚裔美国人的照片，在活动和毕业典礼上寻找亚裔演讲嘉宾。“我没看见他们，”她说。“这是公然的隐形。这些或含蓄或明确的信息，表达的意思就是亚裔美国人并不重要。这是非常有害的。”
这促使2500名亚裔家长签署了一封公开信，呼吁在纽约的公立学校教授亚裔美国人的历史。
信中写道：“最近反亚裔的仇恨犯罪和暴力激增，突显出我们的孩子所接受的亚裔美国人历史教育严重不足。”
“作为纽约公立学校亚裔美国学生的家长，我们敦促你们立即采取行动，建立和推广包含亚裔美国人历史和文化的课程。教育是种族主义最好的解毒剂之一，必须从小学开始。”
信中还建议官员们把亚裔美国人和太平洋岛民传统月作为学校日历的一部分，开展与之相匹配的活动，同时教授亚裔美国学生如何面对种族主义。
随着家长们呼吁在纽约市的公立学校中加入亚裔美国人历史和文化的教育内容，一些立法者正在推动全州范围内新的立法，要求该州“提供亚裔美国人历史和公民影响方面的指导”。
“每个人都知道今年针对亚裔美国人的仇恨和暴力袭击，”支持该法案的州参议员刘醇逸说。“种族主义和偏见的根源在于无知和恐惧，而对亚裔美国人经历的无知，对我们的成就和奋斗的无知，只会助长这种偏见。想要真正根除亚裔美国人经历的种族歧视，就必须通过教育来实现。”
“长得像我的人在哪里？”
莉兹·克兰罗克（Liz Kleinrock）是一名教师，她在韩国出生，幼年时被美国家庭收养。
克兰罗克说：“我记得我在洛杉矶教三年级，我有很多拉丁裔和亚裔学生，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长得像我的人在哪里？亚洲人在哪里？’当我们谈论种族和种族主义时，我们通常谈论的是黑人和白人的二元对立……但实际上，美国除了黑人和白人还有其他民族，甚至在亚裔当中都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族群，即使是很小的孩子，也会注意到他们的族群似乎被遗忘了。”
加州州立大学蒙特利湾分校专业研究学院教授克里斯汀·斯利特（Christine Sleeter）指出，即使是最小的学生也能理解种族与偏见。
斯利特说：“人们会说，孩子们还太小，不应该学习偏见和歧视。但孩子们总是会看到身边的社会正义问题。这并不是说他们太小，因此无法应对。这是因为成年人不知道如何用一种有意义的方式来表达。”
斯利特指出，当有色人种学生在学习中看到自己时，他们会更投入，取得更好的成绩。研究还发现，白人学生同样能从新的视角中受益，因此对种族主义建立更好的理解，并培养更强的同理心。但成年人在这方面辜负了孩子。他在一项分析中回顾了加州的历史和社会研究课程框架，发现在推荐研究的近100名美国人中，77%是白人，18%是非洲裔，4%是印第安人，1%是拉丁美洲人。没有一个是亚裔美国人。
即使亚裔美国人出现在教科书上时，也往往会出现一些问题。大都会州立大学（Metropolitan State University）助理教授尼古拉斯·哈特勒普（Nicholas Hartlep）在2016年对K-12社会研究课本和教师手册的研究发现，往好了说，亚裔美国人的代表性很差，往坏了说，亚裔美国人受到种族主义漫画的影响。教科书经常用龙、筷子和“东方”字体来描述亚裔美国人。
在一些学校，亚洲历史属于可有可无的内容。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越南裔学生Kayla Huynh说，“小学时，碰到讲亚洲历史，老师就让大家边吃中餐外卖边放《花木兰》。”
许多教育工作者注意到，几十年来，美国的公立学校课程里出现了更多的多元文化色彩，很多学校开始庆祝农历新年，甚至会有舞狮表演祝兴，但这些看似热闹包容的活动掩饰了亚裔美国人所面临的挑战和不公正。例如，大多数学生不了解多年来禁止亚洲人移民美国的法律。他们不了解亚裔也曾像黑人那样遭遇私刑。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大量东南亚难民举家搬迁到这里。
学者们一致认为，完整的亚裔美国人历史没有被纳入K-12学校的核心美国历史课程的原因之一是，它没有从正面描绘美国。
Jean Wu是塔夫茨大学的荣休教授，教了50多年亚裔美国人研究，她在给时代周刊的电子邮件中说：“K-12美国历史课本强化了这样的叙述：亚洲移民和难民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得到了美国的帮助和拯救。陈果仁（Vincent Chin）被谋杀、日裔美国人被集体监禁、韩国城被摧毁、9/11事件和针对南亚美国人的暴力，并没有得到人们的关注与反思。”
1982年，陈果仁的母亲举着儿子的遗像。
现实影响
佐治亚州肯尼索州立大学（Kennesaw State University）小学和儿童早期教育教授安苏贤（Sohyun An）指出，如果孩子们不了解亚裔美国人的历史，可能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安苏贤说：“在许多欧洲白人移民通过埃利斯岛来到美国之前，亚洲人就已经是美国的一部分了，但受到错误的教育影响，孩子们认为亚洲人都是外国人，是‘军事敌人’和‘像中国或日本那样的经济竞争对手’，这会造成真切的危险。”
李漪莲（Erika Lee）在明尼苏达大学教历史，她说，大部分本科生在踏入她的教室之前，从未学习过任何有关亚裔在美国的历史。
当一名白人枪手在佐治亚州杀害了8人，其中包括6名亚裔女性时，他告诉执法部门，他的动机不是种族主义。警方和一些媒体立刻不加选择地重复了他的故事：他有“性瘾”，过了“糟糕的一天”。
李漪莲指出了美国历史上的一个长期潮流：第一项针对亚洲移民的法律《Page Act》禁止中国女性进入美国，声称她们只会为了“淫荡和不道德的目的”来美国。在二战、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期间，海外的美国军人经常剥削亚洲妇女。好莱坞电影对亚洲女性的刻板印象一直存在。
李漪莲说，这段历史经常被教科书遗忘。
“警察和媒体如此轻易地排除种族主义动机，这就是无知带来的现实后果，”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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