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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人欲望的饕餮,在长安开了一座酒馆(中)| 科幻小说

李夏 不存在科幻 2023-03-20
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相遇」
本周三至周五,带来李夏中篇小说《长安饕餮馆》连载。
长安城东市里有家神秘酒楼,名为饕餮馆。掌柜娘子慧娘是一只饕餮,套着人壳做欲望生意——烹制精致美食给人吃,借机偷吃人的欲望。人的原生欲望品质很差,慧娘决定自己播种最醇最美的欲望……

长安饕餮馆(上)

李夏 | 旅居荷兰,科幻作者,微电子博士,互联网从业者。著有“长安”系列科幻小说:《长安说书人》《长安风轮记》《长安嘻哈客》《长安侠客行》《长安异闻录》《长安饕餮馆》等。

长安饕餮馆(中)全文约12500字,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端午,盲射席五月到了,天气渐渐转热。一顶乌云不知从何处飘来,顽固地罩在长安城头上,仿佛群仙在天上架起一台铜炉,唱着小曲儿、搭着炭盆涮暖锅,直直把地上的人往熟了烘。接连三日,天昏地暗,天上不时干巴巴响几声瘪雷,偶尔落一两滴雨也都是沸水,沾了皮肉立刻烫出燎泡。满城黄土成了精似的乘风四处乱窜,有时堵了坊门,导致百姓须翻墙出入;有时又在地面塌出个陷坑,害得几匹拉车老牛崴了脚。这样炎热天气使万物萎蔫,人也懒洋洋的,相见装不识,吴生倒是例外。他在朝中混得如鱼得水,凭借舌灿莲花的本事,迅速结交各路朋党,甚至有了一批追随效忠的麾下客。面圣之前,他得了不少小道消息,摸出圣人修真问道的喜好,当庭吟出青词三首,被破格提拔为五品中书舍人,直让同行的状元郎妒红了眼。肥差加身后他的路子更野,行了些不黑不白的勾当,钱袋像吹了仙气一样迅速鼓胀。接着,他更在一个月间一口气娶了四房妻妾,分别是一个刚出阁的黄花闺女、一个丧偶十四年立了牌坊的寡妇、一个来自西域的菩萨蛮以及一个刚刚还俗三天的尼姑,可谓享尽齐人之福,让旁人摸不着头脑。这一切背后少不了慧娘的点拨、引导——自打那日“烧尾宴”后,吴生像中邪似的日日都在饕餮馆大排宴席,结交新朋,款待旧友,谈经论道,参禅辨经,品诗弹琴,求理明义,每次酒足饭饱出来,心中欲火就更烈一分。菜中饵料加上慧娘的话语透过肠胃、流遍周身、深入骨髓,令他深深成瘾,在一次次撩拨、一遍遍刺激下,彻底迷失了心智。他一心只想被妻眷爱慕、被同僚接纳、被下属尊重;要格物推敲万物之理,还要斟酌参透生之奥义;渴望自由与无碍,也执着于大道与秩序,求穷理、尽性、了命——这些都是被慧娘刻意播种下的无害欲望,虽与其他淫邪欲望一样虚无缥缈,但至少没有腥臊怪味,杂质也不多,吃起来口感不错!正所谓“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如此大费周章地饲养了几个月,吴生这个食材马上就要成熟了。端午便是收获之日,慧娘满心欢喜地期盼着。万事顺遂,只有一事恼人——自打那日给饕客张信尝了大荒异兽饵料,就被讹上了。他日日登门,腆着脸只点一道酒酿萝卜丝,还变着花样提要求,怎么都不满意!后来才知道,此人早已祸害遍了长安城所有酒楼食肆,都是只点萝卜丝,尝一口,呸呸吐出,然后拂袖而去。别家掌柜碍于“第一饕客”的名头,怕他在外头胡说八道坏了自己招牌,只能小心伺候,敢怒不敢言。待收割了吴生,吃饱了攒足了气力,定要好好收拾那个难缠家伙!慧娘一边气鼓鼓地想着,一边掏出后厨里密封的瓷坛。她小心启开坛口封蜡,挑起一条腊肉,斜刀片薄片,再以滚油炸好,撒上胡椒盐面儿,塞入一个油布袋里扎紧袋口,丢在身边竹案上——案上的油布袋已堆出半人高,除了炸腊肉,还有粉团、粽子、各色点心果子等美食,全是为端午特餐“角弓盲射”游戏预备的。端午日一大早,慧娘命伙计在大门前的凤凰胯下横起一根木梁,将油布袋子高高低低悬在梁上。大门外十步远处摆上案几,上面放几支特制牛角小弓。路过百姓均可随手取角弓射布袋,每次收取二十文。射中了,便可取出其中之物,一品美味珍馐。“盲射”游戏年年都是端午重头戏,令参与的百姓们吃到扶墙倒地。铛!铛!铛!三声锣响,游戏正式开始。两名头戴软脚幞头、身着圆领半袖的小伙计首先出来,立在油布袋前开始讲话。二人生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让人忍俊不禁。“欢迎光临本年度‘盲射’盛宴,荣幸之至。”黑胖高那位欢快开腔。下面围观看客热烈鼓起掌来。“列位可曾有过这样难言之隐:酒肉穿肠过,万般难离身?”黑胖高话锋一转,皱眉严肃道。围观看客的巴掌悬停在半空。“要不你给细说说?”白瘦矮那位故作惊讶,搭腔递话。“十人有九,忧思哀愁,坐卧不宁,只因痔瘘。”黑胖高沉吟道:“吴记药铺推出神奇止痔贴——贴眼皮,治痔疮,一贴见效,两贴包好。”“甚好,甚好!”白瘦矮拍手笑道,“我也要囤两包。纵然不是有痔之士,贴出个双眼皮儿也是极好的。”“同去,同去。”说罢,二人携手施施然离场,留下一圈围观看客瞠目结舌,嘴张得能塞进去半个拳头,直到慧娘上台宣布游戏正式开始才缓过劲。这段词儿是慧娘润色的,吴记药铺合伙商也是她拉的——“盲射席”油袋虽小,一日流水也不容小觑,哄着吴记出了大头,自然要在宴席前、中、后提几回人家的货名,以作宣传造势之用。再说,止痔贴也不能算八竿子打不上,与美食还是有一点干系的——围观看客自行脑补了因果,很快想通了,便排队抢购了几包。“掌柜娘子好手段!”吴生看得明白,不禁连连称赞:“角弓专用的竹箭小而轻,见风转向,多半会落空,这二十文就打了水漂;即便射中,那也可能只是个寻常白米凉粽,一文一只的便宜货。更何况你还拉来别家掌柜出钱,借鸡生蛋,借花献佛,这生意做得简直无本万利呀!”真没见过世面,这才哪儿到哪儿——拼爹爹那招“拉人砍价,永远差一刀”的连环套才叫绝呢!慧娘心中讥讽,脸上赔笑,捧了只白犀牛角弓递来,“说的我跟奸商似的——袋子里也有好东西。吴阁老鸿运当头,必定能射中最值钱的玩意儿,来试试。”“哈哈,如此一说,再推脱倒是不敬了。”吴生接过小弓,瞄向十步外的横梁。密密麻麻的油布袋大小不一,鼓瘪皆有,应该是迷惑人的,他思忖一下,对准角落上最不起眼一只小袋子射去,嗖!竹箭离弦,凌空划出一条大圆弧,竟正中布袋中心。这也行?吴生不由怔住。慧娘笑嘻嘻地摘下油布袋,打开,呀!里面是长安百姓最爱的蟹黄毕罗,足足有五枚,按市价起码五十文!旁观众人分外眼馋,齐声怂恿再来一发!再来一发!吴生被众人拱得头脑发热,接过一柄竹箭又射出去。这次他没刻意选油布袋,几乎就是闭眼乱射,然而竹箭有如灵魅附体,砰的一声中了一大袋光明炙虾——巴掌大的虾子以葱蒜腌味,裹秘制酱料以文火慢烤,成品韧而好嚼,拌饭下汤或独为小食都是一绝。炙虾自袋中取出一瞬芳香四溢,引得众人口水汩汩冒出,停不下来。因是稀缺反季货,虾干在常规食单上没有,价格难估,这一袋恐怕要一贯钱都不多。旁观众人噗噗朝两旁吐净口水,疯狂鼓起掌来——这手气,绝了!吴生向来不喜海物,瞥了一眼便随手送给围观的王员外,然后又从伙计手里取来一只竹箭。第三箭更加曲折——吴生前腿弓,后腿绷,把竹箭搭在弓上,刚要发射,天色竟骤然一暗,几坨黑云从四面八方奔来,压在饕餮馆上,仿佛一抬手就能碰到。吴生一惊,手一抖,箭离了弦,径直朝饕餮馆门的木柱打去。突然,一股贼风不知从何处旋了过来,卷起厚厚黄土迷住了人眼。人们隐约觊见吴生的箭镞砰的一声被坚硬柱身反弹回来,微调了角度,平贴着一排油布袋蹿走,最后浅浅戳进其中最凸出的一个袋子。这时,风停,尘落,乌云散开了。再看袋子里头物件,竟是个印着蟠螭纹路的精美银盒,里面是满满一盒鲟鱼黑籽酱,市价起码两贯钱!这一切自然也都是慧娘设计的,确切讲,是她从未来世界学来的——要令人迷而不醒的要义有六:一,诱人的目标,袋中美食当仁不让;二,不可预知的结果,盲射之法恰是如此;三,营造“渐入佳境”的错觉,绝不能一开始就放大饵;四,随机调整难度,避免成绩得来太易;五,制造紧张气氛,也要让人误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六,旁人的围观、叫好,有机会分享交流,绝不可孤芳自赏——这招很灵,令人沉迷的游戏公司都用,无一例外。果然,到了后面吴生连挑选、瞄准布袋过程都省掉,箭头只上下平移滑动,不假思索地射出。饕餮馆伙计背着一整筐竹箭贴身服侍,不等吴生思考反应,便迅速递出箭支补上空弦。一射一填,须臾之间;一动一赏,欲望无限。境不移,心不转,玩着玩着一个时辰就嗖嗖过去了——这招也很灵,未来人刷短视频时也是这样,根本停不下来!火候差不多了,吴生的欲望已全盘激发,满则溢,再继续下去就会露馅。慧娘上前拦住他,笑道:“吴阁老玩累了么?喝杯茶歇歇吧。”吴生一惊,如梦初醒般低头看,沉甸甸的滚圆肚子比怀胎十月还大,不知塞进去了多少吃食。他忙放下角弓羞愧道:“哎呀,一时忘情,都怪小娘子的果子点心太好吃——要讨杯消食的山楂饮呀。”慧娘招手一迎,“里面请。”吴生这边刚离开,旁观者中立刻挤出一位填上了空缺,而张信也藏在人群中,盯着密密匝匝油布袋直蹙眉。一只布袋被射落,几枚果子从松开袋口骨碌碌四散滚开,其中一只碰到张信鞋边。他捡起来,放在鼻下一嗅,果然又是那种味儿——食欲的味道。虽是白天,饕餮馆却严密拉着帘子,屋内暗如黄昏。二楼“鱼脍”雅间,竹案上早备好了各色果子。泥煤炉里青绿火苗噼啪跳动,玄铁壶中太白泉水刚刚煮开。慧娘提壶浇在茶粉上缓缓搅拌,沁人心脾的焦香茶味立刻散了出来。吴生跪坐案几边,静等茶汤入盏。张信蹑手蹑脚来到“鱼脍”室外,扒着门缝往里瞄。此刻,食客全都聚在门外玩盲射游戏,一楼大堂、二楼雅间均是空空如也,唯此一间点着油灯。忽然,噗,一股邪风吹灭了油灯,雅间内顿时漆黑一片。咔嚓!一道闪电劈下,透过窗纸照亮室内方寸。张信大骇——他看见一个黑梭梭的巨物立在吴生背后,铜锣样的巨眼里闪着精光,罗刹一样狰狞可怖。巨头张开阔口,喷出一股气掀翻案几,未等吴生反应过来,竟把他一口吞了下去。滋,滋,滋,巨头闭上嘴,两腮鼓胀,一动一动好像在吸吮、咀嚼,发出磨牙一样刺耳的尖音,激得张信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咕咚!随着一声闷响,吴生竟又完好无损地掉了出来,触地弹起,砰然落地,滚了几滚便昏厥过去——原来那巨头并没有身子,嘴巴吞进去的东西会直接从空洞处排出来。饕餮!张信心头一颤竟喊出了声:“真是饕餮!”声音惊动了雅间里的人,唰啦一声,门打开了。“你怎么在这儿?”慧娘理着鬓发盈盈出门,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你……”张信抖着手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原来是慧娘听见有人,慌里慌张猛往皮囊里钻,情急之下就套歪了,偏了一半,右眼掖在皮囊里没露出来。“哎呀,怪不得感觉独眼龙了。”她转了一下皮囊恢复娇俏容貌,“你刚刚在嘟哝什么?”她追问道。“四目黑皮,有首无身,行进迅疾若风——你便是传说中的饕餮,对不对?”张信目光闪动道。“你居然不怕?”张信摇摇头,想了想,“是,是那种只吃不拉的——”“呸!那是貔貅。我还以为你真知道点儿什么呢!”慧娘愤愤打断,黑着脸絮叨解释:“我是兽首饕餮,自古与人共生,不食五谷,只吃欲望,也吃也拉,边吃边拉——哎,你那表情是嫌弃么?”“不,不。”张信忙摆手否认,沉吟又道:“只不过没想到世上饕餮不止一只——我儿时见过一只饕餮,时隔久远,只依稀记得他的气度与你颇有些相似。”“是吗?何时、在哪儿见的?”“洛阳,二十年前,那时我不到五岁。我娘……在洛阳第一楼后厨做工,曾救过一只受伤的饕餮,作为报答,它教会娘几道功夫硬菜,令她从杂工升成小厨,我们娘俩才算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我没去过洛阳。”慧娘轻叹一声。“肯定不是你!酒酿萝卜丝可是那只饕餮的看家菜,比你做的——”“它是我爹。”“什么?”张信两眼瞪直了。“借一步说罢。”慧娘引张信入隔壁雅间落座,沉吟半晌,缓缓开口:“饕餮一兽一城,不与同类混居。洛阳曾是老爷子的地盘,不过二十年前他被另一只饕餮打败,身负重伤,又因不得已苦衷必须离开洛阳——大城市都有主了,他就去了偏远的不毛之地,从此失联了。临行前爹爹跟我讲了自己被凡人相救这段,还特意叮嘱,若遇见恩人及后人要尽力报答。”“怪不得你做的酒酿萝卜丝比别家都要好,可比起你爹还是……怎地手艺差这么多?”“讨打是吧?”慧娘作势要打,却软软收回拳头叹了口气,“你说得也不错,我本该更厉害些,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饵料不到位,菜品就差点意思——上次烧尾宴你吃了我族菜谱里的东西,不也是赞不绝口嘛。”她打衣襟里掏出一册书递过来,边角都翻得打卷儿了。《三体》?张信瞧见书名大为不解,“三……那是什么字?”“哎呀,错了,不是这本。”慧娘在怀里一摸,又掏出一本书。“《山海经》?”张信更奇了,“这是菜谱?”“这回没错!就是菜谱,里面详细写着饵料和效用。”“《山海经》我确实没细读过,但若是菜谱——那里头可也写着你啊,饕餮?”“不错。我们饕餮饿极了连自己都啃,所以才有首无身。”她瞟了眼自己的一双长腿皮囊,满脸惋惜神色,“当然,那是意外,意外而已。菜谱里记录的饵料是给人吃的,激发出欲望再供养我们。”“这些异兽在哪儿?怎么从没见过?”张信又问。“说来话长……‘绝地天通’你听过吧?”见张信没反应,慧娘才不情不愿地简单撂了几句:“鸿蒙初开时,轻气升聚成天,浊气沉降为地。人生活在地上,异兽生活在天上——混沌大荒世界里。天地间还架了一座天梯,可以互通有无,不过被重黎一屁崩坏了。怪我,那时年纪轻,爱贪小便宜,把盒饭里的鹿肉馅儿藜麦饼换成了地瓜馅儿黄豆饼,酒壶里灌的是凉井水,所以才,咳咳。”她瘪嘴收了声。“确实,”张信责怪地看了慧娘一眼道:“小小年纪怎能兜售假货?”“嚯,真会抓重点,合着天梯断了不叫事儿是吧?”“‘绝地天通’对人未必是坏事,无非你没处采摘饵料罢了。”“倒也不是。就算没有天梯,我们饕餮一族也有法子飞升天域、穿梭时空。”“穿梭时空?”张信眼中一闪。“对啊,不信我演给你看。我去了——”慧娘双膝微屈身子一僵,两眼放空定在原地,忽然身子一抖,两眼回了神,“我回来了。我又去了——”她再次僵住,两眼放空,忽又再一抖回了神采,“我又回来了。”张信瞠目呆在原地,突然觊见慧娘在一旁吃吃偷笑,才知她是诓骗自己取乐,便叹了口气道:“你这二杆子毛病赶紧治治吧——人模人样的净不干人事。”“穿梭时空这么不正常的事,你居然不怀疑?真不知道你是傻透了,还是知道点什么。”慧娘抬手一点张信眉心,收了笑意道:“说真的,我确实可以穿梭时空,但现在不行——我太饿了,没劲儿。你不信啊?”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乌黑油亮的薄片,表面分割成指甲大小的方格子,猪胰澡豆一样滑滑腻腻,“这是一块上等黑巧克力,专业大理石调过温,是我从未来世界学来的,便宜你啦。”慧娘吧嗒掰下一块巧克力,不由分说塞进张信口中。巧克力入口后瞬间融化,填满了味蕾缝隙,丰厚而独具层次的质感逐次展现,绝妙非凡不可言诠。张信怔怔品着,感受苦、涩、酸、甘四味在舌尖流转,青烟一般消长变幻。他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双手抓住慧娘的肩膀摇晃道:“你也可以带东西穿梭时空?”“呃,只能是能量信息,比如,你心心念念的酒酿萝卜丝方子——”“带人,”张信急声打断:“带人回到过去可以吗?”“人只能在混沌借道,然后神穿,呃,我想想怎么说,就是从当下时空点进入大荒,在想要的时空点找到另一个自己,把意识信息传过去,差不多就是这样。不过也得当心,混沌大荒里万物混叠倒错,万事流动无常,连时空都是乱的,还蛮凶险的。”“你敢不敢带人神穿?”张信目光闪动。“只要让我吃饱有力气就行。”她揉了揉肚子哀哀道:“欲望,我要吃很多很多欲望。”她满眼渴求,如同街边饿了几天巴巴盼着施粥的饥民。没错,欲望是多巴胺神经元间的势能,是优质负熵来源。饕餮吸收欲望能量供养自身,跟人吃饭补充能量本就是一个意思。“饕餮馆日日满座还不够……”张信沉吟一刻又问:“还差多少?”“差得多!”慧娘脸上飞出一抹红晕,“你不知道我有多能吃。更何况那些人的欲望不纯,净是烂渣败梗,吃下去难受得很,几个虚屁放出去身子反倒更弱了。”“倘若将你不吃的欲望调配入菜给人吃,岂不比异兽饵料更直接?以人心为泥,让欲望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肯定比平时来得更快、更多。”张信迅速支招,像早盘算好的一样。“那可不行!”慧娘果断摇头,“爹爹一直教导我不能这样——欲念横流,后患无穷。我平时调制食欲、饵料入菜时都很小心,只敢略加一点点,主要还是靠美食本味诱人入局。更何况欲望是人的排泄物——譬如养猪,你喂剩饭猪草麦秆都行,但绝不会拌猪粪进去吧?我族菜谱第一页就写着:‘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天地呕,则万物裂崩’。”“……猪粪,那你还吃?”“胡说!我才不吃!那就是个比喻,比喻懂吗?我只挑好的,像食欲、情欲,相当于汗液、眼泪,还算干净。”慧娘顿了顿,恼道:“只不过有时太狼吞虎咽,不小心误食恶欲,长期这样累积毒素就会生大病。病恹恹的再被其他饕餮盯上,丢了长安风这块水宝地还则罢了,万一被打残了才不值呢!”“就像你爹那样。”张信呆了呆道。“嗯。不过嘛,”慧娘眼珠一转,凑近张信耳边深嗅一口贪婪道:“也不是没法子解决。药食同源——深藏人心的欲望有时也能化成灵药,吃下去不但可以补气养精,还能镇痛解毒、开窍醒神,可谓是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嗯,就像,就像牛黄,牛的胆结石,对人有清热解毒的功效。我闻得出,你恰好有一个。”“我,牛黄?”张信低头瞟了眼自己的肚子,嘴角不住抽搐。“不是牛黄,哎哟,笨死算了,你有一个欲望藏了很多年,大补哎。”他闻言一怔,沉思半晌轻道:“好,给你就是。”“真的?那我们现在——”“现在不行。你先帮我在混沌借道,回到过去办一件事。事成之后,药我一定双手奉上。”扑通!张信不等慧娘接话竟俯身跪下。咚咚咚!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你只管放开催发欲望吃顿饱饭,放心,我也会以口舌仔细尝味,帮你拿捏添加的欲望分量,绝不致祸害人——你爹不也嘱咐你要报恩吗?恳请慧娘相助!”
中秋,玩月丸八月天高,长安城里百味袭人,桂花米糕,火晶柿子,糖炒山栗,芝麻胡饼,水盆羊肉……香飘十里而不散。其实这盛世太平只是表象,满目浮华之下皆是疮痍,不过暂时没有发作罢了——圣人已下书,令天下的重轮钱一钱当三十钱使,凭空增发的虚钱流向坊市,令物价腾涌,关中一斗米已贵至吓人的五百钱!百姓却如无知无觉一般,两眼落在当下,依旧歌舞升平——哪怕来日饿馑相望,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便好了。饕餮馆的生意愈发火爆。自打端午盲射筵席归来,新晋的吴阁老像变了个人似的,清心寡欲,无念无求,举手投足间甚至透着股天真单纯气质,在朝中也是有事办事、无事回家,整日品茶、种花、养鸟、遛猪,俨然一副贤官清流典范样子!吴生再未踏入饕餮馆半步,将前尘旧事一笔勾销。他的改变在坊间口耳相传渐成佳话,人们也心照不宣地涌向饕餮馆,期待着灵魂也被涤荡清洗一番。这正中了张信与慧娘下怀——菜肴酒茶里都添加了欲望,来了你就别想跑!在饕餮一族眼中,欲望是有形之物,看得见,摸得着。有的欲望非常虚浅,从眼耳鼻舌身轻松排出,类似出汗或流泪,很快就消散不见;有的欲望相对粗重,多年梗阻不泌,咣当一下子排出后迅速风干,能贮藏很久。慧娘在饕餮馆里绕场巡视的时候,会趁新鲜吃掉刚排出的易消化欲望,来不及吃的就会调进菜里给人吃,作循环利用。比如一对父子来吃茶果,她把父亲“望子成龙”的欲望自口边摘走,塞进酥饼馅里给儿子吃;儿子“贪玩”的欲望时时从颅顶冒出,她一把捋走加入酒壶晃三晃,又给父亲喝下——父子二人渐渐交心,互相明了心意,周身生出大团浓郁绵密的细丝,那是喷喷香的亲情之欲,入口即化,回味悠长!夫妻来就餐,丈夫“纳妾”的欲望自胯下而生,味道不太对头,只能碾碎了拌进泔水里给猪吃,催增产崽量,而妻子渴求“被爱”的欲望则不费事,直接下进棋花汤面卧个鸡蛋;丈夫连吃带喝,十分满足——二人走时相敬如宾,和离之事不再提了。交换欲望,情之始矣!更常见的是众生被理解、包容的欲望。这种欲望绵密而细腻,如夹袄一样将每个人裹成茧子,让他们孤独而自怜。一把薅下来,裹上糠以热油炸,吃起来嘎嘣脆,把对门的赵掌柜都馋哭了……这些相对优质的欲望让慧娘吃得心满意足,而被吃的人从饕餮馆出来也都是一身轻松,偶尔略显傻里傻气、过于天真烂漫,可能是因为慧娘没忍住一下子吃多了,就像吴生那次。有时碰上一些欲念交杂、自激互生的,欲望像爆米花一般暴涨,慧娘就吃不过来了。譬如,几个集物成癖的衙内,窝在雅间里交换收藏的花片,就是那种店家放在锦盒、酒盒里的小纸片,上面往往画着一个人或物,如封神榜上的诸神、神农集里百草之类——想集齐一整套非常不易。几位衙内小哥换着换着就会打起来,发现稀缺的姜子牙只有一张,都拼命想要,欲望自脚底板噗噗往外流,顷刻灌满雅间,埋过头顶,灌进口中,反复吃了排、排了吃,循环无休止。慧娘刚一拉开门,欲望就哗啦一声奔涌倾泻而出,直把她吓了一跳。摘,拔,捋,掐,捞,摇,挑,捏,揪,抽,拍,挶……不同欲望形态不同、位置有别,收割手法也不一样。慧娘凑近瞧仔细后,稳准狠,一把抓,全部收入囊中。厅堂中的食客看不明白,老是疑惑大嚷:掌柜娘子疯疯癫癫比画啥呐?慧娘便笑吟吟敷衍道:是蝇子,客官你慢慢吃。他们就会猛拍桌子高声反驳:胡说,我们才不吃蝇子。慧娘笑而不语,心想快得了吧,你吃的那些还不如蝇子呢。当然,这句话她绝不会说出口。再看张信,也按照约定认真帮忙把关,防止菜品里欲念过盛,致人作恶。他一夫当关地守在后厨门口,每道菜送出前都要先细细品尝,而每吃一口,他都要面红耳赤地干呕几下。“有这么难吃吗!”慧娘气得差点现原形。“不,不,不难吃,只怪我食欲不足。”张信强忍不适,连连拱手致歉。“就你这脾胃还作饕客,不是遭活罪吗?是谁让你干这行的?”张信叹了口气没吭声,胃里火辣辣地翻腾,不禁弯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别逞强了,我手下有轻重的。你歇一边儿去吧。”慧娘心生不忍。“不行,既答应你帮忙把关,我必定做到。”他强撑着直起身子,“我们绝不能出错,否则长安人就遭殃了。”慧娘知他说得在理,也不再劝,转言幽幽问道:“长安人都爱吃我做的菜,为什么就是拿不下你啊,木头?”“这便是一物降一物,遇上方知有。”张信脱口而出,突然又自觉失言,涨红脸扭过头,斜倚门栏闷头抠起墙皮。“咦,你的脸怎么红成熟虾子啦,木头?”慧娘抓住张信衣襟一把拽过来,贴脸仔细端详起来,“我爹爹曾说过,饕餮平日不与凡人共情,但若遇到气场相合的人,可能纠缠共振一辈子解不开呢。”慧娘圆圆杏眼饱含春水,扇子一样密的睫毛扑闪乱眨,撩得张信心里发痒,挠又挠不得,额上渗出一粒粒汗珠。他故意提高嗓门,欲盖弥彰地斥道:“放手——你不要总这么二杆子,没有半点女孩子的模样,成何体统!”“谁爱提桶谁提,反正我不提——只要把人的欲望吃掉,他们就会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事,我吃得越多,他们就忘得越干净。”慧娘一脸满不在乎,转言又道:“但你跟他们很不同,真是让人有点……”她将鼻子贴到张信脸上,土狗似的一抽一抽,边嗅边赞:“特别,太特别,但藏得太深了。真好奇到底是什么。”她松开张信衣襟,退开一步,上下扫量一番,歪头嬉笑道:“你深藏的欲望之上有个心结,如果能解开,搞不好也可以缓解食欲不足之症。你呀,多吃些饭菜长胖一点,绝对配得上一句‘美哉少年’——起码是偶像团体的水平。”玩笑话张信没听进去,“心结”二字却让他面色一白。“心结跟那个欲望纠缠得很紧,又重又厚,压在心上让你喘不过气。”慧娘看得真切,一脸诚恳道:“干脆说出来释放一下嘛!反正我不是人,不会‘提桶’朝你泼脏水,更不会到处乱传八卦。”张信脑中一昏,心里一热,竟鬼使神差地道出了一段尘封往事:当年在洛阳的时候,娘在酒楼后厨打杂帮工,整日忙得昏天黑地,积劳成疾却一直瞒着他。张信凭借过人天赋在官家“百味筵”中击败各路饕客,年少成名,一时捧者如云。某日,他受邀赴洛阳府衙夜宴,多喝了几盏便留宿不归,第二天早晨回来却发现娘已离世,案几上摆着一盘酒酿萝卜丝和一碗粥——这是娘怕他醉酒后脾胃不适而特意备的,可惜终究没能等到……自那一天起,他便开始食不甘味,见不得任何美食,虽有品鉴高下之能,却再也无法从食物中领略一丝丝快意,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沉郁。“要不是因为顾虑我,怕我被人瞧不起,娘大可以改嫁,跟心仪之人离开洛阳,过上自由、闲适的日子,根本不必在后厨里受尽苦楚,郁积于心而生出恶疾……是我拖累了她,都是我的错!”张小西把头埋进瘦削肩膀里,不住颤抖。原来如此——虽不能完全体味张信的悲戚,慧娘也大略理解了他心中的苦闷来由。“我倒觉得你没什么错。”她轻抚张信的后背劝慰道:“再说,你身为洛阳第一饕客,盛名在外,拥有普通百姓羡慕不来的富足生活,你娘这么在乎你,九泉之下必定会欣慰。”见他还是不为所动,她又抬手一指窗外的灯红酒绿,“你看,长安城多漂亮——那么多有趣的人,那么多好玩的事,你全都不在意么?”“如果不能与爱的人共享,一切都没有意义。”张信抬起头时已是泪眼婆娑,“什么锦绣长安,什么美食佳馔,什么金玉货赂,什么利禄功名,我都可以不要——我只想再见娘,跟她说说话,哪怕几句也好。”“原来你要混沌借道是为此事。”慧娘怔怔问道:“你想对她说什么?”“我要劝她为自己活一次,只为自己。”张信扯过袖子抹干泪水,沉默半晌又道:“其他的,都无需挂怀……”人好难懂啊——有时很简单,只知追着肤浅的欲望狂奔,如同围着磨盘转圈的老驴,有时又很复杂,倾其所有只为换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慧娘套了半天话,张信的心结非但没解开,反而只浅浅一现就迅速缩到那个欲望底下,再不露一丝一毫。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不由一阵恍惚,如葱的玉指攥紧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好,我帮你!”她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帮你偿愿,也是帮我自己解惑。我们必须祭大招,让全城都参与进来,而不仅限于饕餮馆一家酒楼。百万百姓齐齐出力催生欲望,此事便可速成!”全城百姓?张信怔怔看向慧娘,“你的身子能抗住吗?”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住张信的眉心,“我有灵药,什么疑难杂症都不怕。”凉风轻拂,带来阵阵甜腻桂花香,抚慰了万物凋零的秋夜。二人什么都没再说话,半晌后,齐齐点了点头。八月十五,入夜后,一枚皎洁圆月低悬碧空,照得人间影影绰绰。长安城里华灯溢彩,笙竽欢歌之音响彻,宛若云外仙境。百姓玩月赏灯之时,饕餮馆也应景地推出大量特色美食——所谓“祭日以牛,祭月以羊”,月圆夜少不了以羊为题的菜品,“消灵炙”便是其中颇受欢迎的一道:羊心尖肉混合鹊舌,以宽刀剁成细泥,拌上芡实、木薯粉,在滚沸羊汤中汆烫至半熟,取出来以鸭油炸酥,晾凉后切成手指粗细的条,淋上麻油、胡椒、蒜末、海盐,与腌渍嫩笋条子拌匀,吃的时候配一壶慧娘特酿的桂花凝露,一口肉,一口酒,滋味简直无法形容。“消灵炙”只是道下酒凉菜,更令人称奇的是另一个吃食——“玩月丸”。这是种指甲盖大小的丸散,透亮弹牙质感类似羊羹,但更加坚韧,掷在地上瞬间反弹两米高。味道难以一言蔽之:初入口其实尝不出什么滋味,隐约还发一点苦,这时绝不能咀嚼狼吞,而要含在舌下慢慢品——不到半盏茶功夫,人会面红心悸,大汗不止,感到周身脉络像被打通一样畅快,开始因时、因情、因境进入不同幻境中!有人灵魂离窍,神游虚空;有人遨游蓬莱,与仙同戏;有人心愿得偿,泪流满面;有人忘情放纵,不眠不休……丸散里面掺了欲望,不是一种,是全部!慧娘将收集的人间欲望各取一点揉捏在一起,珍藏的异兽饵料也是每样各取一点,焙成干粉加入进去。百味调和是苦,百色调和是黑,百情调和是空,百欲调和是什么?慧娘自己也说不好。饕餮向来懵懂,虽然以欲望为食却从不解其意——她只知道这玩意儿有奇效。她将几十粒“玩月丸”置于精巧锦盒里售卖,盒身大小刚合适放入袖袋,便于随时取用,于是一夜之间风靡全城,几乎人手一盒,取代鸡舌香成了长安城最流行的随身蜜饯糖果,不再限于中秋。人们随走随吃“玩月丸”,彻底释放内心欲望的样子使旁人动容,情不自禁地模仿起来,也生出了一模一样的欲望。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炽盛的欲望源源不断从人身上涌出。慧娘忙忙碌碌四处采摘,吃得撑肠拄肚,身子像灌水牛尿脬一样日渐圆润。吃得又急又快,免不了吞进不少秽物,她也常因腹中绞痛而满地翻滚,一面滚,一面吵嚷:“可撑死我了!等到除夕夜火星——就是荧惑星运行到心宿位置,我就能带你入混沌借道,回到过去见你老娘——哎,你那是什么眼神?”她脸色一黑冲张信恼道:“我明白了,你嫌我胖。胖咋啦,我吃你家大米了吗!再说这是虚胖,根本就不健康——都是你害的!”张信连忙宽慰:“我并没有嫌弃——何况你也不胖。”“不胖?按唐朝审美就是说我不美?”她气鼓鼓地蹦起一尺,落地时震得满地黄土飞扬。“仔细看,确实是胖。”张信抹了把额汗。“我就知道你嫌弃我胖!”张信既不会撒谎,也不会说圆滑讨喜的话,这样一步一个陷阱的对话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便叹了口气不再吭声。“你就说我还美么?”慧娘不依不饶。“美,美着呢。”“结巴啥!”“没,没结巴。”张信吞了下口水,望着慧娘的眼睛诚心开口:“你灵巧能干又真心待我,在我心目中就是最美、最难得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之前除了娘,从未有人这样……这个送你,莫生气了。”他在怀中摸出一根珠钗,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便宜货,桃木钗尾孤零零镶一粒月白小珍珠。慧娘立刻转怒为喜,插好钗子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是我娘的。”她更加高兴,圆滚滚地身子转了几转,左一扭,右一扭,活像一个巨型地瓜成精,逗得张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张郎居然会笑?真是活久见!”“别叫我蟑螂——你以为我不知道?”张信的笑容僵在脸上。“嗨,谐音梗嘛,你不懂。”“怎么不懂?庐山居士刘禹锡有诗云: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晴’者,‘情’也,表面风雨日常,实则暗诉情意。”“无情却有情……你还挺上道啊。”慧娘歪头上下扫看张信半天,“木头,你真的很特别,跟别人都不一样。”“是么。”“你特别会吃,又特别挑食,特别明理,又特别好骗。说你是个傻白甜、一根筋吧,你偏还藏着一个特别的欲望,让人琢磨不透。”“听着可都不像好话。”张信直瞪眼。“但我觉得挺有趣,因为咱俩气场相合,对吧?待混沌借道以后,你就留在饕餮馆,我们一起——”慧娘突然收声,思绪被一个问题堵住:要是那个欲望灵药被取走了,他还会这样特别、有趣吗?他像吴生一样忘记前尘,变成陌路人,还能重新开始吗?想到这里,她心里竟莫名发酸。“木头,你将来对我有话千万直说,万事好商量,我也不是非要怎样……反正你别藏着掖着,更别吟诗——比上面那句再难一点儿,我就听不懂了。”她幽幽叮嘱道。张信憋笑道:“看吧,论‘傻’,还是你更胜一筹。”“找打吧你!”……谈笑间几个月过去,一些变化悄然发生。在慧娘的原计划中,满城的欲望应该如黄肠题凑一样,一根叠一根、一块搭一块,砌成一面面因果相续、密不透风的实墙。只消按图索骥、顺藤摸瓜地摆弄它们,便可稳稳地掌控一切。然而现实中的欲望却随人而动,密密匝匝搅成一团乱麻,根本捋不清;因果长链在其中此消彼长,形成一种微妙动态平衡,复杂到算无可算。从这一点看,人间跟混沌大荒世界颇有些相似——乱中有序,却永远无法精确掌控;所谓秩序,更多时候是一种局部近似、一个瞬时状态、一个痴妄设想。人可以期待在有生之年得到秩序的眷顾,却不可强求掌控它。可惜二人当局者迷,竟没看出人间的混沌本相。黄土大城里的欲望堆在一起,如一套危如累卵的叠叠木,若被好事之人抽走一根,就可能发生垮塌——倘若抽取的是脆弱平衡点上的木条,小小一根就够了。平衡点就在大通坊三街右手边第五棵槐树下的一只蚂蚁背上!彼时,一个幼童哭闹着拉拽父亲衣袖要求上茅厕,而父亲正沉迷在“玩月丸”幻境里不理会他。小童实在憋不住,还没来得及解开裤裆,黄汤就沿裤管哗哗冲下来,恰好淹死了那只蚂蚁。平衡瞬间被打破了!欲望洪涛再不可遏制,轰隆隆四下疾泻,瞬间淌遍全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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