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欲望的饕餮,在长安开了一座酒馆(中)| 科幻小说
作
者
简
介
中秋,玩月丸八月天高,长安城里百味袭人,桂花米糕,火晶柿子,糖炒山栗,芝麻胡饼,水盆羊肉……香飘十里而不散。其实这盛世太平只是表象,满目浮华之下皆是疮痍,不过暂时没有发作罢了——圣人已下书,令天下的重轮钱一钱当三十钱使,凭空增发的虚钱流向坊市,令物价腾涌,关中一斗米已贵至吓人的五百钱!百姓却如无知无觉一般,两眼落在当下,依旧歌舞升平——哪怕来日饿馑相望,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便好了。饕餮馆的生意愈发火爆。自打端午盲射筵席归来,新晋的吴阁老像变了个人似的,清心寡欲,无念无求,举手投足间甚至透着股天真单纯气质,在朝中也是有事办事、无事回家,整日品茶、种花、养鸟、遛猪,俨然一副贤官清流典范样子!吴生再未踏入饕餮馆半步,将前尘旧事一笔勾销。他的改变在坊间口耳相传渐成佳话,人们也心照不宣地涌向饕餮馆,期待着灵魂也被涤荡清洗一番。这正中了张信与慧娘下怀——菜肴酒茶里都添加了欲望,来了你就别想跑!在饕餮一族眼中,欲望是有形之物,看得见,摸得着。有的欲望非常虚浅,从眼耳鼻舌身轻松排出,类似出汗或流泪,很快就消散不见;有的欲望相对粗重,多年梗阻不泌,咣当一下子排出后迅速风干,能贮藏很久。慧娘在饕餮馆里绕场巡视的时候,会趁新鲜吃掉刚排出的易消化欲望,来不及吃的就会调进菜里给人吃,作循环利用。比如一对父子来吃茶果,她把父亲“望子成龙”的欲望自口边摘走,塞进酥饼馅里给儿子吃;儿子“贪玩”的欲望时时从颅顶冒出,她一把捋走加入酒壶晃三晃,又给父亲喝下——父子二人渐渐交心,互相明了心意,周身生出大团浓郁绵密的细丝,那是喷喷香的亲情之欲,入口即化,回味悠长!夫妻来就餐,丈夫“纳妾”的欲望自胯下而生,味道不太对头,只能碾碎了拌进泔水里给猪吃,催增产崽量,而妻子渴求“被爱”的欲望则不费事,直接下进棋花汤面卧个鸡蛋;丈夫连吃带喝,十分满足——二人走时相敬如宾,和离之事不再提了。交换欲望,情之始矣!更常见的是众生被理解、包容的欲望。这种欲望绵密而细腻,如夹袄一样将每个人裹成茧子,让他们孤独而自怜。一把薅下来,裹上糠以热油炸,吃起来嘎嘣脆,把对门的赵掌柜都馋哭了……这些相对优质的欲望让慧娘吃得心满意足,而被吃的人从饕餮馆出来也都是一身轻松,偶尔略显傻里傻气、过于天真烂漫,可能是因为慧娘没忍住一下子吃多了,就像吴生那次。有时碰上一些欲念交杂、自激互生的,欲望像爆米花一般暴涨,慧娘就吃不过来了。譬如,几个集物成癖的衙内,窝在雅间里交换收藏的花片,就是那种店家放在锦盒、酒盒里的小纸片,上面往往画着一个人或物,如封神榜上的诸神、神农集里百草之类——想集齐一整套非常不易。几位衙内小哥换着换着就会打起来,发现稀缺的姜子牙只有一张,都拼命想要,欲望自脚底板噗噗往外流,顷刻灌满雅间,埋过头顶,灌进口中,反复吃了排、排了吃,循环无休止。慧娘刚一拉开门,欲望就哗啦一声奔涌倾泻而出,直把她吓了一跳。摘,拔,捋,掐,捞,摇,挑,捏,揪,抽,拍,挶……不同欲望形态不同、位置有别,收割手法也不一样。慧娘凑近瞧仔细后,稳准狠,一把抓,全部收入囊中。厅堂中的食客看不明白,老是疑惑大嚷:掌柜娘子疯疯癫癫比画啥呐?慧娘便笑吟吟敷衍道:是蝇子,客官你慢慢吃。他们就会猛拍桌子高声反驳:胡说,我们才不吃蝇子。慧娘笑而不语,心想快得了吧,你吃的那些还不如蝇子呢。当然,这句话她绝不会说出口。再看张信,也按照约定认真帮忙把关,防止菜品里欲念过盛,致人作恶。他一夫当关地守在后厨门口,每道菜送出前都要先细细品尝,而每吃一口,他都要面红耳赤地干呕几下。“有这么难吃吗!”慧娘气得差点现原形。“不,不,不难吃,只怪我食欲不足。”张信强忍不适,连连拱手致歉。“就你这脾胃还作饕客,不是遭活罪吗?是谁让你干这行的?”张信叹了口气没吭声,胃里火辣辣地翻腾,不禁弯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别逞强了,我手下有轻重的。你歇一边儿去吧。”慧娘心生不忍。“不行,既答应你帮忙把关,我必定做到。”他强撑着直起身子,“我们绝不能出错,否则长安人就遭殃了。”慧娘知他说得在理,也不再劝,转言幽幽问道:“长安人都爱吃我做的菜,为什么就是拿不下你啊,木头?”“这便是一物降一物,遇上方知有。”张信脱口而出,突然又自觉失言,涨红脸扭过头,斜倚门栏闷头抠起墙皮。“咦,你的脸怎么红成熟虾子啦,木头?”慧娘抓住张信衣襟一把拽过来,贴脸仔细端详起来,“我爹爹曾说过,饕餮平日不与凡人共情,但若遇到气场相合的人,可能纠缠共振一辈子解不开呢。”慧娘圆圆杏眼饱含春水,扇子一样密的睫毛扑闪乱眨,撩得张信心里发痒,挠又挠不得,额上渗出一粒粒汗珠。他故意提高嗓门,欲盖弥彰地斥道:“放手——你不要总这么二杆子,没有半点女孩子的模样,成何体统!”“谁爱提桶谁提,反正我不提——只要把人的欲望吃掉,他们就会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事,我吃得越多,他们就忘得越干净。”慧娘一脸满不在乎,转言又道:“但你跟他们很不同,真是让人有点……”她将鼻子贴到张信脸上,土狗似的一抽一抽,边嗅边赞:“特别,太特别,但藏得太深了。真好奇到底是什么。”她松开张信衣襟,退开一步,上下扫量一番,歪头嬉笑道:“你深藏的欲望之上有个心结,如果能解开,搞不好也可以缓解食欲不足之症。你呀,多吃些饭菜长胖一点,绝对配得上一句‘美哉少年’——起码是偶像团体的水平。”玩笑话张信没听进去,“心结”二字却让他面色一白。“心结跟那个欲望纠缠得很紧,又重又厚,压在心上让你喘不过气。”慧娘看得真切,一脸诚恳道:“干脆说出来释放一下嘛!反正我不是人,不会‘提桶’朝你泼脏水,更不会到处乱传八卦。”张信脑中一昏,心里一热,竟鬼使神差地道出了一段尘封往事:当年在洛阳的时候,娘在酒楼后厨打杂帮工,整日忙得昏天黑地,积劳成疾却一直瞒着他。张信凭借过人天赋在官家“百味筵”中击败各路饕客,年少成名,一时捧者如云。某日,他受邀赴洛阳府衙夜宴,多喝了几盏便留宿不归,第二天早晨回来却发现娘已离世,案几上摆着一盘酒酿萝卜丝和一碗粥——这是娘怕他醉酒后脾胃不适而特意备的,可惜终究没能等到……自那一天起,他便开始食不甘味,见不得任何美食,虽有品鉴高下之能,却再也无法从食物中领略一丝丝快意,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沉郁。“要不是因为顾虑我,怕我被人瞧不起,娘大可以改嫁,跟心仪之人离开洛阳,过上自由、闲适的日子,根本不必在后厨里受尽苦楚,郁积于心而生出恶疾……是我拖累了她,都是我的错!”张小西把头埋进瘦削肩膀里,不住颤抖。原来如此——虽不能完全体味张信的悲戚,慧娘也大略理解了他心中的苦闷来由。“我倒觉得你没什么错。”她轻抚张信的后背劝慰道:“再说,你身为洛阳第一饕客,盛名在外,拥有普通百姓羡慕不来的富足生活,你娘这么在乎你,九泉之下必定会欣慰。”见他还是不为所动,她又抬手一指窗外的灯红酒绿,“你看,长安城多漂亮——那么多有趣的人,那么多好玩的事,你全都不在意么?”“如果不能与爱的人共享,一切都没有意义。”张信抬起头时已是泪眼婆娑,“什么锦绣长安,什么美食佳馔,什么金玉货赂,什么利禄功名,我都可以不要——我只想再见娘,跟她说说话,哪怕几句也好。”“原来你要混沌借道是为此事。”慧娘怔怔问道:“你想对她说什么?”“我要劝她为自己活一次,只为自己。”张信扯过袖子抹干泪水,沉默半晌又道:“其他的,都无需挂怀……”人好难懂啊——有时很简单,只知追着肤浅的欲望狂奔,如同围着磨盘转圈的老驴,有时又很复杂,倾其所有只为换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慧娘套了半天话,张信的心结非但没解开,反而只浅浅一现就迅速缩到那个欲望底下,再不露一丝一毫。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不由一阵恍惚,如葱的玉指攥紧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好,我帮你!”她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帮你偿愿,也是帮我自己解惑。我们必须祭大招,让全城都参与进来,而不仅限于饕餮馆一家酒楼。百万百姓齐齐出力催生欲望,此事便可速成!”全城百姓?张信怔怔看向慧娘,“你的身子能抗住吗?”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住张信的眉心,“我有灵药,什么疑难杂症都不怕。”凉风轻拂,带来阵阵甜腻桂花香,抚慰了万物凋零的秋夜。二人什么都没再说话,半晌后,齐齐点了点头。八月十五,入夜后,一枚皎洁圆月低悬碧空,照得人间影影绰绰。长安城里华灯溢彩,笙竽欢歌之音响彻,宛若云外仙境。百姓玩月赏灯之时,饕餮馆也应景地推出大量特色美食——所谓“祭日以牛,祭月以羊”,月圆夜少不了以羊为题的菜品,“消灵炙”便是其中颇受欢迎的一道:羊心尖肉混合鹊舌,以宽刀剁成细泥,拌上芡实、木薯粉,在滚沸羊汤中汆烫至半熟,取出来以鸭油炸酥,晾凉后切成手指粗细的条,淋上麻油、胡椒、蒜末、海盐,与腌渍嫩笋条子拌匀,吃的时候配一壶慧娘特酿的桂花凝露,一口肉,一口酒,滋味简直无法形容。“消灵炙”只是道下酒凉菜,更令人称奇的是另一个吃食——“玩月丸”。这是种指甲盖大小的丸散,透亮弹牙质感类似羊羹,但更加坚韧,掷在地上瞬间反弹两米高。味道难以一言蔽之:初入口其实尝不出什么滋味,隐约还发一点苦,这时绝不能咀嚼狼吞,而要含在舌下慢慢品——不到半盏茶功夫,人会面红心悸,大汗不止,感到周身脉络像被打通一样畅快,开始因时、因情、因境进入不同幻境中!有人灵魂离窍,神游虚空;有人遨游蓬莱,与仙同戏;有人心愿得偿,泪流满面;有人忘情放纵,不眠不休……丸散里面掺了欲望,不是一种,是全部!慧娘将收集的人间欲望各取一点揉捏在一起,珍藏的异兽饵料也是每样各取一点,焙成干粉加入进去。百味调和是苦,百色调和是黑,百情调和是空,百欲调和是什么?慧娘自己也说不好。饕餮向来懵懂,虽然以欲望为食却从不解其意——她只知道这玩意儿有奇效。她将几十粒“玩月丸”置于精巧锦盒里售卖,盒身大小刚合适放入袖袋,便于随时取用,于是一夜之间风靡全城,几乎人手一盒,取代鸡舌香成了长安城最流行的随身蜜饯糖果,不再限于中秋。人们随走随吃“玩月丸”,彻底释放内心欲望的样子使旁人动容,情不自禁地模仿起来,也生出了一模一样的欲望。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炽盛的欲望源源不断从人身上涌出。慧娘忙忙碌碌四处采摘,吃得撑肠拄肚,身子像灌水牛尿脬一样日渐圆润。吃得又急又快,免不了吞进不少秽物,她也常因腹中绞痛而满地翻滚,一面滚,一面吵嚷:“可撑死我了!等到除夕夜火星——就是荧惑星运行到心宿位置,我就能带你入混沌借道,回到过去见你老娘——哎,你那是什么眼神?”她脸色一黑冲张信恼道:“我明白了,你嫌我胖。胖咋啦,我吃你家大米了吗!再说这是虚胖,根本就不健康——都是你害的!”张信连忙宽慰:“我并没有嫌弃——何况你也不胖。”“不胖?按唐朝审美就是说我不美?”她气鼓鼓地蹦起一尺,落地时震得满地黄土飞扬。“仔细看,确实是胖。”张信抹了把额汗。“我就知道你嫌弃我胖!”张信既不会撒谎,也不会说圆滑讨喜的话,这样一步一个陷阱的对话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便叹了口气不再吭声。“你就说我还美么?”慧娘不依不饶。“美,美着呢。”“结巴啥!”“没,没结巴。”张信吞了下口水,望着慧娘的眼睛诚心开口:“你灵巧能干又真心待我,在我心目中就是最美、最难得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之前除了娘,从未有人这样……这个送你,莫生气了。”他在怀中摸出一根珠钗,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便宜货,桃木钗尾孤零零镶一粒月白小珍珠。慧娘立刻转怒为喜,插好钗子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是我娘的。”她更加高兴,圆滚滚地身子转了几转,左一扭,右一扭,活像一个巨型地瓜成精,逗得张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张郎居然会笑?真是活久见!”“别叫我蟑螂——你以为我不知道?”张信的笑容僵在脸上。“嗨,谐音梗嘛,你不懂。”“怎么不懂?庐山居士刘禹锡有诗云: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晴’者,‘情’也,表面风雨日常,实则暗诉情意。”“无情却有情……你还挺上道啊。”慧娘歪头上下扫看张信半天,“木头,你真的很特别,跟别人都不一样。”“是么。”“你特别会吃,又特别挑食,特别明理,又特别好骗。说你是个傻白甜、一根筋吧,你偏还藏着一个特别的欲望,让人琢磨不透。”“听着可都不像好话。”张信直瞪眼。“但我觉得挺有趣,因为咱俩气场相合,对吧?待混沌借道以后,你就留在饕餮馆,我们一起——”慧娘突然收声,思绪被一个问题堵住:要是那个欲望灵药被取走了,他还会这样特别、有趣吗?他像吴生一样忘记前尘,变成陌路人,还能重新开始吗?想到这里,她心里竟莫名发酸。“木头,你将来对我有话千万直说,万事好商量,我也不是非要怎样……反正你别藏着掖着,更别吟诗——比上面那句再难一点儿,我就听不懂了。”她幽幽叮嘱道。张信憋笑道:“看吧,论‘傻’,还是你更胜一筹。”“找打吧你!”……谈笑间几个月过去,一些变化悄然发生。在慧娘的原计划中,满城的欲望应该如黄肠题凑一样,一根叠一根、一块搭一块,砌成一面面因果相续、密不透风的实墙。只消按图索骥、顺藤摸瓜地摆弄它们,便可稳稳地掌控一切。然而现实中的欲望却随人而动,密密匝匝搅成一团乱麻,根本捋不清;因果长链在其中此消彼长,形成一种微妙动态平衡,复杂到算无可算。从这一点看,人间跟混沌大荒世界颇有些相似——乱中有序,却永远无法精确掌控;所谓秩序,更多时候是一种局部近似、一个瞬时状态、一个痴妄设想。人可以期待在有生之年得到秩序的眷顾,却不可强求掌控它。可惜二人当局者迷,竟没看出人间的混沌本相。黄土大城里的欲望堆在一起,如一套危如累卵的叠叠木,若被好事之人抽走一根,就可能发生垮塌——倘若抽取的是脆弱平衡点上的木条,小小一根就够了。平衡点就在大通坊三街右手边第五棵槐树下的一只蚂蚁背上!彼时,一个幼童哭闹着拉拽父亲衣袖要求上茅厕,而父亲正沉迷在“玩月丸”幻境里不理会他。小童实在憋不住,还没来得及解开裤裆,黄汤就沿裤管哗哗冲下来,恰好淹死了那只蚂蚁。平衡瞬间被打破了!欲望洪涛再不可遏制,轰隆隆四下疾泻,瞬间淌遍全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