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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星云奖奇文,讲述一场无法交流的“爱”|七夕小说

Kij Johnson 不存在 2020-01-25

科幻小说一般不强调情感,但一旦科幻作者试图表达某种精确的情感,她们的威力远超过任何作家。将人类自以为强烈的情感,投入到一个极端超出日常想象的场景里。就好像受控于强磁场下的等离子体,产生剧烈的核聚变反应,却又能让我们安全地近距离观察其中的暴烈。


如这篇发表当年惊悚一时获得双奖提名、并斩获2010年星云奖的《Spar》。其惊世骇俗而又语焉不详的情节看似在调戏“异类接触”的主题,却又迫使读者开始重新思考何为“异类”。尤其是穿插其中的人类回忆,却又反复暗示着人类个体之间的深切隔阂:同样的语言和文化,究竟是让我们互相理解的工具,还是粉饰我们之间分歧和误解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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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

作者 | KIJ·约翰逊

狭小的救生舱里,她和异形互相侵入,毫不留情。

他们各有入口和突起。她的入口都很普通:眼睛、耳朵、鼻孔、嘴巴、下体还有肛门。突起也都寻常:指头、手、脚、舌头,胳膊,腿。无非可以捅进什么地方去的东西 。

这名异形并非人形。不是两足生物。有纤毛。没有骨头,亦或她摸不出。肌肉之类的东西呈环形而非条状。皮肤颜色暗淡,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粘液,味如鼻涕。动作毫无声音。她觉得,它闻起来像冬天湿漉的叶子。但没过多久,气味、叶子、还有冬天,她都不再记得。

它的入口和突起变幻莫测。它身上有黑色的裂隙,以及间或鼓胀的永久突起,也不停长出新的突起,凹陷出新的入口。它对这两种把戏都游刃有余。

异形以上千种方式刺入她的身体,她亦同样刺入对方。

这个救生舱不是为人类设计的。温度太高,光线太暗,空间太小。没有屏幕,没有书本,没有警告标签,没有语音,没有床没有椅子没有桌子没有控制面板没有厕所没有指示灯没有钟表,什么都没有。只有舱体运行的嗡嗡声,毫无变化。

空间狭小,她和异形只能挤作一团。他们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她说不清它有没有呼吸。有入口的地方,就有突起填入,一个部位裹住另一个部位,肉身缠卷伸开,翻进翻出。制造孔隙。腾出空间。


她总是湿漉漉的。说不清楚是异形的粘液还是她自己的体油或汗水,还是她潮湿的呼吸,救生舱里的水蒸气。或者体液。

她的身体仿佛在泄漏。只要办得到,她总试图转移注意力。但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可想,而脑子一空她又开始胡思乱想。说到底,总有事情比搞异形更可怕。

她不记得第一次是怎么开始的。是被迫的,这样想比较安全。

飞来横祸:他们和异形的飞船在茫然太空中相撞,统计学上不可能,事实发生了。飞船断成两截之前,她和盖瑞只来得及打亮遇难信标,然后手忙脚乱地穿上宇航服。救生舱旋转着飞离控制范围。她的磁性锁扣挂在了飞船的残骸上,盖瑞的却没有。两人就此分开。

一块碎片划破盖瑞的宇航服腿部,直插骨头,切断骨头。她尖叫起来,他没有。血液、脂肪和肌肉从宇航服里炸开来,喷进真空。突射出去。

异形的飞船也炸成了碎片,但救生舱成功弹射,机械臂伸过来,将她拉入隔离舱。进入。

它为什么救她?宇宙救生准则?她觉得对方根本不知道她还活着。要是它知道,总该试着沟通一下。这种可能性很大:她根本不是作为一个遇难者而获救的,而是失事飞船上的财物,或者残骸,诸如此类。

这个毫无内容的救生舱里有两处硬质突起,她从其中一处吸吮营养液,这是根硬质管子。而另一根管子,第二根,她用来处理排泄物,大便,小便,呕吐物。不过不包括ài液,从双股到两膝,黏糊糊的都是她的ài液


她不时作呕。它对她的喉咙深度并无概念。进进,出出。

有一次她叫得太厉害,喉咙都出血了。

她试着教它说话。“乳房,”她说,“手指。下体。”这种境况之下她的词汇表实在是有限。

“听我说,”她说着,“听。我。说。”它会不会根本没有耳朵?

xìng交不会变好也没更糟。对于怎么取悦她这个课题,它毫无长进。她也对怎么取悦对方毫无概念: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去做。为什么要取悦它?你愿意去取悦青草吗?你为何要去取悦青草?她突然回忆起青草,鲜明的气息,完美的绿色,凉爽的触感从她赤裸的双手下掠过,清晰而柔软。

她发现自己因这念头清醒了一些,这是长久以来第一个闯入她脑海的新事物,而不是异形、盖瑞、进进、出出之类的东西。不过那拂过手指的柔软草叶可能正似异形的纤毛,她比较事物异同的能力正在退化,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比较。

她感到它就在体内,无处不在。触手轻搔鼻孔,重重挤压鼓膜,在眼角盘卷成环。她倾身而上。

有时某个突起在体内蠕动碰到某个地方,她会仰起头呻吟出声,假装这并非巧合。它是盖瑞,他爱我的;它爱我,它是他。它不是的。

沟通是关键,她想。

她没找到沟通的办法,不过她试着理解它的行为。

她对它而言是什么?xìng玩具?盆栽?遇到海难后与不通外语的葡萄牙人同抱一根桅杆的挪威水手?同伴?还是单纯的习惯,就像咬指甲和手yín强迫症?也许这就是沟通,只是她不懂这种沟通方式而已。

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它”。不是说她和异形无法沟通,或者她能力有限,而是说异形根本就没有可供沟通的自我意识。“它”是个xìng玩具、盆栽、一种行为。

在那艘她已想不起名字的飞船上,盖瑞会扯着嗓门给她听。科幻小说,梅尔维尔,诗歌。她没有记住书中的情节和字句,只能想起一首十四行诗的片段:“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会有任何障碍”——什么什么什么——“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傲视风暴,永无动摇;爱是指引迷舟的恒星……”她背诵这些字句,如镇痛剂一度使自己麻木,直至字句意义尽失。它们被她磨平了纹理,再也无法停在脑子里,就像没有花纹的车胎抓不住路。最后,她甚至忘记了它们的发音。

要是还想得起其他的句子,她向自己保证再也不会挥霍它们,而是要把它们好好存起来。也许她从前就这么保证过,然后忘得一干二净。

她不记得盖瑞的嗓音了。不过,去他妈的盖瑞。反正他已经死了,只留下她一个,还有个异形,一直挤到她的宫颈。

它遍布粘液。她觉得那些粘液可能是某种温和的麻药,就像蟾蜍的分泌物。如果她正在幻觉里沉浮,又如何能够自知呢?在这种世界里,幻觉会是什么样子?比如桌上的向日葵,比如盖瑞俯身隔过野餐篮喂给她喂新鲜的面包。这么久以来,她嘴里尝到的唯一干净清爽的东西就是这片面包,而它根本就不存在。

盖瑞在喂她吃面包,边喂边笑。过了一会儿,面包的滋味变成了“面包的滋味”这几个字,然后这些字词变成了纯粹的音节,最终失去意义。

抱着极渺茫的希望,她伸出舌头,将一些纤毛卷进嘴里,把它们吮吸干净。她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此刻这场臭气熏天无休无止的缠弄,她已经永远置身其中。

异形的飞船里还有别人吗?它会不会也有个盖瑞,现在已长眠在太空中?它很悲伤吗?于是借xìng交来遗忘,或者因为它已经忘掉一切?是为了惩罚自己的苟且偷生?还是惩罚它的伴侣擅自死掉?

也许这样想的人正是她自己?

当她身上没有足够的入口容纳它的突起,它就动手制造些新的入口。她流一阵血,然后愈合。她试图将这看作一场强暴。强暴至少还是她能够理解的事情。强暴是种互动,具有明显的意图。这就意味着它能够厌恶、恐惧或者希冀。强暴意味着她不光是个被异形填满的酒杯。


这件事双方截然。有时候她也强迫对方。双手如刃,撕出新的进口。她怀着愤怒捶打对方,直至洞穴深处在拳头下变得柔软起来,仿佛那些骨头肌肉软骨之类的玩意儿瓦解开来,变成了软一些的东西。

她将双手插进异形体内,这又算什么呢?至少,她的行为是强暴,或者如果异形有所感觉、有所反应的话,应该算是强暴。但大部分感觉,其实和捶墙差不多。

▽ 

她将手指插进自己体内,因为她至少知道自己的意图。

有时候她观摩异形如何弄她,怪异的螺旋状触须如激波般捅进她的身体,令她如痴如狂,喜惧交加;起码它不是那个盖瑞。盖瑞,他不在此地和她一起面对这个东西,他不在此地和她一起,他不在了。

有一次她感到异形体内有什么东西脱落了,不过那个碎片立刻离开了她的触觉范围。当她尽力深入,试图抓住碎片,一条括约肌猛地收缩,将她的手腕紧紧扼住。她的手臂被推挤出去,腕上留下的环状淤痕犹如手镯,也许会存留一两个星期。

她拼了命地不停想碰到那块碎片。异形则总能阻止她的拳头深入。这意味此前是它主动选择了不去制止她,即使是她在猛捶猛打。

这是唯一一次,对方做出了她能够理解的某种反应。刺激-响应。为了再次得到这样明确的反射,她试了一次又一次。她用手猛插异形,拼命踢它,用牙撕咬纤毛,用她又脏又毛糙的指甲掐它的皮肤。可是再也没有碎片脱落下来,它再也没有给她留下那种淤青手镯。

有一段时间,她用自己制造的瘀痕度量时间。她用小腿猛踢喂食的那根管子,淤青消失后,就再来一次。一次痊愈大概需要12天。但没过多久她就放弃了这种办法,因为她想不起来已经度过了多少次循环。

她做梦都想获救,可那会是什么样子呢。盖瑞,也许他奇迹般幸存,拯救她脱出困境,他眼里泪水闪烁,他说我爱你,嘴唇轻吻上她的眼睑,唇舌交缠,紧握在她伸进他体内的手中。不,这是异形。盖瑞已死。他已突了出去。

冲破这密闭的小舱,拥抱深邃的真空,这未尝不算一种救赎,她却打不开隔离舱门。

她的怒火无休无止,残酷无情。

盖瑞将她带到这里,然后一走了之,留下她独自和这玩意儿呆在一起。它不说话,也许是不能说,也许是懒得说,也许根本没把她看作可以说话的对象。

第三次约会的时候,她和盖瑞去了个空旷的公园,带着野餐篮子,装着酒、奶酪还有新鲜面包。阳光明亮,空气清凉,青草依依,他们铺开垫布,坐在草坪上。他带了本莎士比亚。“你一定会喜欢的。”他这么说,然后读给她听。

她用一个吻堵住了他,“我们来聊天吧,”她说,“聊什么都好。”

“我们正在聊天呀。”他回答。

“才没有呢,你在朗读,”她说,“很抱歉,我对诗歌不怎么感兴趣。”

“那是因为没有人对你读过。”他说。

最后她阻止他的办法,是把书从他手里拿走,将他推倒,自己的手按在草上;然后他进入她的身体。之后,他还是读诗给她听了。

这只是一切中的一次。

哪怕那些不属于他的言辞,现在都已经失去了意义,甚至已不记得声音。现在只有这玩意儿,它听不到她说话。除非她放弃去了解,而试图去分解它的时候;彼此猛击,只求对方有哪怕一丁点反应的时候。否则它一直不会选择去听。

“艹,我讨厌你,”她说,“我讨厌艹你。

救生舱减速。金属撞击。密闭垫圈封缄。

隔离舱门在头顶开启。光。她的双眼不由自主充满泪水,所有东西都那么刺眼,只看得到模糊的轮廓。空气干爽清凉。她退缩了。

异形对光线和致密的大气都毫无反应。它还在她体内,在她周围。他们裹成一团。他们以上千种方式彼此进出。她觉得这里很温暖,或者说至少不冷:半陷在异形体内,浑身裹满分泌物,来自她的入口和它的突起。这里的光线不刺眼。

一个黑影出现在入口处。两足生物。他发出声音,是在说话。是人类吗?她还是人类吗?她还有骨头和嗓子吗?这些零件实在太久没派上用场了。

异形属于她,她也属于它。不会改变。

不。她从异形的触须之中挣扎出来,爬了出去。突围而去。(完)

前方剧透:

小说中,女主角曾疑惑异形没有意识,但是一次意外事件(异形身上掉了一个东西,但它阻止女主探索)证实了其实它有意识,只是不屑于和女主沟通。女主想起死去的男友,也是这样,不跟她沟通,不真的在乎她说了什么。

在作者给我们的邮件里,她明确告诉我们,其实小说中的异形是一个隐喻,影射像女主男友那样的的人。

邮件原文:“The character is, in that moment, feeling a sort of general weariness about life with Gary. It's not JUST that he never listens when she tells things like she doesn't like poetry, or that he assumes he knows better. It's EVERYTHING: big and little times, every single way that he ignores her desires or doesn't believe they're real, that he assumes that if she doesn't want the same things he does, it's because she just hasn't thought it through, that he violates her emotional boundaries. The alien in the spaceship is (in its weird way) a metaphor for the destructive nature of her relationship with Gary, so the implication here is that Gary's been as invasive and uncommunicative as the alien.”

📝 责编:苏小七

📝 翻译:妲拉,审校:东方木、孙薇

📝 作者:KIJ·约翰逊(KIJ是全名Katherine Irenae Johnson的的简称),本文发表于《Clarkesworld》,2009雨果星云双奖提名作品。自1987年发表处女作以来,KIJ·约翰逊发表了许多短篇小说。她的《26只猴子》《晶石》等作品曾屡获星云雨果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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