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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与世隔绝,直到一天有人敲响了大门

2016-06-25 糖匪 不存在

“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之为路的,无非是踌躇。”卡夫卡《误入世界》里这句话,像是在描述这些人。

你也许真的见过他们,在大街上那些年久失修、但看上去又有人居住的房子里,他们会点外卖、收发信件、按时交水电费,偶尔有人进出,却始终黑暗寂静,好像屋内的时间和外界不属于同一跟轴线。有时你会同情他们,那些经年不见阳光的孩子该多么寂寞苍白,甚至忍不住幻想,他们会不会是鬼怪?

然而,别担心。他们每天活得很好,内心充实,腹内饱涨。他们跌撞犹豫着误入我们的世界,却意外找到了一条来去自如的路。


自由之路

 作者 | 糖匪


“想像最坏的明天给我巨大的愉悦,未来的晦暗照亮我的当下。”

  


孩子们的笑声穿透墙壁传到耳中。他们在楼下的花园追逐玩耍。我从来不拉开窗帘。几十年前,奶奶搬来没多久后,窗户就被封上。可是窗帘一直挂在原处,好像是为了提醒我们这里曾经有过一扇窗。

还有其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人们的脚步声,心跳声,呼吸声,清清楚楚,好像寒夜雨水打在屋檐上一样清晰。正是在这些声音,我们和我们老旧的公寓缓缓向着无尽的寂静深处滑落。

几乎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寂静。

我是在这屋子里出生,长大,自幼受到它的庇护。很久之前,当我父母还是孩子时,奶奶改造了这栋老楼面积不到七十平方米的顶层公寓。恒温,降噪,最重要的能通过仿神经胶质膜永久净化严重污染的空气。在当时仿神经胶质膜才刚刚被机密科研单位研制出来,处于试验阶段。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在足不出户的情况下搞到这批材料的。

有传闻说她调动了所有可能的人脉关系——以一个女人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的确,奶奶长得很美。随岁月流逝而必然凋残的美,在她的身上却令人不安地静止着。当被问及年龄时,她会撒谎。她在很多事上撒谎。

但要不是她,就不会有这间公寓。

我们不确定是否要为此感激她——这问题太复杂。

关于她的问题都是如此,如同一条首尾相连的蛇,问题归入答案,答案嵌套问题,永无休止地循坏,自成一体。

她的问题就像她本人一样。

“你没有办法选择父母。你只能接受。”我们的父母自懂事起就对我们这么说。

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我们比他们做得更好。

青出于蓝胜于蓝,总是这样。这是规律。等到了我们的后代,他们都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思考的。除了饥饿。

 

饥饿一直都在,甚至当它还不是一个问题时就存在于奶奶的血液里。

她本可以像其他人一样,走到室外去购买食物,若无其事地穿梭在充满微小金属颗粒的空气里。她还可以更勇敢一些,照常去公园长跑,穿过那些面露痴迷神色的集体舞者。至少她应该正常一点,坚持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投身于这个城市里每天高峰时间定向涌动的人潮。

尽管那份工作算不上什么正经工作,也几乎难以维持生计。

奶奶曾经是一位脱口秀艺人。当空气开始变糟糕时,她干脆取消了本就不多的几场演出。那时,大部分人都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微颗粒物预警系统还没被发明出来。她应该算是最早感到不适的那批人。最早的症状包括失眠、心悸还有皮肤表皮组织坏死脱落,长出一层黏腻冰冷,比白化病人还要白的新皮。是的,她并不是生来就那么白的,也不是因为长时间足不出户。

医生认为正是她极其不规律的作息导致了以上症状。考虑到她体质赢弱,折磨她的这些症状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一切都没被公布。她却靠着直觉一下子察觉到问题出在哪里。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通过互联网和外界保持联系,依靠电子商务购买食物等生活必需品。那是自我隔绝的第一步。在许多人眼里,更像是一场由莫名疾病引发的自我放逐。

也许,他们并没有错。

但那时候她还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出于本能,她把自己和她的孩子们关在家里,然后开始改造公寓。

没多久,疾病爆发了。

因为每个人的症状不同,哪怕患病人数众多,一开始也没有引起恐慌。至少在最初十天里。

“就像上帝在审判席上按照每个人不同的罪行夺身定制的惩罚套餐。”奶奶这么形容那段日子。也就在那个时候,她从网上订购了压缩饼干和午餐肉罐头以及合成能量块。快递公司不得不派来货运大卡车,因为没有电梯,四个快递员用了将尽一个小时把这些食物送到家里,引来不少邻居围观。

没多久,谣言真的很快散播开来,然后是恐慌,更大的谣言,真正意识到问题根源的人反而三缄其口。在这种时候下定论的危险太大了。她站在墙壁后面,听着外面世界喧哗躁动,慢慢能分辨出举家搬迁,争抢医用资源,聚众散播信息的声音。那时候,她已经不再上网——把自己暴露在公众视野是危险的,哪怕是虚拟空间。

这间小小的公寓寂静幽暗,如同一块干燥的海绵吸收着外部世界的仇恨,恐惧,怨毒。她的听觉无比灵敏,能够清晰辨别方圆几公里的声响,当然,她也听到了不计其数的死亡。

生命如夏日枯尘。

她躲在她的墙壁后面,听着世界经历它的劫难。

她就这样活在她的世界里,迈着鬼魂一样的步伐,在公寓里游走,惊醒黑暗中那些沉睡的尘埃。奶奶自有她隐秘的爱好,倾听苦难和死亡成了她生命中最鲜活的部分。

她一天天变得冰冷。她的皮肤变得雪白,仿佛上了釉一般。

我的父母——她的两个孩子,那时已经成人,过着和她一样的生活,和她一样有着幽冷的白皮肤。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不会注意到对方,即使三个人同时在一个房间。即使后来他们生下了我们。

我很少去数这屋里到底有多少人。那只是一些影子和另一些影子。这间公寓足够容纳。从目前来看,似乎也不会再有增加。和我们的父母不同,我们对自己的兄弟姐妹没有那么强烈的爱。一些属人的热望已经从我们这一代的身上消褪。我们的下一代,也是最后一代,属人的热望则彻底消除尽净。

我很少去数这屋里到底有多少人。那只是一些影子和另一些影子。

 


外面的世界和里面的世界,时间遵循着不同的尺度向前推进。奶奶生下我们的父母。父母生下了我们兄弟姐妹。那时,一切看起来还不坏。比起外面的世界,我们以为我们只是略占优势而已。直至死寂降临。毫无预兆,在时间的某个点上,出现永久性的创口。在那之后,从墙外面再也没有传来一丝动静。我们趴在墙上屏息静气侧耳倾听,仍然死寂一片。哪怕最微小的声音,比如一只红头丽蝇振动复翅,或者一片梧桐树叶落下刮擦过地面。奶奶鼓起勇气想要接通电路依靠网络了解外界情况。但是外面世界的电力网已经失效。一夜之间,外部世界弃我们而去。我们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寂静中。

黑暗里,有人小声说出最坏的可能,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惊慌。我们以为已经习惯这样与世隔绝的生活。墙外的死尸横陈,墙外的末日并不会影响我们。我们将按照我们的时间线走向永恒。我们这一族将在黑暗中熠熠发光,获得永生。

但并不完全如此。


奶奶已经察觉到危机的来临。

饥饿。

那个很早前蛰伏在她血液里的敌人醒了。

尽管我们需要的食物少得惊人,尽管我们始终克己从不摄取维持生命最低需求之外的食物,但这一天还是来到了。我们吃光了奶奶所囤积的食物。公寓变得空旷得可怕。除了朽坏的家具和书籍,屋子里什么也没剩下。我们渐渐掏空了公寓,成了一群面面相觑的饿鬼。

那是真正的饥饿,精神上的空虚加剧它的痛苦。没有什么能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饥饿。饥饿。

食物的匮缺将我们填满, 填满我们轻盈冰冷的身体填满我们空白一片的大脑甚至——填满那根本不存在的灵魂。


食物的匮缺将我们填满

还有,我们自以为是的时间轴。

永生竟然成了折磨。

 


适应了与世隔绝的生活,适应了寂静,却无法适应饥饿。

那是我们第一次质疑我们的存在,也就是说质疑奶奶的庇护。没有人开口。但黑暗中,厌恶悔恨怨怼如同孢子般随呼吸进入身体,进入到肉体的黑暗中,在那里生长繁殖。事情变得真正无法忍受。我们变得容易激动,对一切都心怀不满,哪怕是坐回到椅子上扬起的灰尘。在那之前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它们。

饥饿。你必须想点其他什么的好不让自己发疯。

我听到尖叫。那是皮肤被饥饿胀裂的声音,那声音真实无比无可置疑。但是他们把我死死压在地上,捂住我的脸,叫我闭嘴,我才知道——那是我的声音。

就在那时候,就在我闭嘴的那个瞬间,尖叫声甚至没来得及完全消散,我们所有人听见一个声音,它陌生古老,只在我们的想象中出现过。

大门铰链沉重的喘息声。

门开了!奶奶独自走出这间公寓。

她离开了我们,明知道我们正屏息数着她下楼的脚步声,也不为所动,不说一句话,就从我们的世界消失了。

 

只剩下我们。一群按着另一条时间轴活下来的脆弱生物,被我们的始祖抛弃在自己的巢穴里。让我们感到羞愧的并不是被抛弃的事实,而是——我们活该被抛弃——的真相。她给了我们机会,我们本来可以追上她,同她一起走进外面的世界。

那个世界,我甚至都没有见过。父亲说外面很脏。毒死其他人的空气也会把我们毒死。

我没法想象。

我也没法想象比这间公寓更大的空间。令人窒息的空阔。只是光想想,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就紧紧压迫着心脏。那才是我害怕的。

没多久,我们发现藏在床底的一台绑臂式三机离心呼吸器不见了。如果猜得没错,是奶奶带走了。

父亲很吃惊。他以为那些东西早就不能用了。毕竟过去那么久,久到外面的生物都灭绝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命运就像个恶毒的橡皮擦。它把这间公寓外的其他东西都擦掉了,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我们擦掉。”

用饥饿。这是父亲没有说出来的意思。

 

他错了。

两天后,奶奶把一部旧式电动水陆两用车开到楼下。车上装满了各种口味的能量块,甚至还有加了防腐剂的真正意义上的食物。事后我们才知道这点。当然即使那时知道也不会改变什么。我们太虚弱了,除了抬起头望着公寓大门外,什么也做不了。

奶奶带回来的食物救了我们所有人。也引发了最后一波交媾高潮。

我们中最后一代都是在那天怀上的。

除了食物,奶奶还带回一个消息。

“我在外面遇到了其他人。”她说。

“人?”谁问道。

“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她那时候的神情应该很复杂。因为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又似乎不是坏事。“外面的世界,有人活了下来。在西边环岛附近住着许多人,还有一些猫猫狗狗,还有植物,他们不需要任何防护措施。”


外面的世界,有人活了下来

这些话语落进了自身力量造成的漩涡里,久久不肯消失。

没人开口,所有人都忙着去理解奶奶的话。

“他们看起来——很好。”奶奶补充道。

我们明白过来。

这只意味着一件事:这些活下去的人,他们已经进化成能适应这充满有害金属颗粒空气的新生命。

人类进化了。

父亲比喻里在橡皮擦下淡出的人类世界,无论墙外还是墙内,都发生了转变,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希望,继而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值得雀跃的事情。从因为饥饿而濒临崩溃的境况走出来,我们对眼下发生的一切心满意足。我们和他们——在绝境中各自寻找到进化道路的人们——最终都活下来了。

这个世界足够大,对两个按照不同时间轴存活下来的族类而言。

 


谁也没有想到去改变什么。比起最糟糕的日子,这已经很好了。除了奶奶。

她是她自己的问题。她是她自己的答案。她一条首尾相接的蛇。

她想要回去,回到外面的那个世界。

奶奶没有告诉我们,她独自外出寻找食物的那次,有那么片刻,她摘下防护面罩,完全暴露在污金色的空气中。那一刻,浑浊的阳光穿过雾霾深深刺痛着她,在脸颊,肩头,和手腕上每一寸的肌肤里种下滚烫的渴望,召唤着她对外界的爱恋,对——肮脏热烈吵闹,充满着香气和恶臭的世界,一个被认为是活着的世界——的爱恋。即便他们对时间和死亡毫不在意,那又怎样?

奶奶想要回到他们中间去。

这一次,她没有带上呼吸器。

她试着和外面的人一样自由自在地快乐地呼吸空气,享受阳光,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不知道她到底走出去多远。从墙外传来她的脚步声,听起来已经不太像她,沉重凌乱,很容易和那些人的混在一起。

我们开始担心,我们将要失去这个创造我们的人。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神思恍惚。甚至当她踉跄着回到公寓,我们都没有立刻注意到。

“给我铺床。”说完她就瘫倒了。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上床。从很久前我们就不再需要睡眠。就是在可怕的饥荒时期,也没有人觉得需要躺下来。

毫无疑问,她病了。皮肤溃烂,呼吸道粘膜灼伤,神经反应迟钝,心跳出现杂音。据说,这是微粒子进入血液循环系统的症状。我们看着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是的,我们铺好了床,这也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这真是个玩笑。在我们刚刚以为不会再失去她时,却貌似要以另一种方式夺走她。死亡。

我们心怀敬意的冥想内容,如今真的临近。这听起来比奶奶回到外面世界更不可思议。

更讽刺的是,当我们这些永恒的信徒为死亡悲恸时,外面的世界却生机勃勃。

奶奶没让这事真的发生。

她奇迹般地挺过来了。“你们知道吗,外面的空气呼吸起来那么甜,我的嘴里现在还有这种金属的味道。”这是她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为了说完这句话,她不得不停下好几次。

我们中有人被她说服,就像她当初说服我的父母和她一起留在这间公寓一样。她是那么坚定固执,有说服力,好像——我们生来就是她的信徒。

到了奶奶第二次尝试进入墙外世界时,她带走了四个信徒。

他们分别是我的爸爸,我最小的妹妹,还有我的第三对双胞胎哥哥。

我会永远记得他们的脚步声。永远——因为我相信永恒,而他们不。


 到了奶奶第二次尝试进入墙外世界时,她带走了四个信徒

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身体情况和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没有区别。她试图告诉我们至少这次她待在外面的时间比之前的长。我们不记得时间。其实她也是。她只是愿意去那么相信。谁也没有提其他四个人,好像她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第五次的时候,她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的妈妈是唯一一个和她一起离开又一起回来的人。但是她应该回来得更早些。

我们把她奄奄一息地放在床上,看着她在不久后死去。

那时候我们清楚地知道,事情结束了。

——奶奶是唯一出去后还能活下来的人。妈妈差点活下来。最不能适应空气的人是我的小妹妹,奶奶最年轻的信徒。

我坐到她身边。她转过眼睛看着我。在那之前,我已经理出头绪。这也是我为什么坐到她身边的原因。她盯着我的眼睛。不需要言语。她立刻明白我的意思。我相信,远在我理出头绪之前,她早就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她那么聪明。

那么意志坚定。

她带领着我们在灾难中活了下来。在她的带领下,我们这一族按照自己的方式自我拯救,成为另一种新人类。不幸的是,我们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进化方向。我们并不是那个适应环境生存下来的种族。

并不是她的错。

但也许她并不这样想。

所以她才要试一下,带着她的族类,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奔赴将死之地。

“不能再这样做了。” 我固执地把我们都了然的话说出声来。因为这并不多余。

奶奶别过脸,不再看我。在那瞬间我仿佛看到她嘴角飘过一丝笑容。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

事实上,也没有那么糟。对我们而言,情况并没有变化。我们和我们的公寓依然如故。外面的世界更快乐更自由一些。但那需要我们付出我们不曾付出,也已经无法再付出的代价。

这之后奶奶再也没有离开公寓,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话,她迅速退回到她自身中去,那无人能进的幽微之地。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片影子。大多数时候,即使刻意寻找,也无法迅速把她从其他人中区分出来。从某种意义而言,那更象另一种死亡。

 

我以为我是对的。我说服了奶奶放弃尝试,虽然残忍,对她尤其如此。但我错了。我们自以为比她知道的更多,比她更加理智。“要是能像外面的人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下该多好。”偶尔这样无济于事的傻念头也会冒出来,伴随着对奶奶的怨恨,但我们最终一定会说服自己,宽宏大量原谅她。另一方面墙外的世界渐渐恢复秩序。我们和墙外面的人类在两条平行的发展路线上各行其是,谁也不会打扰到谁。

可是有一天,有人敲响了公寓的大门。

  


“你们家该交电费了。”

“什么?”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对话内容劈头盖脸地砸向我。我必须靠在墙上才能保证不倒下。

打开门几乎耗去我全部的气力。实在没有能力去理解远远超出我词汇量的话。

什么是电费?怎样算是交电费?应该还是不应该怎么判断。

那是个脸色姜黄的青年人。至少对我来说是个青年人。他诧异地打量着我,叹了口气。当他叹气的时候,从他鼻翼两侧的小孔里黏糊糊的脓黄液体顺着法令纹流到嘴角。青年人手背往脸上一抹,擦掉分泌物,接着毫无过度障碍地开始向我普及常识。他向我耐心解释:普通情况都是直接从银行存款扣除,再者就是住户自己在线缴费,如果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电力公司就会派人收费。

我看上去一定糟糕透了,一副被吓坏的样子。如果可以,我想立刻退回到公寓某个隐蔽的角落,捂住双耳一个字也不要听。

他不得不安慰我道。“其实,大萧条时期后很多人家都欠费。”

 “我们家很久前就不用电了。”奶奶在门后提醒我道。我重复了这句话,虽然并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大笑,笑了好一会才明白我不是在开玩笑,尴尬地干咳几声。“让我看一下电表就知道了。”

他站在电表前看了很久,反复核对好几遍。上面的数字一定令他困惑。

“真奇怪。你说的好像还真没错。从电表上的数字来看,你们家好像真的没用过电。太奇怪了。”他狠命挠了挠头。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好几道。“不过用不用电,你们都必须交基础设施的维护费用。这是规定。”他耸耸肩,表示并不想为难我们。

“费用?好的好的。” 一旦明白对方大致意图,我忙不迭表示合作。

“三百七十八元。”

钱,一个新问题,猝不及防地落在我们面前。

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公寓里大部分人出生时,世界已经崩坏,货币失去意义。当我们需要食物时,只需要对抗恶劣的空气,寻找剩下的能量食物。但是,现在,世界的秩序再度建立,一如既往,没有人能质疑金钱的重要性。

“你不舒服吗?”他盯着我的脸直看。

我低下头。

但是他已经看见了我的眼睛。

那引起了他的警觉。几乎下意识地,他的目光落向我的鼻翼两侧。他在寻找和他一样的小孔。

当然没找到。他的心跳骤然加快。血液急速在血管里流淌的声音在我听来犹如雷声滚动。

我能闻到他手心里的汗味。那味道或者别的什么味道,莫名地令我的心一阵紧缩。

我舔了舔嘴唇。“我们没有钱。”

这句话在他听来可能更像是亡命之徒的宣言。他的右手慢慢伸进口袋按在对话机上,以防不测。

“下次再说吧。”他走到楼梯口,随时准备冲下楼。

“你说多少钱来着?”奶奶斜倚着门框,对着电力公司的青年人似笑非笑。

 


极乐。

置身于连欲望都干枯的荒漠里,到底多久了。

出生来便没有体会过的欢欣狂喜在体内震荡,意图摆脱身体的桎梏,冲出胸腔飞上至高穹顶,分享给普天之下每一个人。不管他是谁。我像一个醉酒者一样头晕目眩,四肢瘫软在地上。我低头仿佛看见自己的身体迸裂。无数道裂缝。苔藓菌类野草还有鲜花,植物们洪水般从我的伤口处涌出,向外疯狂生长。美丽的植被,我在书中才见过的景色,黄金时代虚无缥缈的神话器官,如今就在眼前。


我低头仿佛看见自己的身体迸裂。无数道裂缝。

“你差点害死我们,幸好对方是笨蛋。”

奶奶冷冷俯视着我。在她身后站着我的同族。他们用同样的眼神望着我。疏远,厌恶,恐惧。可是我不在乎。此刻,他们褐金色的眼眸无比美丽。

我把头歪向另一边,懒洋洋地用手背擦去嘴角温热的液渍。

“让我们待一会。”奶奶对其他人说。

人们重新隐退到黑暗中去,重新回到木然枯槁的状态里。我曾经就在他们中间。

但现在不一样了。

泪水无声滑落下来。

“这不是你的错。” 奶奶俯下身。

“我应该告诉他过几天再来。”

奶奶轻轻笑了。她是对的。过几天,我们仍然没有现金。人们很快会发现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很清楚他们会是什么反应。他们会怎样对待异类。那些沾满蛛网灰尘的几百本书中不乏这样的故事。

我们绝对不能被发现。

如果想继续活下去,必须装得和他们一样。

能在外面自由的呼吸。

“比起来,没有钱更容易被发现。”奶奶纠正我。我们假造不了现金。和人类打交道的过程中没有现金才是最大的问题。在他们发现你不能出现在室外之前,早就会因为没有钱而被发现是异类。没有现金才是最大的破绽。

特殊的身体构造使我们无法离开屋子,像正常人那样去挣钱,交付日常的各种费用。

没过多久食物就会吃光。

“我们还需要钱买食物。”饱足带来的狂喜正在慢慢消退。我开始思考问题。

“食物?”奶奶的表情倏忽间变换好几次。我忽然不懂她了。

极度欢欣过后的空虚正在慢慢侵蚀我。一旦体验到什么是真正的快乐,那么剩下的时光就只意味一件事。我感到冷,忍不住发抖,泪水决堤般涌出,顺着眼角落到地上,在被地面完全吸收前,和血液混在了一起。

这是我的第一次。总会不那么利落干净。总会有点浪费。

我蜷缩起身体,一发不可收拾地痛哭起来。收电费的青年人躺在我身边。他空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视线越过我,落在黑暗中某一点。一个毫无意义的点。或者对于死者来说,他们能看到更多。

如果奶奶没有叫住他,他现在应该在做什么。和家人一起吃晚餐,还是在污浊的空气里长跑锻炼?要是他没有进屋来,他就不会死。关门的瞬间,还没等我清楚地意识到发生什么,一切已经发生了。不,我知道。那就是我要的。在意识深处,始终有一双眼睛在向外张望,看着我是如何——咬破那个人的喉咙,然后……

“我们的确需要食物。人类的食物,可以用来伪装。对,伪装,听他们怎么说话,学他们走路的样子,在外面吃得尽量多些,必要的话涂一点胭脂。还有消耗一定的电量。”奶奶说道。

“就在刚才,我感到一种不同于以前的饥饿。就像是一种病。”我啜泣道。

“你并不是第一个那么做的人。和你父亲一起出去的那次。他们都倒下了。我试着把还有希望活下去的人带到附近一间废弃的仓库。没多久,天黑了。本来以为那没有人。但那个乞丐突然就出现了。我做了同样的事。我那时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在意识恢复前,事情就发生了。但并不一定是坏事。我在想,我能够活下来的一部分原因要归功于那个乞丐。”

“所以,这不是意外。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你故意把他引进来就是为了……”

“我们已经在我们的道路上走了很久。没有办法回头。有时候我想,我们只需要再往前走几步。做一些令大家都愉快的改变,也许,事情就对了。只要一点点的改变。”

她俯下身,对着那双空洞的双眼微笑着,张开嘴。那一瞬间,她周围的阴影聚拢交织,如同重重黑色纱幔飞舞又缠绕,以神秘的韵律在黑暗中变幻着深深浅浅的微小褶皱,它们在瞬间消失,又在下一个瞬间出现。

你要相信,在极度深重的黑暗里,游动着金色的碎光。

 


孩子们笑声渐渐稀少。晚饭时间,他们被父母挨个喊回家吃饭。我的三妹妹曾经问过我,如果可以选择,是否愿意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我们已经是他们那样的人。”我抚摩着她冰冷的脸颊。


“我们已经是他们那样的人。”

我们不是。

然而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无论指向何处的时间轴都不可能逆行。奶奶才是做选择的人。她将带我们进入一条幽深可怕的歧途。一意孤行地想方设法地活下去。

付出代价,经历失败,我们找到了解决方法。虽然那是因为一次意外。

在古老的巫术里,人们认为在两种看似没有关系的物体间存在神秘的联系。如果一个人的某个器官出现衰竭的征兆,他会食用与这个器官外形相似的食物,比如核桃补脑,又或者食用其他动物相应的器官。在一些好战的原始部落里,敌人的血和头盖骨能赋予他们额外的勇气和力量。虽然这些遭到了一百多年前近代科学的驳斥,但在我们这些人看来,他们外科移植器官,输血又或者种植疫苗在形式上十分接近前者。引入他者身体的一部分,获得他所具备的免疫力,在新的环境下生存下来。那些在绝境中进化存活下来的人类不会想到,他们,他们的鲜血将成为我们的食物。每次只要一点点,提供给我们几个小时能在室外自由呼吸的能力。——奶奶并没有想那么多。那只是意外。她想阻止某件事的败露,同时又被欲望控制住。

没有人知道那时她为什么会有了对新食物的渴求。那全然不同于以往,更具腐蚀性的饥饿在她身上突然被唤醒,远远先于她思考这个问题之前。

或许并不完全是巧合。

生存下来的本能促使她为我们所有人找到一条活下来的路,成为新人类的道路。

“我饿了。”弟弟抱怨道。

“已经叫了外卖。”我告诉他。

“还是上次那个大高个?我喜欢他的味道。”

“也许是别人。”

最好是别人。

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他正经过杂货铺,穿过花园的时候,一个孩子险些撞到他。他快到门口了,然后爬上五楼。

我会给他开门。他会向我微笑,如同第一次见面。他并不记得我们曾经见过。每一次,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抹掉他们的记忆(感谢催眠术),每一次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饮用他们。

不多,刚刚好,刚刚够他们活着离开,也够我们所有人获得对空气的免疫力,可以像他们一样若无其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自由呼吸,自由行走。

变得像他们一样。但无论如何我们知道我们是谁。

现在和将来。

我们都会活下去。



图:Joshua Flint

责编:糖匪


糖匪 

糖匪,素人幻想师,不存在日报主编。生于404 not found。好奇心强烈,热爱捕捉与被捕捉。作品有《八月风灯》《面孔》《看见鲸鱼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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