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篇与《闪电野花拳》均来自科幻新秀Alyssa Wong,这个奇幻短中篇更是拿下了今年星云、雨果双提名,并捧得轨迹奖,可以说是光环加持的一部作品了。有趣的是,Alyssa这两篇作品,剧情都并不复杂,题材也不算新鲜,却有着独特的个人风格和辨识度,也许这正是大奖对她青睐有加的理由吧。
《沙漠之子》画面感很强,文章节奏恰到好处,不知不觉间,读者就会被代入此情此景。文中角色性格极为鲜明,但很难轻易归入好人或坏人阵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 本篇大约18000字,阅读需30分钟左右。来感受这片沙漠的呼吸和脉搏吧。
【 沙 漠 之 子 】
作者 | 阿利萨·王
译者 | 秦鹏
当沙漠终于放过了赤身裸体的你,让你踉跄着离开时,你的身体中那股原始的力量在低吟,死者的歌盘卷在你的舌下。你看到玛丽索正在断崖旁边等着你。她穿着长袖上衣和掩至靴子的长裙,盘起的黑发塞在帽子里,肩上裹着一条毯子抵御夜晚的寒气。你走近她时,莱缇夫人瘦骨嶙峋的马在灯光里朝着你吐气。
“你离开得比往常久。”玛丽索说,“我都担心了。”
在受到沙漠召唤的这些夜晚,你的人类语言能力总是恢复得比较慢。于是你点点头以示回应。
玛丽索放下灯,取下毯子裹在你身上。大部分这个年龄的女孩会对触碰男孩的赤裸皮肤有所抵触,但是她的手指平淡从容地在你身上抚过。她看你身体的次数,跟你看她身体的一样多,而且她看到的都是你令人同情的样子:遍体鳞伤;和土狼一起穿过荆棘丛后留下的条条血道;还有粗鲁的手留下的指印。“你踩到蝎子了吗?”
你转头朝地上吐出一口含着沙土的褐色口水。你希望她没有注意到里面的毛和小骨头渣。“你以为我是谁?”
她的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笑容,看上去几乎很像是个孩子——你俩都是孩子——应有的样子了。“还是检查一下吧。”
你没有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赤脚,而是盯着莱缇夫人的马。“她要是发现你把贝尔带出来,会火冒三丈的。”
“她老是大发雷霆。”玛丽索说。她翻身上马,你跟着上了马,在你上马时,马哆嗦了一下。“而且,你每天晚上怎么回家,她假装不知道,其实是心知肚明的。她从来没提出过抗议。”
“很好。如果她说些什么废话,你就告诉我。我不想让你有麻烦。”
“拿着灯吧。”玛丽索说。她策马前行,你们三个朝通往比斯顿矿区的路走去。几点针尖似的灯光在前面的镇上闪烁,路在沙地里蜿蜒,仿似一条苍白的响尾蛇。
马背在你身下起伏,如同淘金者笸箩里的尘土,你练习着呼吸。呼、吸,配合着马蹄的节奏和玛丽索的心跳。
“你不在的时候,有几个东边大矿业公司的人来过房里。”玛丽索说,“这些城里人是昨天坐着加利福尼亚的州内列车来的。他们住在了街对面。”
哦。“你陪了哪一个?”你说。
“个子高的那个。他长着深棕色的头发,一嘴的北方口音。他话倒是不少,但人不算……好。”她耸耸肩,“不过话说回来,谁在乎一个婊子怎么想呢。”
你抱紧了她。
“有一个人问起你了。”
“问我?”你说。没人会注意你,你只是个野性未脱、被留在后面负责打扫厨房的小男孩。上帝保佑莱缇夫人的心灵,因为她收留了你,你这个可怜的家伙,连同你死去的巫师老爹,连同你那让弃骨如同有生之物一般颤抖起来的怪癖。可怜的家伙,你们两个。
“他看起来像个牧师,但又似乎有点不对劲。”她并不看你,骑着马回镇子的时候她不会看你,但是当你把脸贴在她的脖颈后面,让她一缕缕的发丝刺痒你的脸颊,你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放松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会让我想起你来。”
“怎么会呢?”
“我也说不清。”玛丽索说,“不过城里人打算过几天在莱缇夫人那里办个派对,所以他明天说不定会和其他人一起回来这边。到时候你可以自己看看他。”
你在莱缇夫人那里见识过好几场派对了,对玛丽索和妓院里的其他姑娘们来说,派对基本上就意味着难熬的夜晚。莱缇夫人说不定也会让你去招待客人。光是想一想就够让你愁眉苦脸的了。
镇子很安静,贝尔踩在沙地上发出低沉的声响。莱缇夫人家是唯一窗子里还透着烛光的建筑,其他那些空荡荡的建筑鳞次栉比地排列向远方,令你回想起镇子仍旧生机勃勃的时候,那时候银子还没有被挖光,沙漠的呼唤还没有大到让你无法忽略。
玛丽索扶着你走上楼梯,经过吧台,你们两人一起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她的房间。房间里充满了汗与麝香混合的气息,不过你自己身上的气味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俩瘫倒在玛丽索的床上,小得几乎连一个人都躺不开的一张床,而你自己的小床就在大厅里面,但是你浑身都疼,感觉紧贴着你的玛丽索是那么有血有肉。你现在需要这样的感觉。
“我今天晚上看见我爸了。”你贴着玛丽索的头发说。她深色的发辫闻起来有烟味,你把脸埋进去,紧贴着她耳后。“和其他死人一起在灌木丛里走着。”
“我很遗憾。”
“不过我没看见你的父母。我听到了他们说话,但是我挖不出一条通往矿井更深处的通路。”你将双手磨得血肉模糊、皮骨分离,而沙漠又用沙子和荆棘把你塑回原样,然后粗鲁地将你推离坍塌矿井的入口。被杀死的家畜和死人四处游走的尸骨停下了他们的夜间闲逛,用被蚂蚁啃啮干净的眼睛观望着。离开这里,孩子。
她猛吸一口气。“如果你找到了他们,你能把他们带回来吗?”
你闭上了眼睛。“不行。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我能让他们的尸体动起来,但那不是真实的。”
她点点头,紧紧地抓住了你的手。自从沙漠开始在每个夜晚把你从莱缇夫人家叫走,自从你开始能够诱使死者为你跳舞,这样的对话在你们之间已经发生过好多次。这一次,玛丽索非常轻柔地说:“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那就足够了,只是再次看到他们就好。”
不够的,不过你不必告诉她这一点。她握着你的手,代表她明白的。
早晨有个公司的人出现在门口。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纹丝不乱地梳向后方。他太年轻,也太紧张了,并没有一个光天化日之下站在一间酒馆改成的妓院门前的人应有的样子。消瘦而粗犷得有如一根生皮鞭的莱缇夫人将他让进门去,两人一边走在一楼的地板上,一边谈论周六晚上的计划。你和玛丽索在厨房门后面偷看。
“这不是那个牧师,对吧?”你说。玛丽索摇头。她今天在帮你洗衣服,脏兮兮的床单堆积在你们俩之间,掩盖了你们的身体活动的声音。
“我明白了,”她说,“那个牧师的奇怪之处了。他走起路来好像脚不沾地,他还很臭。天哪,他臭死了。”
“你对我有过同样的评价。”你说。这是真的,一般来说你身上的泥巴多得可以在你胳膊和手指的缝隙里种植物,如果比斯顿上空的阴云落点雨水的话。不过当她看着你的时候,眼神里并没有打趣的意味。
“埃里斯,我告诉你。那个人臭得像正在正午骄阳下暴晒的尸体。我这辈子都没闻过那么难闻的东西,哪怕是隔着一个房间都能闻到。”
这句话似曾相识,让你的心里有一种既宽慰又担忧的感觉。几乎莱缇夫人让你招待过的每一个顾客都对你说过类似的话。他们都待不长,上一个把手伸进你裤子里的农场主咬了你的脖子,然后转头就吐在了床边。
莱缇留下了他的钱,让你清理地板,你耐心而毫无怨言地照做了。到了那会儿,你们俩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而且你在这片屋檐下见过也做过更糟糕的事情。尽管她阻止不了你夜里和死者一起在沙漠里浪游,就如同她以前无法阻止你的父亲,但她至少可以从你的怪癖中得到点利益。
酒吧门打开了,好几个人走了进来。最前面的那个仪容整洁、皮肤白皙,好像他从来没在太阳底下流过汗一样。他淡黄色的头发向后梳去,形成顺滑的波浪,走起路来带着有钱人的从容和自信。在他后面是你见过的最高的人,他消瘦而驼背,穿着神父的长袍。一阵令人眩晕的力量——来自沙漠的呼唤,让你脱掉衣服、和土狼一起穿过灌木丛、挖出死人来一起跳舞的冲动——贯穿了你的全身。
牧师转过头来用一双空洞的眼眸直盯着你,走在吧台时对你笑出了一嘴的牙。
玛丽索紧紧地攥着你的手,攥得生疼。“停下来。”她悄声而又急切地说,“你又那样了。”
今天在厨房当值的姑娘哈里特正从水槽旁边退开,颤抖的双手高高地举着刀子。骨头碰撞金属的声音充斥着你的耳朵,你转过头看去。她正在为午饭准备的那只鸡挣扎着站起来了。它半个身子被剥了皮,半个身子被剁得稀烂,一瓣瓣的肉挂在身上摇晃着。拔下来堆在一旁的羽毛开始在它周围打转,像是一场招人厌恶的雪。
“巫术。”哈里特喃喃道。她是新来的,没见过你做这种事。其他的女孩对你的怪异都略知一二,她们走过你旁边时都会在自己身上划十字,而且一到晚上,当覆在你皮肤上的那层灰尘开始像通了电似的抖动时,她们都会远远地躲着你。
“停下,”玛丽索厉声喊道,这句话是对那个女孩说的,也是对你说的,对你们俩。“埃里斯,呼吸。把它压下去。”
你可以感觉到那只死鸡的每一个动作,你的血液随着它迈出的每一步向上涌。
“埃里斯!”
你集中精力,呼气,强迫自己伸开拳头。那只鸡没有头的脖子像蛇一般扭过来对着你,被割断的地方筋骨参差的圆形创口泛着微光,像只恶意满满的眼睛。它的脚趾甲在水槽上磨出刺耳的声响。冷静,你想着,于是它摇摆着跪了下来。接着睡吧。
“这里是怎么回事?”莱缇夫人在厨房门口问道。她的身体堵着门,双臂展开扶着门框,阻挡着任何人跟着她进来。她背后站着公司的那些人,肤色苍白、像个王子的那个,以及他深色头发、紧张兮兮的家臣。还有那个形容枯槁、咧嘴笑着的牧师。他用男士对待女士的方式对你点头,就好像他刚刚摘下了帽子。
沙漠的叫声响彻你的身体,生猛的力量如同最凶狠的沙尘暴一般撕扯着你。力量觉醒之际,你对那只鸡的压抑随之烟消云散。鸡从水槽里升入半空——没有羽毛,没有重力,没有感觉,只有魔法让它悬浮着——继而伸着爪子飞向莱缇夫人。她尖叫着把它打到别处。公司的人在她身后叫喊着,血和肉溅得到处都是。在冲出后门之后,你盲目地朝着悬崖飞奔,隐约听到玛丽索在喊你的名字。来吧,沙漠唱到,回家吧我的儿,差不多还没到镇子的边缘,你就脱了人形,变得狂野而失控,原始而自由。
当你不是人的时候,时间流逝的方式并不一样。动物们按照进食、睡觉、躲避、追踪的循环生活,尽管你并不完全算是那样的动物,你已经发现,你血液里律动着的这片土地也遵循着类似的规律。它的循环是温暖、炽热、凉爽、黑暗,风恶狠狠地吹着遭受着炙烤的干裂土地。现在正是温暖向炽热过渡的时候,尽管大地烧灼着你的双脚,你却几乎没有注意到。
你父亲的坟墓以两棵丝兰树为标志,它们散乱的枝条仿佛朝天伸着的爪子。没有墓碑。好多烧得焦黑的石头散布在树下,某些神秘的祭品在石头上留下了肮脏的印记,土狼也曾经喜欢留下一些骨头作为小礼物。
你在坟前走着,留意着你母亲的声音。她的叹息流连于跳鼠在它们隐身之穴里仓促的脚步中,回荡在穴鸮用细棍般的双腿追逐阴影时利爪在土地上的一声声刮擦里。她喊你来这里是有原因的,你很确信,但是在这种形态下你无法用言语回答她,因此你必须等待。
不同于沙漠令人宽慰的低语,你父亲最喜欢的摇篮曲歌词流淌在你周围,唱出它的是一个刺耳的人类声音:
“摇啊,摇啊,丝兰树,
“雨水和银子把我盖住——”
在他的坟墓上,所有的动物骨头都开始颤抖,一边颤抖一边咔哒作响。恐惧在你内心深处咬啮着你,你拼劲全力吼叫,沙子在你的脚边打转。
“雨云聚处天色黑,
“嘲鸫鹌鹑天上飞;
“爱人啊爱人,快快逃往他方!
“若是留下,你必会溺亡。”
地上的骨头突然排成了一条直线,指向较大的那棵丝兰的树干。牧师高高地蹲伏在你的上方,体态扭曲,膝盖抬到了耳朵旁边。他黑色的衣服仿佛在炎热中幽幽闪烁,脖子的弯度使他看上去像只巨大的秃鹫,勉强挤在了人类的形态中。他的影子在地面上又细又长,如同孤零零地一根谴责的手指。
“是我教给他唱那首歌,你知道吧。”牧师对你眨眨眼睛,又笑了,“一首祈雨的祷文。这个镇子需要复苏了,对吗?”
他蹲着的那根树枝看上去撑不住他这个块头的人,但对他来说似乎不成问题。眨眼间,他离开了树,又一眨眼间,他已经迎头站在你面前,拱起的肩膀挡住了月光。你意识到月亮已经出来了,一轮苍白的银盘划破了夜空。
玛丽索说得对。牧师闻起来像死人。
“你真的和他很像。”他喃喃道,“我猜他是你父亲,对不对?你们有一样的发色,就像地下深处的粘土。还同样有让熟睡的东西不合时宜爬起来的天赋。”牧师直起头,调整了一下他的宽檐帽。“那也是我教他的。在他来到西部寻找财富之前,他是属于我的,他所有的兄弟也都是。那是在他为了我妹妹背叛我之前。”
沙漠在你体内嘶嘶作响,你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与她的愤怒、她的怨恨和她的遗憾共鸣。土狼从黑暗中溜出来,围住了你的侧翼,它们的眼睛像粗磨过的宝石般闪闪发光。但是牧师只是在笑,他的嘴咧得好大。
“双倍的祝福,双倍的诅咒。你得了我的能力,还有她的。”牧师斜过身来,他干涩恶臭的吐息像鬼魂一般抚过你的脸。“不过我来这儿可不是单单为了吓唬你。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一场小风暴。那是大得超出你理解能力的事情,那些坐火车来的人带来的。”
这话让沙漠暂时停歇了,她在你体内蜷伏下来,像一条等待时机的蛇。你的心跳得很快,如果你还是人类,你就该担心自己要昏迷了。但是还没等你努力说出话来问他什么意思,一个声音越过平原传了过来。
“埃里斯?”
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举起一只手臂护着眼睛。那是玛丽索,她的大头巾系在脸庞周围,拉到了鼻子前面遮挡沙尘。这次她没有骑马,肯定是徒步跟着你跑来的。
不,不,你不想让她看见你这个样子。你的沙尘暴化作了扭动的烟柱,咆哮的劲风攻击着她瘦弱的身躯。玛丽索踉踉跄跄地后退。
“见鬼,埃里斯!停下!”风暴中你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牧师在咯咯地笑。
“多么忠诚的朋友啊。不过记住,孩子——娶了沙漠的男人不会有好下场。别忘了他们对你父亲做的事,就在你母亲的土地上,在他们觉得没人能看见的时候。”牧师用一只瘦长的手碰了你的前额,他的手指僵硬冰冷。“人们害怕他们不能理解的事物。这就是为什么,无论你怎么选择,你总会落得孤独一生。”
“埃里斯!”玛丽丝正在拼命穿过令人睁不开眼的劲风。当你回过头来,牧师已经不见了。“埃里斯,拜托,控制一下你自己!”
你的血管里仍然有力量在咆哮,不过既然牧师不在了,那一定是你头脑里某种强烈的压力。不,你一边抑制住它一边想。如果他说得没错,那么这股力量属于你自己——一种源自你母亲和你父亲的能力,你会按照你自己的意思对待它。你会让它服从你。
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你父亲死去之后,沙漠将它的疯狂转而投向你之后的第一次,你能感觉到你母亲的力量向你的意志屈服了,变成了你能够控制的形态。你握紧拳头,风减弱成温顺的低吟。与此同时,你在自己身上寻找着那个你觉得熟悉的人类形体,一个身材矮小、瘦骨嶙峋、肤色暗沉如泥的男孩。一个适合你自己的力量的身体。
你刚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玛丽索就伸出手抱住了你,抱得很紧。“天哪。我以为我失去你了。”
你在她的拥抱中颓然欲倾,感觉精疲力竭,但却充实饱满。你从来不曾以这种方式恢复自我,直到你的母亲决定放过你。“我也那样以为。”你在她的脸颊边轻声说,“但是我还在这里。我不会离开。”
“我的天,我要一直收拾你的烂摊子了。”她尖刻的口气让你畏缩,但环抱着你的双臂是温柔的。她身后的脚印已经被抹掉了,但就算是风也刮不去她拼命来找你时脚后跟在地上磨出的深深的伤痕。
“对不起。”你说。天哪,你是那么地爱她。而且这种爱并非很多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渴望。你一生中还没对任何人有过这种感觉。但是玛丽索从没有那样触碰过你,此时此刻,有她身体的温暖,你别无所求。
然而,牧师的话仍然回响在你的耳边。你总会落得孤独一生。
“没关系。”她开始朝着镇子的方向拉你回去。“我已经习惯了。”
“等一下。”你抓住她的手,她回过头来看你,发辫在幽暗的光线里垂在脸庞两边。“玛丽索……你看见了我。那个样子。”
“是啊。”
你倒吸一口气。“你不害怕吗?”
她握紧了你的手。“我见过更吓人的场面。”她见过,你们两个都见过,从那场以不同方式把你们俩都变成孤儿的塌方,到每天晚上你帮她勒紧束缚带时她眼中担惊受怕的神色,还有她打开那一小瓶她藏在化妆镜后面的鸦片酒时颤抖的手。
但是她从没见过你像今晚一样充满沙漠的野性,成了褪去一切伪装的疯狂生物。而知道她见到了你那个样子之后还能够直面你,你是有一些欣慰的。
“咱们回去吧。”玛丽索非常温柔地说。她没有说“家”这个字,你对此心怀感激。
莱缇夫人啪的一声扇在你脸上。“你到哪里去了?”她咬牙切齿地问。你没有回答她——她已经知道你去了哪里,你身上有土狼、动物尿和凝固的血液的气味——于是她又打了你一下。“我告诉过你不要那样跑掉。你像个又疯又脏的动物一样,从我们的客人身边逃掉,让我在他们面前丢了脸。感谢老天,他们周六还想用我们的酒吧。”莱缇在她的裙子上擦手,就好像摸到了她见过的最令人恶心的东西。你记得在以前,你还小的时候,你父亲还活着,那时她会和蔼而温柔地抚摸你的脸。那时候她抱你是出于自愿,而非迫不得已。你记得她充满柔情的眼神。你记得她还称呼你名字的时候。
你认为她也许曾经爱过你,在她学会害怕你之前。
“好了,好了,莱缇。”她吓了一跳——好像她没有听到那两个公司的人从她身后走过来。是那个皮肤苍白像个王子的人和那个紧张兮兮、深色头发的家臣。有那么一刹那,你怀疑后者会不会就是第一晚和玛丽索在一起的那个。像王子的那个人对莱缇夫人讲话时,她会不由自主地挺直肩膀,凭借这一点,你就能知道他的口音显得很有教养。“没有关系的。不过我想我们还没有正式认识过。”他径直地看着你,而不是像很多人那样对你视而不见。“我叫威廉·拉科姆。请问阁下是?”
莱缇夫人撇起了嘴。“姑娘们都叫他埃里斯。”
他几乎没看她。“这么说你叫埃里斯?”
“是的。”你非常轻声地说。牧师没和他们在一起,而且你也感知不到他的存在了。不过你还没傻到认为他离开了。
威廉的目光转移到安静地站在你身后的玛丽索身上。“还有这位跟着我们的新朋友跑了出去的勇敢女孩。敢问芳名?”
“玛丽索。”她说。威廉伸手抓住她的手,然后拉到自己嘴边亲吻她的手背。莱缇夫人的表情酸得能做一罐泡菜了。威廉的同伴皱起了眉头。
“玛丽索。”他念着她的名字,一如沙漠念你的名字,好像噼啪作响的热浪掠过岩石。玛丽索。声音从他口中传出,热浪也噼啪作响地掠过你的脸。“很高兴认识你。莱缇有没有对你说过我来这里的原因?”
“没有,先生。”她抽回手,眼里闪烁着不确定的光泽,同时向后退了一步。威廉只是笑着直起身来,目光又转向了你。
“是这样的,拉科姆矿业公司拥有本镇脚下的这片土地。我们就在悬崖之外开矿。矿井倒塌的悲惨消息过了几个月才被我们所得知——失去了那么多的好人,对此,我谨表最深切的哀悼。”他带着悲伤的眼神,将帽子放到胸前。这个姿态丝毫没有增加你对他的信任,哪怕没有减少的话。“当然,银矿的矿脉也被挡住了。塞缪尔——我的这位同伴——和我被派来评估矿遭受的损失,以及为那些遇难矿工的家人拟定一笔合适的赔偿金。”
“那种发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塞缪尔突然盯着你说。他似乎不是那种喜欢客套的人。“那种摆弄骨头的本事?”
“自打他父亲死去,这孩子就这个样子了。”莱缇夫人甚至没有提他的名字,尽管他那么爱她。你那时候也爱她,哪怕她是你父亲的第二个妻子。
“他是你的孩子吗?”
“天哪,不是。他是他父亲的孩子,因此才归了我。”
威廉咳嗽一声,瞥了塞缪尔一眼。“我们在东部从没见识过这样的事情。这是种常见的……现象吗——在你们镇上?”
“我听说你们东部会烧死女巫。”莱缇夫人说。你盯着地面,希望自己能消失。脸上被她抽到的地方在痛,这个感觉不肯消失,你的心仿佛被刺槐刮出了深深的口子。“不,只有他,自从他父亲死后。算是日行一善吧。尽管他会着魔,但我从那时候起便一直收留着他。”
“这样啊。”一只手伸到你的下巴下面,抬起你的脸,你发现自己在直视着威廉的双眼。“埃里斯,看来你有一种罕见而独特的能力。这也许是魔鬼的功业,但我是个敬畏上帝的人,见过很多事情,而我对你毫无恐惧。我希望你明天早晨能和我们一起勘察矿井。”
“先生们,那会造成极大的不便——”
“当然,我们对你做出补偿。”
“他没有马。”莱缇夫人说。她的拳头在裙子里鼓了出来,她的声音也有些奇怪——也许是带了点慌乱——这让你想到了玛丽索。你因此再次思考。也许这只是你的想象,但是自打……那什么……你还没有听过她用这样的语气说到你。“那是个危险的区域,先生们。那些因为塌方而迁走的人显然能够为你们提供更周到的服务。他们还有自己的枪械。”
“我们有自己的人马。我们缺少的是能和死人说话的人。”你的呼吸梗在了咽喉。他终究还是看到你了。在余光里,你发现玛丽索也很害怕,她肩膀紧绷,就好像打算抓住你逃开。
威廉移开视线,不再盯着你的脸。“我们破晓上马出发。适当收拾一下,埃里斯。”
“你不能带他走。”让你惊讶的是,走到你们两个之间并说出这话的,不是玛丽索,而是莱缇夫人。“我不允许。”
威廉对她露出了一个迷人的笑容。“我亲爱的莱缇,这不是请求。”
他推开门走进夜色之中,塞缪尔紧跟其后,你意识到威廉在轻声地哼着什么曲子。过了一会儿你才想起来那是你父亲的歌。
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你骑着借来的马离开了镇子。玛丽索污迹斑斑的红头巾围在你脖子上。玛丽索起床送你离开,她围着大披巾抵御夜里的凉气。
“别做傻事。”你备马的时候,她用低得只有你能听见的声音说,“如果你看到了那些会动的玩意儿,赶紧他妈的跑出来。这些城里人真该死。”
她是那么地狂躁,好一个历尽磨难的幸存者,你的玛丽索。你们俩都是对方唯一的朋友,而且远不止如此。你开口想要告诉她你的感受,说出来的却是:“王子的眼神离不开你。这可能是你出去的机会,玛丽索。”
她亲了你的脸颊,好避免看你的脸,于是你明白了她自己心里也有数。威廉,有钱,喜欢她。他生活的地方与这个垂死的破镇子之间,足有一趟跨洲列车的旅程。那里远离镜子后面藏着小酒瓶、双手粗糙的男人在走廊上逡巡的酒馆,那是像你或者玛丽索这样的人可以重新开始的新地方。
玛丽索抽身的时候,黑色的卷发让你脸颊发痒。她的眼神很严肃。“不要把希望寄托于幻梦。你得完完整整回到我这里,埃里斯。”
你吻了她的脸颊,然后翻身上马。“我会的。”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过来,孩子。”塞缪尔发令道。他和其他公司的人都已经骑在马上准备出发,威廉位于最前头。他们都戴着斗篷或者穿着夹克来遮挡升起的太阳。没见到牧师的踪迹。
你顺从地跟上,土狼在你前头嚎叫,你低着头,手紧紧地放在腰间。你没有回头看玛丽索,但你能感觉到她正变得越来越小,马的每一步都在拉长你们俩之间的距离。
公司的人赶了一天的路,鲜有交谈,太阳沿着低低的弧线升起,在头顶像颗恶毒的眼睛似的瞪视着你。想待在马背上很困难,你并没有接受过多少骑马的训练,而这匹马很烦躁,仿佛它能闻出来你身上的野性一样。
昨晚之后,对你狂野、脆弱、真实的自我,你把握得更加牢固了,但是现在你远离镇子,正前往你母亲领地的核心地带,这使你的自我控制遭到了缓慢的侵蚀。在莱缇夫人家,你在厅堂之间像个幽灵似的飘来飘去,擦地、做饭、消失在阴影中。但是在这里,在用深褐色的手掌围拱着天空的群山之侧,让你跃然离开、嚎叫着和土狼一起穿行在灌木丛中的呼唤变得几乎无法忍受。你皮肤发痒,好像你的衣服太紧,你渴望冲向丝兰和野忍冬之间,到奇形怪状的山丘从平地上升起的枯骨之地。
公司的人对你没什么话说,不过塞缪尔一直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你,一直挡在你的马和威廉的马之间。在镇子里那么和蔼的威廉似乎也不愿交流了,只是安静地望着地平线。
你们的队伍离矿还有几英里的时候,第一个死物跌跌撞撞地闯到了你们的路上。它看上去是一头公牛的尸体,根据它破破烂烂的皮上的弹孔判断,它是某个粗心大意又野心勃勃的偷猎者的不幸受害者。众人立刻停下,塞缪尔抓住你的腰,把你的马推到最前面。公牛用呆滞无光的盲眼看着你们俩,蹄子刨着地面。
“你能制止它吗?”塞缪尔问。在他身后,众人在窃窃私语。疯魔邪恶、受到诅咒的把戏之类的言辞充斥了你的耳朵。
“我不知道。”你低声说。
“你最好快点搞清楚。”塞缪尔说。他说得对,那头基本上只剩下骨头和空荡外皮的公牛已经低下了头,正准备冲过来。它没有肺,发不出声音,它的沉默令人不安。“枪在这样的东西面前一点作用都没有。”
你忍住没吭声,集中精力。沙漠的力量蜷伏在你的手掌中,就像头天晚上它屈服于你一样,但是你感觉得到它在骚动不安。不过你还是伸出了手。停下。
那具骨架颤抖着,踯躅地抬起了头。然后它朝你走了一步。又是一步,又是一步,直到飞跑起来。你身后的马开始发慌,它们背上的骑手也是。
“杀了它!”塞缪尔厉声说。他深色的眉毛上挂着汗珠。“该死,孩子,只有你能把它放倒!”
“埃里斯!”威廉喊道,“动手!”
“我做不到!”你叫着。停下!停下!但是它不听你的。你从来没有拆解过死物,只是曾经把它们拼凑起来,而且也是无意为之。这时威廉来到了你身边,抓住你的肩膀。力量穿透了你——
摇啊,摇啊,银子和雨水把我盖住——
——沙漠,你的母亲,通过你的口尖叫着。闪电划破了你的视野,当你眨眨眼睛,大口喘着气,力量变成了肉眼可见的线条,亮白如银,穿透了那头动物的行尸。你握起了拳头,拉动那些线条。停下。
公牛在离你仅仅几码的地方停住不动了。然后它抽动着瘫倒成一堆骸骨和一张晒得发白的皮。
接下来是一阵绝对的寂静。然后威廉笑了,重重地拍着你的肩膀。你的专注崩溃了,你努力控制着你的力量、你的人类形体。“干得漂亮!”
你的脑子里充满了垂死公牛的尖叫,你的鼻子里充满了枪药的辛辣气息,你在你的马上摇晃着,努力保持平衡。
其他人都离你远远的,聚作一团。只有塞缪尔来到你和威廉这里,尽量靠近你们。
“你在想什么呢?”他喝道。但他问的不是你,而是威廉,威廉则只是在笑。“你可能会送命的!”
这时候你明白了。他看待威廉的方式就如同你看待玛丽索。他可以为他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他去死,因为他深爱着他。
“管用了,塞姆。”威廉说。听上去他非常激动。“他把它拆解了。你看到了吗?”他几乎是狂热地转向你。“既然他能唤醒死者,怎么就不能再让它们沉睡呢?我就知道我是对的!”他的手仍然按在你的肩膀上,但是当他盯着你的脸时,你能感觉到他是在看向更远的地方。“埃里斯,你是我们安全进入矿区的机会。所以我们才需要你。”
“一次成功说明不了问题。”塞缪尔说,“并不安全。而且这孩子看上去就要掉下来了。假设这种……巫术还会管用,他能维持它多久?”
巫术。威廉和塞缪尔低声争辩的时候,你努力忍受着他们的言论。巫术是夺去你父亲性命的东西。他那些求雨的歌谣,他那些探访你的母亲、在她的土地上向她顶礼膜拜的夜晚之旅。
人们害怕他们不能理解的事物。
一个瓶子碰到了你的手,你发现塞缪尔用他那双深色的眼睛看着你。在他身后,威廉正朝着其他人策马飞奔,挥手召集他们。“喝吧。”塞缪尔轻声说,“渴得要命啊,是不是?”
你不确定地接过了瓶子。不过水很好喝,在你的舌头上暖暖的,带着锡的味道。
“你能把我们带到矿上吗?”他问。他让你随便喝,你挺感激这一点小小的善意。
“我不知道。”你盯着自己的手说,“我不知道我能让死者……停下。直到刚才。”
“你最好快点搞清楚。”你打算还给他瓶子,但他拒绝了。“只要威廉做了什么愚蠢的决定,就没法改变他的主意了。我们要么到矿上,要么死在去那儿的路上。”他冲着你抬起了下巴。“我不希望死。我希望把我们的每一个人都安全地送回家。这也包括你。”
骄阳似火,他离开你朝着威廉跑去。你握着他的水瓶,手遮凉篷,眯着眼睛看矿区方向的那片洋槐,你的嘴里仍然有火药的味道。尽管在台地之外的地平线上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但你敢发誓听到了牧师的轻笑正在沙漠上的仙人掌之间回荡。
从你父亲被杀死的那天,矿区的天空就一直没有云彩。死去的人和动物披着残缺不全的皮走来走去,只剩骸骨的猫头鹰和麻雀蹲踞在矿井大门断裂的木梁上,用它们空荡荡的喙吱吱喳喳。这里的味道比腐尸还难闻,你母亲的不悦化作过热的力量烧灼了你的全身,一股冲动引诱你褪去皮肤,转身逃往灌木丛间,永不回还。
但是你没有离开,而是坚定地待在那些人的前面,一个接一个地让那些死物倒下,强迫它们跪倒,强迫它们以面触地。当你令它们倒下并平静下来之时,它们的死亡冲着你扑面而来。
刀刺生吞我的嘴里好干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孩子了窒息流血断颈尖牙撕咬我不想死
他们平静下来,而你却无法平静。不过才放倒了几个复生的行尸,你就摇摇晃晃、发出咆哮,几乎无法继续坐在马背上了。那些人在远处心惊胆战地看着,就在你差点被马甩下来的时候,塞缪尔抓住了它的头,在它的耳边轻声抚慰。此外唯一来到近旁的人是威廉,他的头发闪闪发光,仿佛一条刚开挖出的银矿脉。
“你能做到,埃里斯。”威廉低声说。塞缪尔无言地看着你,单手叉腰,拇指搭在手枪的柄上。
垮塌之后的三个月里,还没有其他人能够接近矿井。你强迫死物守规矩,把它们狂乱无序的能量变成某种可控之物,并使它们恢复平静。
疼痛流血饥饿我的嘴好干被撕成碎片我的腿没有知觉了请别让我这样死去灯熄灭了天哪谁来救救我
矿工们的声音涌进你的意识,你尖叫着,黑暗笼罩了你的视野。你在地下,被碾压,动弹不得,你的肋骨被无法撼动的石头压断。最后几个闪过你脑海的念头:一张女人的脸;一条狗被拴在外面的柱子上,再不会有人去放开它;玛丽索穿着破衣烂衫站在街上,抬头看着莱缇夫人房子上的标识。
停下。
这时之前的黑暗,还有你栖居的这个身体又发生了变化。时间是晚上,点点星光透过你头上的粗麻袋照下来。一棵丝兰树粗糙的树皮紧压着你的背,你的手腕被绑在身后。有许多声音,一些和矿工们的一样。还有一个尖利的声响,仿佛钢铁撞在岩石上,接下来你的脚下腾起火焰,舔舐着你的腿。明亮的红色火焰,你想到了莱缇,和埃里斯,然后就不再有想法了,只有痛楚。
停下停下停下停下
“不要开枪!”威廉喊道。有粗糙的手猛推你,幻象和你对死物的控制一起分崩离析。你重重地摔在红色的土地上。威廉下马站在你身旁,伸出一只手臂保护你不被其他人伤害。
塞缪尔的手枪已经竖了起来,正指着你的头。那并不是队伍里唯一一支对着你的枪。
“你着火了。”塞缪尔说。他声音冷漠,神色难以分辨。
你的皮肤看上去完好无损,没有烧灼的痕迹。但是你知道自己的感觉,有那么片刻,你知道你败给了你的父亲,一如之前的很多次,你败给你的母亲那样。“它们都离去了吗?”你用沙哑的声音问。
“不完全是。”威廉说。汗珠在他脸上闪闪发光,他用手指向后捋着纷乱的头发。
一簇簇沙漠毒菊之间,成堆的骨头覆盖着地面。你母亲的大部分手段都被破坏了,她的诅咒被拆解了,不过没有消失。但是还有一些漫游的死物聚在矿井的入口前面。它们看上去并不像正常的动物,而是由很多不同尸体中的大块遗骨拼凑起来的样子,那些骨头一些属于人类,一些属于畜类。此时此刻,你感觉你自己亦是如此。
你太累了,四肢在颤抖。你往自己身上召集了太多力量,以致造成了疼痛。沙漠很不开心,她的怒火在你体内燃烧,要求改变,要求你离开,要求着,不断要求着。
“只剩下几个了。”威廉说着,伸下手来拍你的肩膀。他的皮肤接触到你时,你退缩了一下——同样的能量浪涌击中了你,就和在厨房里那样,就和你对付第一头牛时那样。不过这一次,另一次死亡的闪回占据了你的视野
塞缪尔,亲爱的,傻瓜塞缪尔,他的衬衫上有血,他握着你的手,狂乱地呼喊着你的名字,牧师在冷笑,一份即便你能够拒绝也不会拒绝的出价。这份报价是一种力量,让你看到了一个景象:死人在全国各处的矿井里劳作,不知疲倦,不拿报酬,没有怨言。你则看着报纸上节节攀升的数字。你也在笑,用尽你的最后一丝气息,然后你用沾着你自己鲜血的颤抖手指签订了与牧师的协议
你踉跄着朝后退去。
“你做得到。”威廉说。苍白、无瑕、冰冷。他身上有昂贵的古龙香水气味,但是在那之下,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你也做得到。”你说。他停下了动作。“不是吗?”
他眨了一下清澈无色的眼睛,用一根手指指点了一下那些骷髅。它们溃若骨雨。“干得漂亮,埃里斯。”他用能让他手下人听到的音量说。但是他并没有看他们。
“你为什么还需要我?”
“这片该死的沙漠。”他用只有你能听见的声音说。与此同时,他伸手够你,你向后退缩。“在过去几个月里,我们派了那么多人探查这个地区的矿井。凡是到了里奥德里诺以南和里奥格兰德以西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哪怕那些不惧死亡的人也着了道。他们被这片该死的沙漠吞噬,被土狼撕成碎片,反复兜圈子,直到力竭而亡。但是当我听说了你父亲的死,听说了你,一切都豁然开朗。”
牧师的话也再次回响。在他来到西部寻找财富之前,他是属于我的,他所有的兄弟也都是。那是在他为了我妹妹背叛我之前。
威廉笑了。“她不喜欢我们这样的人。但是她不敢伤害你。不敢伤害自己的孩子,或者他的。”他紧紧地抓着你的手臂,拉你站起来。“来吧,埃里斯。和我一起走走,靠近点。我们好好地看一下这个矿。”他做了个手势,其他人穿行在倒下的尸体之间,小心翼翼地靠近,与你保持着安全距离,偶尔经过你身边时便做出驱邪的手势。
这个人并不关心镇子。他对莱缇夫人说的那些漂亮话,关于赔偿,关于重开矿井以恢复商业的话,全都不作数。这个镇子只是个有尸体可供他随心取用的地方。他也会利用你。作为一个抵挡你母亲的愤怒的盾牌,一个让沙漠乖乖听话的人质。
但是他的力量不同于你的。他仅仅拥有牧师的恩宠,而你拥有别的东西。
沙漠在你的体内仿佛潮汐一般改变了吼声,那是一个你无法忽略的命令,要你抛弃自己的皮肤,解放你真实的自我。这一次,你言听计从。
来吧,沙漠命令道,终于,你彻头彻尾地分崩离析。
有一个人最先发现了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你的皮肤化作一根根长条脱落下来,你的人类形体蜕变成某种无法控制的东西,某种腿疾如风、弓腰曲背的野蛮之物。所有你召集到自己体内的沙漠力量穿过你的四肢回到大地,银色的线条相互交错地穿过干裂的泥土。四周的骨堆都在颤抖,然后缓慢升入空中,再次成型。
“怪物!”他尖叫道。该死的,你心里唯一的宽慰是他没有叫你巫师。
沙漠驱使着你,你不再属于你自己。狂风骤起,把片片灰尘吹到人们脸上。如果你母亲能够随心所欲,如果你能够随心所欲,你会把他们全都埋葬在此,埋在深深的矿井里,连同其他的人类。
玛丽索怎么办?你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出现了这个问题,但是它被你母亲和你共同的怒火淹没了。
威廉已经跌跌撞撞地离开了,他伸出双手,你能感觉到他在和你争夺对死者的控制权。他比你强大得多,也更有经验。但是你母亲向你体内倾注了更多力量,你因而得以回击。沙暴起来了,公司的人被遮蔽了视线,盲目地摸索他们的枪。
沙漠的死者在靠近,塞缪尔站到了你和威廉之间,用手枪指着你。他有些害怕,但手臂很稳定。
“塞缪尔,不要!”威廉吼道,但是塞缪尔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
他的枪响了,在被击中之前的电光火石之际,你想到了玛丽索,随后所有思绪皆烟消云散。
“摇啊,摇啊,丝兰树,
“雨水和银子把我盖住——”
尸骨在你周围咔哒作响。牧师的歌声干硬沙哑,他的手抚过你纹丝不动的胸膛。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加入进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仿佛蝎子腿踏在石头地面上,声声饱蘸毒汁的轻敲。大地在你的身下随着你母亲的悲痛吟唱。
雨云聚处天色黑,
嘲鸫鹌鹑天上飞;
爱人啊爱人,快快逃往他方!
若是留下,你必会溺亡。
你睁着眼睛,傍晚的阳光照进你的眼睛,但是你没法眨眼。每一块肌肉都无法运动,你费了好大劲才张开嘴。
“我死了吗?”你低声问道。你感觉不到自己的胸膛的动静。
“死透了。”牧师说,“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慢慢地,你努力握住了自己的手指。“我……离开了多久?”
“几天。他们想要烧掉你的尸体,但是我可不想再失去一个你这样的了。”他的嘴扭曲成一个像是微笑的样子。“火焰不管用,他们便把你留给了秃鹫。”
一群傻子,你母亲说。沙漠本身,它的热量和无情,像一把钳子似的揪住了你的心。你疑心会不会在第一夜被她呼唤到她那里的时候,在你第一次放弃自己的身体变成其他东西的时候,你就已经死了。好像我会让我的生物伤害你。你也会对你的生物说同样的话吧,哥哥。
牧师笑了。在一张眼窝空荡荡的脸上,那笑容看上去很奇怪。“我太放任那孩子了。我以为我能让他待在东部,不到你的领地上来。但是他的野心盖过了他的理智——”
他杀了我的儿子!
“这孩子也是我的亲戚。”牧师嘶声说道。“不要否认,妹妹。是你让他们逃回了他们的镇子,没让他们补偿自己的所作所为,没让他们受到一丁点伤害。”
我会让那些伤害他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也是。这也许是几百年来我们第一次达成一致。”
“你和谁一伙?”你说。牧师抬起头。
“和我自己一伙。还有你,尽管你可能不会相信。”他向你伸出手,你握住了,你的身体慢慢移动。“我一直太过喜爱你的父亲了。”他低声说,“你的母亲不让我忘掉这一点。”
你好奇这是谁的力量做到的,他的还是你母亲的。你能感知到周围那些死物,它们的潜在能量,就像你能感知到地上跳跃和逡巡着的所有生物,以及大地的古老吟唱那般。
牧师领着你到矿井入口,岩石和断梁在那里紧紧地堆积着,挡住了道路。“你看到了什么?”
你把双手放在岩石上,闭上眼睛,集中精力。你母亲的力量通过你的心灵之眼集线成网。在远方低处,是一堆堆的死者,一堆堆的死人。
那已经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你那拒绝原谅的母亲,在极度悲痛中收取了你父亲烧焦的遗体,并释放出方圆好几英里之内的每一个死去的沙漠生物,让它们在矿区、在路上徘徊,直到除了不断地深入地下之外,人们再无安全的地方可去。在矿工们因为矿井坍塌而窒息在隧道里之后,她仍然不肯放过,让镇子三个月不见雨云,什么都长不出来。
你睁开眼睛。“我看到了潜力。”
牧师咯咯笑了,甚至你的母亲也发出了开心的笑声。我对你说过他很聪明。
来自东部的人,哪怕如威廉之强大,也不能凭自己的力量挪动那些石头。他们会带着合适的开矿工具回来,甚至还可能从他们滨水的城市里带来昂贵的机器,但那得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你不需要几个月。有牧师在你身边,有你母亲在四面八方,有她犹如将至的季风一般的存在,你不需要。
“借给我你的力量。”你说。要对付这么大的东西,你需要比你自身能力更大的力量。更大的控制力,更优的策略。
效忠于我们。那么我们也将效忠于你。我们两个。牧师点点头。
你已经死了,你不可能像这个样子回去,即便你想回去。你不会再失去什么了,除了玛丽索,没有什么可失去,而且到了这时候,你死去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了她耳边。死去的同时,你也失去了她。
你把双手伸向他们表示同意。“好的。”你简单说道。
你母亲念着你的名字,她的声音就好像季风雨冲刷而过,雨水舔舐着干透的大地,同时带来生命与毁灭的希望。牧师靠过来,把他干燥的前额贴在你的前额上,喃喃低吟着你的名字。你想到了死亡,在冰冷黑暗的地下获得安息、平和。
你吟唱着,摇晃着。牧师解下他的外套,披在你的肩膀上。他烧焦的遗体从胸骨到肚子都是打开的,里面的空腔里装着小小的黑色果蝠。它们倒挂在残破不堪的肋骨上,眼睛像小小的余烬一样盯着你。
“摇啊,摇啊,丝兰树,雨水和银子把我盖住,”你轻声唱着。你母亲的力量在你心里嗡嗡作响,她的快乐和赞许充满了你的手。你看到了岩石的排列,一个接一个地释放了它们。它们沿着你母亲力量的线条滑开,平顺如油。
随之而来的是矿工们。他们被虫咬蚁啮的残躯走动起来。牧师和你一起吟唱,他的动作也配合着你。“雨云聚处天色黑,哦,嘲鸫鹌鹑天上飞。”随着你坚持不断地每一次施力,矿工蹒跚而行,自由地走进了行将消逝的天光里,走进了空旷的荒野中。你对他们每一个施法,心无旁骛,死亡的迹象消失了。他们的尸体仍然冰凉,但是虫咬的痕迹和破碎的肢体都不见了。你知道这都只是暂时的,无法长久。不过一晚已经足够了。
你想到了玛丽索,冰凉的胸膛不由得发紧。一晚必须足够。
每一只沙漠生物的活动都在你意识的边缘骚动着。跟踪猎物的猫头鹰扇动着翅膀;软尾鼠悄悄地爬到岩石上,用幼狼般的声音对月亮吼叫。树形仙人掌的花慢慢开放,花瓣被小蝙蝠好奇的嗅探碰掉。蛇在它们的地穴里盘卷,吐出舌头试探空气的湿度。你的土狼们前来见你,它们的嘴里紧紧咬着从死人身上偷来的华服,正好适合你的身材。
你让骨瘦如柴的乌鸦从你肩上提起牧师的外套,伸臂穿上了新的夹克。它像月光一样闪烁着。沙漠生物为你更衣的时候,土狼缓步而行,与牧师擦身而过,响亮地吠叫着它们的忠诚。他笑了。他知道这忠诚并不属于他。
当你穿上了光彩夺目的衣服,华美之状不输于玛丽索书里的任何一位王子,一只只剩下骨头的鸟为你衔来一朵忍冬花。你把花茎插在胸膛上方一个齐整的子弹孔里。
“那就来吧,我亲爱的埃里斯。”牧师说,“别误了你自己的派对。”
一点不假,你的母亲说。她的声音里几乎带着愉悦。去给他们一个永远无法忘怀的夜晚。
你笑了,露着牙齿。一匹几乎可算是马的东西向你跑来,只剩骨头的蹄子在坚硬的地面上咔哒作响。你翻身上“马”,转向道路,矿工们开始跟上,步伐并不缓慢而蹒跚,而是自信满满。远远的高空中,黑色的云开始涌来,这是几个月以来不曾见到的景象。
爱人啊爱人,快快逃往他方!
若是留下,你必会溺亡。
你走向镇子的时候,月亮已经醒目地高挂中天,好像一只发光的嘴巴。你的坐骑仰起头,如果它那一身烂骨里面还有肺或者任何别的东西,它也许就要嘶鸣了。
班卓琴和小提琴让莱缇夫人的酒馆里洋溢着轻松的气氛。你带领着死人推开门的时候,乐队在困惑中把曲子奏成了断断续续的噪音。酒吧里面很拥挤,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你的周围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有些人是因为恐惧,还有一些人则是因为这明显的奇迹引发的欣喜。但是你只盯着一个人,你推开那些朝自己的爱人伸出双手的镇民们,悄悄地朝那个人靠近。
她在那里,正被一圈公司的人围在中间,与威廉共舞。他恢复了洁净无暇的面貌,穿着剪裁精致的西服。她盘着头发,束腹上绑紧了带子(尽管绑得很笨拙,也许是哈里特代替你帮她绑的),脸上浮现出僵硬的微笑。你认出了她下巴的样子,当她压抑着伤痛时,便会那样闭着嘴。
“玛丽索。”你说,她猛地朝你转过头,睁大了眼睛。你朝她走去,她松开威廉,向你走过来迎接你。威廉并没有试图阻止她。哪怕你不是死而复生,你也知道他能在你脸上看到一些前所未见的东西,一些像沙漠一样生猛阴冷的东西。
他恐惧地后退,你朝玛丽索伸出手。“与我共舞。”你用一种风吹过死人尸骨一般的声音说。
“埃里斯。”她喘息着,随后便投入了你的怀抱。从你身后伸出了另外一些冰冷苍白的手臂,紧紧地抓住威廉。他大声呼喊,但是他们把他扔到一边,他被身穿艳丽服饰的尸体们吞没了。你看到了塞缪尔,但是他也在够到你之前被拉进了尸群。跳舞,你心怀恶意地想着,他们将会照做,在沙漠的魔力中紧紧牵着手,直到躯体被撕扯成碎片。
教会你跳舞的人正是玛丽索,那是在她地板吱吱呀呀的小房间里,你紧紧拥着她,随着音乐摇摆。和往常的每个夜晚一样,她的身上散发着香水和沙尘混合的味道。她的目光无法离开你,而你在好奇你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施向矿工的魔法有没有让你恢复原来的样子,或者你已经变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咱们出去吧。”你轻声说,玛丽索做了个“好”的嘴型。你紧紧握着她的手,在与逝去的家人、兄弟、丈夫重聚的人群中用胳膊肘开出一条路来,有些人已经紧紧抓着失去的人重新开始跳舞了。
旁边你看到了莱缇夫人,但是她纹丝不动地站着,目光锁定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是你在荒原上行至半路,从两棵丝兰树下站起来加入你的队伍的。随着他的靠近,莱缇的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希望。
“罗伯特。”她哽咽着喊了一声,冲上前去抓住他。他的发色和你的一样,泥土一般的红色当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银色,他的皮肤和尘土一样暗沉。他轻轻拥着她的腰。他们之间的言语淹没在了乐队的演奏和周围身体的碰撞声当中。
玛丽索在匆忙中丢掉了拖鞋,但是你们逃离了灯光,裙裾飞扬地跑进了外面的风尘中,星光照耀着你们,有如一千颗冷漠的凝视。你握着的她的手,是你碰到过的最温暖的事物。
“埃里斯,你这个疯狂的混蛋。他们告诉我你死了。”她的笑声过于恣意,又带着一丝忧伤。“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你沉默着,把她的手放在你的手上。“他们没说错。”你终于说。
“我不明白。”玛丽索说,但是凭她希望破灭的眼神,你知道她其实听明白了。
“我确实死了。”她用力地摇着头。“我仍然是个死人,玛丽索。但是如果没有和你告别,我是无法安息的。”这话大体上是真的,暂时还说得过去。
“对不起,埃里斯。”她哭了,你的心在痛。玛丽索很少哭,看着她因为你流泪,让你难以承受。“我应该阻止他们带你走,我应该跟他们斗得更狠一点——”
“这不是你的错。”你轻吻着她的头发说,“根本不是。”你略微施力,你那匹骨头和毒菊拼起来的马来到你身边。你把你闪闪发亮的外套放在它背上,用作玛丽索的坐垫。她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敬畏神情看着这一切。
“我不知道你能这么做呢。”
你苦笑着。“现在我身上有了很多你不曾了解的事情呢。来吧,上去。”
她翻身上马,向前猛冲,同时伸出手来要拉你上去。但是你没有伸手,而是伸到口袋里,把她的红色大手帕拿了出来,塞到了她手里。从尸体上取来的硬币把它坠得很沉重,那些钱足够买一张到东部的单程火车票。你知道,你亲自数过。
“不行。”她呼吸急促了。
“你必须放下我。”你轻轻地说。
“我做不到。”她伸手抓你,你却倒退着躲开。“埃里斯,不要!骑上这匹该死的马!我们一起走,要么就不走!”
“我无法和你一起走。”你说,“我希望我能。天哪,我真希望我能。但是我现在属于沙漠了。我无法离开。”
“那么我也不走。”
“不要犯傻了。”你厉声说,她畏缩了。“玛丽索,我们俩必须有一个离开这个地方。我是不可能了。”你的声音软下来。“拜托。”
最后,你把你的靴子给她,换下了那一只拖鞋。你赤裸的深色双脚站在沙地里,但是你并不知道,到底因为夜晚的凉气,还是因为你已经感觉不到沙漠的灼热,才使你能够忍受沙子。
玛丽索答应你会买火车票,但是她还承诺会在条件允许时回来找你。你希望她会忘记第二个承诺,但是你太了解她了,知道她会说到做到。
“我爱你。”她眼神坚定地说,“这是我离开的唯一原因。为了你,埃里斯。如果你忘记了其他一切,不要忘记这一点。”她用后跟踢了一下马的侧肋,马向东飞速离去,你的外套在她的裙子下面闪闪发光。
“干得漂亮。”牧师喃喃道。他站在你身后,外套在渐强的风里飘摆着。
干得漂亮,沙漠也在说。
“保护着她,”你轻轻说道,“你们两个,直到她离开你们的领地。”
我们知道你会的,你母亲说,牧师点头表示同意。
你一直目送着玛丽索的马跑出视野,但是你仍然感觉得到每一次马蹄在干裂粘土上的踩踏,声音断断续续地响在你的意识边缘。你放松了手指,转头看向酒馆。窗户里很明亮,门里透出了交谈和乐声。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但是也许玛丽索说得对。也许看到一个奇迹和你爱的人,哪怕只有一晚,哪怕只是最后一次,也足够了。
沙漠在你的咽喉吟唱,死者的语言萦绕在你的唇齿间。那么,就回到悬崖和台地吧,回到有土狼对着丝兰和尸骨号叫的原野。你的王国在那边,在广阔荒凉的平原上,等待你去统御它那些低语的骸骨。
初升的朝日在漫天的云彩上抹下了长长的红印。在你身后,你能听到死去的矿工们紧紧拥着他们的妻子和朋友,跳出狂乱的旋转舞步,仿佛担心咒语将要失效。
你拉直了借来的衬衫,开始前行。头顶的天空用轰鸣声预示着雨的降临。
FIN.
🔍 | 关键词 | #科幻小说#
📃 | 责编 | 孙薇;| 校对 | Minci、孙薇
🖋 | 作者 | 阿利萨·王曾在美国北卡州罗利市的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研究小说创作,她非常喜欢乌鸦。她曾获得星云奖、世界奇幻奖、轨迹奖,并被坎贝尔奖、雨果奖提名。她的写作偏重恐怖和奇幻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