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雨果、星云奖最佳短篇 | 欢迎来到“真实印第安体验”
“所有白人将是印第安人,所有印第安人将是幽魂。”
《欢迎来到“真实印第安体验”》
Welcome to Your Authentic Indian Experience™
作者 | 丽贝卡·花马
译者 | 何锐
这本美国印第安人巨作,最终完成之时,所有白人将是印第安人,所有印第安人将是幽魂。
——谢尔曼·阿莱克斯[1],《如何写出一部伟大的美国印第安人小说》
你数字黑板上保留的体验条目足有半打,但游客们最常选的还是“灵境追寻[2]”。这当然会让你的工作变得简单。一场灵境追寻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有点神秘的萨满,一只通灵圣兽(通常是狼,但今年猛禽的占比正在上升),以及某种佩奥特仙人掌[3]体验的类似物。游客离开体验时总是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焕然一新。(你从来没有真正尝试过佩奥特,但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那一年,你吸够了你那份大麻,谁又会告诉你这其间的不同呢?)这都是些最初步的玩意,真的,这些体验都是。但是,在塞多纳[4]汗净[5]营工作的印第安人里,没人比你更能干了,你的销售量高居榜首。
你的妻子特蕾莎不欣赏这套把戏。噢,她喜欢工作的你,尤其是在前年那段漫长而惨淡,几乎让她离你而去的失业期之后,但她认为这项工作本身就是贬低。
“‘真血’并不是我们的姓氏,”当你告诉她你的“梦中之名”[6]时,她抱怨道。
“没人会想要从一个‘杰西·特恩布拉特’手上购买灵境追寻的,”你解释道。“我得让自己听起来更像印第安人。”
“你就是印第安人啊,”她说。“既然你已经是印第安人了,特恩布拉特听起来就够印第安味。”
“我们并不是人们想要的那种印第安人,”你反驳道。“我是说,看在基督份上,我们是天主教徒。”
特蕾莎不明白,游客们并不想体验真实印第安人的感受。他们想要的,是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谁又能为此苛责他们呢?电影里那些印第安人棒极了!所以你看着游客们看的那些电影,直到约翰·邓巴[7]成为你的通灵圣兽,“握拳站立”[8]成为你最喜欢的姑娘。你记得《独行侠》[9]里约翰尼·德普的台词,你工作间的衣柜里挂着一张铁眼科迪[10]的照片。有一阵子你真的迷上了达斯丁·霍夫曼的《小巨人》[11]。
夺取你生命的也正是《小巨人》。
在六月某个礼拜,你说服老板搞了个“卡斯特的最后一战[12]”专场,琢磨着也许会有个把游客想要亲身体验下“疯马”的感受。你甚至从网上找了些这位可敬苏族首领的名言加以熟记。你打算让它真实感爆棚。
但你一桩生意都没接到。你的销售数字大跳水。
凤凰城的管理层注意到了,然后老板在七月的第四个周末把它从黑板上撤了下去。他朝你大叫,要你别再瞎闹腾,别老想着做个艺术家之类的玩意。
“游客们来塞多纳汗净营不是来经历该死的战斗的,”有天吃过午饭后,老板在休息室里说,“特别是白人在那场战斗里还输了。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找寻自我。”老板在空中挥了挥手,那样子有点像是在祈祷。“我们提供的是灵性体验。品质优良。棒极了的。”
达·安妮,有着漂亮笑颜,完美牙齿的你的纳瓦霍人搭档,对此嗤之以鼻。她咬了一口手中的三明治,看上去像是羊肉馅的。她的下巴忙碌,尖牙闪着白光。等到自己嚼完了之后才说道:“‘印第安妞幻想’里可没半点灵性。”
“印第安妞幻想”是老板最新的点子,他试图以此提振销售,让管理层刮目相看。达·安妮和其他几个人抱怨说不该用这个丑陋的侮辱性词汇[13],这种性感幻想大杂烩根本谈不上是个体验。但老板毫不动摇,尤其第一周订单滚滚而来之后。目前为止最热卖的项目。
老板朝你看来。“你怎么想?”
老板的名字叫皮马,留着浓密的胡子,一头厚厚的深黑色头发。你很羡慕他这点:够男人味。老板要当个男子汉似乎很简单。一切似乎都很简单。真的很像是真的。
达·安妮偏了偏头,等待着,她耳朵上长长的珠坠晃荡着。她涂着油彩的指甲不耐烦地敲打着富美家午餐桌。你能闻到她三明治里的洋葱味。
你的嘴巴干得就像窗外你能看到的那片红色砾石荒漠。如果你说“印第安妞幻想”是有损人格的,老板会嘲笑你,说你是个娘们,甚至用更难听的字眼。如果你说你觉得它没啥,达·安妮和她那边的人会把你放进“那些个混球”的名单,而且你是活该。
你啜了口瓶装水,拖延时间。由于“疯马”项目的惨败,你判断老板的赞许比达·安妮的更重要,于是大胆开了口:“我想,如果游客们喜欢的话……”
老板啪地拍了下桌子,得意洋洋。达·安妮的脸厌恶地扭曲了。“特蕾莎会怎么想,呃,杰西?”她朝你呸了一口。“你告诉她老板考虑下一步在项目里加个‘蛮族勇士’?他会让你身上就裹个缠腰布,头发拖到你屁股上,看你有多喜欢那打扮。”
你的脸尴尬得发烫。你推桌站起,动作太快了,导致那轻薄的桌面晃荡起来。你能听到老板在大叫着表示抗议,他从自动售货机里打来的柠檬水歪得快翻了,还听到达·安妮嘲弄的笑声,但声音传到你耳朵里仿佛都隔了一团厚厚的棉花。你嘟囔着说要回去工作。争论的声音沿着走廊一路追在你背后。
你在衣帽间换了衣服,艰难地走向上面标着你名字的电子舱。你打开门锁,爬了进去。有些人在电子舱里面会犯幽闭恐惧症,但你喜欢这冰凉的金属容器,这紧身衣。让你很舒服。VR头盔舒舒服服地贴在你脑袋上,呼吸面具覆上了你的口鼻。
带着期待地战栗一下,你把你的体验设定输入了电子舱。补充其他必要的细节好充实场景。屏幕在催促你从一张等待列表里选择一名游客连线,但你视而不见,掠过一屏屏选项,直到你找到最终确认的地方。你迁移[14]进入或者退出体验时总会带来一阵轻微的晕眩,你对此早有准备。
最初的感觉总是气味。香草和烧木头的烟气,还有北方大平原沃土的气息。就算是假的,你的感官也会在机器的哄骗下充满激情,你会放松下来,沉浸到这场景中。你生长在沙漠中,周围的人们喜欢的是雪松、洋葱和红土,但这北美大草原总给你种回家的感觉。
或者你也许是看了太多的电视剧。你真的没法再确定了。
你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宽阔的草原,美国中北部西方的某个位置,在逝去的时代中。野牛在远方吼叫。一只老鹰在头顶上翱翔。
你知道,你是孤身一人,但这也不会让你不去四下打量好确认一下。你就该这么做。嗯,要是有人发现你这样的话你会被羞辱的。因为你一直在琢磨着达·安妮所说的话。“印第安妞幻想”和“蛮族勇士”。因为事实上,你并不像达·安妮那么厌恶性感形象。你从来都不是个性感的人。不像那些明星运动员或者是酷小子们。想着所有那些女游客们会多么渴望你很有诱惑力,哪怕仅仅是在一次体验中。
此刻你只裹着一块过膝的缠腰布。黑色的波浪发在背后顺着身躯披下。你的中年啤酒肚化成了坚如磐石的腹肌,完全可以做爱情小说的封面模特。你抬起自己的下巴,竭力使出你最刚毅的眼神,看着路过的一只草原土拨鼠。那只啮齿目小动物朝你吱吱了几声。你听说草原土拨鼠们能记住人脸,于是你好奇起这一只会怎么评价你来。然后你想起来这是一次体验,所以这草原土拨鼠也并不比你想象出的这造型夸张的印第安人更真实。
你好奇起特蕾莎如果看到你这个样子会怎么想来。
世界在颤抖。电子舱屏幕在闪动。有人想要进入你的体验。
一名游客向你发出请求。很正常。不意外。无需在你的面具后面慌张地大口喘着热气。
你拉动这名游客的申请表。
体验类型:灵境追寻。
部族:平原印第安人(族别不指定)。
喜欢的动物:狼。
全都是老一套。你擅长装出来的那套。你拿着薪水来假装的那套。
你丢下这套“蛮族勇士”的奇装异服,换上树皮裤,还有饰以小珠的鹿皮靴。你让自己的胸膛仍然赤裸,肌肉贲张,但在肩膀上披了一条粗羊毛毯子,以示尊荣。你那引人注目的腹肌也还露在外头。
太阳正在西沉,你转身把人造的暮色放在自己背后,准备好跟你的游客见面。你快速浏览你的印第安人名列表,等结束灵境追寻的时候,要从中挑一个赠予你的游客。你想让其中的名字持续刷新,永远也不用重复的名字,以防游客们会互相交流感想。有一阵子你在作弊,用了个那种网络命名器,你输入你最喜欢的花,你生长的街道,然后它就给你个印第安人名,但有太多的游客都生长在某某榆树街或者某某公园,结果你发现自己显得重复乏味。你之后试图基于外表来给出名字。头发的颜色,眼睛,某些独有的特征。游客们看上去真的挺喜欢这套的。
这位游客比你以为的要年轻。塞多纳汗净营常接待那些新时代运动信徒[15],那种来自洛杉矶或者斯科茨代尔,银行账户里的数额能吓人一跳的人物。但这个爬上小山,在夕阳中眯起眼睛的男人才二十八九。中等身材,棕色头发,苍白的皮肤上有许多斑点。这家伙看起来挺平常的,但他身上有种悲哀的气息。
也许他正在迷惘中。
你觉得很多游客都是迷惘的。
也许他也是个像你一样日复一日工作的人,攒下钱来做这一生一次的“印第安体验”。也许他很焦虑,在他那狗屎般的世界中苦苦寻觅着目标,然后觉得印第安人有一切的答案。也许他就是想要些逼真的体验。
你喜欢这样。想着游客们来找你是为了体验些真家伙。达·安妮想错了。游客们并不都是坏人。他们只是有些精神需求。
你把你的双脚大大分开,摆出一个欢迎姿态,抬起一只手。“嗬,”在那男人停在你面前几步开外时,你缓慢庄严地说道。
男人的脸红了,那色调是明亮的粉红。你说不上来他是紧张还是尴尬。也许都有?可他抬起了一只手,掌心向前,然后回了你一声“嗬”。
“你是前来寻求智慧的吗,我的孩子?”你用英语问话,口音尽可能地含糊。“来吧。我会向你展示伟大的智慧。”你将手臂朝着大草原横挥。“我们企盼着野狼兄弟——”
男人翻了个白眼。
怎么?
你磕巴了。你是做错了什么了么?是不是这口音不对?太轻了?太重了?
你把申请表又调了出来。你确定他选择了狼。非常确定。所以你继续。“我的野狼兄弟,”你再次说道,你敢肯定,这回听起来更加印第安味十足。
“抱歉,”那男人开口打断了你。“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犯了个错误。”
“但你在菜单上选的就是这个啊!”在这困惑的一刻,你丢开了你的口音。再调回头去把话说对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那男人的嘴唇弯曲,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仿佛你证实了他最坏的猜疑。他摇了摇头。“我要找的是更真实的东西。”
你的胸膛中有个东西揪紧了。
“我可以改正。”你说。
“不,就这样吧。我会去找别人。”他转身欲走。
你无法承受自己的履历中再多出一个劣迹。再搞砸一次,你就要被开。老板把这点说得很清楚了。“至少给我个机会。”你恳求道。
“这样就好。”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样很糟。这人不知道你是个多优秀的印第安人吗?“求你了!”
男人转身面对你,表情若有所思。
你感到希望骤增。这事可以搞定的,而且你确切知道要怎么做。“我能给你一个名字。当你需要感到坚强的时候可以用它来称呼自己。这是真的,”你热心地加了一句。“来自一个真正的印第安人。”这也确实是真的。
男人看起来略为不那么封闭了,也没说不要。这就够好了。
你端详着男人黑黝黝的头发,他粉红色的皮肤。他细长的双腿。他有点让你想起了阿尔伯克基动物园里的火烈鸟,但你相当肯定没人会想要依着那些古怪的生灵得名。肯定得是个棒棒哒的动物。某种……有灵性的。
“你的名字是灰鸦,”你给出了名字。你脑子里还是想着鸟。
看着那男人脸上的表情,你重新考虑了下。“不,不,是白”——是的,白比灰好——“狼。白狼。”
“白狼?”他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兴趣。
你像个贤者那样点了点头。你知道这男人选的是狼。你们的眼神交汇。不自在。白狼用手捂住嘴咳了咳。“我真该回去。”
“可你付了整套体验的钱了。你确定要走?”
白狼已经走开了。
“可是……”
他迁移退出体验的那一刻你感觉得清清楚楚。就像是你灵魂的一部分被拉扯得非常,非常薄。然后,你放手的一刻,头晕目眩[16]。
“嘿,美利坚”酒吧是塞多纳唯一的印第安酒吧。在工作地点街对面,一家浮木墙板的商场地下层。里面堆满了下工的人群,多数都跟你一样是电子舱操作员,但也有少数是路边卖首饰的小贩,以及闻起来还带炸饼[17]油味的饭店员工。你挺走运的,在顶里头挨着酒吧服务台的地方找到了个空位。你溜到酒吧裹着塑料的高脚凳上,抬起一只手好吸引酒保的注意。
“那么,你真实的想法是?”你右边有个声音问道。达·安妮正盯着你,她的眼神在谴责你,她的身子绷得紧紧。
是了。第二次机会。你呆在那个混球名单之外的机会。你需要把这事情搞定。你试着要想出些机灵话,想出些能打动她但也能让你保存脸面的话。但你从来就没那么聪明,所以你径直说出真相。
“我觉得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你坦承道。
达·安妮的肩膀松弛下来。
“挪一下。”她对她另外一边坐着的男子说。男人顺从地起身把自己坐着的凳子让给了她坐。“我就知道,”她说。“为什么你不挺我?为什么你这么害怕老板?”
“我不是怕老板。我是怕特蕾莎离开我。还有怕失业。”
“重要的是你必须要有骨气,杰西。”
你意识到酒保正不耐烦地等着。你每次来这次都喝同样的东西,一瓶冰镇的酷尔斯轻啤[18]。可酒保从来都记不住你,也记不住你点了什么。你转身想提出请达·安妮一瓶,可她已经走了,回到她的伙计们当中。
你独自喝完了你的啤酒,又适当地等了一会,然后离开。
白狼在拐角处的街灯下等着你。
他身后,明亮的“印第安酋长”霓虹灯蹲在塞多纳汗净营顶上,粉红,蓝色和黄色悬在空中,一只巨大的手掌闪烁着在一上一下地招手欢迎。白色的香烟广告招牌[19]闪动,亮起又熄灭,在酋长后面的肩膀更远处。
起初你没认出白狼。大多数人在构想体验的时候都会略为改变下自己。让自己瘦一点,高一点,样子好看点又没啥错。但白狼看起来完全一个样。普普通通的棕色头发,苍白的皮肤,两条长腿。
“嗬。”白狼抬起一只手,无意识地模仿了那个巨大的酋长霓虹灯的动作。至少他这么做的时候还看起来有些尴尬,礼当如此。
“你。”你太吃惊了,以至于你嘴里吐出的上来就是谴责。“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是真血,对不对?我在周围打听了下。”
“然后有人就告诉你了?”这可是严重违反规定的。
“我问谁是最棒的灵魂向导。如果我要去买一份灵境追寻,我该去找谁。每个人都说那就是你。”
你脸红了,觉得自己的名誉挽回了,但也有些恼火,因为你的工友们把你的名字吐露给了一名游客。“我努力跟你解释过了。”你有些无礼地说道。
“我该听你的。”白狼笑了笑,他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个像是在忏悔的表情。对话出现了一阵尴尬的停顿。
“我们真的不该私下接触。”你最后说。
“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想要道个歉。因为我像那样毁掉了那次体验。”
“没啥大不了的,”你这回的语气彬彬有礼。“你付了钱嘛,不是么?”
“是的。”
“只是……”你知道,这是你的自负心作祟,但你需要知道。“我做错什么了么?”
“没,错的是我。你很棒。只是,只是我有个曾祖母,是切诺基人[20],然后我想,去到那里,看着那一切。嗯,真的激起了我心中的某些东西。就像是……来自远祖的记忆之类的。”
你听说过来自远祖的记忆,但你也听说过有些人声称自己有切诺基血统而实际上并没有。特蕾莎叫这种人“装第安人”,但你觉得那样太刻薄。也许白狼真是切诺基人。你一个切诺基人也不认得,所以也许他们真的长得就像他这样。在工资单上有个半特林吉特人,那人也是苍白皮肤。
“哦,我得回家了,”你说。“我太太,还有别的。”
白狼点点头。“当然,当然。我只是。谢谢你。”
“谢什么?”
但白狼已经走开了。“回见。”
一股既视感让你的骨头都在战栗,但你把这归因于游客们。毕竟,谁又能理解游客呢?
你回家,回到特蕾莎身边。
第二天,你刚溜进自己的电子舱,显示屏就亮了。已经有个游客准备就绪,在等着我了。
“该死的。”你嘟哝着,拖出菜单,迅速翻阅各项要求。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很好,只是……你有一丝恐慌,此刻你看到申请中指定了一个部族。切诺基。你对于切诺基人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们当年穿什么,仪式又是什么样。你唯一认识的切诺基人就是……
白狼闪烁着进入你的体验。
在匆忙之中,你忘了披上你的鹿皮衣。你在体验中的自我仍然穿着威格[21]和耐克。老板要看到你这么马虎肯定得气疯。
“你为什么回来?”你问道。
“我觉得也许我们可以谈谈。”
“谈什么?”
白狼耸耸肩。“那不重要。谈什么都行。”
“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这是我的时间。我付了钱。”
你感到有点恐慌。之前从没有哪位游客像这样打破规定。体验能有用,部分就在于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定位。但白狼看起来不在乎规矩。
“我可以一直反复过来,”他说道。“你看,我有钱。”
“你会让我有麻烦的。”
“不会的。我只是……”白狼犹豫了。他内心有什么崩塌了。你之前解读做傲慢的表情现在看上去像是绝望。“我需要个朋友。”
你懂这种感觉。事实是,你也可以利用一个朋友。来跟你说说话。这能有什么害处呢?你们只是两个男人,聊一聊。
不过,这里不行。你还得工作。“去酒吧如何?”
“昨天夜里你出来的那个地方?”
“我晚上11点下班。”
等你在夜里差不多11点半的时候到酒吧的时候,那儿生意正忙,但你马上就找到了白狼。一个削瘦的白人男性,站在“嘿,美利坚”外面。挺滑稽的。在这样的灯光下,在这里的人群中,白狼可以被当作某种意义上的土著人。至少六十四分之一个。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真的是个小切诺基人。
白狼挥手把你领到一个空着的雅座。一瓶酷乐斯轻啤在那儿等着你。你溜进座位,用一只手握住凉爽潮湿的酒瓶外壁,心中惊喜。
“碰运气。我猜对没有?”
你点点头,啜了一口。第一口总是很神奇。你想象中,科罗拉多的格尔登[22]在冬天的早上肯定就类似这种感觉。
“那么,”白狼说,“跟我讲讲你自己吧。”
你环顾四周,在酒吧里寻找着熟悉的面孔。你真的要这么做么?对一个游客讲述你的生活?你真实的生活?你脑袋里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低语,说也许这样不太明智。老板可能会发现,然后他会抓狂。达·安妮会取笑你。还有,白狼想听到的会是个很酷的故事,一个真正可信的故事,可你只有栋三居室的农场住家和一笔学生贷款。
但他在看着你,带着友善的关切,而且已经很久没人这么看着你了,连特蕾莎都没有。于是你开始讲话。
没什么都说。
但说了些。说得够多的了。
多到当酒保高声宣布酒吧即将打烊,只卖最后一轮饮品时你才意识到你一直在说,已经说了两个小时了。
你站起来要走时,白狼也站了起来。你们握了握手,用的是印第安式的,这让你微笑。出乎你的预料之外,但你的感觉很好,非常好。
“那么,明天还是这个点?”白狼问道。
你动心了,可是,“不行。如果我连着两夜在外头待到这么晚,特蕾莎会杀了我的。”然后,“不过周五怎么样?”
“那就周五了。”白狼拍拍你的肩膀。“到时候见,杰西。”
你感到有种对周五的温暖期待在心中扑腾。“回见。”
周五你晚上11点过5分就到那儿了。白狼看到你的面容就大笑起来,而你也咧嘴大笑,只是有点尴尬。这次喝的你买单,你们俩就从上次停下的地方开始继续谈。太轻松了。白狼似乎从不对你的故事感到厌倦,而你已经这么久没有一个能让你讲述这些故事的新朋友了,久得你现在似乎都无法停止倾吐。原来白狼跟你一样热爱凯文·科斯特纳[23],于是你们轮流引用电影台词,直到白狼用“风中散发”[24]的一句台词难住了你。
“你肯定电影里有这句话?”
“用拉科塔[25]语说的!”
你不会承认,但白狼的拉科塔语发音真的把你震住了。
白狼笑了。“看起来我懂得些你不懂的东西。”
你不愠不火地挥了挥手,但发誓要把这电影再看一遍。
时光飞逝,再一次地,在打烊预告之后,你们俩站在外面那巨大的酋长下头。你欣然同意下周二再会。然后是下周五。最后这变成了你新的习惯日程。
一个月飞快过去了。下一个月也是。
“你看起来快活得异常啊。”有天晚上特蕾莎这么说,听起来起了疑心。
你咧嘴笑笑,伸出胳膊搂住你妻子,把她拉近,直到她玫瑰洗发露的香气充满你的鼻子。“只是交了个朋友,没别的了。工作上遇到的,男人。”你决定说得含糊点。老跟白狼,这个你早就不再当作仅仅是一名游客的家伙混在一起,这事要解释起来会很困难。
“你没背叛我吧,杰西·特恩布拉特?因为我可是会——”
你用亲吻打断了她。“你嫉妒了?”
“我应该么?”
“绝不。”
她嗤之以鼻,但允许你再度亲吻她,她柔软的身体和你的紧紧偎贴。
“我爱你。”你低声呢喃着把你的双手伸进她的衬衣里头。
“最好是啦。”
周二早上,你无法呼吸。你的鼻子成了鼻涕塘,你的关节疼痛。特蕾莎帮你打电话请了病假,不让你起床,给你炖了碗吃的。你本想和往常一样去跟白狼共饮,但你病得太厉害了。你考虑要不要让特蕾莎送张条子去,但决定还是不要了。只是一个晚上。白狼会理解的。
但到了周五的时候,咳嗽导致呼吸都剧烈而艰难,撼动着你整个胸腔。当特蕾莎再度打电话给你请病假的时候,你敢保证你咳嗽的声音大得老板都能听到。你祈祷着他不会把你没去的这几天的工资扣掉。但你最心焦的还是你又要放白狼鸽子了。
“你觉得你能不能替我去一趟?”你问特蕾莎。
“怎么,去酒吧?我可不喝酒。”
“我不是想让你去喝酒。只是去见见他。让他知道我病了。他多半以为我把他忘了呢。”
“你不能给他打个电话吗?”
“我没他的号码。”
“那好吧。他的名字是?”
你迟疑了一下。意识到你并不知道。你知道的只有你给他的那个名字。“白狼。”
“那好吧。好好休息。”
特蕾莎直到凌晨一点才回来。“你去哪了?”你问话的时候有些担心。她脸颊上是不是有瑰丽的红晕?她的呼吸中是不是有樱桃可乐的香气?
“就像你要求的去了酒吧啊。”
“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生气了。“你到底是想我去还是不想?”
“想,但……好吧,你见到他了吗?”
她点点头,绽放一丝微笑,你以前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笑容。
“怎么了?”你心里一紧。
“是个好男人。真的很好。你没告诉过我他是切诺基人。”
周一你可以拖着自己回去工作了。在你衣柜上贴着张条子,让你去见老板。你找到了他,在他的办公室里,正在浏览他每周要给管理层发过去的报告。
“我雇了个新伙计。”
你本来准备好了辩解说你病得有多厉害,你本来准备好了承诺说你要把销售额提升。你都咽了下去。它们变成了噎在你喉咙里的一个棒球。
“抱歉,杰西。”老板看起来真的有点歉意。“这伙计很棒,一个真正的保留地伙计。姓‘狼’。我是说,该死的,你没法更印第安了。游客们会沉迷于此的。”
“游客们也喜欢我啊。”你听起来哭哭啼啼的,但你忍不住。你的心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告诉你这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
“你是挺好的,杰西。但没人对普韦布洛[26]印第安人有任何了解,所以你能参照的只有那堆垃圾电视剧。这伙计,他……”老板打着响指,努力想要召唤出那个词。
“真实?”一声低语。
老板指着你的手指就像把枪。“宾果。听我说,如果再开一个舱的话,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你把我的舱给了他?”
老板警觉地猛然抬头。你肯定是大叫起来了。他伸手按下他电话上的一个按钮,呼叫保安。
“等等!”你分辨道。
但穿着制服的那些男人们已经进来把你押出去了。
你无法回家面对特蕾莎。你就是不能。所以你朝着“嘿,美利坚”走去。那里的人群不是你看惯了的那批。下午的人群。重度酒鬼和失业者们。你大笑起来,因为你正好符合。
你边上的那些男人们在痛饮烈酒。小小的玻璃杯,装着令人流泪的深色烈酒,排成一行。你大学毕业后就没喝过高度酒,但其中一个人给了你一杯,你喝了下去。廉价威士忌沿着你的喉咙烧下去,让你哽噎。又喝了两杯,你心中惶恐的利刃开始模糊,软化,可以忍受了。你起身离去的时间你记不起来,但那大酋长已经在夜空中亮了起来。
你踉踉跄跄地出了门,重重地撞在达·安妮身上。她朝你大声咆哮,你努力想要磕巴出一句道歉的话来,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只沉重大手就落在了你的肩膀上。
“这混球打搅到你了?”
你认出了这声音。“白狼?”正是他。但你看到的他和以前不一样。你说不上来差别到底在哪里。也许是他穿着的那件彩条衫[27],或者是他脖子上围着的骨头项链吧。他的肤色是不是比上周的时候深了些?
“你认识这家伙?” 达·安妮问道。你以为她在跟你说话,但她的头转向了白狼。
“从没见过他,”白狼边说边瞪着你,在那充满自信的目光下你几乎要相信他了。几乎要忘了你曾告诉过这男人你身上那些连特蕾莎都不知道的事情。
“是我啊,”你在争辩,但你吐出的只是一阵被威士忌含糊了的支吾声,听起来甚至都不像是你自己的。
“该死的殖民者们,” 达·安妮推开你走过去,嘴里嘟哝着。“总是大吵大闹。”
“我想你最好快走,哥们,”白狼说道。如果你们真的是陌生人,确实不是好哥们,他的语气并不算不友好。但你们是的,于是你抓住他的衬衫袖子,大叫着友谊啊特蕾莎啊之类的话,然后世界融化成一片混沌,直到你感觉到坚硬的水泥啪地撞到你的肩膀,你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股血腥味,然后你肚子上被结结实实踢了一记,踢得威士忌沿着它落下的路径冲了上来,然后大酋长在朝你眨眼,嗬,嗬,嗬,直到黑暗前来安抚了你,所有的光都摇曳着消逝。
你在阴沟里醒来[28]。该死的阴沟。你的头痛,你的嘴巴干涩,臭得像是在路上被撞死后暴尸了一个月的动物尸体。太阳已经升起,亚利桑那州的炙焰在你的皮肤上滚过。你的衣服很脏,你的鞋不见了,你的下巴上有一抹血痕,脖子上的皱纹里夹着些干燥的凝血。你脏不拉几的手皮开肉绽。你不记得为什么。
但随后你记起来了。
于是羞辱感沉甸甸地坐在了你淤青的肩膀上,这耻辱的黑暗压过了大漠的阳光。你的工作。达·安妮像那样无视你。白狼痛扁了你。然后你整夜未归,醉倒在商业街的阴沟里。这一切感觉就像是一场噩梦,最坏的那种。你无法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因为它是现实生活。
你的汽车不在你停着的地方了,大概是被街道清扫工给拖走了吧,于是你艰难地用只穿着袜子的双脚朝家里走去。三英里的柏油路,然后你看到了你高额按揭买下的三居室农场住家。一瞬间这地方看起来美丽动人,恰如你买下它的那天一般。眼泪在你的眼眶里凝聚,你推开了大门。
“特蕾莎,”你喊道。她会气得发疯,而你将不得不迅速开口,把整个醉酒事件(就这一次!)和被开除的事情(我发誓,我会找到个新工作的)解释清楚,但此刻你想做的只有把她搂在你的怀里,让她玫瑰的芬芳充满你的鼻腔,就如良药[29]。
“特蕾莎,”你一瘸一拐地穿过客厅,又唤了一声。你拐过去看了下卧室,检查了下关着的浴室里头。但你在浴室里见到的景象让你僵住了。东西不见了。她的牙刷,计生用品包,隐形眼镜护理药水。
“特蕾莎?”这次你近乎恐慌了,踉踉跄跄地沿着走道冲向厨房。
气味是你的第一个感觉。新冲咖啡的芬芳,浓郁而熟悉。
当你看到在厨房桌旁静静坐着,背对你的那个人时,你松弛下来。但那并不是特蕾莎。
他微微转身,让你能看清他的轮廓,然后说道:“进来吧,杰西。”
“你他妈的在这里干嘛?”
白狼皱起眉头,仿佛你的话伤害了他。“你最好是坐下。”
“你对我妻子做了什么?”
“我对你妻子什么也没做。”他拾起一张折叠着的纸片,递出来。你从他的指尖抓起它,然后拿开,好能看到他的脸。你手中的条子感觉就像是野火,拥有焚尽你皮肉的潜力。你想把它猛地撕开个大口,你想要在它揭示出的东西给你留下伤痕前逃开。你焦渴着想要马上就看它,立刻就看,但你不会用自己的渴望给他以满足。
“所以现在你记得我了,”你怒气腾腾。
“对此我表示歉意。但你在大吵大闹,我不能让你烦到达·安妮。”
你想问问他怎么认识达·安妮的,起初又是怎么跟她一起在那里的。但你已经知道了。老板说,新伙计的姓氏是“狼”。
“你知道吗,你真是个婊子养的。”
白狼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脸上又出现了同样的痛苦表情。好像是你在丢自己的脸似的。“你为什么不给自己来点咖啡呢,”他边说边朝咖啡壶做了个手势。你的咖啡壶。
“我在我自己的家里喝咖啡不需要你的许可,”你喊叫着。
“好吧,”他往后一靠,说道。你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看上去有多英俊,他的黑色头发又长了一点,他脖子上的贴颈项链衬得他颊骨的高高隆起更加鲜明。
你慢慢地给自己来了杯咖啡——加糖,加你平时绝对不喝的咖啡伴侣——然后跌坐到他对面的座位上。这时你才打开那张条子,双手颤抖,恐惧在你的心中痉挛。
“她去她母亲家里了,”白狼的解释跟你在纸上读到的一模一样。“为了她自己的安全。她希望她回来前你已经离开了。”
“你对她说了什么?”
“只是事实。你让自己丢了工作,你去狂喝了一通,醉倒在商业街的某个小巷里,就像个糟糕的老套故事。”他身体前倾。“你失踪了两天了。”
你眨了眨眼。那是事实。但也不是。
“特蕾莎不会……”但她会的,不是么?她曾这么说过上百万次了,也给了你上百万次机会了。
“她需要个真正的男子汉,杰西。一个能照顾好她的人。”
“而那就是你了?”你这么说的时候,聚集了你能找到的所有轻蔑之情,但说出来时更像是在疑问而不是指责。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在他的切诺基人身份问题上做的无罪推定,如何觉得“装第安人”这叫法太刻薄。
他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
“到了你该离开的时候了,”他说道。“我向特蕾莎保证过你会走的,而且我快要出发去上工了。”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似乎在膨胀,在抢夺你之前占据的空间。直到你觉得自己渺小,而且多余。
“你有没有想过,”他说话的语气若有所思,他偏着头打量着你,就像是在研究一个奇怪的外来异物,“也许这是我的体验,而你是这里的游客?”
“这是我的房子。”你争辩道。但你现在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确信如此。你的心好疼。你手里的咖啡已经冷了。你在这里坐了多久了?你的思绪模糊成了历史,你的言语只化作了被遗忘的事实和半真半假的陈述。你的心是一间尘封的库房,盛着失落的爱情和渴望,从来都不曾实现。
“不再是了。”他说。
恶心的感觉在你身上翻腾。当你从一段体验中迁移出来时的那种被拉扯的感觉,一模一样。
头晕目眩,然后……
你放手了。
[1]美国印第安人小说家、诗人。该诗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作于2003年。
[2]北美印第安土著在成年时常举行的一种仪式,通过梦境和占卜等手段确认自己的“通灵圣兽”/灵性动物。
[3]一种含有致幻剂的小仙人掌。印第安人会用它来获得神秘体验,现在也常被用做毒品原料或者直接使用。
[4]美国亚利桑那州小镇,主业为旅游业,主打荒漠风光和印第安风情。
[5]印第安文化中一种净化身心的仪式的俗称。
[6]原文为法语。
[7]电影《与狼共舞》男主角。
[8]电影《与狼共舞》女主角。
[9] 2012年西部片。约翰尼·德普在片中扮演被部落驱逐的印第安武士,男主角的搭档。
[10]美国上世纪著名“印第安裔”演员,沃尔特·迪斯尼的好友,专业扮演各种印第安人角色。但晚年被揭发其实是冒充印第安人的意大利人。
[11]上世纪70年代著名颠覆性西部片,完全改变了西部片中各种角色的固有定位。
[12] 1876年6月25日,南北战争名将乔治·阿姆斯壮·卡斯特率领第一骑兵师第七骑兵团在小巨角河闯入印第安人大酋长“疯马”麾下部队的伏击圈,半小时后他本人被击毙,第七骑兵团伤亡惨重。美军对印第安人作战中损失最大的一战。
[13]在美国文化中,(北美)“印第安妞”这个词有时有侮辱性意味,和女性外生殖器相关联。
[14]双关语。隐指美国政府对印第安人的强制迁移安置。
[15]起源欧美,影响世界的一个新宗教运动。和泛印第安运动有一定联系。主张基督教时代已经过去,吸收多个宗教的元素,强调人类灵性“提升”。
[16]俚语,指(车祸)颈部受伤后的感觉。1982年有部著名的同名电影,中文译为《爆裂鼓手》。电影以爵士乐鼓手为题材,但其中对于爵士乐音乐人的描述被指责基本上全是错误的——甚至这首同名主题曲也是来自重金属乐队的。
[17]印第安传统名菜,印第安炸饼——和中国油饼类似。
[18]美国销量第二的啤酒。流行于西部。昵称“银子弹”。在中国知名度不高。
[19]原文文字游戏。使用的“广告”一词的一个动词义项就是“吸烟”。
[20]印第安部族。和英国-美国人的关系较好,文化交流和通婚较多。
[21]又称“牧马人”,美国著名牛仔裤品牌
[22]该城名字的意思是“黄金城”,因为是在淘金热中建立的。是许多西部传奇故事发生之地。“野牛比尔”的坟墓也在此地。
[23]《与狼共舞》主演。
[24]《与狼共舞》中男主角的印第安人好友。
[25]苏族印第安人的分支。电影《与狼共舞》中的印第安部落属于这一分支。
[26]美国西南部的印第安部落总称,包含若干小的部族。
[27] Ribbbon Shirt。近现代印第安人的流行服饰。特征是衣服上缀有若干条彩带(开始是丝绸的,后也用其他材料的)。
[28]文字游戏。这里做名词的“阴沟”做动词的话意思就是“摇曳”,和前文接上。
[29]印第安文化中草药往往是香的,同时被认为兼具治疗灵魂和肉体的作用。
[30]新墨西哥州的普韦布洛人分支部落
为什么这篇小说能摘得今年的雨果、星云双奖?
这是小说译者何锐的解读:
和标题的“真实”截然相反,本年度星云雨果奖双奖得主的这篇小说的核心就是“虚假”。
——“汗净营”提供的是虚假的超越体验,虚假的文化浸入;
——主角是个虚假的印第安人,他信奉的是天主教,了解印第安全靠白人的文艺作品;
——主角对老板的赞同是假的,他也假装跟女同事一样讨厌那套低俗表演;
——主角喜欢的印第安电影是假的,里面扮演印第安人的是白人,那位被视为印第安人演员代表的是一位多年都假称自己是印第安人的意大利人;
——联邦政府对印第安人的“迁移”是假的,实则是驱逐;
——主角家夫妻间的爱是假的。他们之间早已貌合神离;
——白狼的印第安出身是假的;
——白狼取代了主角之后,女同事迅速形成了虚假的记忆;
——全文最后,读者发现整个故事也全是假的。标题古怪的引号,全文叙述的飘忽和一些怪异之处,第二人称的角度,现在全都有了解释:叙述者才是虚拟实境的导游,从行文的冷嘲热讽来看,“欢迎”简直是个笑话;主角“你”仅仅是在虚拟实境中经历了这一切,假装自己是印第安人,假装自己是导游,假装自己被取代……
到头来,“真实体验”到底何在?也许只有强势文明漠视,歪曲,碾压弱势一方这个悲哀的事实——印第安这个名称本身就来自强势文化的误读,本文作者也只能用英语,而非真正的印第安语言来表述这一切,她所能表述的这种感情,又在多大程度上是真正真实的呢?
责编 | 孙薇;校对 | 孙薇
封面图 | Sara Polo,sarapolo.artstation.com
作者 | 丽贝卡·花马是一位欧凯-欧维纳[30]-普韦布洛/非洲裔美国混血儿作家,曾参加过“我们的民族之声”写作营。她也是一位律师,毕业于耶鲁大学。现居新墨西哥州北部。处女作《闪电踪迹》已预定在2018年夏天发行。除了科幻外,她还从事非虚构类小说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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