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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星上复活贵阳,只为一碗牛肉粉 | 科幻春晚

夹缝貉 不存在 2019-09-04

编者按:多年之后,人类将故乡拆除,移居太空。火星的荒原上,一个平凡学生想要复活多年前和外公走遍贵阳街巷,一起去吃牛肉粉的那个夏天。


复活贵阳夹缝貉 | 科幻作者,计算机博士。喜爱多视角描写和叙述性诡计,喜爱算法和哲学主题,常混合不同的元素和类型,在混淆现实感的文字中表现人生的不稳定性。代表作品包括《别了,机器人》《蝴蝶飞走了》《失败达人的愉快挽歌》《愚神》等。

大家好,我叫Z,是个算法工程师。很高兴能在除夕到这里分享自己的事。前几排坐着许多年轻朋友,恐怕都是大迁移第十三代,在木卫二长大的。很好奇你们怎么看除夕,这个日子对我是有特别的意义。我身后屏幕上是一座城的全景,完全用计算机技术构建。从零开始做,我前后用了八年。你们看拉近以后呈现的效果,能看清城市一砖一瓦,街道不同角落。戴上VR眼镜,就可以直接去散步了。体验过的网友爱考据城的原型。也有人留言说这座城完全是虚构的。没有,这座城真的存在过,原型是大迁移之前中国西南的一个省会,名叫贵阳。后来,最后一代驻留人群撤离,贵阳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城市一样被废弃,用我外公的话说,就是死了。而我做的,正是复活她。贵阳是我母亲的故乡。这座城的森林覆盖率接近50%,读初中前每年八月我会去避暑,住外公外婆家。所以我一直有种错觉,提到贵阳就想到夏天,树,还有老人。全国老人的娱乐活动都差不多,下棋麻将跳舞,抽陀螺打太极。贵阳城北横亘黔灵山,城南有南明河流过,许多老人就到林间空地或河畔廊道锻炼。还有一群人很有意思,成群结队,一大早用根扁担挂着大小塑料桶,到城郊山里打泉。每隔一阵报纸会辟谣山泉不会包治百病延年益寿,但老人们乐此不疲,就是觉得要这泉水泡的茶才好喝。我外公的爱好却很独特,喜欢做泥塑,还亲自给捏的小人啊,猫猫狗狗,或亭台楼塔上色。他年轻时身板笔挺,后来受了苦,到我记忆里已经是个瘦且驼背的小老头。外公外婆把床和衣柜安置到次卧,主卧连着阳台成为外公的作坊,里面弥漫一股泥土混杂颜料的气味,至今我还记得。泥塑捏好后,放在木架上等风干,外公就带上一把古旧的长柄伞,当拐杖一路拄着去散步。他性子急,像和谁比赛一样自顾自往前,好几次走太远,傍晚还没回,急得外婆想报警,拿起电话却听见他开门的声音。外公讨厌别人看他干活,唯独不呵斥我。起初我不敢走近,只站他斜后方伸长脖子张望。外公尤其喜欢捏房子,捏完一个会摇着蒲扇,走远半步打量。心情好了,他领我到木架前挨个指着说,这是展览馆,体育场,那边是喷水池。看我一脸茫然,他就要我第二天陪他散步。贵阳的路高低起伏,地图上显示一公里,缓坡陡坡交替,不习惯的话走完后背会全湿。外公走在前,时快时慢,到一处路口停下,伞尖点地,用鼻头冲远处某个建筑说,像不像?我才反应过来他的泥塑都有原型。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整座城浮在海上。外公说周围不是水,是山。我说山上长满树,树不是蓝色。外公哼一声。来年暑假,爸妈带我沿石阶爬到黔灵山顶,在望筑亭俯瞰。城边的山脉确实碧绿,再往后,层叠的山逐渐由绿变蓝,甚至有很深的墨色。山连成一片,真如海浪了。等我再大一点,开始和外公并排坐着钻研地图。外公不知从哪里弄到巨大的三合板,在上面标好建筑与街道位置,再一点点把做好的部分安上去。他说这是有生之年的一个“宏大计划”。我帮他拽卷尺拉墨线,他边操作边用眼神教我认各条街道,九门四阁。五里冲,鹿冲关,七冲,箭道街,油榨街,盐务街,这些怪地名我至今没忘。外公说到兴头就努起嘴,喏,这条是都司路,中间有一家牛肉粉馆,一家糯米饭馆,牛肉粉是细粉配酸汤,肉除了切片的,还要加几块红烧才好,糯米饭的叉烧配白糖和辣酱,一定要放花生和折耳根。往上看那条威清路,路口有家叉烧圆子粉,叉烧肉嫩得一颤一颤的,粉要宽汤粉嗦起来才过瘾,圆子炸成脆皮,一咬嘎嘣响;你右手边是老东门,鸡丝豆花面,豆腐像云团一样浮在清澈的汤上,筷子夹不到,要用勺舀,鸡丝和着黄豆、榨菜拌上油辣椒盛小碗里,把面捞出来蘸起吃……我急了,说外公你怎么就把我说饿了?外公笑得腰更弯,说走,去逛逛。我们不等外婆回来,偷偷溜出去。外公血压血脂高,家人不许他吃重油重辣,但他惦记着宽窄深浅的街巷,每一条出口都连着一道美食。他最喜欢嗦肠旺面,大口嚼里面的猪大肠,吃血旺子,红油在嘴边敷一圈。别人看着都羡慕死啦,可惜我没有拍个照片留下。那时我觉得贵阳简直是仙境,记得环城北路两边种的法国梧桐,枝丫能横过整条马路在车顶搭桥,满眼绿得解渴。别的地方我感觉是城市侵入自然,贵阳更像是森林穿插于老百姓的生活。开学则是被逐出天堂,要回一板一眼的人间去受学校和作业的难,面对严厉的老师和父母。往往是刚踏进高铁,我就开始想象明年到外公家的景象了。等我五年级,大迁移计划一期启动。再回贵阳,外公情绪低落,不说话,只是坐在泥塑沙盘边小心为甲秀楼上色。他反复念,这个地标一定要做好,头也不抬,像在生闷气。沙盘上,泥塑建筑错落有致,老城已有一些风貌,但还空着大片零散区域,整个远看像个癞头。外婆告诉我,外公是在和大迁移较劲呢。那时,全球人口快要突破95亿,地球承受不了。人类就想转移到火星和木星卫星去。计划一共分十八期,第一期就要迁移总人口的5%,非常庞大的数字。一个地方的人迁走前,是要把当地人造物尽可能分解掉。大迁移计划有一份各国联合制定的评价指标,只有达标建筑会被保留。照这份标准,贵阳就要被拆得一点不剩了,外公很烦这件事。他抓着人就问,能不能找找上面。别人不耐烦:上哪里面嘛?他又让小舅教自己上网,申请邮箱,加论坛,两根食指打字。和网友争论几十个来回,邮件没回音。一切尝试都落空,外公离开显示屏,坐回工作坊,闷头接着进行自己的“宏大计划”。我最后一次离开有外公在的贵阳,是除夕后一周。外公没来送别。外婆悄悄给我讲,外公这样的老人,和城市处了一辈子,渐渐就觉得不是城养着他,而是他宠着城,接受不了变化。急行列车钻过一段段隧道,黑暗交错降临,我靠着窗,觉得胸口很梗。终于没能帮上外公的忙,而夏天,早就结束了。我是第三批到火星的移民,即“舰艇一代”。当时核能利用不充分,航程五年半,船上通讯昂贵,我们与外公外婆失联了。这样,我就花大量时间去思考。把一座城用泥塑捏出来确实很难,但用计算机建模应该可行。但是,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个人或团队愿意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想着想着,等舰艇着陆,我做了一个决定:要自己来做这件事。那时火星基地急需土木、建筑方面人才,而人工智能尤其立体重建技术已出现泡沫。得知我偷改大学志愿,寡言温和的父亲勃然大怒。我是在他的吼声里拖着行李箱砸门而出的。但当时一点不后悔,反倒如释重负。刚进大学还算顺利。趁着创新项目申请,我聚起一小撮同学。这里面有人出于好奇,有人是为切磋技术,还有人只想着挣学分。我们有了自己的活动室,连续几个周末找寻贵阳城在不同报道、地图、照片里的蛛丝马迹,分析建筑间的布局和位置,利用生成式算法还原不同材质的墙壁与街道。我甚至还搭了一个网站,访问量不算少。那时,除了互联网巨头,成千上万小网站的数据还被困在地球的服务器里。一个用户点击十几个网址都报错,突然发现一个能正常浏览的页面,是会多看两眼的。很快过去一学年,我们把贵阳市里云岩区东北部的一小片区域复原出来作为成果结题。这么一来,有人满足有人倦,我们的队员是来一次少两三个,不到一个月学生会就催着收回活动室。那天,剩下五个人在活动室走廊或蹲或站,都望向我,一脸茫然。有人问我还要做吗,我说做。他又问我有计划吗,我说在想。这人听完转身就走了。现在想来,并不怪他,是我太乐观,接下来就碰壁了:没钱。和家里闹翻后,自己没脸回去,拒了好几次母亲电话。靠奖学金省吃俭用倒也能过,但电脑支持不了全城规模计算量。我一咬牙买了台二手服务器,搬去学校南面老区。那里有最初一批探索者用过的蜂房,月租只及宿舍的三分之一。收集资料这块也到了瓶颈。在火星,所有专业数据库都需要权限才能访问。创新项目结束后,不能再以学校名义去查资料,我们只好转而爬取网络资源。在尽可能收集到不同出版物上的贵阳城区地图后,我们利用路径消歧和数据对齐算法,有时还得融入一点“人工”智能,肉眼去盯,直到拼凑出一个区域的完整布局。最后连基地本身也来阻挠。大家知道,基地会自动变换气温模拟地球环境。虽然没有极端温度,但冬季还是冷。廉租房供暖不行,四处漏风,入夜脚冻得睡不着,只好把主机风扇对着床尾,靠散热取暖。脚还是僵,我干脆白天睡觉,晚上干活。现在只剩一个理论数学系的哥们陪我,有时会趁夜色过来。我俩上半夜窝在屋里自学课件,搭模型,下半夜寒气重了,就到外面跑步。凌晨基地老区仿佛鬼城,黑暗浓稠得伸手可握。为了不被这甚至能响起脉搏回音的寂静吞没,我俩就互相小声考对方公式或单词。后来一个雾很浓的夜,这哥们跑着跑着突然一屁股坐到墙角,抱头抽泣起来。他说他入学时垫底,加入这个项目只是为了拿学分。上次期中考试居然进系里前三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我把他拽起,让他不要停,一直跑。我看他有点迟钝的背影向着大学方向,给他喊号,声音到了扰民的程度,直到他消失。等大三报到,班里人都说我被当怪人,在好几个学院出名了。上铺跟到我租房参观,还给我和服务器来了张合影,就是现在屏幕上这张,蹲在那里啃杂粮块的就是我。这个兄弟问,你还要做这玩意儿吗。我说是。他环顾我这陋室说,哥们,你得找个赚钱又多又快的副业养活自己。我想啊,火星重力小,车该跑得更快,就去找快递招聘信息了。那时基地与基地隔得极远,送货地越偏钱越多。荒无人烟的路上风景单调,为了让抵达时状态好些,我会设置自动驾驶,然后蜷在履带车里闭上眼。翻来覆去却睡不着,不仅因为地面间或出现的坑洼颠着座椅,更因为我眼一黑就想到最后见外公的夏天,他工作坊里残缺的泥塑模型。现在我的模型也到了这步,有据可查的建筑都做了,但高光与高光间,沉默着大量谜一般黯淡的日常。这是大迁移的人类选择遗忘的部分,不需要任何数值、文字、艺术记录的微不足道的地方。我不清楚怎么寻回这些拼图残片,惊觉离开家太久,回不去了。后来,我抵达光影边缘的一座小镇。眼前零星堆叠着被遗弃的前哨箱体,这些墓碑一般的建筑暗影后,有一座独特建筑,好像三五个大小不一的蛋连在半个椭球体表面。就是屏幕上这种。建筑大厅有个年轻女生接待并引我到后面卸货。和其他荒僻的目的地一样,她允许我待在大厅,直到履带车能量充满。大厅幽暗,眼前有一整面光滑的灰墙。我吐着白气打开电脑在墙上投屏,抓住这点时间润色模型。这么独自做了一小时,觉得身后有东西。回头,远处站着个老人。投影的微光打在嶙峋躯干,他仿佛鬼影浮在半空。老人发现我回头,有些胆怯地缩起肩。我招呼他过来坐。老人一点点走入光下,抬起枯骨般的右手,指着前方。甲秀楼。他说。那时我真的快要跳起来。我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梦里外公出现了。老人走过我身旁,没有停下。他一点点挪着碎步,身子颤巍巍,直到完全伏到墙面,微弯的脊背上印满贵阳大街小巷的楼房。老人喃喃,我回家咯,我回家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养老院。这样的地方火星还有大概三千处。大迁移时,很多有条件的子女把老人接过来。这里面就有从中国,从贵阳过来的爷爷奶奶。老乡往往集中在同一家养老院。这之后,我会留意自己的目的地,陆续找到十七所贵阳老人聚集的养老院。老人和孩子很像的,得知我在“复活”贵阳,先偷偷站远处看,再逐渐聚拢来。熟了,他们会站到墙边,用手臂划拉出自己住过的地方,还会给我看老照片,一边描述当时街道的模样。尽管说了好几遍,每次去他们还是会忘了我的名字。都管我叫“贵阳”。贵阳来了,贵阳要在这里留两天,贵阳再见。我把挣到的第一笔快递费拿去买了十来套VR设备,寄给养老院,让老人们体验。他们还能给模型打分。有些老人年纪太大,分不清家乡与其他城市,看见相似的街道就很激动。这样的老人评分会失准。我还得利用统计数据,给不同老人的评分加上不同权重,再结合网友在主页的评分,最终得到模型分数。老实说,第一次的分数低到难以置信。不过无论老人们还是网友都在鼓励,觉得我尽了力。做模型至此,我突然隐隐觉得,能做到了。现在大家看的这张照片是一位正在用VR的老人。你们看他笑得都露出仅有的门牙啦。很奇怪,无论建模项目的人,还是同班同学,都没问过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直到遇到这些老人,我开始觉得自己能坚持下来是不错的。我跑快递直到大四,既有这样美好的回忆,也经历过很痛苦可怕的事。清楚记得那一天,出门前我情绪就有点不对,昨夜微调了一点模型,睡得不踏实,早起迷糊着,看见学校网站放出保研名单。我以为会有我,然而没有。联系班导,理由是缺勤太多,成绩再好也没用。我就在心里赌气说,这正好,找工作能赚更多钱,就可以更快完成模型。想着想着,车在半路抛锚了。这条路本来是个捷径,很少有车走。现在没信号,断网,仅有供暖和收音功能正常,我关了车灯节能,默默等下一辆路过的车。这时,火星的神秘和广阔伴着黯淡的夜空和单调的荒漠袭来,死死压着车窗,让人透不过气。你想火星那时才开发多久?杳无人烟。等到无休止的静快把人逼得跳出车厢时,我打开收音机。收到的唯一一个频道里没有放歌,只是个合成声反复念着警报。等注意力渐渐从窗外一望无际的黑暗里拉回,我听清警报在说有风暴要经过这片区域,切勿通行。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鼻尖冰冷,全身在发抖。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时刻。当然,我现在站这里,你们就知道最终巡逻队及时来了。返程路上,队长注视我,说找到我的并不是他们。有人从背面基地赶来,先到大学没找到我,跟着同学指示一路寻到我租房,联系了房东,开门不见人,再凭桌上单据推测,竟问到快递站,最后找上巡逻队。队长说,你要先谢你爸。我当时其实有点怕,网上传言,巡逻队都是这样吓唬你交出临时驾照的。我老实认错。队长摇手制止。下车,我看见基地光影里站了个人,走几步才认出确实是我爸。我当时有种很奇特的体验,不知你们有没有过,就是眼前站着这个人,才开始特别特别想他,好像那人远在天涯。我真是太久没见过他了。他可能也这么想,嘴唇颤动,像要发怒,又像要哭。巡逻队员把我俩撂灯下,有说有笑进屋了。我问他,妈在哪里。他说,在养老院陪着外婆。然后说,你外公。我看着他,等着,说不清眼泪就流出来。我觉得应该让他什么也别再说。但我爸说,你外公走了。我爸回去几个月后,我毕业,找到现在这家软件公司,搬进普通公寓。两年半时间,我几乎天天加班到凌晨。同事都很震惊。公司周年庆还特别给我一个大红包,他们问怎么花这笔钱,我说不知道。我这么拼,其实是不想回家,回去会见到那台服务器,里面还存着一座城的半成品。我故意把自己累坏,一进房间就摊床上,有时来不及把毛毯拉过来搭身上就睡死过去。等醒来,抬眼见一束浅灰色晨光,透过窗帘在天花板上打出扇形,我努力回忆大学四年究竟做了什么。发现什么也没做到,便爬起来。周末夜深人静,我会蹑手蹑脚开电脑登录网页。留言积累到很多,不少是在斥责,少数嘲讽,还有一些刚点进来的网友随便感慨几句。我能理解这些留言发泄的情绪,对他们而言,我好像突然人间蒸发,是该愤怒的。悲伤的是,就连这些骂声也会逐渐消失。随着火星网络完善,我的网页淹没在海量信息后面,越来越渺小。有时我自问,为什么不把这些设备都一扔了之。再没有什么可做……没有吗?我到底在快速下拉的留言中期待什么呢?想着这些,我翻到一条留言。上面说,贵阳,快回来吧,为了活到能去市西路走走,我明天要去做心脏搭桥了。留言日期是一年前。我的心像被无形的锥子猛刺一下,呆望屏幕。周末过后,我向组长请假。我说,我要用大红包里的钱去一趟地球。新型空艇动力非常强,我坐在空旷的舱室,甚至来不及思考怎么调整心情,地球已倏然映入眼帘,初看和十三年前没什么区别。等空艇着陆,我再转机到贵阳。从飞机上俯视,我发现在本该熟悉的位置,只有大团大团的绿,完全找不到人类痕迹。此时的贵阳不算旅游地,我报的理由是数据采购,被顺利领入曾经的市中心。贵阳老城的核心是两个十字路口,名字特别好记,一个叫小十字,一个叫大十字。大迁移末期,科学家开始解构人造物,同时播撒速生种子。很快,城市的钢筋混凝土就被或蜷曲或笔直的植物吞噬殆尽。大多数中小规模城市只在几个主街区构建基地。一类基地埋地下,里面整齐排着服务器阵列,由巡逻队和科学家维护。另一类基地则像小小的村寨,为最后的守护者们提供居住场所。大家看屏幕上的照片就是这样一个小寨,虽然面积不大,却样样俱全,前面这是太阳能发电装置,远处那栋建筑是净化水源的。现在生态恢复,晚上可能有野兽闯入。可以看见寨子周围有厚实墙体,设立岗哨。我们一小群人结队走在树影斑驳的丛林小径。领路人话不多,却显得怡然自得,他走得很慢,跟着的移动商贩和几个学者也很悠闲,好像何时抵达目的地都无所谓。这与火星的快节奏截然相反,让我想到儿时夏日里慵懒的贵阳,在阳光里舒展开自己的主干道。等前方枝杈间露出一座寨子的岗哨尖角,领路人告诉大家,大十字到了。我和一个学者去寨子南边地下室买数据。果然,许多大迁移时期来不及运走的资料都被电子化处理后集中到这里。这些数据其实很便宜,5TB档案差不多赶上水手峡谷边一列饭店的餐费。我计划买年鉴、地方志,还有博客与论坛资料。网友发文会配图,同一地点不同图片很适合做数据增强。还有人会留下旅行攻略,对建模也有助益。保管员一把接过我电脑,带上仓库门,没多久又出来。清一下邮件。他不耐烦说着把电脑推回给我。我一看,电脑里那个多年沉寂的邮件提示系统突然醒了,消息弹窗抽搐似的在电脑右上角闪烁。我自言自语说,这里有网啊。说了几遍。这里有网,所以当年许多没能发出的地球邮件,此刻都传达到了。保管员不以为然,说这种问题早该想到。买数据的人都是带一台新电脑过来的。但我不再理他,甚至忘了数据的事,只是点开邮件一封封查找。刚才,我瞥见一个熟悉的邮箱名。没错,我往下翻着列表,一共找到三十一封邮件,全部来自外公。我点开最早的一封,日期大概是我在太空里读高二的时候,里面是一段很短的视频。外公对镜头说,现在要滑了。屏幕外有掌声和叫嚷。镜头晃动。片刻后我意识到,外公正坐在轮椅上,顺着有名的大坡,黔灵西路一气滑下。起初我无法理解,以为自己在做梦。后来我明白了,城里人几乎走光后 ,驻留者在自娱自乐。随着外公晃动的镜头,老贵阳的街道,连带着那些因为亚热带连绵的阴雨天显得灰暗颓败,却凭借绿树浓阴与久违的阳光生动起来的建筑,拖拽成长长的线条,好像一条隧道,连接到画中人还在的岁月。外公最终停在云岩广场,树木悄然耸立自原本人声嘈杂的车站和平台,空荡荡的路面,杂草参差出头。外公边喘边笑。身边是老早等在这里的另一群老人。我急切点开下一个视频,然后再一个,一个接一个。边走边看,漫无目的。外公在屏幕彼端玩遍了贵阳的大街小巷,我在这边也不断走,直到最后的视频。我一下认出这次外公是坐在自己的工作坊。他身后阳台外,夕阳正给一根根树枝镀上火焰的色彩。屋内,我看见无数次梦里才出现的泥塑贵阳全景,没有瑕疵,没有遗憾。我知道,外公已经完成自己的“宏伟计划”。外公冲镜头外说,你拿稳,不要抖动。我开始了啊。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外公坐得很直,很有气魄。他顿一下,接着说,我十九岁到贵阳,在这里一住是六十又三年……他陷入一段停顿。眼神仿佛越过摄像头,看到其他人无法抵达的地方。我要去火星啦。外公说,声音抖了一下。Z。他突然招呼我,好像我还是个孩子,还在他身边,正探着半个身子张望。外公说,Z,你现在肯定长好高了,你看我后面是哪样?是贵阳的模样,我都记得。像不像?这座城,我带不走喽,录下来发给你,希望有一天,你还能见到她。这时,视频背景响起爆炸声,外公微缩起肩,继而转身看阳台。我反应过来,这是有人在放炮竹,甚至还有礼花,噼里啪啦砰砰砰响作一团。接着有警报响起,看来放炮的人要转移地点了。外公脸通红,显得兴奋,仿佛忘了视频,伸手拉镜头左下角。我看见外婆的半个身子也出现在里面。你慢点,慢点,她说着,跟他一起走向阳台。怎么关掉?视频定格在外婆略显困惑的微笑里。这时有人拍我肩膀,是一个学者。我才反应过来,一路居然从大十字走到城北,到外公外婆家楼下了。这里变成一块林间空地,被太阳烘得挺暖和。学者说,刚才听你放视频,也是来过节的吗?我问过什么节,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今天是地球农历除夕,我研究这个节日很久了。他说。回到火星,我重新开始建模,也给养老院去了邮件。一年后某个周末,火星城建局的人来拜访。他们正打算立一个重要项目,复原尽可能多的地球城镇,让这些存在过的街道、建筑能为后来人留下宝贵资料。有人在他们的网站留言提到我。他们顺着线索找到我网站,再一路寻上门。两人离开后,一支由各领域研究员组成的建模团队就来支持我了。今年年初,贵阳第一版顺利发布,评分85.7,是目前得过的最高分。我身后屏幕上是网址,欢迎大家体验。建模的事传开后,有记者跑来问我,如果靠这个模型拿到一大笔赞助会怎么做。我说,我会用这笔钱去尽力让火星上的老人们有回家的感觉。就像现在,当我戴着VR进入贵阳,我觉得曾经的夏天又近在眼前了。贵阳,是我母亲的故乡,我外公的归宿,我最美好的回忆。我在一个除夕离开她,又在另一个除夕找回了她。除夕是个团聚的日子,对我而言,在这一天会有小小的奇迹,所有失去的,经过你的努力追寻,最终会回来。在此也祝大家除夕平安,新年快乐!我讲完了,谢谢!(责编: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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