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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完美偶像之后,我失去了所有情感

不存在 2023-03-26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不存在科幻 Author 阙凝

3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复苏」为避免“塌房”,打造道德上毫无瑕疵的偶像,娱乐集团打出了“相由心生”的口号:艺人的脑电波活动由特殊的仪器读取与打分,若洁身自好、没有负面情绪,仪器会生成完美的面孔;负面情绪则会降低颜值。从此,情绪模型成了所有艺人的第二张脸。毕竟,谁不喜欢看到“人美心善”的完美偶像呢……

阙凝 | 在读统计学博士,幻想小说作者。擅长反乌托邦和科幻悬疑,长篇科幻《宠物人》入围第三届豆瓣阅读长篇拉力赛关注名单。

完美偶像计划全文约20800字,预计阅读时间41分钟
一、白鹭“都处理好了。”我睁开眼,看到屏幕上的模拟女性脸庞——情绪模型。在逐步透明化的夜港市娱乐圈,它是艺人的第二张脸。乍一看,它脸型匀称,五官端正;但我稍一留神,就注意到明显的暗疮和浮肿。在它旁边,橙黄的数字在60上下跳动,脸部细节也随着数字的浮动不停改变。但无论怎么变,都显得无比陌生,而且越看越丑陋。“怎么回事?我的情绪评分应该在80以上。”“我尽力了。”医生叹道,“你最近情绪波动太大,我已经给你注射了最大剂量的药物。”“江苓!”我恼了,想跳下躺椅。可这一瞬间,屏幕上那张脸忽然扭曲,情绪评分一下子滑落到50。我只能乖乖躺好,尽量平复心神。“你别急,还有时间。与其依靠药物,不如找出问题根源。你再讲讲你那个梦吧。”她又提起那个愚蠢的梦,我不想搭理。可我忍不住看屏幕,每看一眼,情绪评分就有些许下滑。屏幕里,皱纹爬上额头,眼袋愈发沉重,人脸模型疲态尽显。“好了好了!为什么要逼我?!我说过了!我梦见一条肮脏的走廊,走廊那头有一间乱七八糟的破屋子。阳台边上有个男人,然后我——”一张模糊的人脸撞进脑海,我忽然发不出声音。“怎么了?”“我——我说过了,他向我走来——”“这样吗?可你为什么这么紧张?我提醒一下,有没有其他印象深刻的细节?比如——他和你之间的关系?”“你什么意思?”我瞪着她,“这只是梦而已,我也只需要你帮我调整情绪!”“白小姐,你已经连续三天梦到他了,这不正常。释梦理论认为,潜意识会对想法和经历做适当的移置和润饰,合成新的意象投射进梦境。因此,你能回想起的细节越多,我就越能找出噩梦的根源。”“根源?能有什么根源?可能是哪个粉丝吧,要么就只是个幻像,我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江苓打断我,“我见过这样的案例。患者时常想起一条街,一件物品或一个人,但只有模糊的印象,不知道那是什么,从哪里来。普遍认为,这些片段不是凭空出现的,它们很可能——”她弯下身子,加重了语气:“——很可能是患者不愿想起的东西。”我仿佛挨了一锤,喘不上气,而眼前天旋地转。诊室的白墙无限延伸,竟绵延成一片白雾。我置身雾中,看不清方向。恼人的嗡嗡声淹没耳畔。“白鹭!”我回过神,眼前的白色消失了,但声音并没有停止——一回头,便看到躺椅后方的白色机器,一块凹槽罩住我的头部。它工作的噪音是如此烦人,我忍不住呛道:“你很懂嘛?那你说说我为什么想不起来?”她淡淡笑了笑:“你当偶像已经六年了吧。从一开始你就要接受秘密的情绪管控,而情绪调节药物对记忆有害。六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我突然后背发凉。我记得我家的那幢破楼,学校里的流氓团伙,母亲生命最后几年里声嘶力竭的咳嗽;当“完美偶像计划”宣布面向素人招聘时,我又是多么兴奋,仿佛耗尽氧气的潜水者死命游向阳光。可我确实忘记了很多事。六年前的记忆是一条通往当下的窄桥,两侧都是无尽虚空。虚空中散落着一些片段:粘着痰液的地砖,逼仄的楼道,夜空中消逝的流星。我有些好奇,但也有不安,也许我不该去回忆,毕竟没有什么比得上我当下的生活。江苓俯下身。我感到面颊传来的温热气息。她的嗓音温柔,游进耳畔却凝成锋利的冰刀:“你要是不说话,我可不能保证你下次的情绪评分了。”一听这话,我一阵抽搐;只朝显示屏看一眼,便忍不住尖叫。上面的人脸五官扭曲,遍布恶疮,面目可憎。而情绪评分已经下降到18,数字鲜红如血。“你记得多少,就说多少。你说出来,我才能帮你。”我不想听,死死捂住耳朵;紧闭双眼,但眼泪仍不停涌出。作为“完美偶像计划”的一员,我作为明星的价值不在于才艺,而在于清丽的容貌和完美的人设。十年前,一系列恶性丑闻刺穿娱乐圈光鲜的外衣,明星们纷纷塌房,娱乐产业遭遇寒冬;直到未来娱乐集团提出“完美偶像计划”,要打造道德上毫无瑕疵的偶像。公司打出“相由心生”的口号,用人脸模型给这批艺人做情绪可视化。医生负责监测脑电波活动,解读出各种情绪的强度。如果没有负面情绪,仪器会呈现由广大网民审美标准综合得来的“完美面孔”;而负面情绪则会降低虚拟面孔的颜值评分。直观的人脸模型引起了很大反响,大家都喜欢看到有两张美艳面孔的明星,这意味着“人美心善”;而有瑕疵的虚拟面孔则会破坏偶像形象,甚至会被扒黑料、遭网暴,事业岌岌可危。“江苓…求求你…” 我抽噎着,讲起自己记得的片段,话音像伤口外渗的鲜血,断断续续却无法止歇。听完,她叹了口气,掏出遥控器摁了摁,又坐回电脑前。诊室的墙壁是大块的显示屏,幻化成无垠的星空。四周回荡起微风和蝉鸣。树梢和远山之上,有几颗流星划过。那动画效果太唯美,并不真实,却让我感到莫名的亲切。流星拖曳着孤独的尾迹,在墙角处隐没。江苓在那里敲打就诊报告。我看看她,心里泛起一阵酸。她不比我年长几岁,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沉稳。我看到墙上的精神医学博士学位证书,古朴的花体字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写成,属于我无法触及的世界。她不能理解,偶像身份是一层虚幻的外衣,可也是我拥有的一切。我以前听说,还有一种秘密的情绪调控技术,比药物更管用,或许能帮我渡过一劫。我下定了决心。可我还没开口,就被电话铃声打断。江苓疑惑地接过内线电话,轻声谈着什么,不时瞟我一眼,表情慢慢变得凝重。风声和蝉鸣戛然而止,星空消失了,四周又变回惨白的墙。“白鹭,你们叶经理说——”我僵在躺椅上。在难捱的停顿中,只能听见心跳的声音。“——有个警察找你问话,你赶紧准备一下吧。”
二、吴磊白鹭端坐在茶几对面,妆容精致,挂着浅笑。她和我印象中并不一样。荧幕上,她穿着校园风的短裙,跳着略带挑逗意味的舞蹈。而眼前的女孩并没有那么活泼,像个循规蹈矩的优等生,等待老师提问。“白小姐很忙吧。”我看着她完美的面容,却感到莫名的不协调。“我直说了,请问昨晚十一点左右 ,你在哪里?”“我在家休息。”“有人能证明吗?”“吴警官,病人最近拍戏压力太大,是我让她提早睡觉的。”江医生坐到白鹭身边,还端上两杯茶。“哦。”我想了想,又掏出一张一寸证件照,“你见过这上面的人吗?”“不认识。”她只瞄一眼,便放下照片。我直视白鹭的双眼,忽然意识到不协调的根源。我接过照片,用手指碰了碰唇边。“演艺工作不轻松吧。”“啊,对,挺辛苦的。”“你们公司有专门的心理咨询楼,想必你们压力很大吧。可没想到你去就诊还精心化妆,真的很敬业。”白鹭一愣神,垂下双眼,可很快就抬起头,笑着说:“是这样。我们去哪都要化妆,怕被粉丝认出来,要时刻保持良好的形象。”我点点头,不看她,把目光挪向诊室正中的白色机器。在它运作的嗡嗡声中,我想起拘留所冰冷的走廊。漆黑的尽头有几间新式牢房,门边嵌着全息投影屏,一个个丑陋的幽蓝色头颅浮在半空。“脑磁波仪。”“没想到吴警官也懂这个。”江苓笑道。白鹭是个演员。我提醒自己,仍然不看她的脸。“白小姐,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情绪分析报告?”她低下头,用手肘捅了捅江苓。江苓脸一沉,不太情愿地走到仪器前。我点头致谢,也跟上前。就在这时,身后响起尖叫。“啊!”我转过身,看到白鹭捂着烫红的手,茶几上散落着瓷杯的碎片。“没事吧?”“没事…茶太烫了…” 她楚楚可怜地应声,俯身收拾残片。我又转回头,看到脑磁波仪的悬臂上弹出了折叠式液晶屏幕,上面是一张仪态端庄的美丽脸孔。一眼看上去,竟有些似曾相识。“情绪评分82。真是不错啊。”“警官,这个评分意味着——”“白小姐,不用解释了,我看得懂。”我顿了顿,忽然握过她的手,“要是所有人都这么洁身自好,我们警察也省事。不过,白小姐,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来找你吗?”她有些愣神。我轻声道:“那个人叫黄黎,昨天晚上坠楼身亡了。”她瞪圆了双眼,笑容僵在脸上。我把名片塞给她,又补充道:“忘了说了,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你的照片,上面摆着几撮女人头发。你要想起什么,打我电话。”白鹭眨了眨眼,竟又换上一脸微笑,连声应允。我退出房间,满脑子都是她的假笑。不知道黄黎在死前一刻,是否也看到了这样一张脸庞。
三、白鹭“白小姐,有传言说您最近情绪评分不佳,对此您有何回应?”“白鹭老师,听说警察在老城区一起杀人案现场发现了您的DNA,这是真的吗?”“白小姐,新一期的《追光少女团》删减了您的镜头,是否与近日的传闻有关?”“白老师?”“白老师!”我回过神。面对几十只长话筒,我脑子一片浑浊,闪光灯又照得眼睛生疼。我偏过脸,看到助理周铭躲在角落,摆弄口型提示我。我背诵起排练好的说辞:“没这回事,我没去过老城区。最近拍摄新剧《八月杪》,减少了综艺的排期,但相信这部精心打造的青春剧不会让大家失望。我的情绪评分也很正常,大家请看——”我高举右手,聚光灯打在手腕上,背后的大屏幕适时亮起,荧光笼罩了所有人的面庞。他们忽然安静了,呆呆地望向我身后,谁都说不出一句话。紧接着,惊叹声四起,经久不息。我回过头,屏幕上是一张难以置信的美丽脸庞。她的肌肤白玉无暇,散发出月亮般的冷光,一双明眸却像滚烫的太阳,还朝听众挑逗地眨眼。那就是我的情绪模型了。我垂下手,手腕上跳动着绿色的数字“92”——这是叶经理的主意,植入皮下监控芯片,实时公布情绪评分,“证明”了我的清白。可此时我看着情绪模型,却没有喜悦,只有空落落的麻木。一周前,我躺在诊室里,接受了第一次“心理整容”。江苓端起硕大的针筒,扑闪的双眼闪着泪光。“白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不用再依靠药物了,警察也不会再怀疑我。不管发生什么,我的情绪模型都完美无瑕。” “这意味着,我要给你注射纳米机器人,它们会像成千上万条虫子钻进大脑,撕咬你的神经,麻痹掌控负面情绪的脑区。到那时你会缺失正常人的情绪,变成永远微笑的玩偶,即使这样,你也不在乎吗?”我还有选择吗?警察走后,叶经理冲进来,扯着合同一字一顿地喊出违约条款。如果因为情绪原因塌房,我将背上巨额赔偿,再也不能翻身。而唯一的出路,就只剩下心理整容。这种秘不外宣的技术尚未通过审核,却被娱乐公司当成最后的杀手锏。 “真是完美的模型!恭喜您,白老师!”周铭找我搭话,打断了思绪。我虚弱地冲他笑笑,注意力却四处纷飞。叶经理在大厅一角。她化了浓妆,精心梳了头发,正跟一个神情严肃的男子交谈。那人两鬓斑白,但精神矍铄,宽大的正装被肌肉撑得满满当当。“那是陈治良市长。他来出席新闻发布会,说明这次风波已经过去了。白老师,时间到了,粉丝们都在等您呢。”我拉住他:“你先等等,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吗?”“您放心,公关公司在运作了,后援会那边也安排了水军,再加上这么好的情绪评分,舆论肯定能反转!”周铭带我走进角落的专用电梯,摁了一楼,“现在只需要您给粉丝们说两句,打打气!”电梯停了。肉色光影钻进缓缓开启的电梯门——门外漂浮着新情绪模型的全息投影,一个个美丽的头颅绽放出迷人的微笑。我知道它们不是真实的我。但愧疚的情绪已然消失,我便坦然换上最美的笑容,走进粉丝们的欢呼声中。
四、吴磊
“吴队,白鹭下楼了。”对讲机里传来年轻女警的声音。“知道了。姚佳,跟紧她。”我伏在车里,继续盯着不远处未来娱乐集团的大楼。一楼入口处挤了一大群人,挥舞着鲜花和荧光板。那情景让我想起事故发生的那晚,黄黎坠落的楼下也围了好些人。他的尸体很奇怪,要说是自杀,却穿了一身白鹭代言的潮牌,朝上的半边脸还满是荧光贴纸,简直像准备应援的粉丝。黄黎家杂乱不堪,却专门有一张桌铺满了白鹭的照片,上面还精心摆着五绺头发。DNA检测确认是白鹭的头发,而且分属不同时期,最早的一绺来自两年半之前,有一束是一年前,其他的是近几个月。我在暗网上搜到明星头发的报价,再看看他破旧的住所,感到无比荒谬。但更让我在意的,是头发的排布。它们按相同间隔摆在桌子的半边,而另半边就显得空荡,仿佛有人从上面拿走了什么。警车的内置屏幕放着网络平台的直播,但很少拍到白鹭本人,主要镜头都给了情绪模型。那虚拟的笑脸美得不真实,让我无所适从。“姚佳,怎么样了?”“正排队要签名,快了。”我摁下按钮,屏幕切换到一团晃动的场景——姚佳衣领处嵌着微型摄像头,把现场情况转达给我。就算白鹭能骗过脑磁波仪,我也能靠经验和面相学捕捉到蛛丝马迹。我要看到她相对自然的面容,面对粉丝而非警察时的表情。屏幕正中的后脑勺移开了,露出白鹭模糊的脸。姚佳走近,站定,图像变得清晰。我看她微笑着垂下眼,心里却悚然一惊。就在这时,对讲机里有骚动声轻轻炸响。“怎么回事?”白鹭的身影挪开了。我又切换回直播平台,大厅里的人都低头划手机,激动地说着什么。“吴队,有情况。”姚佳的声音有些焦躁。我掏出手机,上面弹出一条视频新闻。我调大音量,老城区的嘈杂溢满耳畔。视频中的女孩回过头,表情僵硬,空洞地望着屏幕。我看了好久,才把这张脸和屏幕上光彩照人的明星联系起来,但在迥异的表情之下,似乎潜藏着某种共性,让我如临深渊。 五、白鹭我最近真的没有来过这里。但为什么,有人在这里拍到了我?这是条残破的老街,仿佛停滞在十几年前,只有路边的全息投影广告牌透着一丝现代气息。市长的头像浮在半空,宣讲计划中的老城区改造。我躲到一边,裹紧口罩,压低帽檐,把随身布袋挡在胸前,才掏出手机查看热搜视频,确认其背景正是这条街。镜头划过黑夜,对准远处女孩的背影。有人喊我的名字,女孩回头,镜头拉近,面部拍得清晰——是我的脸,表情呆滞,一晃而过,但仍然真切。视频发布后,舆论再掀波澜。很多人要求警方彻查,说我明明在老城区出没却对公众撒谎;而公关团队和粉丝则用情绪模型回击。我向叶经理一遍遍发誓,说我真的没去过。但也许弄清真相最好的方式,就是实地走上一遭。沿街走一小段,就是那男人租住的破楼。它白色的外墙泛着一块块黄褐色的斑驳,阳台上满是滴水的内衣裤,楼下一角堆着垃圾,腥臭扑鼻。我掩面凑到楼道口。门禁早就坏了,大敞的军绿色铁门上贴着治梅毒的小广告。天色已晚,四周满是葱姜蒜末下锅的滋滋声,溢着炒肉的油香。仿佛有个蹒跚的女人从泪光深处走来。她挠挠手上的皮疹,俯下身,费力地读出铁门上涂抹的电话号码。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年,她就是这样徒劳地尝试一切治疗,像溺水的人绝望地挣扎。我脸颊一凉,嘴角有些湿。这苦咸的味道属于一种叫悲伤的情绪,我暂时感觉不到,心里只有一片麻。我忽然明白了。不远处,我曾经居住的垒街12号也是这样一幢老楼。我又站在记忆的独木桥上,朝黑暗跂足张望。以前我会害怕不堪的回忆,但恐惧这种情绪,也被心理整容一并麻痹了。只有好奇支撑着我,告诉我应该往上走。
我走到四楼。走廊上电灯坏了,十分昏暗。家家户户都闭着门,只有走廊尽头,隐约漏着一线灯光。仿佛触电一般,我定在原地,挪不开目光。我认出了这个地方,在梦中见过的走廊。远远地,我听见男人嘶哑的低语,女人略显胆怯的回应,还有电视里播音员的声音。我禁不住走上前。声音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听出男人语气里强压着的不耐烦。可这时我目光一斜,停了下来。我右手边门户大敞,仿佛巨兽黑洞洞的嘴,还贴着警方的黄色封条。我掏出手机,上面多了几个未接来电。是江苓。我本该去复查,巩固疗效,但却偷跑了出来。我叹了口气,打开手机电筒,照亮房间里粗陋的陈设;目光扫过旧家具,落到阳台上。在梦里,死者就是从这处阳台坠下去,再也不会出现。阳台外,老式教学楼被最后一抹霞光染成深紫。即使是夜晚,我也认得出那定南中学的破楼。听说它的外墙破损,计划拆除;可现在,它还是横在我眼前,像对前妻纠缠不休的醉汉。高中的片段飘回脑际。那时我总是低着头,回避女生们的目光;而男生会笑嘻嘻地堵截我,问我多少钱一晚。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感觉不到憎恨,也不用担心情绪评分了。可也真是讽刺,我忘了那么多事情,这些片段反而忘不掉,甚至还能闻到那帮人身上的劣质香水和汗味,仿佛就在——身边?我猛一转身。穿背心的秃头壮汉堵在前方,散发出一阵阵汗臭。我后退一步,那人却抢先开口了。“你——认得他?”他指向封条,“他在我这留了点东西。你是来取的吗?”他声音有点急,但好像没有恶意。我试探着点点头。他拉开走廊尽头半开的门。我朝里望,一个大肚子的孕妇在收拾碗筷,电视里放着晚间新闻。我放下心,走进屋内。男人走到餐桌旁,在女人屁股上拍一下,自己瘫到躺椅上,露出肚皮。我站在房门边,看那女人蹒跚着搬出一个精巧的玩具模型,放到油乎乎的茶几上。那是一个木块拼装的城堡。城墙内嵌着主楼和两座塔楼,上面用油性笔标着1至3的序号。“他说他家太乱了,这玩意先放我这。我等他来拿,谁知道人就没了。”那人慢悠悠坐到茶几对面。我嗯了一声,仔细端详起来。木块彩漆斑驳,大塔楼外侧也有缺损;塔顶黑乎乎的一片——原来是精心写下的字迹,但被茶水洇开了一角。塔楼内部是一处精心布置的书房,有红布缝成的沙发、纸片粘成的花瓶,和木条拼接的书架。书架上还有一些纸糊的假书,但被渗下来的茶水濡湿了。男人正在看天气预报。我摸摸随身布包,确认身后的门还开着,才开始辨认字迹。“——谁为你,流星正飞时,以青缨作结,系航海的明珠——”像是一首情诗,不知具体何意。“流星,流星——”我念叨着,电视机里也应景地传来短讯:“——八月中旬,英仙座流星雨进入最佳观测期——”我脑子嗡嗡响,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黑暗中有黄色光点,像是流星呼啸而过,朝地面坠落,坠落——嘭!我一惊,连忙回头。房门关上了,那妇人也不见踪影。男人缓缓回过头来,泛油光的脸浮出笑容。“先生,谢谢你。我还有事,先走了。”“别急呀。这东西你不拿走吗?”我刚想回身,左手就传来滑腻腻的触感——他拉过我的手。“你干什么——放开——”我猛地一甩,没甩开,男人反而顺势贴来,搂过我的腰。他嘴里的烟味呛得我流泪,看不清周围,只能感受到脸颊和下身传来的温热。我越挣扎,就被搂得越紧,越贴近某种无以名状的恐怖。而我刚想尖叫,就被捂住了嘴巴。“小妹妹,你男人为一个戏子跳楼了。跟着我吧,我会让你体会到——”“呜——呜——”我不顾疼痛,用左手死命抠着他每一寸皮肤,右手却伸进布袋里。他油腻的嘴在我脸上游走,直到触及我的双唇,肥厚的舌头拼命冲开最后的防线。我的脸在炽热的绝望中燃烧,但右手却触到了一片冰凉——我的希望。我握住那合金罐子,用尽全身力气挥动右臂——“啊——”男人跌坐在地,双手捂着额头,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我把金属罐举到胸前,作出防御的姿势。这是特殊设计的防身喷雾罐,罐体沉重,边缘锐利。他的嚎叫在我心里激起某种冲动——真想让这畜生一直痛苦下去,再也翻不了身。可他还能站起来,露出额头上黑红的血洞,还像野兽一样吼叫。我捏紧喷雾罐。只要对着他面部来一下,他就会变成一摊只会咳嗽流泪的烂肉,任我宰割。他冲了过来,而我也用喷雾罐对准他的双眼。可这时手腕一阵刺痛。我右手一抖,喷歪了,只喷到左眼。虽然他倒在一旁呻吟,但仍睁着右眼。刺痛更剧烈了,喷雾罐从手里滑脱。我拼命压住右手腕,看上面的数字变成黄色——68、67…情绪指数不停下降。“记得定期复诊,心理整容需要多次治疗……仍要注意控制情绪……”江苓的告诫不停浮现。第一次治疗并不能完全清除负面情绪。为了防止意外,我的皮下芯片带有熔断机制:如果情绪波动太大,芯片会引发疼痛;若再无好转,将自动释放镇静剂。63、62……脑海中的迷雾悄然散去。我闻到浓烈的血腥味,看到男人肌肉上暴起的青筋,还有瞪圆的右眼上密布的血丝。各种情绪一齐涌来:愤怒、屈辱、厌恶。而当男人慢慢站起身,它们都被我最需要的情绪压倒——恐惧。我朝房门跑去。“啊!”我双腿一沉,鼻尖砸到地上,涕泪齐流。他从身后抱住我,以全身的重量压上来,双手伸进上衣不停游走。60、59……我最后的情绪只剩绝望。白炽灯炫目,喊声撕心裂肺,却如同寂静的无底深渊。镇静剂开始起效,眼前归于一片朦胧。可就在我陷入昏睡之前,仿佛听到了沉重的砸门声,一下,又一下。
六、吴磊电脑屏幕上是白鹭的情绪变化曲线。即使在晕厥前一刻,指数也稳定在60,完美得令人心颤。我接到江苓电话时,还在处理一起斗殴,好在能通过皮下芯片定位锁定白鹭的具体位置,为时未晚。审讯室传来脚步声。“招了吗?”我问。“男的看到情绪模型就老实了,都交代了。说是妻子怀孕,无处排解性欲。女的一直在哭,情绪评分也极低。她承认自己入室行窃,想把玩具城堡送给自己孩子当礼物。总之犯罪事实清楚,我已经把案子移交给检察官了。”姚佳的语气有些忿忿不平。屏幕上,嫌疑人的情绪模型面目可憎,双颊的肥肉都耷拉下来——“色欲”的表征,这些丑恶的虚拟人脸很能唤起警察的正义感。他的情绪指数只有9,旁边显示 “建议刑拘”。在陈治良市长的推动下,用脑磁波仪鉴别嫌疑人正渐渐成为准则。“我们还是有收获,找到了现场缺失的证物。”我调出照片,“这个城堡,六年前出厂的,白鹭出道的那一年。经销商位于安民路28号,定南中学的隔壁。模型上的笔迹与黄黎吻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这是一个讯号。”“吴队……”姚佳咬着下唇,犹豫着,“直到现在,您还认为白鹭有问题吗?”我叹气:“不要让感情影响判断。”“可她要和坠楼案有关,就没有理由返回案发现场。而她今天的遭遇,也说明她对案发地点并不熟悉,为什么还要调查?”我一时语塞,愣愣地望向漆黑的窗外,又想起刚刚接到的电话。局长不由分说,命令我别问缘由,继续盯紧白鹭,随时汇报动向。我岔开话题:“那些打架的怎么样了?”姚佳递过她的手机,上面是一个聊天群。“‘雪隐鹭鸶’……这是?”“白鹭的后援会总群,我好不容易才混进去。带头的那个女孩,就是群里的一个大粉。她们在群里给水军制订控评方向,大概是把黄黎说成靠女明星照片意淫的变态,精神失常跳楼,与白鹭无关。她们还组织了线下宣传活动,就在今天。”“所以,这次斗殴是粉丝和黑子之间的冲突?”我想了想,站起来,“那么,从她口中或许能知道白鹭的情况。”姚佳却低下了头:“人不在这了,送去医院了。”“嗯?她伤势很严重?”“不是的。您忘了吗,最新的内部通告,案犯可以自愿植入皮下芯片,获得减刑。局长批准了,她家长也同意了,这样能让她免于治安拘留。”“局长……又是他?”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新闻发布会上白鹭的神情。她仪容端庄,笑容得体,还有一种淡淡的圣洁感,但总感觉不自然。我想着想着,忽然冷汗直流,仿佛有一只大手,正要把我牢牢攥进掌心。
七、白鹭“你还好吗?”我抬手看皮下芯片。情绪指数73,恢复了不少。“还好。”“我是问你,不是问情绪指数。”江苓握过我手腕,遮住皮下芯片,“你感觉怎么样?”“有区别吗?”我侧过头,不看她。我嗓子干哑,四肢酸痛,但至少又能躺在这间诊室。这一次,显示屏墙面变幻出夜幕下的荒原,地平线边缘透着一抹日光。“英仙座流星雨进入最佳观测期——”“什么?”她一愣,随即用遥控器加上了流星雨的视效。“我只是忽然想到这句话。”我闭上眼,又看到那座城堡模型,我似乎站在塔楼顶端张望,“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哦?想起死者的事了吗?”我摇摇头,在躺椅上蜷起身子。“我不知道…叶经理说我不认识他,可是今天…有些奇怪…”“什么意思?叶靖雯为什么会知道?”她蹲下身,认真地看着我。我不愿和她对视,又偏过头去:“你也知道,‘完美偶像’和普通艺人不一样。我们要做情绪调整,而且得保密,因为一旦公开,我们的人设就不再有吸引力…但其实还有别的限制…入行之前,他们要清查我的社会关系,让我抛下过去,只向前看。如果我以前认识那个人,叶经理一定会知道。但今天…我觉得不太对劲…”我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吸,侧过身。在模拟日出的光线下,江苓满脸通红,浑身颤抖。可直到最后,我才明白我误解了她的意思。“江苓…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还有,我不该不去复诊… 我们继续治疗吧?我不会再爽约了。”江苓吸了吸鼻子,挪开目光。她踱到窗边,垂下了头。“为什么?”她的背影微微发抖,“为什么要继续?你不明白吗?正是因为催眠了负面情绪,你才感觉不到恐惧和厌恶,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面对那些‘正常人’,你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所以你又是何苦呢?”“江苓…你知道吗…你口中的险境,正是我以前居住的地方。我要是塌房了,就只能回到那里,活一天算一天。我早已没有选择。”她转过身来,眼里竟噙着泪花,“还不至于……我看得出来,吴磊有些相信你了…舆论也渐渐对你有利……”“是吗?”我突然抬高音量,“他是相信我,还是相信情绪指数?舆论对我有利,是因为我无辜,还是因为今天的事足够惨?”我掏出手机,颤抖着划出今日热搜,“白鹭重回老城区险遭性侵”高居榜首。“是叶经理买的热搜吗?”我流着泪问。只有沉默作答。但我无权指责这一点。艺人的惨痛经历其实是很大的助力,能在一夜之间扭转舆论风向。早在六年前,我就已经尝过甜头了。只要能维持形象就好,都是出来赚钱的,谁又比谁高贵?我竭力说服自己,逼自己入睡。明天还要拍戏,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漆黑之中,仿佛有一场盛大的流星雨如眼泪般坠落。 八、白鹭八月将尽,正是夜港市酷热的时节,但星落书屋二楼的藏书室,总能让我感到发自肺腑的清凉。书架上摆着老板收藏的珍稀科幻书籍,平日只对我们两人开放。典雅的圆形窗下,靠墙摆着红绸沙发和书桌。高中紧张的学习之余,我总会躲到这里,沉浸在文字间渺远的银河中。就是在这里,我认识了他。他总是很安静,我甚至察觉不到他的存在。那天晚上,我从书架取下一本书,才恍然发现对面还有一个人。在红绸沙发上,我们相视一笑,谈起了未来。从此,我的银河里多了一颗星星。三年匆匆过去,我们都走到了人生的转折点。我知道我就像接近近日点的彗星。偏转一度,便是双向奔赴;但若不然,便擦肩而过,再无归期。我约他见面,在我们的秘密据点。书桌上放着两杯花茶,还有我精心写就的告白信。他的反应将决定我们的未来。我踮起脚尖,透过圆形窗张望。他来了!我掐着裙摆,心砰砰跳。男孩快步走来,可是——他忽然停下,转过头。一名少女追来。她也穿着浅色连衣裙,挎着和我一样的手工布包。他们欢快地交谈,而桌上的茶水一点点凉了下去。女孩抬起头,欣赏书屋的外观。她的视线再偏一点,就会对上我的目光。我该扭头离开,但我忽然发现,她的脸是如此熟悉——“Cut!”一声粗嗓打断了我的思绪,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响起。导演怒气冲冲地奔来。他满面通红,但还是勉强压住了怒火:“白小姐,我理解你最近的心情,可这是第十六遍了。情敌抬头的时候,你该有瞬间犹豫,随即抓起信扭头离开,而你停留太久了。还有,我从你身上感觉不到悲伤,表情和动作也很生硬。您以前演过很多青春剧,失去初恋的感觉,应该很能体会吧?为什么演不好?”为什么?我当然清楚为什么,可我不能说。“我累了,休息一下吧。”导演无奈,只好吩咐大家先吃午饭。摇臂摄影机从头顶撤走,场工跑上前挪开书架,录音师纷纷丢下耳机,松了口气。我大步走出摄影棚。应援餐车就在门口,但我没什么胃口。周铭迎上来,向我问好。“手机给我,我找江苓。”江苓说过,心理整容会影响共情能力,但也有弥补的方法——用另一拨纳米机器人储存情绪编码,对大脑进行临时改造。比如我需要悲伤的情绪,它们就会在对应的脑区释放磁脉冲信号,临时激活情绪。“这对大脑是雪上加霜,我建议你三思。”她劝了我很久,才给我注射了新的药剂。电话接通了。她声音显得紧张,“白鹭,我刚想跟你说,我刚看了你的脑磁图,不太对劲 ……”“白鹭!”我猛一回头,叶经理朝我走来。我急忙挂了电话。“您怎么来了?”“你情绪指数怎么样了?”我伸出右手,上面是一个绿色的“89”。“恢复得不错。”她把我拉到角落,“拍戏还顺利吗?江苓的疗法有没有用?”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说了实话。没想到,叶经理竟点了点头,露出一抹微笑。“可能还需要时间生效吧,别急。”这句话仿佛是从脑海深处响起。我后退了两步,思绪一片模糊。叶经理嘴唇在动,但四周的声音融成一团,分辨不清。有人跑来扶我坐下。过了好一阵,周围才渐渐恢复正常。叶经理已经离开了。我坐在餐车边,面前是一桌冰凉的饭菜;工作人员都站在一旁,向我投来探寻的目光;嗡嗡的说话声包围着我,有种溺水的感觉;我索性拿出手机,想看看现在的舆论风向,可是——一张手写字条冲上了热搜。“黄黎,我要见你。今天晚上去你家好吗?有话对你说。白鹭。”我颤抖着放大,读了一遍又一遍,虽然字迹潦草,拍摄模糊,但真真切切就是我的笔迹。
九、吴磊我用镊子夹起一块木片,放在灯光下端详。那是玩具城堡大塔楼的塔顶。我看到,被濡湿的字迹和其他部分不太一样。背后传来指纹锁的滴答声,证物室大门随之弹开。姚佳走进来,递过一沓文件:“吴队,鉴证科的报告出来了。”“原来如此,被浸湿的字迹和网上爆出的字条吻合。”“是的。木片上的字迹分别属于白鹭和黄黎,他们两人合抄了一首诗。这么看来,白鹭的确在撒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倒也未必。”我把木片放回证物袋,又从手机上划出字条。“这个爆料者和上次拍视频的应该是同一个人。追踪到IP地址了吗?”“直接发布人是两个网红UP主。我们第一时间找到他们,但都说是有人匿名发来的资料,自己并不知情。”“不知情?”我哑然失笑,“不知情就敢编故事了?那个发字条的写了一大堆,说什么黄黎被包养,失宠后威胁白鹭要曝光,结果被杀人灭口。行,我看白鹭得告他诽谤,继续吧。”“给他们发视频和纸条的邮箱都是很久以前被盗的,申请者早就不用了。爆料者登录时用了两层私人搭建的VPN,网络部的同事仍在追查。”“很久以前?具体多久“第一次VPN登录,都是在两年半之前。”我猛一拍大腿:“头发!”我翻出之前的鉴证报告。现场摆放的头发中,最早的一绺是在两年五个月之前脱落。“两年五个月、一年前、五个月前,然后是两个月、一个月……”我陷入沉思。“时间间隔越来越短,可这说明什么呢?”姚佳也一筹莫展。忽然响起一阵嘀嘀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手机上新安装的APP发来提示。我点开,看到一个红点在地图上闪烁。”“差点忘了,今天要把案犯移交看守所。”我轻轻一点,就看到强奸犯的全部信息。他情绪指数仍然只有12,人脸模型让我反胃。而地图上另一处缓慢移动的黄点,则让我感到不安。“杨丹露,打架斗殴,治安拘留(免除),情绪指数53。”我心里沉甸甸的,起身朝拘留所走去。可刚走到门口,就猛地停下。爆料者选在这个时间,莫非他的目的是——我掏出手机,查看热搜。舆论再度反转。谣言与手写纸条产生剧烈的反应,掀起铺天盖地的骂声。“杀人犯”、“荡妇”、“祸害”不绝于耳。我又筛选关键词“情绪指数”,搜到了意料之中的评论:“情绪指数是个什么东西,杀人犯评分那么高!”“恶心娘们,这破机器是看脸打分的吧?!”我心里倏然涌起恶寒。那背后的大手,也许已经初见端倪。
我从拘留所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正是晚饭时间,姚佳座位上没有人,但办公桌的塑料隔板上有一张新贴的便签。我一把扯下,大声读出来:“1,2,5,12,29,_”“佩尔数。” 十、白鹭 我最后的情绪只剩绝望。下午,剧组停工了。导演做出一副温和的嘴脸,让我“暂时休息一下”。我沉默着,不动弹。僵持了很久,他们干脆自顾自收东西;周铭见状,也尴尬地帮我收拾个人用品。等到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我还在椅子上坐着;周铭蹲在一旁,守着我的提箱。我接到好几个电话。最后一个,是《追光少女团》副导演打来的,他保持最低限度的礼貌,要求我退出节目录制。我沉默良久,刚想说话,就被挂断了,耳边只剩忙音。我终于站起来,说,回家吧。我掐断门铃电源,把手机丢进抽屉;然后把窗帘拉死,缩在床上,在昏暗中听秒针的声音。每听六十下,就在腿上掐一道;等到大腿布满掐痕,或许就可以带着一身伤走出门,祈求原谅。被窝里唯一的光源是我的皮下芯片。中午过后,数字一直走低,最后稳定在70。我有时想让它变高,让我平静地面对一切;有时想让它低到谷底,这样就能痛快地大哭一场。不像现在,如同浸在一池温水里,等皮肤一点点泡烂。高档小区的顶层十分安静,又有适度的白噪音作陪,没有任何声音冲我而来。所以当我掐到第260下,听到敲门声,我只当听错 。可声音没有消失,而是有节奏地响起,打乱我的计数。我打定主意不开门,即使那人喊:“是我,江苓!”她声音很焦急,我却把被子裹得更紧。忽然她安静了一阵。我以为她走了,可紧接着,她用刚刚好的音量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在家。你要是不开门,我就去网上发帖,说白鹭住在这里。”
我顶开门。“你想怎样?”她硬挤进来,踢上门,从包里抽出电脑。“你的大脑图像有问题,很严重,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还重要吗?”“你的生命重要吗?”她调出不知所谓的脑磁图,又切换成一页密密麻麻的鬼画符,按下一个键,电脑便在我怀间投影出一个幽蓝色的大脑,其间还点缀着一些淡黄色光点。“这是全息扫描影像。我前后给你注射了三次纳米机器人,两次是心理整容,一次是临时情绪激活,这三批机器人都是可降解的,早该被分解殆尽。可你看这些荧光标记,情绪激活的机器人都留了下来,甚至延展成了一片网状结构 。”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光点之间有细小的黄线连结,构成笼罩在我大脑外的一层网。那些黄点还在慢慢蠕动,像无数蠕虫结成的丝巢。我抱紧了手臂,鸡皮疙瘩一粒粒地挤了出来。“这…这到底是什么?”“我怀疑——”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的药被人掉包了。这些纳米机器人,像是在组成一个简易的大脑。”
十一、吴磊“佩尔数?”“对。”姚佳圈出数字,“把五组头发距离现在的时间转化成月数,就是1,2,5,12,29,佩尔数列的第二至六项。白鹭出道前的住址在垒街12号,定南中学在安民路29号。如果这真是爆料者的信号,他是在暗示,这一切都和白鹭出道前的经历有关。我摊了摊手:“这有点牵强。这个数列,是干什么用的?会不会只是巧合?”“佩尔数列可以用来模拟投资者的心理趋势,比如在股票预测的波浪理论中,调整浪幅度和它刻画的白银比例有一定关系。不过重点是,佩尔数列的后一项是前一项的两倍与再前一项的和,那么,它的下一项是——”“70。”我接过话头,“如果每一项表示某件事发生时间距离现在的月数,那么70个月前——”“正是白鹭出道的时候。”姚佳的电脑里储存了白鹭出道以来的全部事件。按日期排列的第一项是新闻截图:“新人女团‘Bird Girls’成员疑似急病送诊。”“白鹭出道之前就和未来娱乐集团签约了,之后参加女团综艺《热恋的盛夏》。她这个团全是新人,青春美貌,唱跳一般,却被一路保送进决赛。她们本来没什么希望,但主持人突然说:‘我们不光注重艺人的才华,更重要的是人美心善,表里如一’,随即宣布未来娱乐集团的新技术——情绪模型。”“ ‘完美偶像计划’就是那时提出来的?”“其实公司一直在造势,但那次是大家第一次见到。人脸模型把‘心灵美’具象化,引起了很大轰动,虚拟面孔也符合观众审美。她们虽然才艺不行,但情绪指数最高;而其他团就不太好,几个高分女团还被扒出劣迹退了赛。决赛之前,有记者拍到白鹭从医院出来,还有她们食物中毒的传闻。”照片拍得模糊,依稀能看见白鹭走上一辆高级跑车,有人伸手挡镜头。“其他四人怎么样了?”“单飞了。三人没消息,剩下一位叫陈鹤。两年半之前有个富二代,抛下车祸瘫痪的未婚妻娶了她,当时大家都在骂。奇怪的是,陈鹤最后一次出镜时,举止非常古怪,但情绪评分提升到82——呃,您怎么了?”“没事,没事。”我擦擦汗。看到姚佳调出的情绪模型,我瞬间如坠冰窖。我虚弱地问:“这是哪家医院?”“泷江医院,滨江路70号。”我本想立即过去,但脑海里忽然掠过一束光。我俯下身,重新审视起陈鹤的情绪模型。那略带圣洁的端庄神情,让我想起新闻发布会时白鹭的假笑,还有大厅里到处漂浮的模拟脸庞。“原来如此啊。”我喃喃念道,“我知道了,老城区的视频是这样伪造的……”我来回踱步,从头梳理整个案件。头发、视频、玩具城堡、字条,再到泷江医院,都是一环又一环的诱饵,我们一直跟着爆料者的节奏走。但如果反过来思考,什么样的人,才能提前两年半精心做出这样的局?“VPN,佩尔数……”我停下来,望向姚佳,“佩尔数的背景是——”我抄起手机,赶紧拨了一个号码。“希望还来得及。” 十二、白鹭 全息影像上,黄色细线渐渐变得密集,笼络了整个大脑。一眼看上去,投影大脑甚至变成了绿色。“如果不加干预,可能会有很严重的后果。”江苓取出一个冷冻药箱。我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到了全息影像。我的手指消隐无踪,被光线遮盖了。我看着这一幕,泪水竟悄然滑落脸颊。“你别怕,我有办法帮你。”她拿出一个针筒,里面是深色的药剂。我听到床头柜传来震响。江苓用眼神鼓励我接电话。是吴磊。他那边有点吵,我让他重复了好几遍。等我终于听明白,却禁不住发抖。“吴警官,你——喂?”信号断了。我冷汗直流,而江苓贴到我身边,钳住我拿手机的手,笑吟吟地俯下身子。“江苓——你——为什么——放开我!”我的头被猛地一掰,脖颈上传来针管的寒气。只一瞬间,我便无力挣扎,眼前泛起白雾。一片朦胧中,有个熟悉而亲切的嗓音响起:“白鹭,我们该走了。”
迷雾散了,我看见一处破败的房间。地砖脏兮兮的,墙角结着蛛网,墙皮水渍漫布,应该荒废很久了。我右臂没有知觉,像一条死去的蛇。我用左手抬起右手腕,发现皮下芯片已经熄灭了。“你醒了。”江苓从黑暗深处走来。咔哒一声,应急电筒照亮了整间屋。“你的手没事,我只是麻醉了你的神经,让皮下芯片无法监测。我想,”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不需要情绪模型。”“是吗?”我轻叹,“这就是你的目的吗,揭穿我的真实情绪?是谁派你来的,给了你多少钱?”她没有答话,却轻轻地吟诵起来:“谁为你,流星正飞时,以青缨作结…”一阵颤栗卷过我全身,我站立不稳,左手撑地才没有跌倒。死者的脸又闯进脑海,但这次却清晰了许多:他满脸是血,却咧着嘴笑。“如果说是受谁委托,那就是黄黎吧。可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我?”我嘶吼着,“你拍录像嫁祸我,也是为了我?”“我用全息影像伪造录像,是为了引你去老城区,让你发现自己的过去。娱乐公司为了控制你,刻意抹去的那些记忆,才是最宝贵的财富。不信,你就看看周围吧。”江苓的脸映在电筒光柱中,显得苍白而陌生。我不由得后退一步,却撞到了什么;一回头,看到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没有书,只有灰尘纷纷扬扬洒落。江苓背后还有两排空书架,墙角有一张暗红的破旧沙发。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黑暗中静默的城堡。我看到塔楼中温暖的书房。那里灯光明亮,一排排书架上摆着精装的古籍。红绸沙发上,少年正专心阅读;他身旁的书桌上,女孩正认真写信,寄给远方的友人。“ ‘星落书屋’,记得吗?这间教室就是你和黄黎的‘星落书屋’。高中的时候,你们就在这里碰头,聊文学和未来。”我脑子里翻江倒海。那幻想的情景忽然凝固,接着破碎成一片片,露出无尽虚空。我左手护着头,缩在房间角落。我脑袋发烫,身体又好像浸在冰水中。“然而,你妈妈的病击碎了一切。你看不到未来,在学校也饱受欺凌,所以你才参加‘完美偶像计划’。你以为它是救命稻草,但其实是无底深渊。”“不,不!”我突然冲过去,左手扯住她的衣襟,“你是被派来毁我的,对吗?说!到底是谁?你不可能知道,你是骗我的!”江苓轻轻推开我,隐入书架之间。她再次出现时,手里提着一沓信件。“你好好看看吧。”她把信塞给我,“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是你的笔友。在信息时代,我们是两个复古的异类。”我抓过那些泛黄的信纸,一道道墨痕蹦进大脑。它们旋转,扭动,拼贴成一幅黑白画:灯下的少女迫不及待拆开信,在墨香中设想写信人的模样。我跪倒在地,贪婪地捧起一张张信纸,吸吮着墨香。它们大多完好,少数被剪下零星的字词。那些遗失的墨迹,都被拼贴成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那张手写字条。可是——“为什么?既然我们是朋友,你为什么要诽谤我?”我爬向她,拉起她的裤脚。江苓蹲下身,轻轻撩起我的刘海,“白鹭, ‘完美偶像计划’是一个圈套。我不知道他们最终的目的,但我了解心理整容,那是个危险的技术。我也看过陈鹤的大脑扫描,情况很糟糕。也许走到最后,你就不是你自己了。”我懵住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把我扶起来,让我靠着墙,探探我的额头。“你发烧了。”“我发烧了。”我机械地重复着。“别怕,这是正常的。那些机器人应该是叶靖雯调换的。我不知道它们要做什么,但毕竟是外来物质,会受到免疫系统的攻击。如果叶靖雯想让它们持续下去,就要给你注射免疫抑制剂。现在她找不到你,你的免疫系统也已经起作用了。”我又感到天旋地转,一时间连坐也坐不稳。江苓搂过我,轻轻吟起诗歌:“一颗流星,坠落了,随着坠落的,有清泪——”我闭上眼,眼前浮现出一片星空,流星纷纷飞过,就像眼泪簌簌滚落。泪珠打在我们一起拼好的城堡上,模糊了记忆和诗行。仿佛是六年前的夏夜,我躺在天台上,思考未来。一切都是那么平静,我丝毫想不到之后的绚烂与苦痛。往日的欢笑已经走远了,我只有幻想;而当那个声音响起,我连幻想也没有了。头部一阵剧痛,仿佛有人钻进身体,在里面翻江倒海。
十三、白鹭 “白鹭!”江苓拼命摇晃我。我想回答,却想不出词句;想尖叫,又被扼住了咽喉。又一阵痉挛袭来,我跌在地上,每一个关节都在扭动,除了被麻痹的右手。疼痛在到达顶峰后突然停止,可我仿佛被抽离了身体;而那躯壳,却像个提线木偶被凭空拎了起来。视角升高,江苓惊恐的神情出现在眼前。我的声带颤动:“江医生,我还是小看你了。”“叶靖雯?!”她大惊失色。我的脖颈扭了扭:“不好意思,我还不太习惯。你还不知道吧,那些新机器人是一个遥控器,能接收我的脑电波讯号,再转化成控制神经系统的磁脉冲。”江苓退后两步,捡起地上的应急电筒。“姑娘,冷静点,我只想和你谈谈。”叶靖雯说。“谈谈?”电筒光柱掠过我的双眼,“那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对白鹭做了什么,为什么选她?”“我们要挑选缺少社会关系的边缘少年,这样能避免很多麻烦。白鹭渴望逆袭,没什么朋友,是很好的选择。我们查了她的社交网,除了她母亲之外,就只有黄黎。当年,黄黎同意放手,让白鹭追求更好的生活。我们用电休克和药物抑制了白鹭的部分记忆,六年来也一直屏蔽她和老城区的联系,让她心无旁骛地走下去。”“为什么?那么用心捧她,难道只是为了得到她的身体?”她上前一步。那一瞬间,我似乎能感觉到双脚,但只是被钳着向后挪去。我感到嘴角机械地抽动,像是在笑。“可我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人用信件联系,所以排查社会关系时漏过了你。偏偏你是个优秀的精神科医生,黄黎又是个不要命的傻子。你混进公司,接触了其他的‘完美偶像’,发现了问题,就找到黄黎,商议用他的牺牲来引诱白鹭探查真相,对吗?”“不要转移话题。”江苓说着,目光却落在我的右手上。我感到有微弱的暖流掠过,麻醉剂似乎正在失效。“不对,你的计划不止于此。表面上是让白鹭想起以前的事,但这不足以让她退出;所以你还伪造证据,煽动舆论,让她失去利用价值,被我们主动放弃。”“这么说,白鹭和陈鹤果然不一样。她的利用价值不在于身体,而在于社会影响?”我的脸又抽动起来。我想尖叫,却被叶靖雯恐怖的大笑压下去:“江小姐,你真的很聪明。其实白鹭是最后一环。我们终于筛选出一位高情绪评分的人气偶像,可你的舆论风暴差点让我们功亏一篑。不过,你也没想到吧,引她去老城区反而帮了大忙。”“你什么意思?”“玩具城堡被窃,白鹭被诱骗,都在你计划之外。这让我松了口气。我把这件事炒上热搜,利用公众的同情扭转了舆论。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让网民的注意力转移到我们真正的目的上——夜港市的治安。” “难道说,你们是想——”“既然民众喜欢道德圣人,那这标准也可以加在他们自己身上,到那时,夜港市会干净得多——呃——”我把全部精神集中到右手上,慢慢举起手来。“白鹭!”江苓冲过来,“你还在,你还在是吗!”叶靖雯的吼叫在脑海里炸响,声带已经不属于我,但我仍在心里拼命呐喊:“江苓,是我,是我!”“滚!”叶靖雯大喊,把江苓推开。她朝后跌了几步,脸上却浮出笑容。“白鹭还在。你赢不了,你的计划也失败了。白鹭口碑崩塌,没有号召力了!” “呸!比舆论引导,你差远了!等你落网,我会哭着对警察说,是你陷害我,还把我绑到——”她顿了顿,打量周围,“——这里。”“ ‘这里’?你都不知道这是哪吧?”江苓蹲下身,从随身药箱里取出一管深色的针剂。“知道这是什么吗?”江苓说,“催眠治疗的辅助药,能让人意识涣散,服从医生的指令。白鹭是被下药后跟我走的,没有强迫的迹象,警察也不能申请逮捕。再来一针,大脑就会麻痹,你也无法控制。我会把她藏起来,撑到她恢复意识,让真相大白。”有股力量猛地向前,拉扯我的身体,头部也一阵剧痛——叶靖雯尖叫着下达逃跑的指令,可我也拼命集中意志还击。我绊了一下,朝江苓挥过右手,她扯过我的手臂,把针筒狠狠扎了进去。我倒在地上,扑腾两下,便无力挣扎。眼前又升起迷雾,却有回家的感觉。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想再看看江苓的身影,可我只注意到,她身后的黑暗中浮现出两点银光,随后是清脆的扳机咔哒声,冰冷而绝望。
十四、吴磊“江苓,游戏结束了,举起手来。”“你们——怎么会——”她蹲在白鹭身前,已经惊呆了。“即将拆迁的定南中学三号教学楼,绝妙的藏身处。”我冷冷地说,“可惜你给白鹭设的诱饵反而暴露了自己。玩具城堡的三号塔楼,变成了你的致命伤。姚佳,把人铐走。”“不!”她大喊,“不是这样!是叶靖雯!她控制了白鹭,我想救人!”她疯狂挥动应急电筒,灰尘在光柱中四散奔逃。姚佳侧身上前,绕到她身后,把她摁倒在地,双手铐在背后。“警官…你们都被骗了!他们想让大家都植入芯片!芯片…对,你们不是可以监测情绪变化吗,白鹭的曲线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的她是另一个人,去看啊!”我摇摇头,朝姚佳挥挥手,让她把人押出去,我则上前搀扶白鹭。可我一碰到白鹭,她就又抽搐起来,含混的音节掺杂在呻吟声中。直到她又瘫软下去,我才听出她说的是:“江苓…我头疼…”第三天清晨。审讯室内,江苓缩在讯问椅里,低下头,把脸深埋在胸前。
“江苓,你清楚你面临的指控吗?”她嗓子全哑了:“我没有伤害白鹭。我永远不会伤害她。”“江苓,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姚佳说,“我们在诊室的电脑里发现了拍摄黄黎家公寓走廊的视频。趁催眠治疗时播放,能起到心理暗示的效果;还有白鹭的头部建模参数,可以用来生成全息影像伪装面部,拍摄老城区的视频;你裁剪的手写字条也找到了。现在拒不认罪,只会加重刑罚。”“我没有伤害她,”她机械地重复,“这都是为了治疗,把她带去定南中学,也是为了唤醒记忆。”“可她指认你,说你给她下迷药,在教学楼里实施了人身伤害。另外,她还告你诽谤。”“那不是她,那是叶靖雯。我说过了,白鹭消失了,只有我才能让她重新出现。”我给姚佳使了个眼色。一天多了,我听够了那些荒诞的供词,什么大脑操控,意识转移。“江苓,我们是在帮你。”姚佳言辞恳切,但对方没有回应。“行了,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否接受情绪监测?植入皮下芯片后,可以从轻处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江苓抬起头,冷冷吐了三个字:“不可能。”我别过头,审讯已经结束了。可她突然抬高音量:“姚警官。今天…是什么日子?”“八月十三号。”“真的吗?”她的声音变得急切,“你们要去白鹭的新闻发布会,对吗?”姚佳点点头。今天傍晚,在未来娱乐集团大楼,陈治良市长要宣布“心相”计划正式启动。届时,沉冤得雪的夜港市艺人白鹭将作为形象大使,号召大家植入皮下芯片,成为表里如一的好市民。“帮我带句话吧。”江苓的双唇蠕动着,声音却忽然哽咽。她的双眼渐渐变得通红,眼泪奔涌而出,整张脸如同风暴前的湖面。仿佛隔着茫茫水雾,我听出了这样一句话:“英仙座流星雨将如约而至。”
在化妆室内,我们又一次见到了白鹭。她身边围着粉丝,其中一人是之前参与斗殴的杨丹露。她面无表情,为白鹭献上一束曼陀罗。“白老师,见到您我很高兴。”她平静地说,亮出右手腕,情绪指数84。“谢谢你。”白鹭答道,也露出手腕,情绪指数90。我们掏出警官证,说要和白鹭聊聊,大家便退出去了。“警官,调查已经结束了吧?我马上要出席发布会了。”白鹭正襟危坐,平视前方。姚佳好像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我明白,眼前这个人显得陌生,并不像是一周前被救回来,躲在警局里哭泣的女孩。那个女孩坚强,隐忍,内心又有藏不住的热情和活力。现在她剩下的“热情”,只有我感受到的体温。白鹭好像一直在发烧。姚佳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英仙座流星雨将如约而至。”她没有反应。我们刚想离开,却听到一声似有似无的抽噎。白鹭的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她的嘴角也奇怪地抽动,一个个音节蹦了出来。我试着把它们拼成一句话,却不禁冷汗直流。她说:“江苓,我头疼。”
十五、白鹭 “流星?流星!”仿佛在天台上睡了一觉,一睁眼,就看到夜空中呼啸的流星。我太开心了,连忙推醒朋友们。黄黎和江苓揉揉眼,冲我笑。我说,快看啊,流星!可他们为什么没有反应?黄黎应该刚跟人打完架,脸上都是伤;江苓好像哭过,双眼浮肿。他们站起身,冲我挥手。我朝他们跑去,但却离得越来越远。你们要去哪里?回来!我徒劳地喊着,看他们的身影被夜色吞没。我又在哪里?天台和夜空都消失了。我坐在一间装饰繁复的屋子里,到处是镜子和瓶瓶罐罐,地上还铺着红毯。我的头很疼,有人在脑海里冲我大吼。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只想看流星。我走出房门,走廊里也铺着红毯,没有人。走廊尽头有两扇亮绿灯的金属门。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看到层层梯级绵延向上;一如多年前的夏夜,我们一起走上天台。他们就在上面等我吗?走到尽头,就可以看到流星吗?我挪开腿,一点点往上爬。脑子里那个人在念着什么“相由心生”“表里如一”“完美偶像”“无罪犯城市”。我脑壳疼,默念起自己熟悉的文字对抗她——那些刻在我心底的信笺。“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去试镜了。夜深了,妈妈还在咳嗽,仿佛要把脏腑都咳出来。我想赚钱救她,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我总感觉不对。他们要打造没有缺点的人,这怎么可能呢?他们该不会催眠你吧?”“我不知道。但就算是催眠,只要能让我摆脱这场噩梦,也足够了。”“你说,你当了‘完美偶像’之后,会不会变成那种假正经的卫道士?好了,开玩笑的。我开始实习了,医生说催眠要设置安全词:只要说到这个词,病人就会恢复清醒。万一你真的变成那样,我该跟你说什么呢?”“娱乐公司的人让我忘掉过去。我不知道他们具体指什么,但我好害怕,怕忘记你们。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我最对不起黄黎,我答应每年陪他看流星的。如果我忘了,你就提醒我,‘英仙座流星雨将如约而至’。”脑海里的声音变成了尖叫,太阳穴也突突地疼。但我到终点了。我推开又一扇铁门,终于来到天台。天空已经变成深紫,只有天际线还透着霞光。流星,一颗,又一颗,从夜空深处来,坠向霞光尚存的地平线。我又看到黄黎和江苓了,他们在半空中,轻声呼唤着我。 十六、吴磊接到电话时,我正和姚佳核查白鹭的情绪曲线。当我们赶到现场,楼下已经聚了一大批人。奇怪的是,这些人只是站着,却不走动,也没有交谈。我们冲过人群,看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我难以置信地走上前,认出了死者的脸庞。我环顾四周,霎时觉得无比孤独。围观者手腕上都亮着绿光,神情平静而肃穆。我强迫自己蹲下身查看尸体。白鹭侧脸着地,一侧身体已经零落成泥,但她完好的半边脸却大睁着眼睛。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无数流星奔向城市天际线,消失在高楼丛中;霞光就在那里消逝,那是流星坠落的彼方。
“心灵之美,超越奇迹!始于…颜值,忠于……人品……”未来娱乐集团的巨幅广告屏闪了两下,终于熄灭了,白鹭最后的影像和声音也隐没了。天已经全黑,法医把尸体运走,警戒线内只留下一地暗红的血迹。人群也散开了,四下被不真实的寂静笼罩。姚佳呆坐在一旁,一手拎着手机,无力地垂下。我走上前。她扭过头,脸上满是泪痕。我在她身旁坐下,接过手机,上面是白鹭的情绪曲线,计算机已经完成了分析报告。根据测算,白鹭这两天的情绪拟合函数与一周前显著不同,可能经历了人格突变。“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守在那里…”我拍拍她的肩,也强忍着泪。夜空中,几颗残星呼啸而去。我站起身,朝姚佳伸出手。“姚佳,站起来,我们还有任务。”她看看我,不解其意。“我们还有线索。我要查泷江医院,查未来娱乐集团,查完美偶像,不管局长说什么,我都要查下去。”在最后几颗流星的见证下,我们立下了誓言。那天夜里,我去了夜港市最繁华的街区,年轻人往来谈笑,热情洋溢,偶尔会聊起坠楼案。我看到有些人手腕上亮着绿光,表情木然,与周围格格不入。我不知道这些有完美内心的人,最终会把城市带往何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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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正如康拉德所说,“一个人最公开的行动也有其秘密的一面”。人无法将内心全部都公之于众,否则就无法保护自己的内心。藏起了太多秘密,人会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但秘密太少,也意味着精神上有些软弱。正因为如此,小说的主人公在探寻过去真相、挖掘内心秘密的同时,不知不觉中迈进了毁灭的深渊。——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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