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保守，全是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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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布升起，黑衣鬼魅游荡在地狱般阴暗雾锁的空间，掩藏在面具后，让人难辨真身。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低沉的《越人歌》响起，似乎预示着更大的悲剧即将来临。舞台四周，因冤死而无处安放的灵魂游荡，获知真相的王子陷入巨大的悲哀中……
王媛媛导演的舞剧《夜宴》，保留了她为电影《夜宴》中编排的这段经典的越人舞。
11月20日晚上，一袭黑色修身西服，王媛媛站在舞台中央，为观众介绍新戏《夜宴》的剧情。聚光灯照耀下，她的神色淡定从容，带了些中世纪女骑士的优雅。
这位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舞蹈编导，见惯了更大的场合。此前，她曾先后站上过法国国际舞蹈比赛、保加利亚瓦尔纳国际芭蕾舞比赛 、美国杰克逊国际芭蕾舞比赛、俄罗斯国际芭蕾舞比赛的领奖台，是第一个四次赢得国际最佳编舞大奖的中国编导。
她的号召力不小。这一天，《夜宴》演出时，杭州大剧院剧场的上座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在当代舞的剧场演出中，这是令同行无比艳羡的成绩。
但王媛媛已习惯了这一切。她带领的北京当代芭蕾舞团，成立以来，日子一直过得不错。
和那些毕业后就回家结婚的年轻人相比，这个平均年龄23岁的舞团，或辛苦些，但这条路却能让他们更接近舞蹈专业。
更为庆幸的是，他们现在已不用去考虑票房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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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媛媛
一场自我精神的救赎
舞剧《夜宴》取材《哈姆雷特》，展现了人对自我精神的救赎。
「和哈姆雷特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是矛盾共同体，都需要从混沌的状态挣脱出来，最终做个了结。」王媛媛说，《夜宴》展现的是哈姆雷特的「自我救赎」之路。从最开始的单纯善良，到得知真相后的矛盾愤怒，再到最终的自我解脱，他一直在努力消除自己内心的两面性。
原本单纯善良的哈姆雷特，在遭受父亲被杀、母亲嫁给叔父的双重打击后，开始对亲情和爱情产生疑问，变得彷徨和绝望，开始变得偏激，离众人越来越远。
一段王子与母后的双人舞，是这 台舞剧最核心的重头戏之一。在躁动不安的金属质地音效中，王子与母亲有了正面交锋，无论王子怎样用肢体冲撞母亲，母亲总在闪躲避让，即便儿子驾起自己的脖子……顿时哈姆雷特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陷入了亲情的纠结中。
雷声阵阵，转而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个耀眼的水仙般的女子缓缓步入王子的视线，她是奥菲利亚，被定位於「花灵」，是哈姆雷特心中光明的一面。
为了复仇，哈姆雷特杀死「花灵」，并且在梦境中上演了一出「木偶大戏」。当摊手站立的人偶任其操纵「杀戮」后，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被彻底扼杀。
天空变得低沉无比，有一种幻灭般的美丽。难以承载现实窘境的哈姆雷特没有选择复仇，而是选择了死亡以求解脱。不同的是，王媛媛赋予了这次死亡重生。
在《夜宴》的结尾，哈姆雷特站在舞台中间，手捧玫瑰的舞者从四面八方向他走来，鲜花在哈姆雷特脚下堆积成山，花瓣在哈姆雷特的手中慢慢抛撒，一切终结在一种美好的愿景中。
「生存还是毁灭」，剧中没有给出答案。王媛媛认为，艺术作品「需要给观众足够的想象空间，每个人都应该根据自身的经历、环境和认知，对事物产生不一样的理解。」
当代做词缀，意味着必须要有先锋的思想内核。舞蹈做主体，在剥去最具体的表达工具语言之后，又注定是抽象的。在中国，当代舞剧依然被划在小众高雅艺术之列。
相比其他艺术家的无奈和轻蔑，王媛媛的态度更加积极乐观，「观众会慢慢被感染和改变的，如果我们一直迎合他们，就永远是这个水平，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这个观点和杭州话剧艺术中心副总张媛不谋而合，「观众审美趣味的提升，对艺术家、演出商和观众都是有好处的，作为文化工作者，我们应该做培养提升观众审美趣味的人。」
关注社会和人性
和所有的当代艺术一样，王媛媛一开始想探讨的，是社会和人性。
2009年《霾》在北京天桥剧院演出时，大多数中国人还没有听过这个字，也看不懂在演什么。
「霾正好能反映社会和我们内心的彷徨。霾不是平白无故地来了，是人太坏了，内心的霾太多，欲望太多，又造成了环境的霾」。王媛媛说。
「所有艺术作品都应该是自由的，表达自己最想要表达的精神和思想」，当初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王媛媛才决定脱离体制的束缚。
2008年春天，在离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还有4个月的时候，王媛媛与韩江、谭韶远一起创办了北京当代芭蕾舞团。
而在此之前，王媛媛是中央芭蕾舞团的驻团编舞，创作的是《大红灯笼高高挂》一类的主旋律作品。
脱离了体制，王媛媛如归林之鸟，以前被压抑的想法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自己挑演员，自己选题材，自己写剧本，王媛媛大刀阔斧地践行自己艺术理念。
2011年，她受香港艺术节委约创作《金瓶梅》，展示欲望纵横的末世风光。后因“尺度太大”被迫暂停演出。
第二年，王媛媛根据自身体会，以“生存”为主题创作了《野草》，通过个人对鲁迅《野草》集的解读，思考「我们自身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独立的个体是否需要与顺应生存中的群体」的问题。
关于舞团性质的界定，也颇有争议。「所有芭蕾舞团认为我们是当代舞，而当代舞团又认为我们是芭蕾舞，其实我们是当代芭蕾。」王媛媛解释了好几遍。
当代舞的诞生源于对芭蕾舞的反抗，美学观点是反对古典芭蕾的因循守旧、脱离现实生活和单纯追求技巧的形式主义倾向。“但早期的当代舞现在被称为现代舞”，是从时间上去划分的。
在《拙见》最新的演讲中，王媛媛又强调了一遍：「世界无论发展到哪一步，历史如何去改变，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人永远是艺术关注的话题中心。」她一直保持着初心。
那些保守，全是假象
让王媛媛欣慰的是，相比5年之前，国内的当代舞环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巨变。
现在，当《金瓶梅》改名为《莲》再次登上舞台时，赞许声已超过了曾经的争议度。
2011年第39届香港艺术节上，作为特邀作品首演的中国当代舞《金瓶梅》，一度引发巨大非议。
那是一场非常成功的演出，北京当代芭蕾舞团的演员接连谢幕五次，观众的掌声依旧不息。香港首演成功后，王媛媛准备在国内展开巡演，并已谈妥200多场演出。
但此时，争议声四起。原因众所皆知，就像在饥饿年代，吃是生活的主题，在性压抑的年代，性反而容易成为生活的主题。
「我们国家，那些保守，全是假象。底下做什么，大家都知道。中国人真正的开放，根本不是外国人能接受的，是表里不一的，没有底线的」，王媛媛很清楚中国社会的里子，但公众对《金瓶梅》中性描写根深蒂固的片面理解，最终使这部剧在暧昧的好奇和追捧后，意外死亡。
舞剧暂停演出，卖出的票只能作退票处理。随后，这部剧陷入漫长的沉寂。
5年过去了，国内思想解冻明显，性解放和女权主义者攻占高地。人们对先锋艺术的接受和理解程度有了很大进步，中国人原本被掩盖和压抑的欲望逐渐得以释放。
从市场份额和理解程度来看，环境的确好起来了，当代舞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和喜爱。
真实的舞蹈演员
王媛媛反感别人用「坚持」来描述她的舞蹈生涯，「不是坚持，我们是在享受」，她面色不悦，严肃纠正了此类说法。
几年前，腾讯新闻曾做过一期舞蹈演员的专题，典型的主题先行。为表现舞蹈演员的艰辛，专题编辑选了一张芭蕾舞演员脱掉舞鞋后的照片，当时流传非常广。
照片中舞蹈演员布满茧子和伤口的双脚，与光鲜亮丽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给人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舞蹈演员被冠以「人前光鲜人后艰辛」的标签，担任起了励志毒鸡汤文里的常驻嘉宾。
「你去看看我们的孩子，没有一个人的脚是那样的」，王媛媛认为团里的孩子们不像媒体说的那么可怜。
北京当代芭蕾舞团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严苛。
演出前一天下午舞团抵达杭州，杭州话剧艺术中的蒋菡负责接待。让蒋菡欣慰的是，这一次可以比上一次少订两个房间。
团里并不禁止谈恋爱。相比讨论舞蹈艺术时的严谨认真，团里新增了两对情侣的话题，让王媛媛更加放松。也只有在这时你才会想起，除了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团长和艺术总监外，她的另一重身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和绝大多数舞蹈演员相比，「当芭」的演员更努力也更幸运。
张强来团里四年，经历过不少的挫折。
回忆起刚进团，他记忆犹新：“那个时候动作做不标准总是被骂”。
第一次被骂时他很想不通，但很快也就适应了。原因是大学时“被骂惯了，后来发现骂了我，还不是得教我”。也许正是这种想得开的性格，才使张强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舞蹈演员，成为了今天享誉国际的北京当代芭蕾舞团男主角。
那是在墨西哥城的一场演出，他已经记不清是哪一部剧。三千多米的海拔让演员们还没表演就已经心跳加速，剧院舞台的倾斜设计又增加了演出难度。张强是男主角，没有退场休息的时间，「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感觉随时可能倒下去」。演出结束后，他才发现自己流了泪。
只要付出有收获，就是幸运。
张强的朋友圈里有全球各地的风光，记录了北京当代芭蕾舞团演出过的每一个城市。
踏过北京初雪，见过巴黎铁塔，丹麦看过美人鱼，杭州听过西湖雨……迄今为止，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出访了德国、冰岛，法国、西班牙、丹麦、瑞典、塞尔维亚、意大利、荷兰、墨西哥、哥伦比亚等三十多个国家，在六十多个城市的著名剧院演出过。——在国外，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已被视为中国乃至世界芭蕾舞与现代舞最高水准之一。
过去和未来
不过商业大潮中，年轻人的日子，过得并不总是顺遂。台柱子张强就有过这样的迷惘期。
第一次见到团长王媛媛时，张强还是湖北省艺校的一名实习老师。「当芭」在武汉演出《惊梦》，张强看完就决定要加入「当芭」。但当时王媛媛没有接受张强的自荐，而是建议他去考广东现代舞团。
最终，毕业后的张强选择了去贵州师范学院当舞蹈老师，并且很快就为贵州师范学院拿了几个大奖。除了证明张强拥有深厚的舞蹈功底，这也为日后学院领导迟迟不批准张强离职埋下了伏笔。
作为一名舞蹈演员，想要上台的本能驱使张强再一次来到北京。这是在贵州师范学院呆了半年之后的事了。
这半年里，张强一直和王媛媛保持着联系，在得到王媛媛的同意之后，他立马从贵阳来到北京。和所有新到舞团的人一样，张强经历了一段特别压抑的时期。
晚上睡觉时，经常产生「再也不跳了」的想法，但第二天早上起床又重新回到舞台。因为《夜宴》中一段走步时的情绪把握，张强和王媛媛大吵过一次。王媛媛要求张强每走一步都要带有不同的情绪，紧张、恐惧、仇恨、愤怒……没有切身体会的张强始终把握不准。
争吵爆发在某一天下午。当时张强正在舞台上练习这段令他焦虑的走步，不管王媛媛怎么讲他还是找不到感觉。隔了一会儿，当王媛媛和别人聊天大笑时，张强一下子急了：「说我没问题，但是不能笑我」，张强把这一次看作是他和团长最严重的冲突。
「当芭」的演员并不忌讳谈论自己以后的打算，张强早已经和团长商量过了，准备再跳两年就退团去做自己的事情。
「在舞团表演的收入还赶不上以前当老师」，对于刚刚谈了恋爱的张强来说，经济压力是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
其次，张强也希望能自己做编导，将自身对生活的思考融入进作品。所有舞蹈演员都有自己的想法，虽然王媛媛平时也会给大家很多编舞的机会，但张强觉得这还远远不够，他有更大的野心。
谈恋爱也好，职业选择也罢，王媛媛从不干涉团里演员的私生活。「我们的作品在探讨人性，表达人的原始欲望，我不可能反过来压抑他们的本能和天性？」王媛媛看出了里面的本末关系。
知易行难。中国的当代艺术家，囿于先锋思想和保守行动之间者十有八九，王媛媛是另外的十分之一。
和对的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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