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之外|林君翰的乡间发现
当“乡村振兴”这四个字出现在媒体中时,视线通常集中在社会学家、艺术家或建筑师的身上,从早年的碧山、沙溪到近年来的松阳,无一不是代表外部力量对乡村的改造。而乡村居民自身的探索似乎被有意或刻意地遗忘。
而实际上,村庄的快速转变催生出一些值得关注的复合型实践,即乡村建造者用普适的方式来改造、修缮、加建、隔断、包裹传统的乡土建筑类型,而后者代表了乡土建筑数百年的知识积淀与文化认同。
三年前,林君翰与Sony Devabhaktun共同开启了“寻找乡间建筑”项目(As Found Houses)。该项目着眼于那些改造乡土建筑以适应新生活方式的案例,并从中挑选出有创意、非正规的设计。这些设计协调了传统住房形式和不断变化的乡村条件,展示出富有智慧的、令人惊讶的解决方案。我们可以通过这些案例来思考国内建筑和当代设计。
林君翰是香港大学的副教授,也是“城村架构”设计研究室(Rural Urban Framework)的指导教授之一。
Sony Devabhaktuni是香港大学的助理教授。三年前,他们一起开始了“寻找乡间建筑“项目。
本次对话由香港大学研究员Eva Herunter和Rebekka Hirschberg 构思、采访、编辑完成。全文刊载于《建筑实践》杂志2019年8月刊《乡村振兴》特辑。
“我们对以本土化作为载体来保护传统建筑类型或建造方式不感兴趣。我们关心的是生活方式的改变如何体现在建筑的适应和演变中。”
(滑动查看更多图片)
Eva:你们对乡土建筑的兴趣来源于哪里?
林君翰:我们俩都在反思当下建筑师的角色,考虑到设计在建筑专业化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建筑如何超越建造并产生创意?设计是什么?就我个人而言,对乡土建筑和这项研究的兴趣来源是换个角度理解设计,与已经存在的乡土建筑进行对话。
自2006年以来,我一直在中国进行建筑实践,却总是回避中国乡土的房屋和建筑问题。在“城村架构”设计研究室,我们更倾向于从普世性的角度——混凝土框架和砖——来切入设计。我们注意到许多建筑开始趋于一致,于是试图重新诠释这种常见的建造方式,从而找到更适合学校或者医院等公共设施的建筑。直到几年前,我才真正开始对乡土建筑感兴趣,并将其作为研究中国乡村设计的切入点。过了这么久才开始,是因为我很清楚这些建筑作为具体文化形态的空间呈现,其背后的担子是很重的。
Sony:John问我是否有兴趣参与这个项目。我想到了自己在智利参与多年的一个工作坊中思考的议题。在这个工作坊中,我们将建造看作一种非常规(informal)过程,由多个渐进阶段而不是一个长期阶段组成,由众多建造主体而非单一建筑师完成。这与John在中国农村的关注点产生了共鸣。在这里,项目没有主要建筑师,也没有明确的时间轴,但是它的设计理念在延续中不断发展。
林君翰:我在参观西安附近的一些地坑窑时第一次发现了这种我们称之为“本土化适应”的建造。这些地下房屋让人联想起四合院这种建筑类型,它用一种非常具体的方式回应了周边干燥且稀疏的景观。从传统角度来说,当地除了生土以外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建造房子的材料。村民将生土利用到极致:在地上挖出一个方形的庭院,然后在它的四边凿出拱顶型房间。庭院的文化理念或建筑类型与当地的材料和气候完美结合。因为村民在地面上建造房屋和工厂,起初我认为他们放弃了在地坑窑中居住。但随即,我发现有一个家庭春秋两季居住在地面上的房屋里,夏冬两季仍会回到地坑窑中居住。他们没有放弃传统的房子,而是寻求将新旧结合起来的新方法。在这些观察中可以学到非常丰富的内容。
Sony:John第一次向我展示的照片中就有一张用无人机拍摄的地坑窑。在这张照片边上,他还打开了伯纳德·鲁道夫斯基所著的《没有建筑师的建筑》(Architecture without Architects),其中有一张20世纪50年代的村庄鸟瞰,这个村庄可能离John访问的村庄不远。当我看到它时,就明白了这个项目想要做什么。但我对当下本土化的本质仍存有疑问。当环境发生变化时,人们如何居住在传统房屋中?虽然鲁道夫斯基的东西总有一些吸引着我,但它同时也显得理想化、过于完美、专注过去。我们对以本土化作为载体来保护传统建筑类型或建造方式不感兴趣。我们关心的是生活方式的改变如何体现在建筑的适应和演变中。
伯纳德·鲁道夫斯基《没有建筑师的建筑》中的地坑窑
“这场可以被称为世界上最快最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也造成了一代人精神的极速现代化。当代中国社会似乎正在审慎地探寻——在这个极其现代的环境下,‘中国’到底意味着什么。”
(滑动查看更多图片)
Rebekka:John,你在中国乡村工作多年,观察到哪些变化?它们如何影响个人住宅?
林君翰:过去四十年来,中国发生了一些根本变化。在经济、文化和社会层面上对西方的开放,使中国从根本上产生了渐进式的变化。改革开放促使农民进城谋生,村民离开村庄到工厂挣钱,再将钱寄回家。许多变化发生在当村民积累了一定财富,并想做些什么时,这些变化最终生成了完全不同的建筑建造系统。全国的村民都将老房子换成混凝土框架和砖结构。他们渴望看起来现代的东西。他们忙于挣钱,不再亲自建造房屋,使得房屋建造成为了一个行业。村民雇佣他人建造房子,很快使其成为了全国都在复制的产品。
但随着农村地区旅游业和投资的增加,传统建筑的价值得到了提升。之前,中国通过非常现代的房屋来振兴乡村。工厂和制造业充斥乡村地区,而如今它们已经变成了旅游目的地。最近,来自城市的旅游业有力推动了乡村再生。建筑师、规划师、政治家们前往中国农村地区,寻找美丽乡村并保护它们。
这场可以被称为世界上最快最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也造成了一代人精神的极速现代化。当代中国社会似乎正在审慎地探寻——在这个极其现代的环境下,“中国”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传统观念和文化价值的渴望,使人们走进乡村寻求身份认同。这一切都意味着乡土建筑已经获得了价值。但这是对谁而言的价值?有时候,人们只是重建仿古建筑,或者将老建筑当做博物馆那样保护,且不允许人们继续在里面居住。而我感兴趣的是如何让乡土建筑继续发展。
“房屋内居民的声音——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访谈——也帮助定义了房屋的特征。我们感兴趣的是其内在含义。也许在建筑专业中,这些故事常常被忽视。绘制轴测图、为房屋命名、访谈、描述每一个房屋,这些我们使用的工具旨在形成清晰易读的故事,与此同时,这些故事的解读性又是开放的,而不仅限于单一的解读。”
(滑动查看更多图片)
Eva:为了更好地理解乡土建筑的演变,你们决定在全国范围内选择四个特色各异的地区进行考察。可以请你们具体谈谈如何选择地点,以及这四个地区的特殊背景吗?
Sony:影响地区选择的特点主要在于:建造传统、建造材料(通常是易于获得的材料)、建筑对不同气候条件的回应、以及建筑在社区中扮演的角色——作为家庭内部和家庭间关系的外显。
林君翰:如果你去过上海、北京、广州、成都或者厦门,你会发现人们的居住环境非常相似,尤其是在高层住宅中,公寓几乎是一样的。如果你再看向传统建筑,则明显不同。是什么造成了这个差异?
这四个地区提供了丰富而有趣的经验。福建的土楼展示了人们如何居住在一起。庭院空间有许多模糊而灵活的功能,并以此形成了社区。房屋的中心便是生活的中心。在土楼中,过去每个家庭都拥有相同的空间单元,它如何演变以适应变化的家庭需求呢?侗族木屋不需要一颗钉子就可以连接材料建成房子。它们是模块化的、易于调整的、高弹性的,非常适合与混凝土结构相结合。香格里拉地区的房屋或西安的地坑窑都有非常巧妙的环境系统。人们通过钢、玻璃这类新材料来加强生土建筑可适应夏冬两季的优点。
Sony:我们观察四种不同地区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将这些非正规的、自发的改造理解为与某一地区或某一建筑类型绑定的特例,而是将之理解为发生在我们周围不同社区中的更大规模的现象。
Rebekka:这个项目在上百栋房屋中,为每个区域选出了五个研究案例。你们是如何选择的呢?
林君翰:我们在寻找新颖且令人惊喜的想法。有趣的是,从许多房屋的外部去观察,你很难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能会好奇:为什么在这座混凝土房屋上有这座木屋?只有在走进房屋内部后,你才能理解这些空间策略是如何应对独特的家庭生活方式的。
Sony:通常我们通过空间叙事——即人们怎样生活——来选择房屋。与居民的访谈帮助我们了解房屋如何随时间而演变,如何与家庭的需求和生活决定的变化产生关联;了解这些居民是自行改造还是通过专业建造者的帮助改造房屋;我们还会去了解资金来源。通常这些访谈可以帮助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来了解房屋。这种方法超越了视觉上的直观感受,增加了复杂性。
Eva:你们还使用什么工具来分析这些房屋?
Sony:我们有意识地决定绘制这些房屋的轴测图。通过轴测图,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塑造每个房屋特征的空间策略,并且将之构建成我们希望看到的叙事框架。绘制平面和剖面是一种方式,但轴测图为每栋房屋提供了一个可与之互动的角色。在某一时刻,我们还为每个房子命名,如“房中屋”,“贝壳屋”或“绿洲屋”。这些别名帮助我们厘清所选案例的主题。
房屋内居民的声音——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访谈——也帮助定义了房屋的特征。有时,故事仅仅是关于一对生儿育女后独自生活的(老年)夫妇。我们感兴趣的是其内在含义。也许在建筑专业中,这些故事常常被忽视。绘制轴测图、为房屋命名、访谈、描述每一个房屋,这些我们使用的工具旨在形成清晰易读的故事,与此同时,这些故事的解读性又是开放的,而不仅限于单一的解读。我们希望将这些不同的元素放在一起,以便其他人可以通过这些材料联想到相关的经验。
Rebekka:你们最喜欢的房屋是哪一个?
林君翰:我们在贵州发现了一栋 “高速公路房屋”,它的每一片木板上都标有了数字。有人将它建起来,标记了每一个部件后拆开,放在卡车上运送到别处,在一个混凝土框架上进行了重建。对我来说,在这个非常简单的故事里,建筑有了独特的个性。
Sony:这个特别的房屋吸引我的另一个点是,过去的某个时期,可能曾有一家人住在里面,但之后它并没有被拆除,而是被搬到了高速公路旁边。这个房子现在不再用于居住,它成为了为卡车司机盖章的政府办公室,类似于停靠站。住房变成了高速公路用房,而这个需求可能30年前都不存在。在这些例子中你可以看到,面对道路和其他市政建设类的宏观变化时,这些建筑类型所具有的韧性。
这个房子吸引人的另一个地方在于它被直接放在混凝土板和桩上的方式。在传统侗族民居中,木桩从地下(有时也被发现建在堆积的扁平石头上)开始延伸向上,与房屋结构结合。在“高速公路房屋”中,重组的木构框架和地基、楼板之间完全分开。这个房屋坐落在河床的斜坡上,所以经常受到洪水的困扰。如果没有混凝土基础的话,每次河水上升时它可能都会被冲走。因此,这种改变虽可能破坏了原传统结构的想法,但是这种调整所体现的直接且实用的本质,是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
(滑动查看更多图片)
林君翰:它是一种对已经建成的高速公路的回应——你必须比它还要高四米。乡村里宏观层面的变化会造成某种破坏。在这个例子中,不仅仅是建造高速公路本身造成了这种破坏,还包括随之而来的对地面标高的改变,以至于房屋需要适应标高的变化。在建有地坑窑的西安,高速公路不能建在过于松软的黄土岩石上。黄土岩石需要被切割至基岩以获得稳定的基础。在这个背景下,我们遇见了“切割的房屋”。这个例子中,房屋的主人对紧邻其居所的新路做出反应。为了增加他们的收入,他们抓住机会在路边造了一个商店,并且将其作为直接进入他们地下庭院的入口。突然出现的新路为他们的房屋创造了立面。这也许是我最喜欢的房屋。它对从无到有的街道做出了回应。充分利用了地下房屋的气候特点、庭院的空间质量和街道的可达性。
Sony:此外,农村建设者不受形式约束。相反,他们会问,“我们如何解决问题?”这种直接性和反应性在世界其他地方可能更难实现。
林君翰:在建筑世界中,当然很难实现。不同于职业建筑师,个人建造者并没有房屋应该是什么样的固有概念。这种自发性非常鼓舞人心。
“我们的长远目标并不仅仅是影响在上海或香港工作的建筑师,而是去影响当地的建造工作者,如果他们能将这些设计想法看作给传统住宅增加价值的事情,继而决定与之共存,而不是放弃或者破坏传统住宅。”
(滑动查看更多图片)
Eva:那么,作为设计师,这项研究给你们带来了什么
林君翰:在目前的博士研究中,我开发、设计了一些木构建筑。许多引入混凝土的非正规更新以非常自由和自发的形式完成,因此在密封性和隔热性方面存在问题。我开始思考,是否有一种系统的方法来对它们进行更新和现代化。
我意识到在这些新组合中,传统木结构通常是保持不变的。虽然木结构的占比可能会变化,但是结构类型和细节是始终如一的。我目前正在开发一种将混凝土构件与传统木材工艺结合的建造系统。这两种材料可以提供什么?混凝土是否能用来建造新型现代化的厨房、浴室和楼梯?木材是否能带来透气性、轻盈性和交往空间?这些思考都融合在了房屋的建造和概念里。设计理念受到我们找到的这些案例的启发:在木构房屋中,不同的乡村建造者采用了多种方式来运用砖和混凝土材料。基于这些观察,我试图探索、完善、系统化这种组合。我也在研究一些细节,例如通过利用工业钢来连接混凝土结构和木结构。
Sony:John的博士研究中,将结构系统融合作为创新基础是令人兴奋的。这些传统的建造方式和结构框架历时百年,十分富有韧性。如何利用它,并将工业化、标准化的建造方式与之结合?阻力是什么?在这种交锋中产生的问题是什么?这不仅仅是旧与新,传统与现代的问题。你如何在构造节点和空间概念的层面上来体现这种张力关系呢?
林君翰:将传统现代化的想法是将两两优势整合:传统和工业化的建筑、经专业训练的建筑师和非正规的建造者。在这些混搭中我发现了一些非常有趣且有关联性的设计问题。
Rebekka:这项研究对你们来说有哪些更深层的影响?
林君翰:传统房屋确实需要继续发展,否则它们将被抛弃。将传统的房子改造成五星级酒店是一种方式,但是这种方式与原来的生活和社区是脱离的。我们方法的不同之处在于尊重那些改进传统房屋的村民,并向他们学习。这些民间建造者们切实地在寻找解决方案和创新方式,从而将目前仍对他们有用的东西保留下来。
Sony:我们的长远目标并不仅仅是影响在上海或香港工作的建筑师,而是去影响当地的建造工作者,如果他们能将这些设计想法看作给传统住宅增加价值的事情,继而决定与之共存,而不是放弃或者破坏传统住宅。如果我们的工作能够引发这种对建筑改造的效仿与标准化,尤其是对当地建造者产生影响,那这将会是非常激动人心的。
林君翰:通过观察乡村房屋,特别是将乡村家庭视为房屋的客户和一部分,我们正着眼一个重要的当代建筑问题。在现代化的某个特定时期,建筑思想与一些非常有趣的社会和政治运动不谋而合,试图使空间策略适应社会变化。建筑因此成为现代生活方式发展的一部分。除却造就形式化的同一标准,建筑还可以带来丰富多样的生活方式,这才是乡村真正的需求。
Sony:回到我们所选择的案例研究。它们是独特的。它们回应了某个特定的时间、特定需求和特定建造方式。这种独特性使之成为建筑。
林君翰:我认为房屋背后的故事以及其中的生活方式造就了它的当代性。居民如何一边继续耕作蔬果,一边经营一家淘宝店?他们如何兼顾二者?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现代中国,它令人激动不已。而建筑应该有意识地对此作出回应。对此我们非常乐观。
本文图片由林君翰提供
编辑 / 史佳鑫
© 建筑实践
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建筑实践》2019年08月刊
“乡村振兴”特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