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儿的声音：交易这个生态圈，跟动物世界一样
10月下旬，江苏宜兴一个针对线缆企业的策略会上，薛永以很快的语速简略地讲着他的PPT。
在他之前，一位讲者谈线缆企业的风险管理，一位讲者谈线缆企业该如何做期货交易。我武断地猜测，他们的PPT在很多场合都讲过，不过这一天的标题特别强调了“线缆行业”。在去会场的路上，网约车司机告诉我，线缆是宜兴的支柱产业，同样有名的还有紫砂壶。
讲交易的老师谈到，他身边不少现货行业的朋友做交易，下单之前先打一通电话。朋友怎么看？业内自己尊敬的人怎么看？大的贸易商怎么看？下单亏了钱，他们就相互拍拍肩膀，“冬天总会过去”。他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铜的市场是世界性的，朋友圈是地域性的。你地域性的朋友圈，怎么能覆盖世界市场？”不过，在这位老师表示他独创的交易法课后可以免费送给参会人士之后，我就走神了。“你们只要掌握这套方法，肯定能挣钱。”老师补充说。
薛永身高近1米9，那天他穿着浅蓝色的连帽卫衣，灰白色的运动长裤，光头造型很亮眼。讲演一开始他试图搞清楚听课的人大致什么水平，但没收到积极反馈。泛泛地讲了讲期货和现货的区别之后，薛永结合自己二十多年的投资经验，提醒参会的企业主在搭建自己的交易团队时应该注意的一些问题，比如法律、财务、风控以及行政管理等。
现场30人左右，包括主办单位以及协办的期货公司、交易所、企业协会的人。现场空气沉闷，断断续续有人离场。一位组织者说，当地的现货企业，有人在期货上吃过大亏，亏了几千万。加之类似的活动也很多，大家参与的热情降低了。
薛永参与讲课，费用有多有少，他更需要的是广泛接触实体企业。他做过警察，做过期货公司高管，打过专业的拳击比赛，还炒过房，是炒房论坛的“大师”，目前跟一家现货企业合作，做期现结合相关业务。我尝试用“套保、期限套利”等具体业务来理解他正做的事情，但他说得更大。他想做的是利用衍生品工具，优化企业的现金管理、金融投资等。二十多年投机生涯下来，这是薛永最近几年最想做的事。
期货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是风险管理，这在期货刚进入中国那几年就被反复强调。在樊瑞的故事中我们也提到，期货交易所研发新品种，报告里面总会写一句，“最终服务实体经济”。薛永说，期货的确是企业保值、避险、增加盈利非常有利的工具。企业的优势本来远远超过投机者，只是企业学习的方式，大多有问题。
在策略会结束后的饭局上，协会领导介绍说，线缆行业现在境遇不好，利润很薄，大概只有3%左右，甚至更低，所以只有扩大规模。有一家很大的企业，因为银行信贷收紧，资金量崩断，垮掉了。薛永低头对我说，你看这样的利润率，如果一个企业的交易团队今年挣了几千万，看到这样的快钱，哪个老板还有心思去做企业？
但问题往往就出在这时候。虽然实体企业也看行情，博涨跌，但是投机交易可能让一家小企业万劫不复。企业一旦以期货为主要目标，必然偏废现货经营，面对期货盈亏的不确定性。
大概在1993-1995年期间，薛永供职的期货公司有一位大户，植物油厂老板。当时期货公司给大户提供了独立房间，但油厂老板喜欢到处窜。他最享受的“VIP待遇”，是每次叫盒饭时他都可以点两份菜，一盒饭。那让他就觉得期货公司很尊重他。大户吃饭时喜欢脱了鞋蹲在沙发上，很豪华的黑色皮艺沙发。巅峰时大户曾经做到五六千万，但最后油厂垮掉，欠了银行的钱还不上，蹲了监狱。
“期货很容易触发人内心的狂妄、张扬。”薛永说，“太多现货企业去做期货赌垮了。”前面提到的线缆企业做期货吃大亏，不知道是不是在做风险管理。在薛永看来，这是必要的学费，但学费原本可以更低。
薛永2003-2005年就曾供职过一家现货企业做期货交易，也是一家植物油厂。跟实体企业打交道时，他反复强调一个问题，实体企业的核心是生产经营，万万不能利用期货放大杠杆去赌。企业对交易团队的头寸、交易权限要有制度管理。对于刚刚接触期货的实体企业，薛永的建议是拿点小钱试试即可。三五十万对一家企业来说不算什么，在小资金试验中走通财务、法律、行政流程。
看多了现货行业令人唏嘘的期货投机客的故事，薛永说：“你好好的企业不做，几个亿的大老板天天盯着行情看，算什么事呢？”
薛永最早接触资本市场是在1989年左右。那时候证券交易所还没有建起来，薛永还是一名警察，成天跟诈骗、偷盗、打架斗殴的事情纠缠。1993年，他进入期货公司，后来做到总经理助理。
二十多年来，薛永有过一些漂亮的盈利，他也是多起期货风险事件的见证者甚至参与者——碍于利益牵涉，他表示不便多说。2006-2008年，薛永在股票上翻了10倍，资金规模过千万。2008年国庆节前后，他在期货市场也有过翻倍的经历。
但聊起这些过往，薛永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亏损，尤其是会给朋友带来影响的亏损。1990年代初他曾跟同事各掏两万块钱一起投资股票，结果这四万块钱被他做得只剩下两万多。亏了钱他才知道，同事的钱是跟女朋友家里借的。当时同事正想跟女朋友分手。
薛永亏掉这笔钱，让同事在恋爱关系中陷入被动。“要是因为我把他拉入股市，让结了不愿意结的婚，改变了他的生活。那我不能原谅自己。”薛永说。他找一个炒地皮赚了钱的富豪，也是他的铁杆朋友借了两万块钱还给同事。“股票都归我，盈亏都归我。就算我（之前）借你的。”那时候他一个月才几百块钱的工资。
1995年，薛永觉得自己可以赚钱了，又从富豪朋友处拿了100万来做期货。100万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他跟领导学着做，坐起了过山车，先是八天做到180万，再过半个月亏到只剩60万。富豪朋友当时在保税区炒地皮，做各种免税生意，已经很有钱，宝马奔驰换着开。这个亏损确定不会影响到朋友的生活。“但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我承不承担得起。内心来说，我觉得这就是我的错，这亏损应该我来承担。”薛永说。
两个月后，薛永跟着领导把剩下的60万做到120万。行情结束，他把100万还给朋友，20万留下来继续做。他想，赚来的钱，大概还可以亏吧。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摸着了点门道。
2008年初，一位之前受惠于薛永赚了很多钱的朋友告诉他一个信息，作为答谢。“这个股票就是他的朋友在做，相当于分点钱给我。”薛永说。他欣然接受，过千万资金满仓入场。本来在大牛市巨幅盈利之后他已经清掉了所有仓位。他那时已经养成一个交易习惯，一波行情做完，他都会留一手看看后续，但那次他一手也没留。结果因为朋友的情谊，他又进场了。
“买了不断套，最后不能忍受了，全部平出来。”2008年大盘一路跌到1664点。薛永不怀疑朋友的用心，那种行情没有谁能把握得住。他自认为已经不需要靠听消息挣钱，但关键时刻还是意志不够坚定。
那段时间他本来已经准备全力做空商品，这下，心情搞坏了。
2008年听消息亏损近半后，薛永在国庆节前后做了一波豆粕。“最后赌一把，输光了我就找朋友要钱，找那些有情分的朋友要。”薛永说。还好那一波他翻了一倍多，但事后看，自己整个行为方式是错的。之后他逐渐把重心转向跟实体企业合作。
自己做投资，在期货公司做过高管，在实体企业做过期货交易，薛永从剪报时代开始做基本面研究，也做技术分析，做投机、套利。然而在前后三次采访中，薛永都对大众参与期货投机持保留态度。
在期货公司，薛永看了太多客户亏钱。“有妻离子散的，有亡命天涯的，还有进监狱的。干这个干吗呢？这是个害人的行业。”薛永说。他一个朋友1990年代从机关单位出来，本来是个文人，文笔很好，因为做期货到处借钱，各处逼债的冲到他家里，最后离婚，音信全无。“我还介绍我们老总还借了五万块钱给他，我自己都从来没有向老总开口过。”
期货经纪业务消耗周边资源。这是薛永几年期货从业的深刻体会。经纪人和期货公司挣点手续费，客户却是几万、几百万甚至几千万的亏损。做到后期，他开始劝那些蠢蠢欲动的新人不要做期货。
薛永说，交易这个生态圈，跟动物世界一样，大量的食草动物，少量的食肉动物。新人闯进这个生态圈，就是食草动物，“进来就是被吃”。有趣的是，没有人会认为自己是食草动物。换个角度说，既然那么多人输钱，生态圈上层的人就是在期货市场捡钱。
新人入场，薛永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拿最少的钱来做。三五年之后，把该输钱的地方都输一次。“肯定会挨耳光，但不至于毙命。”最少的钱不好量化，那就最小的交易单位。“你是来付学费的，（一样的课程）学费当然越少越好。”
“你也是投资者，你在交易生态圈里是什么动物？”我问薛永。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我肯定是肉食动物。但肉食动物也有很多种，有时候挡不住，也得被别的肉食动物来一下。不小心掉坑里，也是正常的事情。”薛永说。
在宜兴回杭州的高铁上，薛永一路跟我聊行业往事。他把期货这种带杠杆的投机比作高速路上的驾驶，你的车可能很好，但是交通事故发生的时候，你是宝马奔驰还是国产品牌，差别不会太大。所以即便在策略会那种面对客户的场面，薛永也不会渲染期货赚钱的事。他非常直接地说，自己不谈交易策略。薛永玩过赛车、越野车，今年八九月份还一个人从杭州开着两驱的面包车，到青海、西藏、四川的藏区转了一圈。“车也只是工具，更重要的是驾驶者的操作体系。”他说。
当然投机交易也不全是负面的东西，薛永觉得交易把人性的弱点暴露得非常充分，对人的磨练很好。“交易能让人在内心真的面对自己，这一点对做别的事情也有帮助。”薛永说，“所有投资出现的外在问题，都是内心问题的投射，是实证的。真的好的交易者，道德水平都是过得去的，有一点理想主义，虽然人性总有黑暗的地方。”
多看一眼：
*薛永系主角化名
*往期主角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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