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恨艳羡于一身,花街奇珍在高盛

陈韵 交易门
花街浮生

陈韵专栏

陈韵生长于成都,早年求学于中国科技大学,随后在美国攻读理论天体物理。博士毕业后因偶然来到华尔街,并停留多年。业余时间钟爱旅游、读书、看戏、园艺。(点此查看交易门对陈韵专访报道)



洪水和金丝雀

   

当水手把金丝雀从卡拉利群岛(Las Canarias)带到欧洲的时候,小鸟以腰身加脸蛋儿更以清脆歌喉迅速征服欧洲有闲阶层。教会的贼和尚们以他们兜售赎罪状(Indulgences)的敏锐嗅觉,很快着手养殖金丝雀,只卖公的不卖母的。后来某人偷入院墙拐走“崔莺莺”,小鸟才得以还俗。俗到去看煤矿,嗅煤气,嗅臭汗。

四百年后的量化演绎跟金丝雀的遭遇颇为神似。1990年代中期,一些懂一点统计能编一点程序的人开始蒙着眼睛拿着量化的“罗盘”来炒股。效果不错,但应者寥寥。量化交易真正崛起还在互联网泡沫破裂之后。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歪打正着进了高盛的“量化投资策略部”,那里有当时街上最大的量化基金。

头几年异常红火。2005年圣诞,部门在中国城开豪华派对,一人发一个有机玻璃匾,上面刻着资管规模逾1000亿美元。一年后又一人发个匾,2200亿美元。在高盛这个只有钱可以给野兽们排序的丛林里,当部门贡献高盛盈利近十分之一时,同事们拽得像真理就捻在指尖,一如初登欧陆的金丝雀。

初来乍到的我没见过世面,以为这就是常态。无奈俗套接踵而至。

炙手可热的量化人满街乱窜,很快各个银行资管都听懂了量化这个福音。然而就在大家高歌猛进,任性数钱的时候,大盘和个股都开始显现疲态。

裂痕先在小盘股里显现。钱没丢,但跟模式差了一大截,而且差距与日俱增。整条街的应对,不是做定性的宏观分析,而是提高杠杆。大多数经理的反应只是无语的高卢式耸肩(Gaulic Shrug)。个别人去钻研模型本身的问题,而无人关心外源性的因素。

到2007年7月,部门一个净资产100亿美元、毛资产600亿的大盘基金开始丢钱。不多,但天天丢,有凌迟之感。

我们几个年轻人去问主任经理如何做想,他却漫不经心地去夏威夷度假了。我想金丝雀闻到瓦斯之后大概是这种情形。


矿井中的金丝雀,作者Doug Thompson

很快到盛夏八月第二周,大盘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暗流汹涌,烧钱加速。某天开盘几小时内丢了几十亿美元。券商威胁要清空我们的资产包。交易员全懵了,准备抛售上千亿美元的资产,一时间霸占全市场交易总量的三分之一,仍然无法清空。

第二天,高盛时任主席加里-科恩(Gary Cohn)到部门亲自督促清仓。此公个子大,嗓门更大。在我座位旁边小屋打电话联络其它银行,每个字我都能听到。科恩打电话给德意志银行,听得出来对方不愿接高盛的烫手山芋。科恩狠狠地说:你不接有两个后果,第一你的工作肯定没了,以后也别想混了;第二,明天高盛就切断跟德银一切商务上包括交易在内的联系。

后面这条一听就是空炮。但科恩的要挟起了作用,德银的交易员被炒了,单子有人接了,杠杆也下降了。

然而损失还在扩大。更糟糕的是,我们这些前半辈子搞学术后半辈子捞钱的基金经理们,全程惊慌失措,对先卖什么后卖什么完全没概念。柯恩吼完德银交易员,转身又骂这些经理无能。

此时高盛的名声已岌岌可危。

第三天,高盛找来佩里基金注资20亿美元,又自贴10亿强行去杠杆。整个部门疲惫不堪之际,也大大松了口气。

记得那天晚上一位资深律师跟我同车下班,她问我感想如何。我答道:乱世催人老。她笑说自己比看起来年轻。

第四天,资产全面反弹一成。无奈杠杆被头一天的注资冲淡,本可以捞回所有损失却只拿回三分。客户损失惨重,但高盛和佩里基金大赚。多年之后的我认为这应该是金丝雀垂死挣扎的一刻。

紧随其后的大危机,分贝大大超过人们想象。13个月之后雷曼兄弟公司倒掉,引发全球恐慌。后来量化的人谈这段历史,多半是出于私利,喜欢把两个危机分列开来。在我眼中,二者是一根弦拉着的骨牌。天量的信贷开始剧烈收缩时:好卖的(量化基金)被先清仓来去杠杆,难卖的(次贷)最后压垮了骆驼(雷曼兄弟)。整个经济体系的流动性嘎然而止。

这个部门自此一蹶不振,资产一度下滑到300亿,经事的经理走的走裁的裁。眼瞅前景暗淡,我们也只好散到华尔街的犄角旮旯。多年后老同事聚会偶尔谈到那几天,一幕一幕的回忆间,多有唏嘘。如今加里•柯恩平步青云,官拜川普政府内阁,任职总统经济顾问团主任。这个华尔街——政府的旋转门,以后再谈。




花街缘

    

在华尔街十数年,逐渐觉得是唐敖出海,奇珍异兽,鳞次栉比。比方说两面人就比比皆是。曾有一位出生于土耳其富贵人家的同事,从名校一脚跨进高盛,这个集嫉恨艳羡于一身的“邪教”(高盛内的群体心理有邪教的特征,比方说对组织外的蔑视,对组织内的万能的膜拜,丧失客观评估能力等等。很多本来能力很强的人积压在“地下室”却不到外面寻求更好的机会)。一双深陷的眼睛架在弯起的嘴角上,冷笑还是奸笑众说纷纭。我觉得那是蔑笑,他骨子里的高傲,对所有人平等。此公基本上不做任何事情,早晨,早中午,午后,中下午,他都在跟某个上司喝咖啡。

有一次,十几个同事共同完成的项目由他来展示。台上幻灯显示却只有他的名字。我忍不住打断他:“为什么所有人的名字没了?”

“名字全放上,太长。”他以他特有的见怪不怪的平和语气说。

“那就用大组的名字好了。”我还不放弃。

尴尬间,某个经理出来打了圆场。

土耳其人与我当时有一个共同的上司。这个上司是个入错行的人,他特喜欢教书和小孩,茶余饭后常感叹自己得去当老师才能人生圆满。像个大哥哥一样,上司对土耳其人疼爱备至,提携有加。某年土耳其人结婚,声势浩大地在老家土耳其安卡拉外的小城举办婚礼。我等不入流的之外,部门某个级别上的全请了,半数还真不远万里地去了。

婚礼后两周土耳其人辞职,加入我们当时最大的竞争者。

如此表里不一,连我都感到惊讶,上司简直就是抑郁了。此后他常不加说明地给我讲:这,在华尔街是不可接受的玩法。

几个月后,上司心软没底线的缺点暴露无遗。一天他走过来问:如果小土回来这儿工作,你有意见吗?我瞪了他足足五秒钟,确定他不是开玩笑之后才回答:我跟他交叉少,没有想法。上司似乎觉得需要解释一下:土耳其人在电话里哭着说他犯了大错(离开高盛)。

事实是,对手那儿的官场跟高盛不太一样,土耳其人成天喝咖啡趋奉上司的玩法有点走偏。

既然上司开了绿灯,他的川剧变脸,部门里也无人公开质疑。

又过了几年,量化危机刚过,我也刚刚辞职。土耳其人强邀我一起午饭,我不好回绝,决定赴约,但少说多听。席间他痛斥部门上层无能,都该被炒鱿鱼——包括不计前嫌接纳他回来的上司。他说,他这样的中坚到了该顶上去的时候了。

我得承认,这顿午餐真是大开眼界。生活绝对高于艺术。

后来宫变不成,没经济学背景的土耳其人再次离开高盛,回土耳其一家银行做了首席经济学家。一个朋友揶揄道: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个香蕉国总是爆掉。后来上司也换了公司,职业生涯似乎更加腾达。小土又回到他的麾下。最新的消息是,小土第三次离开,估计老上司是从了禅宗,早认命了。



螳螂捕蝉

    

在最后一次职评会面上,我的不满和去意在同样聪明的上司眼前炳若观火,却执意把这个假面双人舞跳下去。说的和不说的,几秒钟的停顿似乎都要把空气凝固。急着要喘一口气的我随口发问:“谁会继承总管?”

长达十年的共事关系濒于结束,急于摆脱困顿的上司反应如压弯了的弹簧,道出了一大串的看法。

“股票部的头听说快要退休了,她的铁腕统治也不为董事会认可。把几千亿美元资产玩到几百亿,也就她有这能耐!”危机中,眼巴巴看着一个600亿的基金消熔,上司不痛不痒的指挥是难辞其咎的。但此时我也没心思挑明这个荒谬,只希望剩下的一刻钟快快结束。

“那么固定收益部的那个?”

“那老印?水平很次人品更差!上电视侃市场语无伦次,笑的多,点头的少。整就一公司的耻辱。他干脆就练瑜伽得了!”的确是,这个人常在收盘后拎着一卷布席到我们这一层来做瑜伽。天气好的时候还跟另一半在大楼外当街的小广场做下犬式。

“那么运营官呢?他看起来总是十指插在十罐蜜里面。”

“他私下跟我说他没企图,几十年的生涯够了。我得加一句,乏善可陈!”在当任总管挟危机的歪风从外杀入公司高层的时候,上司和运营官常常抱团取暖互有提携。所以一贯尖酸的上司在谈到运营官的时候好稍有顾忌。

“财富管理的大头呢?”

“哈哈哈,你还真逗乐!他的走路费都已经准备好了!他那道琼斯三万点的文章我当幽默作品送朋友了。”

此时一万八千点的指数翻番好像不是那么滑稽的想法吧?我继续微笑着恭候金句。他却颇有意味地停了停,似乎等我说什么。

见我木然,上司眨了眨眼睛:“某某也把他的名字扔进了圈子。业绩平平马上就被打下来了。哈哈!”

如果上司是我们部门的右丞相,这某某是左丞相。如果上司是老奸,年轻一轮的某某虽不聪明但也绝不是软柿子。我一时真纳闷某某不至于如此愚钝,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做出头鸟。对于上司是知彼如知己的我,深谙上司性情在炫耀聪明而不在做管理上,所以他应该可以被排除。还会有谁呢?

这时上司给了我一个柴郡猫式的微笑(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小主人公碰到的一个笑容大而神秘的猫,The Cheshire Cat,即便身体消失,它的呲牙咧嘴的笑还会留下):“哦,我是不想当的。你懂我的。管人不是我的长项。”我像被柴郡猫给咬了一口,脑袋一下子就醒了:你他妈的就是想要当!不仅如此,你还想选中后,把它婉拒掉。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事业巅峰!你眼中的终极牛逼。不仅如此,肯定是你唆使某某去应聘的,顷刻间你帮他树了无数的敌!

当然这些我都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什么最让他乱分寸。“要是母公司从外面任命一个呢?”我想我的微笑不那么邪恶。

他的脸都白了。“要是那样,全盘皆输!”

我知他知为什么会说全盘皆输:上一次改朝,现任总管就是母公司从外面找来的。上司这类的故臣大多立马消化不良,一年多的时间里惶惶不可终日,对总管的畏惧和厌恶同“权利的游戏”里的异鬼一般。

要是外戚再次篡权,这些老人都会作古。

“是哦,又是一段混乱和洗牌。那会不会被卖掉呢?”我装作不置可否的建议道。我其实知道总管在外面兜售,无奈要价过高,无人问津。

“那一样的糟糕!事实上,我们一直在想卖另外一个公司!不信?”说着,他拿来一本牛津大词典一般厚的标书一页一页地翻给我看。德银的资管部,友诚的销售部等等,没一个他或董事会看得上,要么太贵,要么太小。

上一次机遇来敲门是2009年,巴克莱银行为了融资决定出售安硕交易所交易基金(安硕iShares 发行管理交易所交易基金,现在黑石集团BlackRock麾下。交易所交易基金Exchange Traded Funds 是90年代开始兴起的新一类公募基金)。公司出价100亿美元,黑石出价135亿而夺标。这也是当任总管和上司等一伙人的决定。此后两个公司的境遇简直是天壤之别。黑石资金量以几何方式递增,其它包括我们在内的传统资管只有干瞪眼,不断让出市场占额。

记得危机后有一年,大概是5年前,包括各大央行在内的全球宏观管控机构凑到一起,要在全球认定“系统重要性金融机构”。当时有人建议把黑石也算在内,因为它的资管量正要跨过三万亿美元。本文落笔的这一周,黑石的资管量已经超过六万亿。俗语说,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再确切不过了。

不少时候,买人和自卖是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五年前欧债危机愈演愈烈的时候,欧洲政治无能低效暴露无遗。不奈何,央行在德拉基的领导下,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史无前例的措施。

大家最没底的是负利率政策。他的初衷是把积压在欧洲央行里的钱排挤出去,最好落到实体经济中。但这个政策对银行业和保险业特别是后者的冲击是个存亡的考验。这两个行业虽然在资产负债、风险形式上差异很大,但盈利都是利息差。在收益方面,负利率把整个社会各种资产的回报率拖下来。在负债方面,银行和保险业是很难把负利率传递到存户和投保人的。保险公司还有一层隐忧,欧盟的一个新的监控制度“偿付能力指令2”(Solvancy II,要求保险公司在资金储备上要确保至少两倍于200年一遇的损失)很快于2016年要实施,这个会带来他们的资产结构的不小的调整。如果因为监控政策变化,保险公司需要增加储备金,方法无非三种:

1、最好的办法是通过未来的盈余,但这个在负利率的世界里基本不可能;

2、出售保险公司的股票,但在欧洲股市特别是保险业低迷的情况下,经理层不愿意;

3、通过出售子公司和其它资产来去杠杆。

我们公司如同大多数资管公司都有母公司,而且大多数是保险公司。我们的太上皇就是重灾区的一家欧洲保险公司。他们唯一的出路是第三条,自残变卖。在哪儿卖划算?当然是市盈率高的市场,非美国不属。

一个逻辑上无懈可击的结论是:迟早3-5年内,我们公司会被卖掉套现。

2014年前后我把上述分析跟包括上司在内的同僚分享过,无人认同。原因无非有二:没听懂的和不愿意的。离职后三个月,总管因为兜售无功而被扫地出门,母公司任命了外人来接手。一周后母公司宣布在次年出售公司。

陈韵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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