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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旭东|人工智能时代生命进化的教育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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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旭东

刘旭东,现任西北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教育学会教育学分会常务理事;中国教育学会教育学分会教育基本理论专业委员会委员;中国教育发展战略学会教师专业发展委员会常务理事、副理事长;甘肃省教育学会普通高中教育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甘肃省“飞天学者”;甘肃省教学名师;入选甘肃省“领军人才”工程和甘肃省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主要从事教育基本理论、课程与教学理论、教师专业发展等方面的研究。出版主编专著教材多部,发表论文近200篇,多篇被《新华文摘》、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全国高校文科学报文摘》等转载;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全国教育科学规划项目以及省级科研项目多项。曾获全国教育科学成果奖、两次获甘肃省社科成果二等奖、多次甘肃省高校社科成果一等奖。

摘要

[摘 要]人工智能深度卷入人类生活是大势所趋,并已经显露出它能够嵌入到生命中影响和干预生命进化的能力,预示着生命进化的方式和路径有可能被改变。本能和智力是生命进化的两个重要内容,它们各自在生命进化中发挥的作用不尽相同,直接影响了教育实践。人工智能的发展将对生命进化的方式产生重大影响,进而影响教育实践和教育理论,教育的价值将逐步回归到对生命更本质方面的影响上。为此,教育要主动适应人工智能,回归对生命生长的关注,关注生命潜质的全面提升,确保生命的终身发展,能够引导生命主动学习,开拓更加广阔的生命发展空间。

关键词

人工智能;生命进化;教育

正文

目前对人工智能及其相关问题的讨论如火如荼,普遍的认识是“人工智能渗透到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而且大有赶超人类的趋势”,相关研究如井喷式增长,涉及何谓人工智能、人工智能的发展前景、可能带来的影响等。其中,从技术对社会及人的发展的影响方面的讨论居多,反映了对这个话题的关注。随着技术的进步,人工智能将成为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会介入到生命的生长中,将对人的存在方式、社会生活的形态及方式、教育理论和实践等带来革命性的影响,这在技术上似乎已经显示了某种端倪,因而受到广泛关注。因此,不能把有关人工智能影响的讨论仅仅停留在技术的社会功用上,而是要深入到它是否能够介入生命进化、如何介入生命进化以及可能带来的效应等层面上,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到今天还看不到人工智能在这方面可能带来的影响,还仅仅把它看作是一个能够给社会带来巨大效益的重要技术成 果,在世界面临百年之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我们就无以审时度势地把握时代的发展方向。依照达尔文进化论的观点,进化是在严酷的外界条件制约下,生命基于生存的需要而不得不采取的以改变自身的形态以及机能为手段去适应外界环境的策略,遵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生物为了适应只能被动地“进化”。然而,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似乎显露了它能够嵌入到生命中影响和干预生命进化的能力,人在某种意义上能够对自己的生命进化做出设计和规划,而“极端缓慢的生物进化开始显得无关紧要起来”,进化的方式和路径有可能被改变。为了能够说清楚人工智能和生命进化的关系,必须回归原点去推问生命的生长,重新解读生命,由此也就得重新审视教育。


一、讨论生命进化的基本立场


做任何讨论都必须以信念作为前提,这是讨论的方向。讨论与生命有关的问题的信念就是无论技术如何进步,生命的尊严和价值必须得到维护。美国学者唐纳·希克斯(Donna Hicks)指出,尊严有十大基本要素,分别是接受身份、包容、安全、了解、认同、公证、无罪 推定、理解、独立和责任,它们必须都得到满足。这十大基本要素也可以作为维护人工智能时代人的尊严和价值的标准来讨论。尽管目前对于人工智能时代的图景已有很多的勾勒、预测和描绘,普遍认识到了其对社会和人可能带来的多方面的影响,但其中存在乐观论、悲观论以及顺其自然等不同观点。对此,我们的基本认识是,无论人工智能技术怎样发展,都不能损害人的尊严和价值,如果出现了与之相反的迹象,人类当然需要运用自身的能力和智慧去遏制它,而且能够做到这一点。这是问题讨论的出发点。生命,是一个内涵丰富、可以从不同视角去把握的范畴,各种观点和理解纷繁多样,不一而足。综观以往的讨论,相关论题关涉生命内涵、生命的社会结构和生命的建构性、未完成性与行为的动机等焦点问题,而这些问题都关涉对教育的理解。一是关于生命的内涵和内在社会结构的讨论。生命的本质是什么?它是由哪些方面和要素构成的?后天教化在其中发挥何种作用?尽管在这方面有很多观点,但其中能够予教育以清晰和具有可操作性指向的认识并不多。要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在哲学和心理学的角度上去讨论它是由什么构成、同时又是如何生长起来的,由此来判断后天教化和教育的影响和作用。迈克斯·泰格马克(Max Teg mark)说,生命是“一个能保持自身复杂性,并进行复制的过程。”在生物学意义上这个认识能够被接受,它解释了生命的复杂性及其延续现象。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这个界定存在歧义,其中很难诠释出生命进化和环境的交互作用的内涵,似乎生命是一个封闭的自足系统,这就无以使有关生命的复杂性的论述自圆其说。在进化论的视角上,生命是在特定的环境条件下通过与各种社会关系的相互影响和作用构建起来的,环境及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相互影响是其生长的关键。这就意味着当人工智能成为社会生活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时,它就必然作为客观的社会存在对生命的构建产生影响。二是生命的建构性、未完成性和行为的动机的讨论。以往对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有丰富的哲理和诗意表达,但对其建构性、未完成性以及人的行为的动机方面的讨论却不多。生命生长于与各种社会存在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具有显著的建构性和开放性,不是机械地沿着某种既定的轨迹行进的现象。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对于外在于生命的社会存在,人是否有能力为了人自身进化的需要对其做出有目的性的改造和创设?这种改造和创设是否具有正当性和合理性?三是人的行为、动机及其原因的讨论。生命的功能和力量是通过人的种种行为表现出来的,由于社会性的原因,人的任何行为都由一定的动机所支配,不会是纯粹本能性的,而动机的产生则涉及更为深刻的主客观原因。因此,要改变人的行为,在本质的意义上就要从改变其所赖以生存的主、客观环境入手。以上这一切说明生命进化的环境和各种外部条件处于不间断的变化之中,生命是随着环境的改变不断进化和发展的现象,不是自然天成之物。既然如此,日新月异的人工智能将给生命带来新的实践领域和生长的环境与条件,赋予生命以新的意义,生命的价值将不断得以开拓。因此,即便到人工智能时代,生命的进化也不可能到极限,这是在讨论人工智能时代的生命进化时必须据持的基本立场,也是构建生命尊严和价值的学理基础。进化论认为,环境的变化会引起生物习性的改变,环境的多样化是生物多样化的根本原因。与此同时,用进废退的法则证明生物的某些器官由于得到经常使用而获得发展,另一些器官则因为不使用而退化。尽管这些变异现象在个体身上表现出来的变化是微小的,但它所具有的代际积累效应将使物种发生变 异。进化论揭示了物种进化的自然原因,其意义和价值自不必多言,它给我们带来的思考是,环境变化固然是进化的直接原因,但人自身有无能力去干预或者影响进化?假如能够影响和干预,人是通过什么手段和工具做到这一点的?这在以往是个无解的话题。然而,人工智能有可能回答这个问题,它有可能影响和干预生命,进而改写进化的内涵。


二、柏格森的生命进化方向观


在生命进化的讨论上,法国生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 (Henri Bergson)的创造进化论可谓独树一帜,他有关生命实体与创造进化的思想对我们进一步认识和把握人工智能时代的生命进化及其教育变革有重要的理论指导价值。因此,下文将以他的思想为分析框架,就相关问题做些讨论。生命都是在进化中存在和发展的,适者生存是其得以存在的基本法则。在以往的讨论中,对于生命进化受环境制约和影响方面有较多的阐述,而对于人自身在进化中是否能发挥作用却讨论得不多。在这个问题上,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强调生命的不断生成、不断创造和其中的人为可能,为深入探究这个问题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学术理路。他用“延绵”来探讨生命的本质,认为这是只要有生命就存在的内在的原始冲动,它在生命进化中延绵不断,反映着生命的本质。他对生命的理解予人以晦涩抽象之感,加之他把这个认识延伸到植物,因而屡屡招致指责,然而,他对生命发展方向的解释却值得借鉴。在他的理解中,生命本来是一个完整的活动,但后来却发生了分化,出现了“呆滞、智力、本能”这样三个产生于同一基础、但进化方式却大相径庭的生命进化的方向。他说:“它们是同一活动的三个分支方向,在各自成长的过程中分裂开来”,并据此对生命进化的三个方向做了深入分析。这个认识对理解和把握人工智能与生命的关系有重要的启发性。

(一) 生命有自我保存的能力

所谓“呆滞”,是与“运动”相对的概念,指生物在发展自己的能力的同时,也有“固定”自己已发展出来的某种习性、不再朝某个方向发展的倾向。它表明生命具有保存之于其生存所必需的能力的机能,也是保留其种族特征的前提和得以进化的基础。由于它的存在,后天通过对生命

生长进行干预进而影响到生命进化就有了可能和价值。但在生命进化中,相较于其它方面,DNA的进化步伐是极为缓慢的。据推断,人类DNA的总容量在上亿年的进化中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即便在各种知识信息发生大爆炸的当下和未来也是如此。同时,在现有的技术条件下,人对于DNA生长的干预能力极为有限。然而,在进化的过程中,DNA的功能却不断地强化,证明其蕴藏着无比丰富的内在潜质,这就为生命的进一步开发奠定了基础、提供了可能,后天的社会影响就需要在这方面,做出努力,这是在生命进化的过程中人工能否介入的关键。

除了“呆滞”,生命进化中的关键方面是“本能”和“智力”,他把对生命的讨论集中到了对这两者及其关系的分析上,认为这很重要,并说这是他“最重要的观点之一”


(二)本能是生命的本体

所谓本能,通常是指“动物在进化过程中形成而由遗传固定下来的、对个体和种族生存有重要意义的行为。”这里有三个要点。第一,它包含了生命生长的逻辑起点,寓含着生命未来发展 的可能方向和可能空间。第二,它天然地给生命的生长设置了边界,是生命生长的物质前提,在教育的过程中,需要充分尊重这个边界。第三,它有变化发展的可能。本能是通过代际传递获得、靠“呆滞”固定下来的行为方式,但它又能够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进一步发生变异,这就为对它的内涵和功能的发掘开拓提供了可能。然而,以往对于本能的认识有两点是值得商榷的。一是其被污名化,直接把它与动物性划等号,社会性价值有限。二是将其固化,认为本能一成不变。由于这样的认识,在以往的相关研究中,试图对本能予以规范、限制的观点远多于试图对其培育、开发的认识。在柏格森看来,本能是延绵的载体,蕴含着生命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全部潜质,潜藏着原始的内在冲动和进化的能力,是生命得以展现的基础和反映生命本质的关键要素。尽管本能是生命与生俱来的潜能,但不能把它看作是完全无意识的,它实际上包含着知识,甚至对人来说后天的实践经验会积淀到其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因此,本能也是可以进化的,客观上存在通过改变本能来影响生命进化的形式和内容的可能。从生命进化的历史轨迹来看,社会实践本身能够在不知不觉中以极为缓慢的方式影响进化并把在这个过程中获得的社会性经验融入到人的本能中。柏格森认为:“后天习惯能够转变为遗传性的习惯,这种变化很有规则,足以保证计划。”当然,后天习惯要能够“转变为遗传性的习惯”,在时间上具有相当的漫长性,在方式上有潜移默化性,不可能立竿见影。对此,有人就指出,在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前,“在生命进化发展过程中所遗留的人性特征中,……就已经历成百上千年的耳濡目染,逐渐灌输而融入我们血液中的人性之不同面向。”从进化的内容上看,在人类生命伊始,还谈不上对本能的生长施加影响和干预的可能,但随着生命进化展现出来的基因功能不断变得更加强大的趋势却证明了后天的教育之于生命进化以影响和干预的可能性。自进入文明社会以后,基于生存的需要,每一代人都被文化卷入其中,需要适应并依照文化所给出的方向去发展,文化及后天的因素能够以极为缓慢的方式对生命的原始能力的生长产生影响并使之渐趋更为强大。不过,对于这个问题的认识的深化也是极为缓慢的,相关讨论更多地是聚焦在如何对人的自然本性进行规约和引导上,对其本身及其生成的讨论并不多。“适”是生物得以存在的前提,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法则也是围绕着“适”展开的,这是讨论这一问题的关键。所谓适应,是指“生物在生存竞争中适合环境条件而形成一定性状的现象。”适应本身就是学习。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使生命的某些机能得以发展,优者更优,而无法适应的部分就逐渐衰败,甚至失去存在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神经教育学认为,人类进化本身实际上就是人类的学习过程,“进化中的学习和学习中的进化描绘了大尺度的人类发展问题。”“个体的生命全程充满学习,被置于嵌套式的教育情境中。毫不夸张地说,人的心智与脑浸泡在教育与学习中。”正是学习的缘故,生命的潜质在不断地适应环境的过程中被激活并发展,同时把外在于己的力量内化为自身的能力,本能的力量不断强化。本能具有差异性。天赋差异的存在既体现了生命的丰富多彩性,同时也表明每一个个体天然地具有自身的局限性,这需要得到承认和尊重。但人类的本能并不全然是自然天成之物,其中包含有种族经验,它的功能需要借助智力支持才能获得更好的实现,这在应激状态下看得更清楚,正如柏格森所说:“本能的缺陷才是智力的常态。”不过这里所说的种族经验和智力都是在无意识的条件下存在和发挥作用的,它们的存在使生命在面临疑难情境时,甚至不需要意识的介入就能做出迅捷、直接的应答。然而,在强势科学一家独大的情形下,智力借助外在知识的力量受到了普遍关注并得到了很好的发展,而本能的功能却被遮蔽,其生长被忽略甚至被遏制,其在生命生长中的基础性作用被忽视。

所谓直觉,“是指不以人类意志控制的特殊思维方式,它是基于人类的职业、阅历、知识和本能存在的一种思维形式”,具有迅捷性、直接性、本能意识等特征,是智力活动的始基性基础, “是非逻辑的生命智慧,是一种大智慧,是心灵对心灵的直接注视。”历来受到人们的关注。亚里士多德说:“直觉就是科学知识的创始性根源。”笛卡儿认为,通过直觉可以发现作为推理的起点。柏格森很重视直觉的作用,把它定义为意识状态的本能或本能的意识化,是特殊的本能;认为当生命能够以直觉的方式来应对当下的疑难情境时,本能的价值和作用就显现了出来。当生命在遇到困境时,基于生存的愿望,本能就会被激活,它就会急中生智。因此,他认为,在应激状态下的本能才是智力的本质。此时,本能几乎以直觉的方式发挥作用,直觉迅捷地显现了本能,是本能经验的浓缩;本能能够通过直觉迅捷地把握智力尚未知晓的事物,弥补智力的不足。在这个过程中所包含的逻辑、种族经验等认识要素是被压缩的,这种被压缩的逻辑和种族经验是独特的知识形态,之于生命本质的展现、生命价值的提升举足轻重。如果此时意识浮现,本能就有可能被遮蔽,外在的知识或策略就有可能取代本能的应答方式。不过,直觉并不完全是本能和天然的。通过智力努力,生命实践中所经历的感悟、体验等能够被保存和提升并转化为直觉,使本能的力量得以更强大地展现出来。在缺乏知识的情形下,是直觉弥补了知识的不足,为生命做出及时判断和选择提供支持。“知识在本能那里被执行且无意识,而在智力中,知识被思考且有意识。”表明日常的学习和经验能够转化为直觉,它可以为反思和改善行为方式做积累;它也可以求助智力,通过外力使自己解困。正是由于直觉的功能和形态的独特性,证明环境和后天的文化能够对生命进化施以影响和干预,如果能够充分解释直觉所蕴含的生命的内在潜能,就能进一步深化外在知识和环境之于生命生长的价值和作用。


(三)智力是本能的外显


柏格森认为,智力是生命驾驭无机界的能力,是生命能力的外化,体现的是能够把本能中所蕴含的能动性展现出来的力量,它使人拥有了强大的控制外部世界的能力,能够提升直觉的水平和能力。不过,智力并不表征生命的本质,也不能取代本能,它处理的只能是外在于生命、物质性、机械的无机物质,因此,其功能的展现是有条件的,理想状态就是智力和本能两者能够相向而行,如是,生命就不会有太多的冲突和焦虑。但问题是,它们两者在进化的过程中呈现了分道扬镳的现象,外在的需要为智力的生长提供了强大的推力,使其试图摆脱与本能的联系而特立独行;而本能则被冷落,两者间的关联被阻隔,以致以往的有关讨论中,往往把重心放在了对智力的培育上,对于本能及其生长的讨论并不多,甚至有时把本能与自然性、动物性划等号,导致对本能采取了无视甚至是贬低的态度。这就误读了生命,误导了教育,阻碍了生命的生长。对于智力的生长,人类为之做了很多努力和拓展,这方面的能力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但在让人备受鼓舞的同时,也深含令人忧虑之处。假如智力能够有效地服务于本能力量的生长和展现,它们两者就能相得益彰,智力对本能的影响和干预也必然是合乎伦理和值得肯定的。可是现在看到的情形是,智力的生长似乎摆脱了与本能之间的关联。出于“课题研究”等解决外在于生命问题的需要,智力趋向于既定目标的达成却不会转身去考虑生活世界,生命生长朝向 “课题研究”而偏离它原本的方向。失去了问题意识,本能只是被作为应付环境影响的一个基础性条件,其引导和支持生命生长和进化的力量被漠视了,本末倒置,结果带来了许多令人堪忧的现象和问题。对此,柏格森很遗憾地说到,以往的卫生学和教育学给了我们太多的教训。本来,从生命本体的角度,教育应该更关注生命中更本质的方面,但是由于在生命进化的过程中人类面临太多的外部挑战,使得人不得不通过卓越的智力努力以适应环境。这样一来,社会教化和教育被引导到智力的生长和培育上,与生命本质更为贴近的本能的生长被忽略了,教育的价值取向及职能的实现路径也随之发生畸变。


(四)智力与本能的关系


本能和智力相互交织,本能中包含有智力,智力体现着本能。正是由于它们两者间存在着交互关系,有人会认为它们是一回事,而柏格森明确指出,它们并不一样,但它们能够相互补充,本能中的那些本能性的东西,恰恰是与智力中那些智力性的东西相对立的。“在所有实实在在的本能当中都混合着智力,而在一切真正的智力当中也都渗透着本能。”在生命进化的早期阶段,它们两者都受制于外在条件,是“物质的囚徒”,此时要清晰地看到两者的差异是有难度的。随着人类驾驭客观世界的能力越来越强大,生命能够通过发展智力来弥补自身各种工具性器官的短板的能力愈来愈强大,智力的功能借助语词以及各种工具在处理各种外在于生命的问题中大显身手,结果是智力遮蔽了本能的光芒,本能的力量被淡漠了,我们对智力的关心远远大于对本能的认识。

智力的价值是有界限的,相对于生命本身而言存在着不足。由于“智力用机械的方式对待所有事物,而本能则用可以说是有机的方式对待一切。”“只有在处理非连续性的、静止的和僵死的对象的时候,我们的智力才能轻松以对。智力天生就不能理解生命,这是智力的典型特征。”智力本身存在的不足使得当其回到生命本身时,它就会显得笨手笨脚,因此,柏格森在批评人类误读它们两者的关系、误读生命时就指出,由于我们不了解生命,“固执地把生命对象当作无生命对象去处理”,结果是带来了一些明显的损害,这“既暴露了医疗或教育实践的错误,也惩罚了二者。”这就是为什么现代教育遇到如此之多的生命困惑和难题时,经常会感到一筹莫展和无助的原因。柏格森的这个观点未必十分准确,但它对认识这个问题具有重要启发意义。本能中包含着生命的所有遗传密码,它也是生命应对外界刺激的力量和智慧的源泉。适应的需要使得本能必须及时应对一个个疑难险境,同时也就触发了生命自觉和反思,使生命有可能更加智慧地去应对这一切。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智力能够与本能相向而行,生命的生长就会更加和谐,但如果两者背向而行,智力就可能特立独行,使生命的有机性和丰富多彩性被机械化和模式化所取代。柏格森的这个观点和胡塞尔所言说的生活世界、科学世界的关系何其相似。如果教育的作用如同斯普朗格说的那样,是“唤醒”生命,那么,需要唤醒的是生命的哪些内容呢?这在以往的讨论中是不清晰的。而柏格森的观点给我们的启示是要准确把握本能和智力及其相互关系,强调的是在生命的意义上,教育要回归到生命的本源上,“唤醒”蕴藏在本能中的丰富的潜能,而不能一味游荡在生命的外围,无所顾忌地为延伸生命的工具性的能力服务。如果这样,非但不能“唤醒”生命,甚至会与生命的本意背道而驰,这也就是以往的教育和人的生命生长不 相吻合的缘由。

总之,在讨论生命的过程中,本能与智力这两个方面包含了柏格森所理解的生命的主要内涵,社会学意义的生命实践也是基于对它们两者的认识展开的。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生命的生长和发展需要良好的外部环境的培育,作为人类与外部世界交往的工具的延伸,智力当然很重要。但对生命而言,本能是其更本质的存在,表达着更为深层的人性,智力要受到本能的制约并服务于本能力量的展现,只有以这样的途径彰显出来的智力才有意义。


三、生命进化的三个阶段中的本能与智力

在《生命30:人工智能时代生而为人的意义》中,泰格马克把生命的进化史划分为生命1.0、生命2.0和生命3.0三个阶段。所谓生命1. 0阶段,“是指在宇宙中自然进化的生命。这是一个自然的、没有经过干预的、没有经过雕琢的生命演化过程。”生命2.0阶段,“是人的文化构造与人的进化交织在一起的进程。”而生命3.0阶段,则是人工智能与作为有机体的生命整合而成的发展阶段,是“人的技术对生命的进化进行了干预。”这个认识很具有启发性,也很新颖,有助于深化对人工智能与生命进化关系的认识。


(一)生命1.0阶段的本能与智力


在生命1.0阶段,生命是基于本能展开的,在本能的驱使下,它几乎是自然天成地适应生活,无以得到任何外力支持。此时,智力与本能密切地交织在一起,它并不能摆脱本能而特立独行地存在,在适应环境、不断解决各种疑难的过程中,人是受自己的本能支配的,只能是顺其自然。但依照进化论的观点,种族的经验在这个过程中能够以极为缓慢的方式积累在DNA中并对其生长发育产生影响。或者说,在外部刺激的条件下,DNA中的某些机能以极为缓慢和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被激活并在种族繁衍中延续。在没有外部智力支持的情况下,DNA完全依照自身的力量生长,能够让我们看到的是其外显出来的种种应对外界刺激的方式。这就是说,在生命的初级阶段,包括智力在内的各种能力的发展还是很羸弱的,本能在这个过程中发挥着主导作用,其中所蕴含的能力自然天成地支持人去获得生存资料。不过,尽管生命1.0阶段是一个以本能展开为主的发展阶段,本能的力量支配着一切,但它并不是纯“呆滞”性的阶段。在生物的本能中,包含着延绵的力量,这是由生命进化发展起来的适应外界的能力,是“适”的需要和由此产生的力量,是生命基于生存的需要而生成的、具有超越性的意识。这说明生命内在力量的生长具有逻辑性,需要作为生命的始基性的力量内隐于每一个生命体之中,驱动着每一个生命体的生长和发展,而且每一个生命体面对任何疑难情境所做出的应对都是基于此实现的。


(二)生命2.0阶段的文化与本能和智力


在生命2.0阶段,作为人类认识和改造世界的成果以及手段方式的文化逐步发展了起来,生命的力量通过文化得到了彰显,生命进化和文化构建得以同步而行。由于文化的产生,生命不仅可以驾驭和把握外部世界,同时也能够自我审视、自我修正。文化的巨大力量使得这个阶段的文化的目标成为社会共同的目标。出于安身立命的需要,每个个体生命的生长必须与文化的构造相一致,只有接受文化并被其濡化,人自身的社会价值才可能被构建出来。文化所具有的强大的力量使得每个人都要被卷入其中,文化在不经意间替换了本能的力量,成为这个阶段的人的本能的代名词、生命生长的力量来源以及生命价值展现的方向,也成为教育关注的重点。此时,由于智力更具有及时应对外界的变化的能力,也更容易与各种工具的使用联系起来,它的作用得到了独树一帜的培育和发展,而本能则被忽略甚至被遏制,本能与智力的发展之间出现某种断裂,各自的功能和地位开始发生分化。换言之,假如生命成长包括硬件和软件两部分的话,在这个阶段,人可以自我设计软件、通过软件升级来实现对变化多端的环境的及时应对,进化已不再是原来意义的纯自然的状态了,语言、写作、印刷、传媒、现代科学、计算机、互联网等技术领域以难以让人相信的速度发生着变化,各种新知识、新信息让人目不暇接。正如泰格马克所说:“即便是我们人类DNA中存储的信息在过去5万年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大变化,但存储在我们大脑、书籍和计算机中的信息总量却仿佛发生了爆炸。”文化的这种进化方式极大地改变和影响了生命进化的客观环境。文化是智力的外显形态,反映了人的智力的水平和形式,能够帮助人更好地驾驭客观世界,升华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它为生命进化创造了一个新的环境,它以濡化、教化的方式影响和干预生命进化,使其中的某些能力得以不断生长,而另外一些能力的生长被抑制,生命进化的内容和方式由此有了变化。它的作用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文化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展现和智力的表达式,也成为影响和干预生命进化的主要因素,生命以文化作为生长的方向,改变了自然状态下完全被动进化的方式,人自身有能力通过设计和创建文化来影响自身的进化方式和内容。但另一方面,本能的功能和作用被忽略了。由于文化的强势,作为反映生命更本质存在的本能的生长和培育没有得到文化的充分支持,本能的生长在生命进化论中缺失,致使生命进化在文化的意义上体现出“被动性”,教育趋近于文化而疏远了本能,生命生长及其培育出现偏差。

(三)生命3.0阶段与人工智能


依照进化论,人类的进化已经进入到特化阶段,其自然进化的脚步几乎处于停滞状态,但这并不能排除人运用自己的力量干预生命进化的可能。现有的研究表明,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极为迅猛,将实现从部分智能到万物智能、从专用智能到通用智能、从人工智能到类脑智能、从人工智能到人机融合智能的跨越。人工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预示着在生命的3.0阶段,它会变得很聪明,能够介入到生命的设计之中并对生命生长加以干预。以往,每个个体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和感受集成在一起,个体没有办法对其中的内容做出更详尽的计量和权衡,而人工智能则能够把所有人的智慧进行合成并把它上传到计算机中去进行细致的分析,对其做出清晰的陈述,体现为个人的意愿会被数据化并得到精确表达。这使得社会生活能够更合乎大众的意愿,社会也因此能够精准地对社会生活的特定方面进行影响和做出干预,生命不会再像以往那样是所有人都被卷入到一个共同的文化中,依照既定的文化标准和尺度模式化地生长。因此,这种超级技术将使社会生活呈现得更加丰富多彩,也会强化个体的存在感。此外,在生命3.0阶段,人工智能、基因编辑以及人工合成生命等技术必将通过改变影响生命进化的环境而改变其进化的方式,生命进化将进入生命自身能够更加全面地发挥能动性的阶段。如果这两点认识能够成立,那就为教育提供了可靠的理论支撑。总之,自生命2.0阶段开始,生命进化的路径已不完全是依照纯自然化的本能适应的方式了,人能够通过自己创造的工具和手段对其施以影响和干预,而且,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高度发展,人完全有能力创造出超过自身能力N个量级的新的智能技术,并通过自己所创造的由人工智能主导的环境来影响和干预生命的进化,生命自身能够更加深入地介入到生命进化之中,生命进化的方式将会发生重大变革。这样一个过程说明不能仅仅认为生命进化是为了适应或者去改变环境而存在,还要看到,生命在进化的过程中逐步以极为缓慢的方式显露出人具有改变自身生命进化方式和途径的能力。这既体现在人对智力生长的方式和价值性的把握上,更体现为对本能在生命进化中的地位和作用的认识更加全面和深刻。这场变革所带来的影响是广泛而深刻的,它将凸显教育在生命进化和生长中的基础性核心地位与作用,催生教育的变革。


四、人工智能时代生命进化的关键


除了在生命1.0阶段人完全受外界所裹挟、并不能直接干预自己生命的生长外,进入到生命2.0阶段后,后天的文化和教育能够对生命生长发挥影响和干预作用,生命进化的路径发生变化。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高度发展,由它介入其中形成的环境的影响力量将越来越强大,一定会成为推动生命进化的重要条件,说明人自己的创造物也会成为影响人自身成长的条件,生命进化摆脱了自然和被动的状态。在《奇点来临》中,Ray Kurzweil描述了这样一个奇观:“在奇点之后,来自人类原始大脑的生物和技术的智能,将在物质和能量上开始饱和。”人工智能的能量有可能与人的大脑等量齐观。科技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以致有人认为到生命的3.0阶段,生命可以通过“自己设计硬件和软件”来实现进化,“最终能完全脱离进化的束缚。”这种认识能否被确认,还有待细致缜密的论证,但人工智能的发展与生命进化之间具有内在联系是毋庸置疑的。认识和把握人工智能和生命的关系的焦点不是它能否影响生命,而在于它是何种程度上、以什么样的方式影响生命? 其中需要对两个重要的基本理论问题做出回答。一是如何在人工智能时代去解释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一命题;二是自我意识问题,即人工智能是否会拥有自我意识。这两个问题都直接与教育相关,是教育基本理论必须面对的话题。


(一) 人的总和性与人工智能


在技术迅猛发展的条件下,计算机领域的记忆和存储设备的变化频率是几何数级的,人脑越来越难以与计算机的存储记忆或者运算功能匹敌,人工智能必将实现全行业替代劳动。在这种情形下,对人来讲,什么是他可以据持和固守的呢?这关乎对人的存在和教育本质的理解,也直接关涉对教育的理解和教育功能的发挥。在生命1.0阶段,受制于本能,生命难以对环境产生能动作用,更多的是被动适应。而在生命 2.0阶段,文化成为塑造人的客观力量,人被卷入到文化中。这个时代的文化建立在对传统的传承的基础上,是基于“智慧来源于过去”的思想逻辑构建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尽管也有主观能动性的作用,人们可以通过智力在驾驭和控制环境的能力的拓展和延伸方面做出很多努力,但由于传统主导的文化变革的逻辑是渐进式的,把现有文化改造成能够对人的进化有直接影响的客观力量是一件极为艰难且周期漫长的事情。因此,如果试图通过文化去影响和干预生命进化还多处于“有想法,没办法”的阶段。神经教育学的研究揭示,神经系统发育的内在法则对教育可能带来重大影响并确认情境在人脑的发育中具有重要作用。为此要“克服传统神经生物学去情境的技术主义、方法主义、还原论研究范式”,但又不能不承认目前“神经科学主流研究还很难摆脱分析主义的还原论。”这就是说,当下的教育要完全与神经系统发育的内在法则同步还存在技术上的障碍。依照柏格森的观点,认识和把握本能及其生长的内在机制是理解环境影响生命进化的关键。在生命2.0阶段,由文化构成的环境主导着生命进化,尽管通过这种方式影响和干预生命进化的效果的显现极为缓慢,人还没有足够强大的能力以更为直接的手段和方式去影响和干预生命进化,但它预示着生命进化的方向已经开始发生变化,文化彰显了人的能动性和人能够在生命的进化中有所作为的力量。显然,文化的积淀和阅历的丰富能够使人在疑难情境中持续不断地提升自己的应对能力和水平,由此可以证明后天环境对生命生长的作用,这实际上揭示了生命2.0阶段生命进化的新途径和新方式。不过,由于各方面条件和能力的限制,在生命的2.0 阶段,强大的文化力量使得人全然服从于它而对自己的本能、直觉视而不见,呈现出来的特征就是在活动的层面上文化交往是交互和多样化的。然而在进化的层面上,文化和本能的交往则是单向的,其间所显现的人的能动性还很有限,结果是阻碍了个性、遏制了创新,教育一味趋近并服务于文化,智力的价值和功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彰显和培养,但本能的价值和功能没有得到充分认识,也谈不上全面的培育和发掘。到生命3.0 阶段,上述这种状况有可能被改观。由于人工智能的介入,且不论人的某些生理器官可以被机器替换,或智能技术有可能在基因水平上发挥重要作用,仅是交互网络就将更进一步丰富人的社会性,人赖以生存的环境将被改变,它不再是在生命2.0阶段那样把生命“卷入”其中的环境,而是人和人工智能共同合谋设计的环境,使生命进化由以往的被动转向主动状态,生命自然进化的样态将被改观。比如,有学者论述到,“进入信息化社会和知识经济社会,学习与教育成为人的基本生存方式。”在这个阶段,人的智力已上传转换为人工智能,由人工智能主导下的客观环境得以最为贴切的学习形态和学习方式影响生命生长,进而改变生命进化路径,在历史上有可能第一次实现人对生命生长主动有效的影响和干预,生命的进化途径将从纯粹的自然进化转换为主动进化。这场变化的意义是全面而深刻的,人工智能将可能改变生命进化路径与方式,进而带来现有的教育从原理到方式发生革命性变革。


(二)人工智能与自我意识


判定人工智能能否与生命等量齐观的标志是它是否具有自我意识。人与非人的区别就在于意识,特别是自我意识,而反思是自我意识的标志和起点,深究反思的生成方式与内在机制,是认识人工智能社会价值的关键。反思是元认知,是关乎生命价值、尊严的知识,人所以能够反思、需要反思,在于反思具有根本性的纠偏能力,能够修正生命生长中出现的偏差,使之与生命的本质需要保持一致。这是在生活实践的过程中积淀的、在生活的过程中必须要拥有、但又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能力,它以内隐的方式存在,只有置身于其中经历、体验与感悟才可能获得,它的价值在于能够将普遍规则应用于生活的具体情境以判定行为的正当性。通过反思,人得以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身当下所处的状态,进而得以更清楚地认识自我、理解自我,摆脱当下面临的困境。反思具有鲜明的情境性、体验性和内隐性,如果没有身临其境的体验和摆脱困境的强烈愿望,反思就无从发生,其所具有的能动作用也无法发挥出来。作为元认知,其中常有丰富的非连续性知识的支持,在面临问题和困惑时,反思并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和辩解,它能够直面现实并自我改进,而这就与生命的本能直接相关。在判定一件事或行为的正当性或合理性的过程中,它无须在技术层面做精确的算计就能以直觉的方式做出精当的选择,这样的能力并非是仅凭信息的存贮、算法逻辑的推导等就能实现的。机器能够存贮信息、进行复杂的算法逻辑的推导,诸如阿尔法狗与李世石间进行的围棋人机大战就是一例,说明机器通过深度学习后能够进行极为复杂的运算,它在这方面的能力肯定会超过人。但需要看到的是,这是设计者编定程序的内置,阿尔法狗是在这个基础上实现复杂运算的。然而,生活情境中需做出的选择远多于和复杂于机器面临的问题,更为关键的是,生活中的选择是“择易”而不是算计的,亦即但凡人的行为,背后都有一定的原因,对此可以去追问和反思,进而进一步调整行为,由此敞显世界的普遍联系性。而对机器来说,它缺乏这样的条件与机制,它能够在困境中通过运算去选择,但却不能“择易”,原因就在于它缺乏自我意识,不能去追问其选择背后的、能够反映世界普遍联系的原因。

动机起源于人们对自己行为的好奇,如果想要探寻行为被激发的缘由,就要不断地对其背后的原因进行反思和追问。这种反思和追问对已经发生的事无能为力,但是对以后遇到类似事件时的选择和判断发挥着重要的参照和纠偏的作用。对生命来说,通过对动机的反思和追问,可以丰富人生的内涵、提升人生的意义,同时也能够在今后使人发展得更好,这是获得生命价值的核心要义。因此,动机通向生命,反思就是对动机的追问,也是对生命的认识,表明自我意识是回溯式、反思性的,是对当下所做过的事的重新评估。而对技术来说,它直接指向预设的目标及其达成,可以完美地预设目标并确定达到目标的路径,但这都与动机无关。人工智能能够完成目前看来十分复杂的活动,在这方面的能力高于人类N倍,但“它(智能)就是完成复杂目标的能力,而无论这个目标被认为是好的还是坏的。因此,一个智能的人可能非常擅长帮助他人,也可能擅长伤害他人。”它是一个中性词,作为技术成果的它只有目标的设定和为实现目标而做的手段与方式的选择,而目标可以设计甚至可以借助工具做精细的测量和评价,它表达的是完成复杂目标的能力,其本身是没有动机可言的,并不具有特定的伦理特征。然而,动机则不是这样的,它“是指驱动人或动物产生各种行为的原因”,从机理上看,它“并不是由主体中的生物力量或精神力量的作用形成的,而是由主体处于其中的那些关系所形成的。”人做任何事情都由动机支配,它是在反思、权衡以及多种性格品质的支持下,基于个体的多方面的需要和考量而做出来的一种具有综合性的抉择和判断;是超越本能的心理能力,对行为具有强烈的导向作用,其中实践智慧发挥着基础性支撑的重要作用。说明人的任何行为都是有原因可追问的,区分智慧和人工智能的尺度并不在于目标达成与否,而在于其动机是什么,它有无能力去自我反思,离开了实践智慧,动机及其作用就无以获得合理的解释。因此,实践智慧不同于人工智能,它并不是一个中性的存在,具有合目的性和价值选择性。

智慧一定与肉体的生命相伴,是物种进化到高级阶段的成果,非此无智慧可言。由于智慧附着于肉身,是个体性的,它往往在解决疑难的过程中存在“不知所以然”但能够以适宜的方式予以应对的状态,具有浓郁的经验的色彩。这种能力在个体应对疑难情境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但在大数据时代,其不足就显露了出来,对此,人工智能就有可能做出弥补。人工智能时代能够实现把人类的智慧上传到人工智能、由其集成以后反过来作为环境的重要构成影响和干预生命进化,为生命的进化创造出一个更为有目的性的环境,将改变现有的文化结构和生命进化的方式和路径,人的社会关系总和的特征进一步得到彰显。同时,由于人的智慧的上传,每个个体丰富的经验和技能将被集合起来,为人遇到疑难情境时做出恰当合理的应对提供足够的选项和策略,超越了个体经验的有限选择范围。这就是说,人工智能是“类”智慧的集合形态,是“类”智慧的上传形态,无论在量上还是在质上,它比前者强大了N个量级,拥有了更强大的解决疑难的能力。通过技术手段和被改进的算法,解决各种疑难问题的最佳选择策略被上传和集成,使得人工智能能够自如地应对各种疑难情境,其所搭载的智慧能够帮助人处理各种事务,完成各种预期的目标。同时,它有足够多的事先设计好的选项和模拟情境供它选择,可以作为智力的延伸去做人类几乎无法完成的各种复杂性工作,这将对生命进化带来重要影响。但即便这样还很难说人工智能有做这些事的动机,也很难说它有能力对自己做过的事进行反思,所以,人工智能本身就有天然局限性。有学者指出,“即使将来可能出现的多用途并且具有灵活反应能力的人工智能,只要缺乏反思功能,就仍然不是新主体,而只是人类的最强助手。”尽管人工智能有可能会在生命的逻辑起点环节介入到生命的生长中,但这取决于人的需要;它能帮人做更进一步的反思和动机的强化,但其自身却未必有这种能力;它能够通过深度学习获得解决疑难的诀窍,也能够在无数的可能选项中迅捷地做出最优化选择,但机器深度学习所获得的知识的形态未必与实践智慧一样。因此,即便高度发达的人工智能技术能够介入、甚至是进入生命的设计和生长之中并对智慧的生长产生影响,但智慧能够制定出必要的伦理规则对人工智能的发展做出必要的限定,支持和鼓励它在构建影响生命进化的环境中做出更大的努力,以此实现对生命进化的干预。总之,人工智能必然会对人的生命进化方式和路径带来冲击,但实践智慧的伦理特征决定了它能够成为生命进化的强有力助手,能够使生命进化从文化主导下的被动转化为生命与技术的交融,使生命的进化成为彰显生命本质力量的过程。


五、生命的教育方式的创新


随着技术的发展,每一个新生代将是人工智能时代的原住民,其生命的所有方面都必然受其影响,从而有了新的生命生长方式,生命的教育方式必然会发生变革。以往,教育更多关注的是如何将每一个人卷入到文化之中,使他被濡化且能够在这样的文化中安身立命。然而,伴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人工技术作为影响生命的客观因素和重要力量的功能将逐步展现出来,社会普遍联系的网络将更为全面和多样化,必然会介入到生命的生成和生长中,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总和的论断进一步得到证实。生命的新生长方式决定了教育要回归到对生命本体的关注上,要尊重生命生长的内在法则,为此,教育的重心要聚焦在以下几方面。


(一)教育回归对生命生长的关注

基于人的本性去拓展本能所蕴含的巨大可能性是人工智能条件下教育的必然选择。以往,对于本能的认识很有限,教育把主要的目光放到了可被延伸的智力的训练上,技术的替代使本能的生长和开拓被淡漠。然而,当我们以往费心劳神的努力瞬间被人工智能所取代时就会发现,过去所做的太多的工作一夜之间就可能变成无效劳动,这就需要对以往教育努力的方向作出调整。在人工智能时代,高度发达的技术使得智能机器能够实现人的智力的延伸部分的职能,教育的形态、内容、方式等将从中退出并发生显著的转变,真正需要倾力关注的是如何有效地影响生命中最核心的部分———DNA的改进和功能的充分发挥,最大化地彰显人的潜质。此时,它不会再一味关注显性知识的习得,而是更加关注为人所特有的实践智慧及其习得,充分地挖掘 潜藏于DNA中的人的潜质,并据此改变DNA的内在结构及功能。这就倒逼教育要回归原点,要把注意力转向能够真正提升生命质量和价值的领域。为此,教育需要从全方面构筑促进人全面发展的育人体系,使这个体系成为影响人进化的新的环境,更加体现人的自主能力,教育的引发、诱导的功能被进一步发挥,人能够影响和干预生命进化的能力将通过教育得到充分彰显,教育的内涵、活动方式等将被重新改写。


(二)关注生命潜质的全面提升

以往以还原论目光看待人的发展时,人的发展被理解为是某些要素组合的结果。这种机械主义的认识论肢解了生命的完整性,带来的问题和困惑就是只关注对生命中能够外显部分的教化,对其它方面则不关注,人的发展出现偏差。全面发展并不是让每个人面面俱到地平均发展,它的真正含义是时代有条件保证每个个体充分而自由地驾驭自己的身体和智力的和谐发展。变化不断加速的人工智能时代将更加全面关注生命生长的各个方面,而且它本身突飞猛进的进展也需要具有全面素质和能力的人的支持才能实现,对作为始基性的存在的本能的生长及其机能的开发将得到空前的关注。这种发展是基于DNA的正常生长实现的,是DNA功能的深度开发和展现,通过对它的培育和发掘,使生命的尊严和价值得到进一步的维护和展现。为此,教育要把关注点转向生命本身,能够通过人工智能构建出更有助于生命进化的环境,借助技术手段使外界影响和生命自身的发育同构,实现相得益彰。


(三)确保生命的终身发展

以往以还原论目光看待人的发展时,人的发展被理解为是某些要素组合的结果。这种机械主义的认识论肢解了生命的完整性,带来的问题和困惑就是只关注对生命中能够外显部分的教化,对其它方面则不关注,人的发展出现偏差。全面发展并不是让每个人面面俱到地平均发展,它的真正含义是时代有条件保证每个个体充分而自由地驾驭自己的身体和智力的和谐发展。变化不断加速的人工智能时代将更加全面关注生命生长的各个方面,而且它本身突飞猛进的进展也需要具有全面素质和能力的人的支持才能实现,对作为始基性的存在的本能的生长及其机能的开发将得到空前的关注。这种发展是基于DNA 的正常生长实现的,是DNA功能的深度开发和展现,通过对它的培育和发掘,使生命的尊严和价值得到进一步的维护和展现。为此,教育要把关注点转向生命本身,能够通过人工智能构建出更有助于生命进化的环境,借助技术手段使外界影响和生命自身的发育同构,实现相得益彰。


(四)引导生命主动学习

由于生命的进化有可能被人工干预,此时就不能把能够上传到计算机的存储记忆、推理等心理能力的培养作为教育的目标,纠缠在一城一池的得失上,而是要把重心转移到对生命终身发展的关注上,使终身发展与人工智能可能影响和干预生命的功能协同起来,以更为强大的力量促进人的发展。显然,生命是在与各种环境因素交互影响下生长和发展的,客观环境对人的发展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即便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发挥,也是以环境决定人的发展为先决条件的。人工智能时代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人自身能够通过对环境的设计和规划,显著地改变影响生命生长的条件,直接引导生命的发展方向。为此,教育就要与这个时代、与人的身心发展规律相适应,主动调整其自身影响人发展的内容、方式等,使教育成为在促进生命生长的过程中更具有能动性的力量。


(五)开拓更加广阔的生命发展空间

自启蒙以来,受技术理性等多方面原因的制约,体制化的学校教育一家独大,社会教育、家庭教育被学校化,教育的空间由以往“家国天下”、人和人直面相对的境界被一点点地压缩到课本知识的授受上,儿童成长的环境被桎梏于模式化的课堂中,学校教育的功能被窄化,在理论和实践上带来了很大的后遗症。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智能化的社会的教育资源和学习条件将获得极大丰富与改善,教育将呈现出需要充分利用全社会资源以服务于人的发展的特征,而且它的这种功能能够以智慧的方式得到实现,能够为每一个人的发展提供高质量的支持。教育将逐步从狭小的有限空间回归原点,其空间将逐步在高位回归到它本来的形态,教育的形态、方式将更为多样化,不再以教育的形态、方式等作为评论教育水平的依据,“教育即生活”的理念在这个阶段将进一步得到验证。为此,教育在价值和功能上要超越既有时空的限制,为生命开拓出更加广阔的生长空间和坚实的条件保障。


(本文原刊于2021年第3期,已略去参考文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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