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为什么不能用法律维权？| 无力的法律，不完美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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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25日，一个黑人男性，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因为被怀疑制作假钞，被警察逮捕。逮捕他的警察，把他牢牢压制住，一个警察跪在他的脖子上，另外两个警察摁住他的后背。在Floyd毫无反抗之力的情况下，在他不断哀求之中，在他的脖子上足足跪压了8分钟，把他活活跪死。

这件事激发了全美大规模的“黑人同命”游行，要求为弗洛伊德伸张正义，要求改善这个“歧视的系统”。

很多人问：

“为什么不能走法律流程，依法惩治杀害弗洛伊德的警官？”

“黑人的权利，为什么不能通过法律程序来维护，而一定要通过游行示威？”

“凭什么说黑人受到了系统性的歧视？他们犯罪率高，依法惩治他们，怎么就是歧视了呢？”

这么问，实在是把法律看得太简单、太万能了。

如果说，从全美排名第二的法学院毕业，拿着“法学博士”的文凭，我对于美国法律，最大的认识是什么？

我会说：法律比我们想象得要无力得太多。

不完美的正义
在毕业的前一天，我打开了一本一直非常想读的书，Bryan Stevenson的《不完美的正义》(Just Mercy). 这本书讲述了Bryan Stevenson为死囚犯们辩护的故事。我原本以为作为一个法学生，对于美国刑事系统的种种弊端，算是比常人了解得多。但看到他写出一个个真实的案例，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如何被不公正的法律系统摧毁，我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这本书的主线故事，是关于一个叫Walter的黑人。Walter从小在贫困的黑人区长大，什么都缺，周围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接受教育，能上学的也是早早辍学打工。但Walter足够刻苦、足够聪明，在众人都觉得不可能的情况下，硬是成了自己社区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人，自己创业，成了小老板，衣食富足，还尽力帮助周围的年轻人，是整个黑人社区都仰仗的角色。然而他的人生被一场无厘头的判决，彻底改变了。

Just Mercy改编电影剧照

有一个嫌疑人Myers，称自己受人指使，杀死了镇上的一个白人姑娘。他指控了三四个镇上的白人，每换一个名字，故事就彻底改变一遍。警察核实了他的故事，认为那三四个白人都不可能是杀人犯。
最后，Myers指控了Walter，说Walter亲手杀死了那个姑娘。这一次，警察没有像之前一样进行进一步的调查，他们直接逮捕了Walter.巧的是，在白人姑娘被害的那一天，Walter在几十里外的家里办了派对，十几个家人、朋友，都能证明他全天在家。Walter淳朴的家人们，都觉得“警察一定不是坏人，这一定都是误会，解释清楚了就好了！”然而，听完了家人朋友们的证词，警察不仅没有释放Walter，还把他扔进了死刑犯的监狱，想逼他认罪。要知道，在美国，没有受过审判的嫌疑人，和受审判定罪的犯人，是分开关押的。定罪的犯人，也有不同等级的监狱，普通犯人和死刑犯，也是严格区分的。法律上是绝对不允许把一个未经审判的犯人，放到死囚监狱的。可警察和检察官这么做，没人能阻止他们。这时候，指控Walter的嫌疑人，翻供了，说Walter根本没有参与这桩谋杀。警察非但没有因此释放Walter，反而把Myers也一并扔进了死囚监牢，威胁要将他送上电椅，直到他保证出庭指证Walter.Walter在死囚监牢呆了整整一年，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上法庭、洗清冤屈了。然而，检方先是捡了法律漏洞，把案子转移到了一个保守派的白人乡村。然后，想方设法，排除了所有符合要求的黑人，不让他们进入陪审团。全白人的陪审团，在听完了检方不靠谱的故事、听完了Walter三个朋友提供的不在场证明之后，仍然判Walter有罪，并判处了死刑。

Just Mercy改编电影剧照

可能有人觉得这是个别事件。
我也多希望这样的故事只是个别事件啊！可是，整件事里，警官、检察官、法官、陪审团12人，每一个都是同谋。只要其中有一个人站出来，事情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一个人就够了。然而没有任何人站出来。甚至等这个小镇换了新任的检察官，Walter的律师想要上诉，新任检察官不仅不为所动，还找了个借口，逮捕了愿意为Walter作证的证人，哪怕这个借口明显也是违法的。看到这里你可能要问，警察和检察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利？他们做这些违法的事情，不会有人管吗？
事实就是，真的没人管。

没人管的警察
先说警察。美国是在反抗英国压迫的背景下建立起来的国家。美国的政治文化，提倡保护个人自由、限制政府权利。所以，理论上来说，政府的暴力机构，也就是警察，要受到很大的限制。宪法有规定，他们搜查你家，必须要有搜查令；他们逮捕你，必须得有足够的理由；他们只能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使用武力。每个州的法律也都有详细的规章流程，防止警察滥用暴力。问题在于，如果一个警察不遵守规则，没人能拿他怎么样。假如他没有搜查令就搜了你的家？明明没权利逮捕你，却还把你带进局子关了一天一夜？你怎么办？总不能袭警吧？如果当时提出异议，他们拿着枪，你手无寸铁，你敢吗？警官还找借口说你“妨碍公务”... 事后投诉？找谁投诉？管投诉的人也都是警官，和涉事警官说不定还是好朋友，敷衍你两句了事。你要向上级机构投诉？先填个几十页的文件，两个星期后有个警官跟你谈话，谈两次，你再写几十页的文件，再换个警官跟你谈话... 如此循环，每一次谈话，你都要把原本的故事重新再讲一遍。几个月过去了，你跟不同的人讲了无数遍同样的故事，违规的警察还是该干嘛干嘛。哪怕你历尽千辛万苦，投诉成功了，警官被判违规，顶多停职一两个星期，之后仍然该干嘛干嘛。甚至，连警察的停职记录、犯规记录，都不对外公开。

你想告他们？他们作为公职人员，有享有豁免权。美国是个案例法国家，你能不能赢取决于前例怎么判。过去35年里，30个最高法院的相关案件，只有2件允许原告去告警察。

有人举手投降之后，仍然被警察放狗狂咬；有人仅仅因为超速，被四五个警察开了十几枪打死。法院都没让他们告警察。还有，美国的警察，培训3个月就可以上岗，而且没啥教育要求，初高中毕业就做警察的比比皆是。对比一下，大多数国家的警察，都要求上三年警校；在很多州，连美甲师都要培训大半年。只有三个月的训练、可能都不知宪法为何物，就要配着枪、催泪弹、警棍，游走大街小巷，“为民除害”了？如果要担心“文革”在美国发生，那么这帮警察，才是最容易成为“红卫兵”的人。

美国警察的选择性执法，也是老生常谈了。

Instagram和Facebook上流传了很多警察的第一手故事。

他们在“黑人同命”的启发下，反思了自己以往的经历，发现自己和同事们，被不自知的种族偏见所影响，巡逻时，随机拦下的几乎都是看起来像是黑人的司机，然后因为驾照过期、尾灯损坏这种小事，升级到搜查汽车、升级到双方对峙、升级到逮捕。

这绝不是个例。有不少研究表明，警察随机拦车检查，拦下黑人的次数远高于白人，但最终查出有问题的比例，黑人和白人差不多。

所以，我们看到的黑人犯罪率，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高犯罪率，又有多少是选择性执法的结果呢？

失衡的刑事系统
说完了警察，还有检察官呢。美国的检察官，有极大的权力，却几乎不受任何限制。在美国，打官司奇贵无比，耗时奇长。一个案子拖几年甚至几十年，是常有的事情。刑事案件尤甚。一个地区检察官办公室，几十个律师，根本不可能起诉所有的犯罪嫌疑人。所以，检察官有权决定放过谁、起诉谁、用什么罪名起诉、要求判多少年。起诉之后，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上庭的机会。98%的刑事案件，都在开庭之前就通过「认罪协定」解决了。 也就是说，通过谈判，辩方认下稍轻一些的罪，同意坐个几年的牢；而检方则同意，不以重罪起诉。再说量刑。哪怕是同一桩罪，法律也不会规定具体判多少年，而只是提供一个范围，比如“二级谋杀，判处20-50年有期徒刑”，20年和50年，差得可太大了，具体几年？检方有建议权，法官有决定权，但受检方影响很大。这个系统的初衷，是为了保证公平。张三和李四，都抢了邻居的小商铺。张三家境小康，但他想发一笔横财；李四是个单亲爸爸，刚刚失业，养不活三个孩子，情急之下走上了歪路。两个人都是有罪的，但这两个人不是同样的“坏”。从法律上，对这样的情况很难进行精确的区分，所以需要给检方一定的灵活度。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优先起诉张三这样的人，确保真正的“坏”人被惩罚；而李四这样走投无路的人，可以用“认罪协定”，从轻处置。听起来很合理是不是？但真实生活比法律框架复杂得太多。
检方可以把这种灵活性，当成筹码，逼迫嫌疑人，接受与事实不符的认罪协定。就拿李四来说吧，检方可以对李四说：“我会要求法官判你20年；除非你认罪，自愿坐牢10年。”李四觉得冤：“以前类似的案子，顶多判个5年，怎么可能判我10年？我要上庭！我要法官给我一个公正的判决！”那好，接下来等待李四的是什么？李四这么穷，没钱交保费，所以开庭之前起码要先在监狱里呆1-2年，家里三个孩子怎么办？饿死吗？而且李四有钱请律师吗？

美剧《傲骨贤妻》剧照

1%的可能性，李四足够幸运，有人帮他照看孩子，请到了不错的律师。可是，接下来打官司的过程更难。因为检方和辩方，资源差距异常悬殊。首先，检方垄断了证据的来源。警方会第一时间封锁现场，拿走相关证据，直接上交给检方。法律要求检方把“重要证据”转交给辩方，但检方常常找各种借口、拒绝转交证据。有时候，明明有证据能证实嫌疑人的清白，检方却违背法律，什么都不说。辩方可以找私人侦探，但不仅贵，而且证据都被警方采集走了，剩不下什么可查的了。如果检方不给，辩方拿不到证据；如果检方不说，辩方根本不知道检方隐瞒了证据。Walter终究是幸运的，他遇到了一位好律师，免费为他辩护，花了几年的时间，和检方斡旋，逐渐找到检方隐藏起来的证据。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这样的好运。第二，法官往往是站在检方那一边的。美国绝大多数法官，都是从检察官做起的，自动带着“检方滤镜”去看问题。美国的法律系统，又是出了名的资源短缺。法官手里的案子实在太多，根本没时间认真考虑每一件。
美剧《傲骨贤妻》的最后一季，主角Alicia为没钱请律师的嫌疑人辩护。她想要为客户争取法律明确保障的权益，法官却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不要耽误我的时间？我这儿人这么多，你以为你的客户很特殊吗？”


不完美的人性
你可能又要问了，为什么检方、法官，如此冷漠？他们根本不在意有人被冤枉吗？他们没有良知吗？这个问题也困扰我很久。我周围的法学院同学们，也有很多人想从政、想做检察官，他们也都是对法律满怀希望的年轻人。然而，这个系统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坏”人通过系统的漏洞做了坏事；更在于，进入这个系统的“好”人，也在各种力量之下，做出了违背道德和良知的事情。比如Walter那个案子的检察官。他刚入职时，初衷大抵也是为民除害 、打击犯罪，想要让危害社区安全的人得到应有的处罚。可他终究抵不过现实。在美国，检察官是选举产生的，他们非常追求政绩。让一个无辜的人脱罪，算不上政绩；但如果严惩了一个“坏”人，检察官就能名声远扬。一个社区里死了人，选民最强烈的诉求，就是抓凶手、抓坏人。你告诉选民们：“我抓了一个嫌疑人”，他们的第一反应绝对不是：“你确定你抓对人了吗？” 而是：“你一定要好好惩罚他！”这无可厚非，这是人性。人性就是趋向于简单，想要非黑即白的答案，别人说了什么，就下意识地、不加分析地相信。看到有人被逮捕，就下意识地认为这个人一定有罪，需要重罚。但法律本该高于人性。法律本该对人性的弱点进行制约，用程序正义，强迫检方，在起诉一个嫌疑人的时候，理智地想清楚，确认这个人真的是个该被惩罚的“坏”人。可当今的美国法律，给人性的弱点，再递上了一把刀子。给了检方极大的权力，却没有任何机构制约这份权力。美国是一个信奉“分权与制衡”的国家，就连总统，都有国会和最高法院制约着，可绝大多数地方的检察官，没有任何监督机制。法官只能对庭审期间的行为作出处罚，而且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检方垄断信息，别人很难发现他们犯错；律师协会几乎从来不调查他们；作为公职人员，检察官还享有豁免权，很难被起诉。



黑人的命也是命
被美国法律所纵容、甚至放大了的“人性弱点”，不仅是为了政绩，冤枉好人、过渡量刑，还有无处不在的「刻板印象」和「种族偏见」我18岁，来美国之前，家人就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去黑人多的地方，危险！”美国的这个社会里，“黑人”似乎和“犯罪”被划上了等号，似乎他们的肤色就是他们的原罪。这不是黑人的受害妄想症，也不是白左的圣母心，这是事实。有大量的数据调查显示，同样罪行的黑人，比白人更容易被检方起诉；同样的情节，黑人比白人判刑更久。很多人针对弗洛伊德事件写的文章，认为黑人都是不努力的、爱犯罪的、爱暴力的，甚至“黑人都爱欺负华人”。可是，每一个种族的人，都是各色各样的。拿留学生群体来举个例子吧。中文媒体上经常报道，富二代留学生，开着宝马横冲直撞，花着父母的钱混文凭。于是有很多人听说XXX是留学生，就断定他是富二代、不好好学习、品质有问题。可是留学生多种多样。很多留学生也都是爸妈卖房供读书的，很多人拿着奖学金过活。因为几个负面的故事，把所有留学生一棒子打死，这公平吗？黑人也是一样。“黑人”这个群体，和任何一个群体一样，大多数都是只想好好过日子的普通人，其中也包含了我们的同学、朋友、教授。如果一个黑人，经过详尽、公平的审判，和白人一样，被客观地定罪、量刑，这是法治社会；如果他还没有接受审判，检察官就仅仅因为他的肤色，认为他有罪，这是暴政。现今的美国刑事制度，给这种“暴政”提供了良好的土壤，丝毫没有起到法律应当起到的遏制作用。这篇文章写了5000多字，对美国刑事系统的种种弊端，仍然只触及了冰山一角。法律不是万能的。现今的法律本身，也是种族问题的帮凶。

写在最后：

因为最近的各种社会事件，我决定不再只做一个健身美食博主了。

我以前一直觉得，写法律、写美国的人太多了，不缺我一个；最近却发现，网络上有太多不理智的声音、不符合实际的信息。最近的推送，会多写一点 我作为一个法学生的经历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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