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卖:“被人贩卖到深山的媳妇”
作者|云夕何兮
时隔多年,我仍清楚的记得,我妈被解救那天,有阳光明媚,似温暖如春。
我妈等了十数年,终等到了“回家”的那一天。
她是我爸,十几年前,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媳妇。
警察解救了我妈,却没有带走我,我哭着拽着我妈,拽着那些警察的衣角,哭泣了一整个下午。
他们的衣服,都那么滑,那么滑,像极了小河里的银鱼,我永远也不曾抓住过。只一瞬间,就从我的眼里溜走,且再也抓不住。
他们站在夕阳下,抱歉着的对我说,“对不起,孩子。”
“对不起,我们也没有办法带走别人的孩子。”
太行山的风,从北方带着刀子般逼人的寒光,捅进我的心脏。
我的母亲,哭成泪人一样,她咬着牙,说:“对不起……”
“我不能被你爹害了上半生,再因为你没法过下半生啊!”
木篱笆下的老狗,不通人性。它起身拼命狂叫,追赶着那辆绝尘而去闪着红蓝灯光的警车,它以为它的女主人只是短暂的离开,会在一会儿后回来,扔给它一个骨头。
它永远不会懂,有些人一旦离开,就不会再回来。
永远不再回来。
那年,我十岁,也不曾懂今天所写下的一切,是多么沉重。
十岁的眼里,只有不知缘故离开的母亲,和胡乱的猜忌,是谁将孩子抛弃。
瓦蓝天下,白云飘散,我坐在篱笆墙边,嚎啕大哭的不过是隐隐明白,我的母亲,从此,再也不会回来。
再也不回来。
母亲走后,父亲是很久以后才从派出所回来的。听说,是我妈最后放弃了法律追究。
河南,山西,太行山上,有绵绵起伏跌宕的山,有云里雾里蒸腾的景,还有如同我父亲一样许许多多娶不起老婆的山汉子。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生都赤脚空拳的踩在大山脊梁,大山却如五指一样压弯了他们腰背,臂膀,压成一个又一个没有出头之日的窝囊。
至今,如此。
我爸从派出所回来后,喝空窖里的酒,醉倒在篱笆院里,那只老狗呜呜的舔舐着他醉红的脸,我躲在门后。
父亲醉酒后并不正常,他喜打人,我和我妈,都曾受过伤。
那时我妈总颤颤巍巍拿了扁担,把门角顶死,抱着我坐在炕上,泪流满面。
她说:“是她命苦,被卖到了这样的大山深处。”
她说:“是她命苦,被逼着生了孩子,却因为不是儿子而遭罪……”
她说:“是她命苦,困死在这太行深山里,一辈子。”
她一说,就是十年。
或许更长,可我总只以自己的年龄算,忘记她到底是何时被拐来了这大山深处。
现在她终于不用哭泣的抱着我诉说,诉说那些痛入骨子里的不幸。
而我也学会了,独自一人,蜷缩在床底,门后,衣柜,在黑暗里等待太阳升起,等待灰色的太阳穿过太行山的深谷,照出一个黎明。
我推开门,看见我爸醉倒在院子里,有时是他的炕上,也有时不知去向。
幸好,我的姑姑时常来看他,给他带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我爸从不管我,他眼里浑浊,一个男人哭成怂样,会在醉酒后一遍又一遍问我,他到底怎么就错了,花光了一辈子积蓄买来的婆娘,怎么就成了犯法……
他哭,对着院里的老狗,我婆爷的遗像,和我。
有时不清醒,也会打我。
我腿脚快,总跑,一口气跑到村道,遥望弯弯绕绕的山路,一眼从未望到头过。我知道我妈她不会回来,可我仍然想看看,她沿着这路,走去了哪里。
可我也从未,看到过。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几尺厚的雪,覆盖了整个寨子。四处白茫茫一片,看不清路,看不树。
天上的云,地上的雪,似黏在一块的,拉拉扯扯,像撕开的棉絮,丝丝绕绕,缠尽整个人间。
我爸是在一个深夜,醉倒在雪地里,冻成了冰人。
他灰白的头发,眉毛,连胡子都冻得硬挺,那是他活着时从没有的硬气,一身硬气。
村长带来的搬尸人说他第一次见过这么死沉的人。
那是我爸活着的一生,最“重”的时刻。
姑姑在我爸下葬后,红着眼圈把我领回了姑父家。
姑父是村里的小学老师,他读过很多书,也教过很多学生,他看着我,眼圈红红,姑姑哭着抹眼泪,靠在他肩上,哀泣:“这造的都是什么孽啊……”
姑父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过来拉我的手,他的手很暖,把窗外的风雪给我的凉,暖成了汗,他说:“买媳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啊。”
从那以后,村里那些拐卖女人的“媒婆”再来村里走“亲戚”的时候,只要姑父听到了,都会从中作梗,搅黄她们的生意,或者是威吓她们,犯法坐牢。
“媒婆”背后跟着的那些男人,在一次夜晚,围堵了姑父,用棍棒打伤了他的右腿。
围着看戏的是太行山天堂村里,打着照面的乡亲。他们在一旁抱着手,怂着肩膀劝我姑父,“周老师啊,俺当初劝你闲事莫管,你还不听不是?村里这多光棍汉,都不买媳妇,去找周老师你媳妇生娃传宗接代啊!”
“二柱,你说这话就是瞎胡闹了,周老师那媳妇至今没下个蛋咧!”
“……”
“我看他周老师是有了媳妇,不让我们买媳妇,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念了破书,摆了谱!”
那夜,姑父是自己拖着瘸腿,披着冷月狼狈而归。他周正的衬衣上染了泥和血,还有无数清晰和模糊的脚印,他的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绝望和狠意。
绝望的是这里的每一户村民,狠意是对那些走“亲戚”的“媒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慈爱的姑父眼里透出吃人的目光,似乎有点像醉酒的父亲拿着锄头打我妈时的样子,又似乎全然不像。
而我再一次见着警察大批进山,是在姑父挨打后的第二天。
我记不得,这些警察是不是上一次解救我妈的那些。我只知道,他们用手铐带走了“媒婆”和那些凶神恶煞的男人。
村民们躲闪着不曾出来,他们透过窗户,投来阴冷的目光,射穿姑父家薄薄的瓦房。
我的姑姑和姑父收拾了所有的行礼,带着我,穿过茫茫山道,穿过太行山脚,坐上了去南方的列车,风景像是多年前的记忆一样,缓缓退出了我的世界里。
姑父说,以后,我们再也不回去了。
我舔着糖果,看大鸟张开了翅膀穿透云层,翱翔。
我点点头,没有告诉他们,真好,这样真好。
姑姑和姑父多年一直没有生育,在村里的时候曾听我爸说,是我姑姑下不出来蛋,也就我姑父书念傻了头,愿意养着我姑姑。
姑父和姑母带着我南下后,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上定居了。
小镇似乎常年都有明媚的阳光,照在厚厚的青瓦片上,燕子在屋檐驻窝,生下黄绒绒红嘴壳的小燕子。我悄悄偷走姑父钓鱼盒里的蚯蚓,放在鸟窝下,鸟妈妈从来不啄。
可那些黄绒绒的燕子长大后,却像是认识我一样,围着我飞,围着我嬉戏。
姑姑和姑父也经常吵架,有时因为一根蒜,有时因为一块姜,一阵雨,一场梦,也有时会因为我。
因为我吵,是姑母总说起我妈,她对我说,“你妈心真狠,就那样放得下你。”
每每这时,我姑父总归会变脸,他压着声音吼我姑姑,“别总在孩子面前提这些。”
姑姑像是过年点着的爆竹,炸裂道:“咋不能提拉!是她做的出,还不许我说说?”
我小跑着去到姑父身旁,拉着他的衣袖,“不怪姑姑。”
姑父放下手中的报纸,揉我细软的头发,严肃道:“其实你妈妈……”
“其实,我也不怪我妈。”
“……”
“我懂,谁也不怪。”
我眼里蓄满泪水,第一次肆无忌惮的落在姑父宽厚手背,打湿一片温暖土地,开出姣好的花,那是从释然的泪里,染出的最好看的颜色。
多年后,回头看那些难熬的时光时,我总在眼泪里,找到了面对命运的温暖,我所感激,是遇到姑父和姑姑这样好的亲人。
她们如养亲儿一般,养育着我,教导我,爱与恨都是人生常态,幸与不幸,都是命运弄人,唯有放下过去,才能重新活着。
时光渐渐掩埋太行山上的一切,我的记忆开始模糊,记不得妈妈的样子,也忘了爸爸喝醉后高高扬起的手。
我像镇上普通的孩子那样,读书识字,初中,高中,考大学,离开了姑父姑母的身旁。
姑父,姑姑送我去大学时,姑姑热泪盈满脸上,反复唠叨交待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听在我耳里却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叮咛。
大学毕业后,恋家的我选择放弃了大城市的追逐,回到了南方的小窝,寻了普通工作,笑嘻嘻的赖在姑父和姑姑身旁。
我以为,我的一生,会一直这样过下去,温暖,平实,幸福,快乐。
可如上所说,这只是我以为。
我妈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认不出来她的样子了。
她离开那年,我已经十岁,依稀记得的是她穿着农村着装,营养不良的样子。所以,当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着一身合体大衣找到我时,我礼貌的喊她:“阿姨,你好。”
她眼里蓄满泪水,嘴唇一张一合,清泪两行,顺着她的脸颊落出沟壑,她说:“希希,我是妈妈啊!”
“妈妈啊!”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陌生的脸庞,有熟悉的声音唤我儿时的乳名,在远离太行山后的多年,我再一次见到了她,我的母亲,我的妈妈。
我说不清,我是怎样的心情,绕过了公司,绕离了姑姑家。
姑父和姑姑年纪大了,不适合这样起伏的认亲。我坐在咖啡厅的沙发里沉陷,问坐在我对面的母亲,“你……怎么会想起来找我?”
她哽咽到无法言语,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胡乱的说了一长串又一长串的话。
我的脑袋嗡嗡的响,像是放错时间的鞭炮,忍不住的头疼,续完最后一杯咖啡的时候,我才听明白,她说的话。
她说她找我的下落已经两年了,去过太行山,问遍了所有人,跑遍了别人说的每一个可能得地方。
最终在我姑父当年的学校里,找到了姑父的好友,打听到了这里,一路寻来,找到了我。
她先找去了家里,姑姑和姑父了解了所有后,姑姑把她赶了出去。
是姑父撵上去,让她来找我的。
姑父说:“希希这孩子,性子要强,你慢慢和她说,她是重感情的。”
“虽然,我也很舍不得希希……可到底,这件事情,要看她自己的了……”
坐在我对面的母亲突然朝着我跪下,她绝望的哀泣,请求我一定要救救她的儿子,我多出来的同母异父的弟弟。
夕阳落尽了,小镇的夜风第一次吹得这样的寒凉,我看着我的母亲,多年不见的母亲,忍不住的想笑,原来她只是因为另一个孩子的命,来找到曾经的另一个孩子。
她的爱,从来没有真正给过我。
虽然,我已经明白她所遭受的一切,不允许她无私的爱我,像一个正常母亲那样爱她的孩子。
可我,总是奢求的,奢求那一份得不到的感情。
后来,我还是随她去了北京,从未谋面只因血缘关系的弟弟,就住在北京医院里。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肾衰竭折磨得只剩皮包骨头。
他虚弱的看我,似乎是认识且熟悉一般,软糯的喊我:“姐姐,你是姐姐吗?”
我再也忍不住,红着眼睛点头,他躺在病床上,露出孩童天真笑容,像得到了整个世界的糖果一样,欢快又虚弱的说:“见到你太好了,我以为也许我永远也见不到你呢。”
他忽然又垂了笑脸,伤心满面,牵着医院被子的衣角,呼吸机里雾气随着他的说话而消散,他不高兴的说:“可我不想姐姐因为我,就生病了……”
病房里的护士医生都哭成了一片,我的心脏痛得难以呼吸,你永远也无法想象,他那时的模样,瘦得只有骨头,甜软喊我,姐姐……
后来,我下定决心去为他配型。
如果我能救他,能看他快乐健康的活在这个世上,这会是我捂着心脏,感受到的最暖时刻。
可命运弄人,我的配型并不符合要求。
母亲的希望,碎在那张薄薄鉴定书上,她几乎是绝望着,带着弟弟离开了那家医院。
而谁也没有想到,我会比我的母亲更加执着。
我变成另外一个她的模样,守护在弟弟身旁。
母亲经历了多年照顾弟弟身心的折磨,我的配型不成功,压垮了她的最后一丝希望。
而我,才刚刚开始。我拿着弟弟的资料,跑遍了全国各大医院,从北到南,从南到北。
姑父和姑姑把多年的积蓄给了我,我揣着所有的一切,奔波在救弟弟的路上。
一年四季,所有的风景都飞速的倒退在列车的玻璃窗上。我的眼里,始终挂着,弟弟朝着我甜软笑着的模样。
半年后一天,一个学医的同学给我打来电话,他那里医院捐献库里,有了和弟弟配型成功的肾源!
这个消息无异于我生命中听到过最好的消息,我和母亲,姑姑,姑父,带着弟弟很快赶往,去到了那里。
推弟弟进手术室的时候,他忽然轻轻问我:“姐姐,我叫星星,你为什么不叫月亮,而叫希希呢?”
我傻傻的笑,握住他小小的手,“因为,姐姐可以让一切希望成真啊!”
弟弟躺在推床上,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笑得灿烂。
后来,手术发挥非常成功,几乎完美。
弟弟的麻醉没有过,沉睡着的唇角,挂着软糯的笑意。
我的母亲,再也抑制不住多年的煎熬,在手术室门口,抱着我,泪水温润的浸湿我们的脸庞。
半年后,弟弟的排异反应基本正常。
他已经会调皮的喊我,“希希,我要吃苹果。”
我瞪着眼睛假装生气,“喊姐姐!”
他嘟着嘴回我:“可我看电视上那些感情好的姐弟,弟弟都不喊姐姐叫姐姐啊。”
我瞄去电视,上面正在放杨紫演的《家有儿女》,我递给他削好苹果,哭笑不得。
一年后,弟弟已经回到了学校,他还不能完全像正常孩子那样,跑跳,撒野。
但我相信,那一天,快了。
很多年后,母亲带着弟弟还有叔叔,来了小镇,我们大家聚在一起,准备着过团圆年。
姑父喝醉了酒,在除夕的轰鸣鞭炮声里,说出了多年掩藏他心口的秘密,他说:“孩子,对不起。”
“当年,是我报的警,警察才会带走你的母亲啊……”
而我也早已喝醉了酒,趴在桌子上,什么也没听见。
什么也不曾听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