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硬克星:“野种,滚远一点”
文|牧童
昨天收到读者的倾诉:家里人嫌弃我属羊,晦气!
我想起了一件事,它源于生活。
为了叙述方便,第一人称记录。
“小丽啊,你就听大奶奶一句,接受你爸妈道歉,回家去吧,啊?”大奶奶仰起她饱经风霜的脸,急切地等待我的答复。
我能做到轻易原谅,七个月就把我送走,直到十六年后才接我回家的那些所谓家人吗?扪心自问,我内心满是矛盾和抵触。
“小丽啊,你可不能这么固执……”大奶奶依旧执着。
“大奶奶,别说了!”我有些生气,十六岁前我受了多少苦,家人又管过我多少?别人不明白,抚养我长大的大奶奶还不明白吗?
我气呼呼地抓起包,跑出大奶奶家,搭乘乡村巴士离开。
一路上,我的思绪随着路旁的乡野风景千回百转,又想起了那些心酸往事。
1979年冬天,我出生于北方某二线城市。
因我是家中第一个孩子,带着全家的希望我“呱呱”坠地,出生后家人却发现我的左手除了五根正常的指头,在大拇指关节处还长了一根细细的手指。
奶奶一看就不高兴了,本来她认为羊年出生的孩子就不吉利,现在看我又长了六根手指,传说六指命硬,奶奶便认定了我是“克星”
她只看了我一眼,便气哼哼地扭头离开。
回家后,她便找人“算了算”,说我必须过了二八,也就是十六岁以后才能回这个家,否则会给家里来灾难。
奶奶立刻要求把我送人,可我太小,爸妈实在不忍心,奶奶放出狠话,要是不把我送走,就别怪她不客气。
在这个家里,奶奶是绝对的掌权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谁要是敢对她有丝毫反抗,她便拿出“杀手锏”,一哭二闹三上吊,所以无论何事,所有人都得让着她、听她的。
在奶奶的高压下,爸妈终于拖不下去了,只好在我七个月时,狠心给我断了奶,把我送到乡下大奶奶家。
大奶奶是爷爷的大嫂,和我一样同属羊,她早年丧夫,孩子长大后远走他乡极少回来;这些也许只是巧合,可所有人都认定这一切是属羊的大奶奶造成的。这些年大奶奶孤苦伶仃,一个人住在乡下的老屋里。
就这样,爸妈带着几件小衣服和一些米粉把我送到了大奶奶家。
因奶奶一句话,我在偏僻的乡下度过了十六年。
爸妈非常忙碌,很少有空来看我,几年后妈妈生下弟弟,我就再也没见着她了。
家中的事情,全都是我从爸爸嘴里拼凑出来的:我家住在高楼里,路上有很多汽车,家附近有大超市……这些,对生活在乡下的我来说充满了诱惑。
大奶奶年龄大了,不能送我上学,我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揣着她给我烙好的饼,走路去十公里外的镇上上学,放学再走回家,天已经漆黑。
可是我从来都不会害怕,因为每当我走到村口,一定能看见大奶奶正踮着脚尖在等我,看见她,我会一口气扑向她,心里暖得像要溢出蜜糖。
偶尔一次,我看见邻居家的小孩抱着一个满头金发的洋娃娃,我的眼睛移不开,脚步也挪不动了。娃娃太漂亮了,我做梦都想要一个,可是家里除了一个从别处淘来的破铁皮青蛙,什么玩具都没有。
为了多看几眼洋娃娃,每到吃饭时,我就捧着碗到邻居家,晚上天黑了,我也不肯离开。可懂事的我从没张口向大奶奶要娃娃,因为我知道她没钱,她的鞋都穿破了,也不舍得买一双新的。
那天放学回家,大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村口等我,我一口气跑回家也没看到她,我急坏了,正要出去寻找,就见大奶奶气喘吁吁从外面回来了。
“小丽,你看我给你买什么了……”大奶奶打开怀里的包裹,是一个崭新的洋娃娃,金发的。
我高兴坏了,一把抢过娃娃跑进房间。那天晚上,我搂着洋娃娃睡得又甜又香。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大奶奶带着她攒了半年的钱,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走了十几里地才帮我买到这个洋娃娃。
有天夜里,外面狂风暴雨,我忽然肚子痛得满地打滚,大奶奶围着我急得团团转,可是邻居们不是老人就是妇女,连一辆车都找不到,我痛得汗湿了衣服,咬破了嘴唇,大奶奶心疼得直抹泪。
熬了一夜我差点晕厥,终于等到天亮,大奶奶求邻居从邻村找来一辆三轮车把我送到医院。
医生说我阑尾炎,做完手术后,我在大奶奶的精心照顾下,恢复得很好。爸爸来看我,替我交了手术费,给我买来营养品,我抱着晶莹剔透的水果罐头,馋得直掉口水。
大奶奶把爸爸拉出去,我听见门口传来争吵声:“小丽妈怎能不来看看孩子呢?这可是她亲生的娃啊!”
爸爸在解释什么:“大娘……她还要在家带孩子,实在走不开……”
眼泪“啪嗒”一下落下来砸在罐头上,妈妈宁愿在家带弟弟,也不来看一眼生病的我。我置气地把罐头扔在一边,从此不再碰它,任凭大奶奶怎么劝说,我都没吃一口。
大奶奶搂着我心疼得直掉泪,“孩子,别人都说属羊的命不好,咱就偏不信这个理,你记住大奶奶的话,要好好学习,等有出息了才能让你爸妈刮目相看!”
那个夜晚昏暗的灯下,我反复咀嚼着大奶奶的话,拼命学习才能有出息,有出息了,爸妈才会对我刮目相看。
从此我刻苦学习,每天第一个到班级早读,晚上在昏暗的灯下学习到半夜,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十六岁,我上初三了。
有天一大早,大奶奶帮我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把我辫子扎得整整齐齐。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爸爸带着一个女人走进家里低矮昏暗的小屋。
“小丽,快叫妈妈啊……”爸爸指着女人催促我,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是我日思夜盼的妈妈,如今终于见到真人了,我却怎么也叫不出“妈妈”二字。
我知道自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小屋,回到真正的家里了。
可我却没有想象中的快乐,看着大奶奶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口送我,我想挣脱爸爸的手跑回去,却被爸爸死死拽着拉走。
回过头,我看见大奶奶正在伤心地抹眼泪……
大城市,汽车,高楼……我统统不要了,此刻,我只想永远陪伴在大奶奶身边。大奶奶看出我的不舍,大声喊道:“孩子,咱乡下不比大城市,到了那里,你才能上最好的学校,考最好的大学。大奶奶希望你有出息……”
流着泪一步三回头,我终于还是离开了这个小村,就像一只可任意丢弃的小动物,十六年前,被家人嫌弃而送走;如今,那些所谓的家人又不管不顾我的意愿,要求我回去。
进了门,我一眼就看到那个跟我长得七八分像的男孩,他站在一个老妇人身后,正满脸敌意地盯着我,老妇人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满是不屑。
我想她应该就是十六年前要求送走我的奶奶吧!爸爸看我不吭声,让我叫人,我却装作没听见,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书包。
晚饭时,坐在宽大的饭桌旁,看着满满一桌不认识的菜,我竟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妈妈热情地给我夹菜:“今天为你接风,特地去超市买了这么多菜,快吃吧!”我夹起一个硬硬的东西放进嘴里,“咯嘣”一下,差点把牙齿咯掉。
“哈哈哈……”弟弟指着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笨蛋,连海螺都不会吃……”
“你才是笨蛋……有什么好笑的?!”我被弟弟嘲笑得羞红了脸,瞪了他一眼。
“哎,你这不懂事的孩子,怎么能骂你弟弟呢?”奶奶心疼地搂过弟弟,不满地指责我,弟弟看见有人撑腰,立刻配合地大哭起来。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全都围着弟弟这个“宝贝疙瘩”哄他、劝他,而我却像个局外人,孤零零地坐在一边。
随便扒拉几口,我就放下筷子回房了,听着门外传来的喧嚣,大人们让弟弟多吃点,而我,饿着肚子沉沉睡去。
因为成绩一向不错,我考上了市里一所重点高中,开始了住校的日子,能离开这个陌生而冷漠的家,我求之不得。
高中的学习任务繁重,但只要有空,我便会缠着爸爸送我回乡下看大奶奶。每次她都少不了问我成绩,得知我一直是班级前三名,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就会绽开一朵花。
拼搏数十载,我收到了一所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大学里,带着对大奶奶的思念我继续努力学习,因成绩优异被保送读研,后来又考上博士。毕业后进了一家市级附属医院,我成了一名外科医生。
爷爷奶奶老了,身体总会出现各种问题,他们时常来医院让我带着看病,我会帮着安排,托关系找床位,做一切我能做的,但我却始终对他们冷淡,一如当初他们对我一样。
这些年弟弟不听话,做了不少让爸妈寒心的事,妈妈渐渐开始和我走得很近,她总会念叨当初不该听奶奶的把我送走,说我在乡下一定受了很多罪……我没有理她,转过头去,却已是满脸泪水。
吃过的苦、受过得罪,和我受过伤的心相比,都不值一提。
虽然妈妈对我敞开心扉,悔不当初,但幼年母爱的缺失注定我再也没法和她亲近。我平时住在租来的房子里,调休时就回乡下大奶奶家住上一阵,房子又小又旧,可它却是我心灵的港湾,我总爱和大奶奶挤在一起睡觉,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
至于城里那个家,早已成了我回不去的客栈。
我长期不回家,包括逢年过节,妈妈给我打电话,我也总是冷冷地应付她。妈妈不知何时竟找到了大奶奶,让她帮忙劝我回去。
对不起,我早已不是那个挥之即来,喝之即去的孩子了,我倔强又绝情。
不愿面对大奶奶为了他们向我求情,一气之下,我连乡下都不回了。那天,我正在科室里忙碌,忽然接到大奶奶的邻居张婶的电话。
“丽丽,你大奶奶不知怎地晕倒了,120还没到,你快来看看吧…….”
大奶奶因突发脑出血,陷入昏迷,我守在病床边,抓着大奶奶的手,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在我心里,她才是我的家人,她要是走了,我此生将无依无靠。
泪眼婆娑中,我感觉大奶奶的手指忽然抖动了一下,她睁开眼睛从嘴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小丽……”
我急忙上前,把耳朵贴到她嘴边。
“小丽……大奶奶……求你,原谅……他们吧。我以后……不在了,他们是你的依靠。你不能像我……孤苦伶仃……没有家人……你奶奶做得不对,但是你爸妈没有错……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大奶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哀求着我,我泪如雨下,拼命点头。原来大奶奶怕我以后没有家人,怕我孤苦伶仃。
“滴……”仪器发出刺耳的响声,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大奶奶嘴角带着微笑,带着我对她的承诺,安详地走了。
处理完后事,我退了外面的房子,带着满心纠结,又搬回家里。
为了大奶奶的临终遗愿,我愿意努力尝试、一点点接纳他们,但我不知何时才能做到彻底原谅,就让时间给出最终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