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疯狗睡了,我咬了他一口!”(下)
李山河朋友从深圳回来和江绵说,李山河在工地搬砖,娶了个烧饭的婆娘,骂人声音贼响。
正好那一年,是江绵第四次高考失败,万念俱灰正看不到出路。这程子听到李山河结婚的事情,无异于雪上加霜。
本来江绵是要去找李山河,但在信中表达了这样的意愿后,李山河就再也没回过信,加上父亲生病,江绵就没有再提起。
只是李山河断绝了书信,让她多少怀疑李山河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如今有人看到坐实了消息,江绵居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至少她不必再提心吊胆,怕李山河是不是真的负了她。
江绵终于学会向命运低头。
结婚前,江绵去了她读书的谷堆。
就是在这里,她和李山河第一次牵手,李山河背着她走回家。也是在这里,李山河要了她,他们私定了终身。
是她让李山河走的,也是她让李山河不混出样子别回来。这些年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没想过她的小疯狗会变心。
想着想着江绵笑了,笑着笑着她又哭了出来。
婚礼很热闹,流水宴席摆了三天三夜。江绵穿着大红嫁纱对着宾客频频敬酒,扯着公式化的笑容跟在江勤之后面。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经死了。
她不知道的是,婚宴不远处,李山河正看着,行李袋从他手里摔下砸在脚上,他却感受不到痛意。
他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江绵,头颅身体往前渴望地探过去,像一条守望着主人回头的狗。
听到心上人要结婚的消息,李山河从深圳赶回来,风尘仆仆倒了几班车刚下车,连行李都没放就冲到了婚礼现场。亲眼看到了他才信了——江绵是真不要他了。
李山河没有去叨扰这对新人,重新提起了行李袋,背朝着世俗的喜乐,往车站的方向去了。
江绵没注意到他,婚礼宾客如云,谁又能注意到一个潦倒的归乡客?
江绵到底成了江太太,翻烂了的教科书也被她放进抽屉,和她轰轰烈烈的初恋一起,锁起来再不去看了。
结婚那几年江绵给江勤之添了一双儿女。
2006年,上面大动作把县委大官的后台弄倒了。树倒弥孙散,他也没能逃过一劫,这些年做的丑事都被揪了出来,被判了无期徒刑。
老人家还是没有熬过除夕,不知哪里找了根皮带把自己吊死了,算是恶有恶报。
接着江勤之靠后面进的银行企业开始清算,陆陆续续请走许多闲职人员。
江勤之没了关系,自然是第一个被逼走的。
好在这几年江绵除了相夫教子,还抽时间考了教师资格证。
一开始她只是顺便辅导邻居孩子,但因为教学效果好,居然名声远扬,县里好多家长把孩子送她这里来辅导。
那时候地皮还不贵,江绵索性借了点钱买了块地皮,就在县小学旁边开了个辅导机构。
这两年做得风生水起,赚的钱完全养得起江勤之和家里两个孩子。
一开始人家喊她江夫人,慢慢地统一口径喊她江老师。
江勤之心安理得做起了家庭煮夫。江绵去上课,他就在家带小孩做饭收拾家务。每天打打麻将打打牌,日子过得倒是挺惬意。
江绵的辅导机构赚得多,江勤之要多少她都给。
别人都羡慕江勤之,说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讨个老婆,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长好看有文化又有气质。
每次听到这种话,江勤之就跟吞了针似的喘不过气来。外人看着风光无限的家庭,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的龌龊。
自从生下女儿,他们夫妻已经分房睡很久了。
也没有人知道,其实江绵一直不愿意和他同房,就连一双儿女都是他强行要的。
后来他想强上,江绵拧开一整瓶敌敌畏就要往嘴里灌,吓得江勤之不敢再碰她。
江绵把东西挪到了客房,换了锁,晚上睡觉都要落锁,防江勤之和防贼一样。
结婚最初那两年都挺好的,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江绵就不乐意他碰自己了。
江勤之没有细想,琢磨着江绵心里还存着她的小狼狗。嫁给自己,无非是心如死灰迫于世俗,绝没有半点儿女情长。
又过了几年,县里被划为重点城市发展区域,当局要修地铁通城里。建筑商和投机分子闻风而来,一时之间高楼拔地而起,小县城的房价水涨船高。
也是在麻将桌上江勤之才听说,李疯狗回来了,而且貌似混得不错。
李山河成了开发商,最近建立了项目小组在谈一块地,准备拆了做商场,正好就是江老师辅导机构那块。
“哪个江老师?”江勤之有点恍惚。
“咱县还能有几个江老师?就你老婆呗。”坐他对面的麻友回答。
江勤之听了手心一颤,一对红中甩了出去,一局下来心不在焉,满盘皆输。
李山河要开发的地就是江绵工作的地方,不管是不是偶然,江勤之都静不下来。
只能盼望这么多年过去,李山河贼心已死,江绵旧情不再。
李山河来找江绵的时候,她正在办公室整理财务报表。她手下递上了名片,说开发商的头头要找她谈谈拆迁款的事。
江绵早听说这一块要拆,只是一直不知道负责人是谁。等人走进来,她一下子没认出李山河来,这些年他变化挺大。
只见他背头梳得一丝不苟,西装笔挺,和当时那个鲁莽的农夫相去甚远。
他站在门口看她,和她握手,公事公办:“江太太。”
江绵也去握他的,摇了摇:“李先生。”
然后两人一人坐沙发一头,平静地谈起了拆迁款的细节。
故人相逢,居然也能装得陌路相识,好像他们那么多年的爱怨情仇早早就一笔勾销、两不相欠了。
江绵一直盯着他的手指骨,小小的茶杯在他宽大的手掌看上去和玩具似的。
江绵注意到他没戴婚戒,没忍住问道:“你一直没结婚?”问出口才觉得莽撞,结婚不结婚,都与她江太太无关。
李山河面上没露出不悦,只是轻轻放下茶杯,笑纹叠在眼角,眼低却没有一丝笑意:“我年轻的时候被女人绊了一跤才知道,原来感情这种东西最当不得真,还是玩玩就好。”
江绵听出他话里带刺,竟有怨她背信弃义的意思。当下有种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的感觉,头脑一片空白。
她张张嘴想说点什么,李山河已经站了起来。
李山河走前又和她友好地握了手,仿佛真是来谈个合同,对她了无绮念。
江绵望着他背影慢慢走远,才整个人摔进沙发里,手背贴着额头望着天花板发呆,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李山河早年给人在工地搬砖身兼数职,日晒雨淋地攒着钱就想着要把江绵接城里来。他断断续续和江绵通信,后来每一封信都石沉大海。
李山河本来想回去看看情况,但怕被人抓住。不是怕坐牢,就是怕江绵说的,如果他被抓了她就去死。他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因着心尖尖上放着个人,也学会瞻前顾后了。
所以目睹江绵那场婚礼,几乎要了李山河半条命。
回到深圳后,李山河咬着牙在社会艰险里沉浮,居然凭着几分胆气杀出一条血路,机缘巧合赶上了房地产大潮,狠狠地赚了几笔。
李山河有时候摸着肩膀上的咬痕,总会想起那个激情澎湃的夜晚,和一张哭泣的脸庞。
后来他听说公司有在老家的项目,恰巧就看到了江绵的名字,鬼使神差地,他就回去了。
李山河不是矫情的人,但有时候也想亲口问问江绵:非我不嫁,这话是不是你亲口说的?
但真的见到江绵,却又没什么好说的。带着恨意说出来的话,期望江绵不痛快,这样他就痛快了。
一迈出江绵的门,李山河才觉得没意思透顶。
这么多年过去了,谈这些显得他用情多深似的。事实上,他枕边这些年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也就当年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才对江绵念念不忘,换作今时今日,江绵连给他提鞋他都要考量一番够不够资格。
这么一想,李山河从中品出一丝优越感,稍微释然。
要不是在夜总会碰上江勤之,这事到这李山河就放手了。
项目七七八八谈得差不多了,李山河正陪几个朋友在夜总会寻乐子。上厕所回来在走廊撞见一对男女正难舍难分,男的手都伸进女的裙子里了。
本来这事儿和他无关,可那男人是江勤之。
李山河好多年没这么冲动过,飞起一脚直接把江勤之踹到墙角,揪住江勤之的领子就是几拳下去,打得他自己拳心都发痛。
混乱中有人尖叫有人奔跑,还有熟人给江绵打了电话。
江绵赶到的时候,江勤之和麻布袋似的在李山河手里晃荡。多么相似的一幕,二十多年前就发生过。
李山河对上江绵的脸后,原本想打在江勤之脸上的拳头缓缓落下,仿佛意识到自己这种举措有多么不合理。
——他算江绵什么人?凭什么替她教训她的男人?
李山河松开江勤之,不解气地踢了他一脚才往外走,背影倔强却孤独。
江绵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地上哀哀叫唤的江勤之,又看到周围一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并没有愤怒,她早知道江勤之这些年在外面不干净。只是惊讶李山河会因为这种事情动气,微微地又看到了希望。
江绵缓缓蹲下身,盯着江勤之血肉模糊的脸,语气没有太多起伏:“多年夫妻,我说句真心话。就你当年为我和我家做的事,我对你动心是迟早的事。婚后我甚至感激你给我一条退路.....只是你,实在不该拦住李山河的书信。”
江勤之听到这睁大了眼睛,濒死的鱼一样喘息,手要去抓江绵被她避开了,对方眼里的嫌恶一览无余。
“你爹进去之前就有人来告诉我了,我提出过离婚,你不肯。”
听江绵这么一说,江勤之这才想起来。当年他不想离婚,就江绵逼她给自己生孩子,一个两个,想留住她。
江勤之狠狠闭上了眼,到底是留不住。
“我爸住院是你掏的钱,这些年我还得差不多了,儿子女儿我也帮你照顾得很好。江勤之,我不欠你的了。”江绵声音还是柔柔细细,仿佛还是那个向他低头鞠躬的小姑娘。
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江勤之害怕。
江绵没再说话,缓缓褪下婚戒,放在江勤之旁边。然后她站起来,往李山河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她听到江勤之在喊她,但是她顾不上了。
她跑得那么快,以致于中间撞了好几个人——她一步都没有停。
李山河没有走远,正站在路灯下抽烟整理情绪,背对着江绵。
江绵喊他:“李山河。”
她喊得很轻,但是李山河听到了,一激动手一抖烟头掉在了地上。
他没敢回头。
江绵又喊了他一声,这次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和猴子一样窜上他结实的后背——其实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做这个动作委实失了身份,甚至是有些狼狈的。
但好在李山河下意识托住了她,将她稳稳地托在了背上。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就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滑落在脖子上,然后肩膀一痒。
江绵在他的背上写字,一笔一划,写得很虔诚。
李山河红了眼圈,他知道她在写什么——别说原谅江绵了,他觉得此刻他可以原谅全世界。
她箍着他脖子的力道并不大,李山河只要稍微用力就可以轻松把她甩下去。
但他没有再动弹,只是背着她,像是驮着整个世界。
肩膀的咬痕已经是陈年旧伤,此刻居然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提醒他那些年从未褪色的回忆。
写完自己的名字,江绵把头埋进他的肩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李山河,我困了,回家吧。”
李山河这时才注意到她没有戴婚戒的手指,压抑着颤抖的声线说,“好。”
他驮着她往前走,他走得很慢,踩着两人地上重叠的影子,一步又一步,像是走回了19岁那年的夏夜,她读书读累了就在他肩膀安心地打盹。
然后他就可以这样,一步步地背着心爱的姑娘走向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