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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山脚下远眺瓦尔登湖:这个拒绝隐居的时代

雷立刚 半老草根小雷雷 2018-11-22

 


《在雪山脚下远眺瓦尔登湖:这个拒绝隐居的时代》

 ●雷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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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常写日记,也没有专门的日记本,在某些特别的日子里,如果我想记录下一些什么,我会随手找一本正在阅读的书,在它的空白处写下一些零碎的思绪或者经历。这个下午,在郭家桥,我整理我的书籍时,无意之中,我翻到了《瓦尔登湖》书页上我的一些昔年的笔迹,它们是这样的:
  
   2000年4月30日,清晨,日隆镇——昨晚,可能因为高原反应,我头痛,气紧,半夜醒来,很久无法再入睡,因为头痛得厉害。不得以,为了通过思考什么来忽略头痛的感觉,我构思了一篇小说,叫《德格印经院》,如果哪天真有兴致把它写出来的话,会是很唯美的作品。就这么过了一两个钟头,我终于又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只听得阿若在兴奋地大叫:“天晴了,天晴了”。我抬眼从窗口望出去,不远处群山的雪峰在阳光下圣洁地闪亮着。只能用圣洁这个词语,别无其它选择。起床,站到走廊上,才发现,近旁的田地和房顶上积了白白的一层雪。原来,昨夜“嗽嗽”下着的,居然是雪,而我却还一直以为是雨,还为今天的天气担心了一夜呢。看来,四姑娘山的神灵在护佑着我们旅程的快乐。
  
   这些文字,今天读来,还是泛着一种清新的优美,虽然我已经不再喜欢清新的感觉了。我将这本精装的《瓦尔登湖》放在手里轻轻地摩索,往事扑面而来,令我措手不及。
   我是在99年12月6日,在成都“西藏饭店”近旁的图书批发中心购买了这本《瓦尔登湖》的,在此之前,我认识的好几个“艺术气质者”在我面前声情并貌地推崇过它,反而使我对它有了抵触情绪——我本能地反感那些不少人喜欢的东西。而我那天之所以买了它,仅仅因为我喜欢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这本书的封面设计,喜欢那封面上金黄的树叶,和那个异国男子手拿船浆的背影,以及那些模糊的水中倒影。
   时至今日,我非常怀疑那封面上的湖泊是否就是瓦尔登湖,我认为应该不是,因为梭罗笔下的瓦湖,有着一种永世不会变更的幽远,而封面画中那湖,美则美矣,却有一种无法释怀的世俗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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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五一假期,我和阿若应一个藏族女友的邀请,到四姑娘山看望她和她的新郎。这一对藏族新人,就在四姑娘山脚下的日隆镇。阿若带了很多的换洗衣服,而我简单的行囊里,除了一些旅行必备品,就是一本《瓦尔登湖》。之所以带这本书,原因也简单,就是当时我虽买它将近半年,却一直没兴趣读完,常常是读几页就丢在一边,我怀疑,是否因为在都市里心静不下来而导致如此。我想,如果在遥远的雪山下面,我依然没有兴致把它读完,那说明,我真的不喜欢梭罗。我想要验证一下,如果我确实不喜欢他,我不打算为了显得自己象个隐者而宣称喜欢梭罗。
   但是,在雪山下的头两天,我依然没兴趣看它。第二天的日记是这样的:
  
   2000年5月1日,下午,日隆镇——昨天下午,去了双桥沟,风光如此动人,如世外桃源般令人心静如水。在峡谷纵深处相对较易攀登的一座山峰上,我和阿若一直登上了雪线。回来后,累极,倒头便睡。今晨,吃了早饭,我们一行四人便往长坪沟而去,汽车一直将我们送到了海拔4000米的喇嘛庙,然后我们步行进沟,路况极差,费尽力气,也只到了“枯树滩”,那儿已是极美,但据说,后面的风景更美,可惜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再往前走了。
  
   “后面的风景更美,可惜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再往前走了。”这是多么无奈啊,人的一生中,如此的无奈究竟有多少?有没有一千?有没有一万?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不也无奈地说过,“愈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明知前面的风景更美,但我们却已经无力向前,这是永恒的遗憾,这是与人的生命如影相随的无可奈何。
   在这美丽的雪山之下,在这远离尘嚣的静谧之处,我终于有了阅读《瓦尔登湖》的心境,但是,在这高原上,我已经太累,回到寓所,只想睡一睡恢复体力。我知道,不仅是隐居,哪怕是欣赏隐居,也需要力气和条件,需要悠闲和物质的基础,尤其在这个时代,象梭罗那样低成本的隐居,已经成为事实上的不可能。我用手轻轻将这本书放到枕头下面,我和它在梦中作别。
  
   ■
   第三天上午,我拒绝出去进行“集体活动”,终于获得了一个人独自面对雪山发呆或者阅读的时间。那天,我的记录如下:
  
   2000年5月2日,上午,日隆镇——今天上午的阳光特别晴好,我坐在旅舍的走廊上,任阳光温柔地在我的肩上,头上,背上荡漾。所有的游客都进山去了,整个走廊里除了我就再无旁人。于是,我翻开《瓦尔登湖》里“倍克田庄”一章,轻声地朗诵起来,因为用眼睛默读,我时常会走神,趁现在没人,不会有人笑我,我赶紧念出声来试试。
   但是,在颂读的过程里,我依然时不时忍不住侧过头看看四周的景致:近处,是稀疏散落在山间斜坡上的用片石砌成的藏族民居,稍远,也就是一百米开外吧,是几座高约两百米的馒头般的小山,当地人说这些山象女子的乳峰,不过我认为太牵强了。这些馒头山的后面,便是雪山了,我左侧视野内正好有一座秀挺的雪山,在蓝得无限澄澈的天空下,它洁白得如同天鹅的羽毛,还如同天空中那些大朵大朵的白云,那些云朵,如此纯净,象游牧民族般在无边的天空中忧伤地流浪。
  
   实际上,“倍克田庄”一章,并非书中写得最好的。我最喜欢的是“声”和“寂寞”那两章,另外,“湖”那章也很好。梭罗最让我感动之处是,他根本就不是为了当一个隐士而隐居,甚至他根本就不在意隐居,他有一颗孩子般纯净的心灵,他说,“我本性就非隐士,要有什么事情让我进一个酒吧间去,在那里坐得最长久的人也未必坐得过我(见第六章《访客》)”他是如此的真诚,一点也不加掩饰,他的理由是这样的:“有了伴儿,即使是最好的伴儿,不久也总会厌倦,弄得很糟糕。(见第五章《寂寞》)……我到瓦尔登湖去,并不是去节俭地生活,而是为在那里可以尽量减少些麻烦(见第一章《经济篇》)”他还颇为得意洋洋地说,“我最大的特长就是需求极少。”呵,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在商品时代里,这是一个必将永远失败却永远在自己内心世界里自我加冕为帝王的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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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5月3日,我们又返回了都市,我的日记也便就此中断,而我对《瓦尔登湖》的阅读,也便中止,直到今天,我依然只读到“旧居民,冬天的访客”那章的开头处。这本书,我至今没有读完。
   一年零两个多月过去,我在一个叫做郭家桥的地方过上了一种比较自由的生活,主要原因是我工作累了,我想利用手中的存款,过一段轻松的时光。我们每个人都是人生的过客,这条路反正没有尽头,为什么不在走一程之后,停下来歇息一阵子呢?许多人永远都在匆匆忙忙地赶路,象一匹骏马,虽然神采飞扬,却从来没有细看路边的风景。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当一头牛,犁一阵子地,就休息一阵子,顺便仔细欣赏一番景色,不亦快哉?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拒绝隐居的时代。如果一个人意识不到这一点,企图逆潮流而动,当一个隐者,这将是十分可悲的。
   在我看来,抛开那些以复出为目的的袁世凯类型的虚伪隐居不谈,真正的隐居无非两种。一种是梭罗那种以此为乐的,另一种则是鲁滨逊那种因天灾人祸被动离群索居的。
   我一直不喜欢笛福,也不喜欢他的《鲁滨逊漂流记》,2000年1月10日,我在该书的扉页上随手写下一些读后的杂感:本书关于海岛上的前半部分,十分有真实感,因而也就十分感人。另外,笛福在书中对上帝及魔鬼的思考及人性的思索,也有一定深度,他还提出,任何人,尤其是所谓“文明人”,不应借上帝的名号,用“替天行道”的名义代替上帝去决定别人的生死和命运,这是我所欣赏的观念。这些,或许才是本书的价值所在吧,至于此书的写作水平,我却实在看不上眼。不过,这本书本来就不是以小说写作技巧为目的的,它的意义在于恰巧出现在历史的那个转折时期,它成了见证西方文明在十七世纪中后期迅速扩张的文本之一,有着一种资本主义在萌芽时期的天真淳朴,虽然,这种精神在今天已经步入暮年。
   是的,这种精神,在今天,已经无可奈何地开始了它的衰落,我以为,当一种文明或者社会精神已经不再能容纳隐居者的时候,这种文明也便开始衰落了。在美国,今天如果还能再出现一位梭罗,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而在这个全球一体化的时代,与资本主义一起衰落的,还有古老的华夏文明,确切地说,应当是汉文明。在今天的这片华夏古国的土地上,你已经不再可能找到竹林七贤,作为一种与主流文明相抵抗的隐士精神,已经在整个地球上迅速绝迹,仿佛若干世纪前一种叫做恐龙的动物的迅速消逝,无可挽回而又让人绝望。在今天这个喧嚣的时代,一切的归隐都显得可笑而且令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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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怀疑暗含着一种对于人类文明的失望。文明发展到今天,究竟应该何去何从?西方的远见卓识之士已经将振兴人类文明的希望寄托在古老的东方文明尤其是华夏文明身上,而东方文明其实又已经如此老迈,步履维艰。
   西方的文明其实是一种人与自然竞争的文明,在某些时候,它能激发出巨大的能量,使人类得以最高效率地向自然掠夺,但是,当这颗蓝色星球再也夺无可夺时,最后的结果将是玉石俱焚。而华夏文明,本质上讲是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文明,但它多么象一个草食动物,在肉食动物般的西方文明跟前,它难逃被撕裂并分而食之的归属。
   从某个角度来说,整个华夏文明就象一个隐居者,它隐居在爱琴海之外,在一个叫“远东”的地方,它自得其乐地不断重复着自己,它就象是一头牛,最开始,面对象一只猫一般弱小的西方文明,它的草食者的本性使它不可能去扼杀这个小猫,但是,当猫终于长成了一头猎豹,于是,牛的隐居生活就永远成为了一种绝望的期盼。
   这头牛还没被吞噬,它正在自我疗伤,疗那百余年来反复被猎豹撕咬的伤口。但是,要么它由牛也变成一头豹子,甚至一头狮子,要么它在自以为疗好了伤之后,依然要被命中注定地咬断喉咙,除此之外,我看不到还有什么可能。
   隐居的不可能,也就是回归的不可能。肉食者已经和草食者抵额相向,使得每一个躲避的身影,都将在绝望中脱下隐身的外衣。■
 
  雷立刚原创,抄袭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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