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盗尸贼

雷立刚 半老草根小雷雷 2018-11-22

雷立刚唯一自媒体为此公众号,

其他皆为假冒,

无任何微博,特此申明。

  

  

《盗尸贼》  

原创 雷立刚




《马可福音》第14章38节:你们的心灵固然愿意,肉体却软弱了。

  

  



  第一章

  1992—1997:谜语

  

  1

   廉桥曾经是一个放浪而不Y邪的黄色谜语收集者。从1992年进医科大学起,到1997年毕业分到医大附属第三医院上班,整整5年,他一直秘密而执着地四处采集着富有创意的H色谜语。


  为了这艰辛的采集事业,廉桥从来不辞辛劳。于是,在这座北方巨大都市的各个隐秘角落,经常可以看到他那高大的身影:必定是纯棉的衬衣,必定是漆黑的皮鞋,必定是洁白的衣领……如果是冬天,必定还会有纯毛的深色大衣,暗方格的围巾……他不喜欢用香水,但有时,如果实在需要,也会撒一点淡淡青草味儿的古龙水,那是因为,他要到老胡同里最臭的公厕,去察看墙壁上有没有新近涂写的黄色谜语,这是廉桥最重要的必修课之一,可惜,那里环境不太如意。


  高级商厦里的洗手间,比胡同里的公厕,自然要干净许多。不过,千万别以为那些“成功人士”就没有“涂鸦”的爱好,每一个“蹲位”的两侧墙壁上,永远都会有野火烧不尽的浪荡。但是,近年来,富人们的腰包越来越鼓,头脑却越来越空,基本上只能鬼划桃符般画几个春G图,或者地写几句X交口号,很难见到有韵味的东西,至于那种需要高度想象力与幽默感的H色谜语,更是踪影全无。所以,廉桥对这些看起来冠冕堂皇的地方,就更加没有兴趣了。


  此外,还有地铁。不是在亮堂的地铁站台,而是偷偷顺着隧道往里走。带一个电筒,不用走多远,肯定就会颇有收获。不过,有点危险,经常去,实在大可不必。


  

  2


  所以,经过反复筛选,廉桥感觉,最适宜收集H色谜语的风水宝地,还是要数他们大学。

  其实,廉桥就读的,应该算是国内一流的医大吧,然而,这里的学生们对性的兴趣,却普遍远远大于对医学的兴趣:

在课桌上,在厕所门背后,甚至在水房的墙壁上,都可以看到一行行H色笑话、寓言或者谜语,象防不胜防的暗器一样扑面而来。其中,廉桥最感兴趣的当然是谜语。相对于笑话的低俗,寓言的晦涩,谜语显然要平静、含蓄、自然得多。


  经典的H色谜语,是所有民间文化的集体自W,是弱势群体自发地对正统道德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是H色生态中最有生命力的因子,凝聚着不寻常的创造力。比如——

   “飞机上手Y”,打一成语。谜底:一泄千里;

   “五百个男人”,打一体育器材。谜底:铅(千)球;

  更绝的是,“阳W”,打《水浒传》中三位好汉。谜底:阮小二、史进、吴用。连在一起读:软小二使劲无用——这或许是本世纪末最黑色幽默的感伤。


想一想,一个性无能者,向着一个明知不可能实现却又不甘心不实现的目标,一再努力,却一再命中注定地失败,这分明就是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在20世纪的尾声中,孤独地喘息。

  

  3


  因此,H色谜语,对廉桥而言,至少具备了艺术审美上的价值。既然如此,理所当然,他认为,收集H色谜语不应该有什么不妥。的确,就象别人喜欢集邮、采集蝴蝶标本,或者浪漫地到大草原上收集民歌一样,廉桥也不过是在干自己喜欢的事。

  虽然,这或许有点放浪,但廉桥坚信,自己决不是一个Y邪的人,因为在那些收集H色谜语的过程里,他几乎从没动过邪念。也许,这一点很难做到,对于那些健全的男人,尤其如此。但廉桥做到了,很容易就做到了。


   为此,廉桥其实隐隐感到几分悲凉。因为,或许,这至少在某个角度上,暗示着他不是一个健康的男人;因为,你不知道,廉桥其实是个——阮小二!


  看不出来吗?肯定看不出来。廉桥高高大大,壮得象小种马。从17岁开始,廉桥就知道自己长得不一般,走到哪里,总有初解风情的少女或者善解风情的少妇,强制性送他几束含情脉脉的秋波。

  开始,廉桥还一律用横眉冷对来显示他的坚定立场,后来,实在疲于应付,他只好一概报以麻木而无奈的一笑。谁知,仅仅这一笑,仍然笑出是非来:

  高二那年,隔壁班有个校花级的美女,莫名其妙地认定廉桥对她笑得有点特别,并由此拉开一场马拉松式的进攻。美女仿佛坚韧不拔的猎手,晃动着丘比特之箭,象追赶一匹野马般,步步紧逼,终于,在高中快毕业时,将廉桥逼得无路可逃……

  

  4


  廉桥最后只好丢盔解甲。

  那是92年6月末的一个黄昏,南方的太阳焦躁地烘烤着美女闺房的窗棂,从百叶窗缝里钻进来的阳光,象波浪一样在美女身上荡漾,仿佛美女脸颊上盛开的酒窝,暖洋洋的,让人沉醉。

  美女的父母都不在家,屋里静得十分的暧昧。在远处潮水般隐隐约约传来的城市的喧嚣声中,美女的目光象潮水一样湿润、汹涌。而廉桥,如同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一不小心滑入了雨季里温热的河流,他身不由己,随波起伏,在激流一次次漫过时,一次次几乎窒息。


  他们的手指彼此触及,好像蚂蚁爬过青春的肌体,带来一连串颤栗。有一种渐行渐近的酥麻,从皮肤一直痒到心里;又从心里,一直痒到骨髓里去。

  他们象风吹着风;象云压着云;象雨点打着雨点;象波浪拍着波浪……然而,最终,本来必将发生的,却偏偏没有发生——在那最关键的一刻,廉桥却怎么也硬不起来。


  很快,就是高考,超强度的复习,使廉桥来不及考虑太多的东西。倒是高考过后,闲了下来,6月底的那一幕,开始象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在廉桥脑际闪过。廉桥吃惊地发觉,在他内心深处,竟是异常的平静:仿佛对这一切,居然早有准备;仿佛在他幼年的生命里,就已经潜伏着某种宿命的悲剧;仿佛许久许久之前,他就已经隐隐预感到,在自己18岁的这个夏天,上天将安排那个校花级的美女,来帮助他证明——他,廉桥,空有一身好皮囊,却是一个性无能的男子。

  

  5


  可能是为了寻找更可靠的证据,也可能是为了寻觅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希冀,甚至可能仅仅只是为了自虐。92年高考过后的那个暑假,廉桥悄悄买回大量黄色VCD碟片。每当父母上班之后,他便关上门,拉下窗帘,然后脱得一丝不挂,对着镜子,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不堪入目的画面,一边观察自己的阴茎。而那时,廉桥总是有几分失望而又有几分自残般的快感:他发现,他的阴茎,永远象软绵绵的海参那样有气无力。


  8月,廉桥接到了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知道,几千公里之外,有一座陌生的北方都市,正在向他招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廉桥逃一般离开了这滋养了他18年的南国,也逃一般远离了那梦魇般的6月。


  然而,大学生活其实往往象白开水一样乏味。经过了最初短暂的兴奋,廉桥很快体会到念大学的无聊。可以说,大学里之所以盛行恋爱,仅仅因为,如果不谈恋爱的话,时光太难打发。但是,对廉桥而言,阳萎仿佛一扇铁门,把他与情爱世界隔在了两侧。


  幸亏,H色谜语及时解救了廉桥。不同于H色影片的兽性宣泄,谜语充满了自嘲和内在的机智,他们象铁门上一扇扇隐蔽的小窗,可以让廉桥从容不迫地眺望铁门那边的风景。


  如果说,以前,廉桥除了聪颖、忧郁以及惊人的英俊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那么,到了1997年大学毕业时,收集了厚厚6册H色谜语的廉桥,至少多了一支可以偷窥生命隐秘的潜望镜。偷窥总是刺激而又带着罪恶快感的,何况,对于一个阳W的男人而言,富有安全感的潜望镜尤其显得重要。

  

  

  第二章

  1994—1997:朱琅

  

  1


  如果没有遇见朱琅,廉桥肯定还会继续当他的H色谜语收集者。

  然而,1997年的一天,朱琅出现了。朱琅仿佛阳光下的一株植物:象是茱萸,宁静而明朗,散发着不易觉察的淡淡芬芳;又象小白杨,柔韧而亭亭玉立,每一片叶子上都跳跃着太阳的气息;还象西红柿,饱满而多汁,戳一下,似乎就会有什么,悄悄渗出来。

  应该说,朱琅其实算不上令人眼前一亮的美女,她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靓丽。但是,朱琅清澈、健康,并且还……很……性感。


  廉桥在朱琅死后的日子里,越来越相信,爱上朱琅,是一种属命。那就认命吧:如果,上天要在你的生命中,赐予你一个爱你的人;如果,这个人,恰恰也是你所钟爱的女人或者男子;如果,你还有幸可以在年轻的时候,便与他或者她,不期而遇……那么,除了认命,除了用生与死来验证你们的爱情,你还想怎样,又还能怎样?虽然,廉桥一开始是不打算认命的。


  最初,廉桥从未想过真的要爱上朱琅,就象他从未想过要去爱别的女孩一样。廉桥不敢。爱是需要承担心理和生理上双重责任的,廉桥怕自己在需要承担后一种责任时,再度无能为力。因此,在校园里,廉桥宁肯沉迷于H色谜语之中,而将女孩们远远地驱逐于他的生命之外。然而,在这个世纪末,女孩们却流行喜欢这样冰一样冷的男子,她们说,那叫作“酷”。

  


  2


  朱琅是外文系的女孩,94年入校,97年正读大学三年级。一般来说,一流的医科大学里,不仅会有一流的医学系,也会有一流的外文系。而在一流的外文系里,则免不了总会有不少一流的女孩子。相形之下,朱琅并不十分抢眼。她是那种需要细细品味,方能体会到无穷妙处的女子。在平时,如果只是不经意间一瞥,你很可能误以为她只是红花旁的一片绿叶。

  但廉桥却在第一次见面,就明白了朱琅绝不只是绿叶,因为,他是在游泳池里初次与她相遇的。


  那是97年9月,廉桥刚刚工作不久,一天下班后,同屋的马军约他去游泳。读书时,马军和廉桥同年级,是个典型的花花太岁,靠着老爸的关系,分进了附三医院。这座城市在全国都算出了名的住房紧张,医院的单身职工一律两人合住一个单间,马军和廉桥同一批进来,顺理成章,成了同屋的难兄难弟。


  马军喜爱交际,会闯江湖,不过,业务确实让人不敢恭维。他学的是中医,可直到毕业也没把《本草纲目》认真看完一遍。但是,用他的话说,“对于女性心理学,尤其是女性性心理学,绝对是博士级的水平。”此言或许不虚:别看他高高瘦瘦的象根竹竿,蜡黄的脸上比木乃伊还要缺乏水分,但一点也不影响他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马军常常哀叹,可惜医学界没有“泡妞行为心理学”丛刊,否则,他构思已久的学术论文《浅谈从美女的迷走神经架设性行为动力机制之可行性分析》必将成为国际论文。


   “走,恁热个鸟天,今年的秋老虎硬是想要吃人!”此刻,马军豪爽地拍了拍廉桥的肩膀,说,“干脆游泳去,说不定能拍到个马子。”

  廉桥笑了笑,随手找了条泳裤。

  他们来到医大游泳馆。那天的确很热,人特别多,廉桥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也许,完全是上天的安排,他一不小心,和一个女孩儿撞了个满怀。


  那永远是一种奇特的体验,是一种紧绷绷地绵软着的虚脱般的快感。它在女孩的轻声惊叫中,电流般传过廉桥的大脑皮层。那一刻的廉桥仿佛被电击一般,肌肉隆起一股莫名的紧张,他吃惊得差一点也要叫出声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会全身变硬。全身!包括那个一向很软的器官!

  

  3


  被撞的女孩自然便是朱琅。她浮出水面,气冲冲地瞪大了圆圆的眼睛。而这时,廉桥也刚好探出头来。

  她的目光无疑还在生气,他的目光却似乎并没多少歉意,那脸上的神情,仿佛比她还要无辜、还要惊诧、还要迷惑。何况,那是一张如此明朗的男人的脸庞,阳光般流动着纯正的清爽,面对这样的男子,没有女人能够真正硬得下心肠。


  那一刻的朱琅忽然涌起少女最隐秘的娇羞,她转身游向池岸。

  当时,马军就在廉桥近旁,一切尽收眼底。他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廉桥,权威般下了一个判语——

  “那妮子肯定看上你了”,马军吹了个口哨,象狗游出水面时猛甩皮毛上的水那样,用力甩了甩头发,说,“这就叫一见终情,瞧她的脸,都红到脖子根儿了!”


  这边说着,那边朱琅已上了岸。如同一颗珍珠陡然自张开的蚌壳里露出异彩,在水里被遮掩着的魔鬼身材,紧贴在湿漉漉的泳衣下,骤然间直逼人的眼帘。

  那绝对算得上万里挑一的绝佳身段,挺拔、坚实、丰腴却又没有一缕赘肉。马军看得目瞪口呆,仿佛一只半张着嘴直流口水的狗,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半响,才醋溜溜地冲廉桥挤出一丝笑:“哥们,走桃花运了,碰上这样的妞,百分百够浪够辣,爽死你没商量!”


  那时,廉桥感到周围一下子似乎陷入了奇特的宁静,泳池边以及水中起伏的人影,突然模糊起来,退化为某种场景中的道具,更衬托出这个身材姣好的女孩儿那无限张扬的生命活力。女孩是那么从容,那么自信,那么行云流水地走过他的视线,令1997年的夏天,在廉桥的生命里从此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痕。

  

  4


  当时,廉桥其实并没想到,没过多久,朱琅果然便成了他的女友。

  97年10月,法国梧桐大片大片的叶子,开始悄悄变得橙黄的时候,廉桥第一次吻了朱琅。他感到女孩儿的唇仿佛窜动着蛇信子般的火焰。朱琅的身体一如既往地紧绷绷地绵软着,但是,这次,廉桥没有能再找到那种全身发硬的感觉。他深深吸一口气,一边睁大眼睛吻着紧闭双眼的女孩,一边细细体查自己的身体。是的,没有变硬,廉桥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什么都没有能够硬起来。


  那以后,贯穿了97年整个冬天,廉桥象一个孜孜不倦的勘探者,一次次探测着朱琅的每一寸肌体。每当那时,朱琅总是闭着眼睛轻轻地呻吟——这还是一片尚未真正苏醒的原野,敏感而又生疏,热烈却又被动,还不大懂得去主动索取;她是如同大海般深情的,但又是如同露珠般单纯的,她还不可能明白,廉桥在勘探着她的同时,更是在勘探着他自己的生理能力。


  对廉桥而言,游泳池里那一瞬真切的坚挺,虽然如电光火石般短暂,但毕竟给了他意想不到的信心。朱琅,这个性感的女孩儿,既然曾经使他变硬过,那么,理论上至少就提供了在某一天再度使他硬朗的可能。这,使朱琅成了廉桥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但这,也使廉桥很久都不能确定,他究竟是把朱琅当作了恋人,还是实验品。


  廉桥深深知道,这样对于朱琅很不公平,他为此内疚,为此羞愧,但却不愿就此罢休。如果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那么,没有爱情的“恋爱”则更是不道德的。廉桥心里明白,他应该离去,但他的那点理智,和身体的行动力相比,是那么不堪一击。他只好一如既往地任自己和朱琅泡在一起,一如既往地任朱琅在情感的深渊里,急速地坠落下去。

  

  


  第三章

  1997—1998:爱比不爱苦

  

  1


  或许,命运总是喜欢与人捉迷藏:从97年底到98年初,整整半年,廉桥不管怎么努力,却还是再也没能找回那种全身发硬的体验。

  对朱琅的勘探终于告一段落,而廉桥,也终于再度心灰意冷。回忆起游泳池里的那一瞬间,廉桥觉得简直就象发生在遥远的19世纪,模糊而紊乱。有时,他不得不怀疑,那一刻坚硬的感觉,也许仅仅来源于他的臆想,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而他,也从来就不曾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甚至,在某些时候,廉桥对1997年9月的那个傍晚也发生了怀疑——真的有过那个浪漫的傍晚吗?或者说,在那个傍晚,他真的去游泳了吗?再或者,他游泳时,真的碰到朱琅了吗?——97年9月的医大游泳池,连同当时游泳池里起起伏伏的人影,连同当时闷热的天气、焦黄的太阳,连同马军、朱琅以及廉桥自己,等等等等,都随着廉桥对自己性功能的再度绝望,逐渐在他的记忆里蜕变成一些可疑的符号。一切显得荒诞不经,一切似乎都不能完全确定。


  但是,不管怎么说,朱琅的确是一个确确实实的人。无论她究竟怎样走进了廉桥的生活,如今她毕竟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他的身边,触手可及。更可怕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似乎不再只是他的实验品——和一条狗呆久了,都会有感情,更何况相处的是人?廉桥越来越担心,有一天,他也许会真的爱上朱琅。

  

  2


  有趣的是,这世上许多事情,你越担心,它就越要发生。

  98年夏,廉桥生了一场大病。这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一场病,而朱琅,仿佛命中注定要在这场病里,更深地锲入廉桥的生命。

  当疾病象暴风雨般袭来的时候,你不可能仍然刚强,你不可能不需要关爱,你更不可能拒绝别人的柔情,此刻,哪怕你是铁铸的心肠,也只有熔化,熔化在爱里。

  能不熔化吗?真正的爱情很象烈火,燃烧一切熔化一切。廉桥越来越清楚地知道,他这一生,永远也不会再遇到比朱琅更爱他的女人了,因为一个女人所能付出的全部的爱,她都已经给他了,一丝一毫也没有留下。

  几乎每个夜晚,朱琅都在病床前整夜整夜地守着廉桥。有一个晚上,朱琅因事不能来,而廉桥,正是在那个夜晚,不可抑制地发现,他已经再也不能离开这个女孩子了。


  那个仲夏之夜,廉桥彻夜不眠。朱琅的音容笑貌,象浮雕般凸现。廉桥一遍遍默念着朱琅的名字,突然涌起一种钻心的疼痛——他从来就不敢爱一个人,他也从不相信自己真的会爱上一个人,但他终于还是身不由己地爱上了朱琅。而正因为他爱上了这个茱萸一般的女孩,他才更痛苦地发现,他必须早点离开她:对一个没有性能力的男人而言,爱比黄连还苦,而且,爱得越深,就会越苦……

  于是,第二天早上,当朱琅来到病房时,廉桥没有再回应她那灿烂的笑脸。女孩儿明显地瘦了,她在病床前默默地站了许久,然后轻轻地,轻轻地,象一片失去重量的羽毛般,薄薄地盖在廉桥的身上。


  女孩的脸,久久地埋在廉桥的肩上;女孩那曾经无比圆润的肩膀,此刻似乎在消瘦地颤栗。而廉桥的肩窝里,悄悄积起了一汪泉水,热热的,是朱琅的泪。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以前从来没有认真爱过一个人”,朱琅呜咽的声音象是从遥远的天边隐约飘来,“现在爱了,才知道,真要爱一个人,原来是这样苦,这样苦……”

  

  3


  终于,98年夏末,廉桥出院了。

  这天夜里,刚刚离开病床的廉桥和朱琅,走在华灯初上的街上,体会着久违了的都市风情。燥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恋爱的气息,北国的夏天异常美丽,一切仿佛温情脉脉。那时,廉桥和朱琅都不会想到,他俩其实已经走到了分手的边缘。

  晚上10点,从舞厅出来,在图书馆后面僻静的树丛里,廉桥和朱琅紧紧拥吻。自从廉桥住院以后,不,甚至在住院前的一段日子里,他们就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亲热了。暗夜里,朱琅的唇象燃烧的火焰,炙烧着廉桥的肌肤,急切而热烈。廉桥的心,突然一阵发紧,他感到自己仿佛一个慌手慌脚点燃导火线的顽皮男孩,束手无策地不知怎样才能将火浇灭。朱琅愈是热切,廉桥就愈是自责,愈是焦虑,愈是紧张,而正是在这种莫名的矛盾中,朱琅的手,已经悄悄地靠近了廉桥大腿的尽头……


  如同冷不丁被针戳了一下,廉桥差一点弹跳起来。高考前18岁夏天的那一幕,异常清晰地浮在廉桥脑际,令他陡然面红耳赤。廉桥神情怪异地甩开朱琅的手,如同受惊的麋鹿,又象被激怒的雄师。

  “你怎么这么放荡呢?”廉桥说,他感到自己心里其实在一阵阵发虚,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只能用声嘶力竭来掩盖自己的虚弱……女孩子已经“嘤嘤”抽泣起来,而廉桥的焦躁却依然没有停息,他来回踱步,困兽般不安。“哦!想起来了!”廉桥搜肠刮肚地找寻着所有的借口,“怪不得我一直就觉得不妥,怪不得你那么快就跟我粘在一块——从一开始,你就急巴巴的,连人家马军第一次见到你,都说你又辣又浪!”


  当廉桥说完最后一个音节时,他突然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双腿几乎支撑不起自己的身体。他不愿在女孩面前倒下,微微地晃了晃,象风中的纸人一般,轻飘飘地消逝在暗夜下浓黑的树荫里……

  

  4


  廉桥其实并没有走得太远。

  他先是顺着荷花池,缓缓绕了两圈,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两腿也渐渐不再乏力,仿佛醉酒的人,慢慢回复了清醒。

  体能虽然恢复了,但心态却反而更加沮丧,就象一场精彩的戏剧在最高潮处莫名地嘎然而止,廉桥知道他与朱琅的和谐,也已经在最纯粹的时刻陡然无疾而终。一种刻骨的疼痛,吞噬了他仅存的一点激情。廉桥象行尸走肉般在校园里晃荡,灯火通明的教学楼、人声鼎沸的学生宿舍、朝气蓬勃的同龄人飞扬的青春……一一从他身边晃过,却又一一都与他无关。

  但最后,廉桥还是放心不下朱琅。她还在哭吗?还在那儿吗?树荫下她会害怕吗?夜深了,她会被露水凉着吗?


  于是,悄悄地,廉桥又回到图书馆后面的小树林里。果然,朱琅还在,这个痴痴的女孩儿,就那么傻傻地、傻傻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微微地抽泣。

  廉桥缓缓地走过去,但是,在离朱琅还有十来米时,缓缓地,缓缓地,他又站住了。廉桥感到,在他心脏最软最软的那一小块地方,疼得发酸。或许,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将来一再令彼此痛楚,不如就此狠下心来……廉桥犹豫着,轻轻躲在一大丛灌木后面,没有再往前走。

  在暗处,廉桥远远地凝视着他的恋人。他看得到她,却不敢走上前去,怕只怕爱得更深,疼得更深;而她却看不见他,上帝将她的恋人放置在十米开外,却不让她知晓。他和她,就那么静静地凝固着,她在等待着他回来,而他却在等待着她离去。


  终于,也不知过了多久,朱琅象复活的雕塑般动了动身子,缓缓向树林外走去。廉桥目送着朱琅的背影,她的背影正渐渐地被浓黑的树阴吞噬,而他的心,也正渐渐地被巨大的麻木吞噬。“真要爱一个人,原来是这样苦,这样苦……”朱琅在病房里的呓语仿佛一个属命的谶语,横亘在他们之间。而苦过之后,痛过之后,最终剩下的,却居然只有麻木——那种很清醒、很清醒的麻木;那种用针扎都不会痛的麻木;那种用烟头烫自己的手臂,都不会落一滴泪的麻木……

  

  

  

  第四章

  1998—1999:我的身体背叛了我的心

  

  1


  那个夏末的夜晚,朱琅离开图书馆后面的小树林后,独个儿去了校园外的小酒吧。

  在这座巨大北方都市的西北角,人们习惯于把那种简陋而狭小的酒吧叫做苍蝇酒吧,把那里出入的男子叫做苍蝇,女孩叫做粉子。医大所在的高校片区,在每个夜晚总是灯红酒绿,空气中飘荡着青春豆的气息。这里缺乏学术、缺乏勇敢、缺乏坚韧,却从不缺乏浅薄、从不缺乏苍蝇和苍蝇酒吧,也从不缺乏粉子。

  朱琅昏昏沉沉,随意走进巷子深处的一个苍蝇酒吧,叫了两听啤酒,自斟自饮。很快,就有两只苍蝇飞了过来。


  “哥一见你心情就特爽,请你喝一杯?”一个苍蝇说。

  朱琅没有理他们,又要了一听燕京,别过脸,自己喝自己的。

  苍蝇们久经沙场,没有一丝尴尬,诞着脸,在一边旁若无人地讲起关于粉子的黄色笑话来。

  朱琅突然有一种很无助的感觉,她多么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在她的身边,让她依靠。女人是不能没有男人呵护的,此刻,她是多么地需要廉桥!朱琅一口喝尽残酒,斜睨了一眼那两只恬不知耻的苍蝇,跨出酒吧,歪歪斜斜地朝附三医院的单身职工楼走去。

  然而,敲开房门,见到的却不是廉桥。高高瘦瘦的马军,象竹竿一样竖在朱琅面前。

  “廉桥……不在?”

  “廉桥还没有回来”,马军说,“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怎么,俩口子吵架了?”

  “不用你管,你对我打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你以为我不知道?”女孩喝了酒,双颊绯红,在灯影里艳若桃花。马军心头一荡,嬉皮笑脸地还嘴:“我比廉桥还先喜欢上你,你也看出来了,就这也叫不安好心?”

  “你……就是没安好心,你……是不是……说过,我又辣又……浪?”女孩的的话里冒着酒气。

  “是。”

  朱琅一巴掌扇向马军,但是,喝醉了的女孩儿纤细的手在半路便被拦劫,马军一只手扭住朱琅的手腕,另一只手搂过了女孩儿的腰。

  ……

  “廉桥会回来的!”

  “不管了!”

  “我要告你强J!”女孩儿哭了,“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真的!”

  “坐牢就是,你这样的身子,值!”

  

  2


  廉桥永远也不曾知道,在那个错乱的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廉桥仿佛被掏空了心肺的躯壳,孤独地、寂寞地、无声地站在朱琅站过的原地,仿佛只有那样才能对女孩儿有一丝弥补。是的,除了站在那里,他还能怎样?他能给她健全的爱情吗?他能给她全部的需要吗?既然都不能,在别处,他只会更加感伤,那么,还不如就在原地,那里,毕竟还有女孩儿刚刚留下的气息……

  就那么机械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就那么麻木地任自己的双腿站得完全发麻,就那么无所谓地看着晨星渐渐隐去,就那么事不关己地任太阳照常升起……终于,当天色大亮,图书管后面的人越来越多时,廉桥决定回去。


  马军不在,房里一片零乱。廉桥又累又困又悲怆,管不了那么多,一头扎在被窝里,睡了个天昏地暗。

  连续三天,廉桥过得恍恍忽忽,仿佛失去了魂魄。他这才知道,原来,真正爱上一个人,就象是得了癌症,并不是说切除就能切除、说分手就能分手的。而分了手,不见得就不爱了,说不定反而爱得更深,就象作了手术,癌细胞反而扩散一样。


  第4天傍晚,纯粹出于一种习惯,廉桥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就象往常他在楼下等朱琅一起散步那样。差不多呆了10多分钟,廉桥冷不丁想起,他们似乎已经分手了。无边的惆怅陡然卷袭了廉桥的整个心房,他茫然地抬起头,向三楼那熟悉的窗口望去。如遭雷击般,廉桥浑身一颤——不知何时,朱琅已经立在窗前,大大的眼睛里,分明盈满了泪花。

  不需要一句话,不需要一个手势,甚至不需要更多的一个眼神,朱琅象鸟儿般顺着楼梯飞了出来,飞进了廉桥怀里。廉桥抱着女孩儿骤然间轻了许多的身体,好象刚刚经历了一场梦魇。

  “你怎么瘦了那么多?”廉桥捧起女孩的脸。

  “因为想你。”

  “真的吗?”廉桥说,“我们真的又好了吗?什么都没变,我们又象以前那样好了吗?”

  “什么都没变”,朱琅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她揉搓着廉桥浓密的黑发,说,“如果说,有什么变了,那就是我变得更爱你了。”

  

  3


  的确,朱琅发自内心地相信,如今的她,真的更爱廉桥了。这是毋庸质疑的。无论廉桥向她要什么,她都会给——不仅仅包括她的身体、她的爱,甚至包括她的生命,只要廉桥想要,她都愿意付出,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但是,除了精神的爱,廉桥却总是什么都不想要。而朱琅,却痛苦地发现,她的身体,正在不以意志为转移地发生着悄然却又断然决然的变化,仿佛一经开采的天然气田,想要封闭已是难上加难。静夜里,朱琅总是被一个又一个噩梦惊醒,她清晰地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偷偷地背叛着自己的心——梦中的男人,居然不再是廉桥,而是马军!


  又是一周过去,廉桥参加医院组织的下乡义诊去了。黄昏的时候,朱琅收到了马军打来的传呼,约她去他那儿坐坐。

  朱琅从来没想到马军居然还会有胆子约她,朱琅也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为马军赤裸裸的邀请而犹豫。去,还是不去,本来完全不该是一个问题。然而此刻,又的的确确让朱琅迟疑。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去,不能去,一开了这个口子,就真的对不起廉桥了。”但她的身体,却不愿理会她的心,仿佛有一股隐秘的暗流淌过,她的身体潮湿起来。心愈是禁锢,身体便愈是反抗,终于,她感到她的身子,仿佛一条湿透了也滑透了的泥鳅,挣扎着逃出了心的牢笼——迟疑中,她竟然已经来到了熟悉的房门外。


  进了门,俩人什么也没说,象两只仇恨地撕咬着的兽类,直接绞在了一起……

  “怎么不去告我?那么多天了,我每天都在等着警察来抓我呢,结果却等来了你。”马军掩饰不住地骄傲,“你是不是有点爱我了?”

  “不爱,我不想骗自己。”

  “那……你怎么不告我?”

  “因为……因为那次,我后来……其实……有点快乐,我不骗自己”女孩开始喘息了,“我也不想骗别人,我知道,那不全是强J。”

  “不全是强J……不全是强J!”马军一边念叨着,一边狠狠地抽动。女孩的呻吟,象时断时续的风,拂过晃动着的床头,拂过小屋的天花板,拂过房里另一角廉桥那空空荡荡的床。廉桥的床凝固在两米之外,如此临近却又如此难以触及。朱琅在马军吱嘎作响的床上剧烈地喘息,大声地呻吟,她的脸却侧着,不看马军,目光凝聚在廉桥静谧的床上,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她的全身,只有这双眼睛,还没有背叛她的心……

  在快感一阵阵急袭而来的时刻,朱琅挺起饱满的胸,伸直了手臂,伸向那张寂静的廉桥的床。但她注定够不着它,她只够着了满手黑黑的夜色——夜色迷乱,天,已经黑了。

  

  4


  那以后的日子,朱琅陷入了极度的矛盾。有时,她凝视着廉桥,他是那么明朗,那么纯净,那么无辜,他正不断遭受着最心爱的人的背叛,却浑然不知。

  朱琅想要离开马军,但她的身体却不答应,一次次逃离马军的希望,总是在身体的最后妥协中化为泡影;那么,就离开廉桥吧,但一想到离开廉桥,她的心就象被机器挤压撕扯般绞痛。于是,朱琅只好听之任之,象一片浮萍,逐波而去。


  人的适应力永远是能让自己吃惊的,渐渐地,朱琅开始有点喜欢这种奇特的状态了。后来,仿佛着了魔一般,她甚至沉湎于这种心和身体割裂的恋情里,居然一次次体会到乱L般罪恶的快乐。越堕落就越快乐,朱琅感到,她的身体,自从背叛了她的心之后,是一天比一天快乐,也一天比一天堕落了:有一次,廉桥不在的时候,她居然要求和马军在廉桥的床上做那熟悉的游戏。


  朱琅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廉桥的床开始“吱嘎吱嘎”地作响,她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有一丝羞愧。“我很浪吗?”朱琅一边呻吟,一边问马军,“我知道我浪,但是,难道第一次见到我,你就看得出我又辣……又浪?”

  马军一边用力,一边自鸣得意地笑了起来:“其实,没有一个女人是不浪的——就看能不能碰上让她浪的男人。”

  “是吗?”女孩儿突然一阵阵地颤栗起来,她大幅地摇摆着身体,仿佛那不再是属于她的一部分,而仅仅只是一个制造快乐的工具。她还年轻,她需要快乐,那种纯粹的器官的快乐。

  

  

  第五章

  1999:请不要惊醒死者

  

  1


  对朱琅而言,这种身心分离的紊乱的状态,居然一直延续了近半年,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但是,这种奇迹的代价是巨大的,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好象是一个踩在钢丝上的杂耍艺人,悬在半空,并且,没有保险绳。

  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潜意识里,朱琅知道,这样迟早是会穿帮的。但同时,也是在潜意识里,她又似乎是在等待着穿帮那一天的到来——既然,她自己已经无力改变这种矛盾的现状,那么,就让上帝来安排吧。


  穿帮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那是1999年1月一个普通的晚上,廉桥照例去医院值夜班,而女孩的身体,照例再度滑进了虚掩的房门。

  仿佛是偷情,危险却又刺激,朱琅和马军在昏黄的灯光下褪去衣裤。女孩的胴体相瓷质一样泛着莹白的光亮。男人从后面进去,肉体的快感象水波般一圈一圈地泛开……

  “你终于主动来找我做A了。”马军说。

  “我不是来找你做A”,女孩突然放声地哭了起来,“我永远不会来找你做A,我只找你X交。”

  而这时,门开了,廉桥站在黑黝黝的门口。

  

  2


   那一刻的朱琅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她知道,自己终于可以不再左右为难。

  爱是什么?性又是什么?只有爱而没有性是痛苦的,但失去爱的旗帜,性却又总是显得那么不洁,那么生涩。人类是精明的,所谓的文明社会为性找到了一个光彩四射的招牌,那就是爱情。在爱情的掩护下,一切性欲得以顺理成章地宣泄。然而,并不是每一段性事都有幸能与爱情为伍,就象古往今来,并不是每一场政变、每一个交易、每一次背叛都能有幸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么,当性和爱不能两全的时候,我们究竟应当如何自处?


  对朱琅来说,在性和爱之间做出选择永远是力不从心的。而现在,她终于不必再为选择而痛苦了,她只需要静静地等待结局的到来。朱琅麻木地目送着廉桥背转身去,她听到他踉跄的脚步渐行渐远,每一步,都仿佛是踩在她的心坎上,疼得发麻。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也不知究竟是怎样从床上爬起,怎样穿戴整齐,怎样走了出去。朱琅象一个稻草人般在北国冬夜的寒气中瑟瑟发抖。到哪里去呢,她不知道,她只想离开那间弥漫着精液气息的房间,只想去见一见廉桥。


  见一见就够了,她不奢望他原谅她,她只想能够再温柔地瞧着他,哪怕他只给她一个背影——就算是心碎,也要碎在心上人的身旁。于是,朱琅骑上她的单车,满大街寻找廉桥的背影。可是,这是多么庞大的一座城市啊,廉桥究竟在那儿呢?朱琅大海捞针般逡巡着,任寒风沙哑了她的喉咙……

  突然,朱琅的传呼机响了起来,一行字闯进了眼帘——“廉桥请你速回电话……”朱琅心中一阵狂喜,是上帝在可怜我么?莫非我的诚心,把上帝也打动了么?——朱琅的确不曾想到,如此孤傲的廉桥,此时此刻,竟然会主动找她。仿佛远离陆地的水手陡然看到了一抹地平线,她的心里百感交集,忍了一个晚上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朱琅一手紧紧攥着传呼机,就象攥着一个希望;一手握住车把,奋力朝街对面最近的一个公共电话亭骑去。

  

  3


  廉桥在门口那一瞬的感觉就象是无意中吞下了一只苍蝇,难以下咽却又偏偏已经下咽。

  不是每一种感情都能说得清楚,不是每一刻的情绪都能理得清晰。廉桥晕头转向地走下单身楼,骑上他的旧单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深夜的都市里。就这么骑啊,骑啊,也不知骑了多久,也不知穿越了多少个街口……

  北方城市的街道惊人地相似,每一处的阑珊灯火都似曾相识,每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都象是他曾经和朱琅拥吻的地方。就这么骑着,骑着,内心最柔软的那一小块突然又莫名地酸疼——原来真正爱上一个人竟然会是这样——哪怕她真的负了你,你却仍然禁不住对她的关心:她的心,会很难受么?夜深了,她会哭肿眼睛么?如果她硬要自己回去,路上,安全么?


  廉桥的泪水终于也溢了出来,不再在乎所谓的自尊或者颜面,他只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到底好不好。掉转车头,廉桥回到了医院单身宿舍。

  然而,房里已经空无一人。廉桥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飞速赶到医大女生宿舍,在深夜的窗下喊着朱琅的名字。

  但是,还是没人。

  廉桥急了,骑上老爷车,四处寻找他的朱琅。在每一个IP电话亭前,他都要下来给她打一个传呼。他和他的单车,在世纪末北国一月的寒冷夜风中穿行,穿越整个熟睡的城市,叩响每一个寂寞的电话亭。但是,朱琅始终没有回音。


  在那个清寂的夜里,廉桥不会知道,他的朱琅,早在收到他的第一个传呼时,就奔向了上帝安排的某一个电话亭,而那时,一辆夜行货车,也正疾驰而过……于是,朱琅就飞了起来,借着撞击的力量,她终于变成了一只鸟儿,无声地在城市灿烂的路灯下滑翔,就这么,轻飘飘地、轻飘飘地,飞走了……

  

  4


  第二天中午,廉桥终于见到了朱琅。在附三医院僻静的太平间的一角,朱琅静静地仰躺,脸上带着宁静的笑意——她不必再为性与爱的纠葛而烦恼,她将永远不再矛盾。廉桥凝视着心爱的女人,他觉得她象初次相见时一般重新宛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植物,只是,每一片叶子上跳跃着的,是月亮的气息。


  朱琅的呼机就在身侧,廉桥轻轻地拾起,轻轻地按动。每按一下,都是相同的一排汉字——“廉桥请你速会电话……”这些象形文字都已经凝固了,凝固在昨夜北国都市深冬的寒流里,象甲骨文般只剩下另一种无法解读的喻意。廉桥反复按动着呼机,感觉有一把利刃,正在一毫米一毫米地割裂他的心脏。而同时,伴随着剧烈的颤栗,仿佛有一道属命的闪电,告诉他,他一生都要与她同行,即便是性的缺失,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将心爱的人隔开……


  当天晚上,夜色凄迷,廉桥象一只蝙蝠,倒挂着从太平间小小的窗户钻了进去。然后耸着肩,自由落体般坠下。太平间的地板冰凉而光滑,仿佛死去少女的肌体,透着僵硬的寒冷。而朱琅,正如白天时那般,温柔地静在角落里,等待着廉桥的到来。

廉桥再一次将女孩揽入怀中,紧紧地拥吻。头抵着头,廉桥任自己泪如泉涌,这就是他所能给她的全部。他突然看到,两朵清亮的泪花,在女孩儿紧闭的眼眶里悄悄绽放。是朱琅昨夜残存在眼帘后的泪珠,还是廉桥自己滴落在朱琅眼睑上的泪水,廉桥已经分不清了……


  凌晨4点,廉桥成了一个盗尸贼。他将女孩儿的躯体用白色布条捆成一个奥斯卡金像的形状,塞进了从音乐学院的哥们那儿借来的一个大提琴琴箱里。然后从里面打开太平间的小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在门口,廉桥最后回望一眼寂静的太平间,死亡的气息正在温柔地荡漾,来苏水和消毒剂的混合物弥漫着禁欲的芬芳……

啊,多么宁静的停尸房,它让一切躁动和不安,重新归于寂静。


如果说,以前,朱琅是飞鸟,廉桥是鱼,一个在飘,一个却在漂,他们相爱却无法真正进入对方的世界,那么现在,鱼将永远带着这飞鸟,在人心中无尽黑暗的海洋里,漂泊四方。


雷立刚,写于2001年,成都




如果觉得不错,欢迎转发朋友圈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