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丨谷禾：怎样描述一朵杏花

                     谷  禾 

怎样描述一朵杏花　　 　

谷禾，诗歌和其他文字写作者。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世界的每一个早晨》，散文集《黑棉花，白棉花》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

场景与现实

Ⅰ

从每一个方向，都有不同的欢愉驶来。

风摇曳着草尖上的夜露

雾霭缭绕在树与树之间如量子纠缠

白云追逐乌云，驶过河面的火车

把长长的影子投射到流水的波纹里

岸柳泛绿，仿佛被体内的焦虑挟持

沿绿道奔跑的人，尝试着奔跑中返老还童

哦，春天总是带来意外之喜，斜飞的紫燕

有圆形眉毛，单车少年一路摁着车铃

你的头发纷飞如麦苗在返青。

Ⅱ

一场雪并不改变北运河的流向

但足以让世界变成另一个样子

孩子们在雪中尖叫，迎着雪伸出

粉红的舌尖去舔舐飞掠而过的精灵

通向城里的铁桥继续轰鸣着。码头上

停靠的画船，暂时还没有迎来新客

船头的横栏变白了些许，系在岸上

的缆绳没有因为薄雪而自动解散

那些紧裹棉衣的人，从闪烁灯影里

游向蓝色原野。他们把冬天带向遥远

不因雪落而停下脚步……季节有完整的

时间表，分得清缓急和先后。

Ⅲ

从梦中惊醒过来，你穿戴好衣服

走出家门，驱车进入灯火明灭的大街

这时天边还没有曙光升起

后视镜在冷冽的空气中越来越模糊

道路空阔而寂静，点亮的灯火泛起

记忆深处的另一些黎明，那关乎爱与死的

破碎片断投射在你心底，像夜色里的建筑

高大而模糊。你曾一次次爬上楼顶

俯瞰尘世，渺小的行人，车辆，低矮的树木

飞起的鸟儿仿佛从深渊挣脱而出。黑暗中

生与死都犹抱琵琶，作为秘密悬在眼前

你在一刹那间生出飞出去的欲望……

这一会儿，又驱车行驶在无人的大街

你必须把情绪舒缓下来。你知道的

在春天，总有无尽的意外潜滋暗长。

Ⅳ

阳光消失的地方，时间一点点变黑

试图隐去更多细节和真相

事实上，叶子缓缓舒展，花朵在释放香气

灯影里的人家，吃饭，走动，发呆，做爱

时间并不因被记录在案而加快了脚步

语言抵达真实还有十万光年的路程

翻开的书页间，一把水果刀闪着冰冷的光

它并非时刻窥伺着行凶者现身，而是听到了

窗外的风，风中喊叫的花朵和冰块。

Ⅴ

季节的轮回也留下纵横的辙迹

迎春花才张开眼眉，鱼苗已游入大海

你摸到的笔还沉睡在口袋里

国际饭店的旋转餐厅已在四十八层

缓缓转动，迎向不同方向抵达的客人

在春天，人们不关心风月，而热衷于

讨论毛衣战，股市，楼市，人工智能，

未来考古学，“情人节之夜，是否

每一朵玫瑰都有不同名字？从零点钟声里

走出地铁站口的卖花少年去了哪里……”

哦，多少虫子在转动翅膀从泥土之下醒来

更多时间已蜕变成沙丘，遍地月光

正被斜挂天边的银盆一点点收拢织网

在进入地铁站台之前，你必须先通过

安检仪扫描——你已习惯顺从

进入车站前，自己先掐灭了指缝间的烟头。

Ⅵ

这个早晨，所有发现尽属于你！沿铁路线

两千米戒备森严，不许一只虫子飞过

乘坐专列的那人在车厢里睡安稳了

曙色并不因行人稀少而放松警惕

我们总希望准时抵达目的地，在自己的

天地里求得庇护，把他者拒于门外

在悬置的想象里，向流逝的时间致敬

而不是站起来，去承担某种使命……

他者即地狱，我们活在自己的天堂里。

Ⅶ

在另外的时间，再往前走一步

可能就是悬崖（或许悬崖下是桃花源呢）

但一切都与现在的你无关了，如同

走进剧场里，灯光熄灭之后

所有观众都变成了演员，紧张地注视着

舞台中心，在灯光的变幻里把自己

凝缩成黑暗中一颗战栗的心

仿佛所有经历都暴露在了聚光灯下，光芒

压迫你喘着粗气，仿佛挣扎在钓钩上的鱼儿

这肖像当然不是你想看到的，它只是

一个符号，等着你余生去诠释。

怎样描述一朵杏花

（仿达尔维什）

要描述一朵杏花，仅有词语

是不够的，轻巧的形容与比喻

将有损于它的芬芳与寂静

一树树在风雨中飘零的杏花

它的玉殒香消，违背了汉语的伦理

而我们的爱，在黎明之前

已被羞涩的露珠，战栗着嘴唇说给了

天边升起的第一缕光线

登上古长城，我们看见

在乱石的裂隙里，在村庄低矮的

门楣下，在小牛犊的奔跑里

一树杏花的光芒，汇集了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和白昼

它的轻盈和沉重让我们不忍再视

而我们的爱，加速了它的凋零

“桃花来你就红来，杏花来你就白

爬山越岭我寻你来呀……”

描述一朵杏花，还必须去这样的

民歌中抱紧它伤痕累累的树身

爬上它虬曲的树枝，望着大河流远

这一瞬间，杏花纷纷扬扬

落满了你的身后和生前

它们是一个个少女，一个个村庄

一片埋骨的黄土和生死传说

它们没有自己的名字

在黄土和石头的黑暗里

被一双双劳作的手，不倦地搬向天空

让它比古长城更高，也更悠久

当一树树杏花的云雾升上峰顶并结出杏果

我们说那是天与地见证的爱

是我们泪水孕育的，芬芳的祖国

啸傲泾①：黑暗时代的钱穆先生

古河道清浅，流水洗白了

垂柳的耻骨

如同那时你坐在码头，远见大船驶来

是南迁的泰伯②，还是素书楼③的幻影？

……在你短暂的晕眩里，伯渎河接纳九泾流远

唯青石碑记得放生的鱼苗

唯圣者铲起第一锹土看见山河故国

端的是好地方啊，春色如画

亦如屏风转身

从雕花窗棂漏进来的阳光，镀亮

素书堂前的枣木课桌

小小少年的脸庞，被前朝的浆声灯影淹没

一生要经历多少枯寂日夜

才看得清这世界？

真理如乱草，在时间册页里自生自灭

泥沼中说话的头颅，也曾在

城头滚动和咆哮

远离人间烟火后，才随流水赋形

——我从远道而来

抚摩着那些斑驳的砖石、家具、回廊、匾额

齐眉堂④院里的桂子树

又挂起新的花瓣香

在玻璃的反光里，到处回响着老照片的悉窣之声

我想起你留居的地方

北平、济南，武昌，成都、香港、台北，大洋彼岸

兀兀穷年的那一杆秃笔

插在家与国之间

年愈八旬的你，如何在失明症里述说《晚学盲言》⑤

那一时刻，你眼前的黑暗

也是啸傲泾的黑暗——

从生向死敞开，也敞向璀璨无垠的河床

注：　　　　

①啸傲泾：钱穆、钱氏故居前溪水，相传为古吴国君泰伯所开凿的中国第一条运河伯渎河9条支流之一。

②泰伯：古吴国第一代君主，东吴文化宗祖。姬姓，父亲为周部落首领古公亶父，兄弟三人，排行老大；两个弟弟仲雍和季历。父亲传位于季历及其子姬昌，太伯和仲雍避让，迁居江东，建国勾吴。

③素书楼：钱穆先生少年读书于素书堂，晚年在台居所以“素书楼”名之纪念。

④齐眉堂：钱氏故居原名。

⑤《晚学盲言》：钱穆先生86岁双目失明，至92岁口述完成之历史文化学巨著。

在梁鸿湿地

早春的阳光带着微薄寒凉，

豆梨才露出白牙，

风中俯仰的的野芦苇

灰茫茫一片，仿佛被命运扼紧了脖子。

骨头的断折之声传来，

如冰茬碎裂，而水边油菜花金黄。

在细浪的镜子里，

季节刚迈开趔趄的脚步。

所以仅有爱还不够，还要跑起来，

还要一叶障目，无视白云与黄花举案齐眉。

野旷天低，你说是泥土涵养了水分，

还是相反？我喜欢

这散漫凌乱的早春，从浆声的裂隙里，

蒲公英和白鹭飞起，

从残雪下取回了羽毛和翔集的钥匙。

河水如脉络，遍布大地全身，

要蹀躞流过春天，

才能挽留蜜蜂、蝴蝶、更多的采花盗。

我还有秘密的手艺，

以保持一首诗的完整性与不可模仿。

我知道的，时间不会怅惘失神，

在季节的轮回里，

泥土梦见火焰和新生的青竹，也把这湿地

带向江水停歇之处。

头颅滚动

头颅在泥沼中滚动，它不再

借助于手脚，如同火焰

把灯芯捻灭，一样在真空状态下起舞

趋光的群蛾看见被火烹的幻影

而我并非被别的光源引诱

从银白骨架的顶峰

另一颗青葱头颅，又长出了泥泞

在返身童年的秋天，棉桃集体叛逃

肩扛独木舟的汉子

在棉田里找寻通向大海的秘密河流

他还向草地撒网，捕捞命运的锦鲤和鹅毛

——他活在自闭的世界里

呱呱落草后，从没人走进过他内心的黑房间

“是的，头颅滚过

荒蚁坟丘显形，水流到最后

不是汇入更大的水，就是消失于尘埃……”

也有时候，它像一个不祥的巨蛋

以破碎明志，喃喃地低语

“在滚动中，把全部疼痛归还给草木和乱石。”

我不质疑它的来处！我选择放弃

从你的记忆里消失

留下行尸走肉与虎谋皮，混迹在人群里

头颅滚动，把荒野抬高，与所有黑暗

建立起幽微的通道——它的耻辱注定也是我的

你看呵，它几乎已奔跑起来……

北三环的红衣喇嘛

那些年轻喇嘛，摩顶的粗硬发茬

枣红僧袍拂起微风，还有干净的脸孔

他们含笑，合十，也有时边走

边低头刷手机（看新闻、玩游戏吗？）

我尝试跟从他们，走去邻街的

寺院门口，探头看向空阔的喇嘛院

几个僧人自顾挥帚洒扫，视门外

车水马龙如无物，以此取静——

这庙宇的静谧，也有其独特的佛性

通达修行者的肉身。风抚弄

银杏叶子的边缘，喇嘛走动的脚步

混合了青灰瓦楞回荡的诵经之声

从我办公室窗口，只看见蹬开瓦楞的鸽子

以及老银杏密匝匝的浓荫

明晃晃的阳光下，不再传来别的声响

紫色僧袍轻进缓出，仿佛衣袂荡起

的尘埃也在修行，一点儿也觅不见

去年冬天我在过街天桥上所见的

年轻喇嘛们骁勇和狰狞面目——

他们各拎明晃晃的利刃扑向对方

其中一个惨叫着搂紧肚子颓然瘫坐地上

停下手来的几个大口喘粗气

背起受伤者径直奔去寺院而非医院方向

后来再碰到喇嘛们从那儿出来

合十的微笑里恍惚都带着呛人的血腥气

回望那寺庙已消失在了市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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