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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大局意识”之苦丨维舟

维舟 荟思想5 Today
河北进入战时状态(题图来源:路透社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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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的开局,乍看就像是2020年的重演。1月2日起,河北省会石家庄市在三天内确诊了19例新冠患者,无症状感染40例,这个本来存在感不强的城市一下变成了焦点。1月4日,全市进入战时状态。又过一天,河北也宣布“全省立即进入战时状态”。“河北”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年前的“湖北”

这些天来,看到了很多悲欢,有些像是去年湖北的翻版,有些甚至还更有甚之。1月9日,石家庄公交、出租车全部停运,医护、保障人员上下班只能靠自己开车或电动车,正值寒冬,没车的人只能步行。又逢寒假,大学生回家也难,返回石家庄的“人在家门不能入”,九天花费了两千元,离城的学生甚至还有步行20公里回家的。

在河北受感染的村庄,村民们被迅速转移安置隔离,但隔离点却似乎还未准备好,甚或去了才发现已经人满,很多人疲惫不堪。村庄被实施消杀,撤走的住户无法带走宠物猫狗、家畜家禽,在持续十多天的消毒之后,这些动物恐怕也都无法活下来。

封城是火速下达的命令,说封就封了,根本没有给人出去买东西的机会,即便宅在家里的人,也面临如何生活下去的基本问题。餐食问题怎么解决,上面根本没有说法。平常粮米菜蔬的车队进不来,因为司机没核酸检测不准进;甚至连去年武汉那样的志愿者也没法到位,因为很多人的核酸报告没出来,没资格当志愿者。

疫情下的中国医生(来源:kantar.com)

紧张感的飙升,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保卫首都”,因为北京几乎就被河北包围着。邻近北京的河北廊坊,本来仅一个中风险地区(固安县某小区),但1月12日也宣布实施全域封闭管理,目的很明确:在环北京区域建立一道防火墙,确保疫情不会传入北京。

的确,去年武汉封城,也不完全是为了武汉人自己,那常常被视为一种牺牲奉献,是为了保全中国的其它地方——“不惜一切代价”时,武汉人其实就是那个代价。然而,河北长久以来的“大局意识”还有其特殊性:河北所做的牺牲也不是为了河北自己,而是为了他者——具体而言,常常是为了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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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4日,与北京一河之隔的燕郊镇,在潮白河边安装了防护栏,友谊大桥南侧岸上搭建起帐篷,并有工作人员24小时值守。

这么做说是为了“防止有人穿行出现危险”,而真实的原因是:燕郊住着30万人,而在疫情出现后,他们每天的上下班之路就变得格外艰难,1小时的路延长至3小时,以至于有人想到穿过冰面“偷渡”进入北京。

燕郊与北京之间的潮白河安装防护栏

有人因此嘲讽说,一到疫情,北京就变成了西柏林。也有人戏仿川普的口吻说:“Build the wall!Paid by the Hebeier, and make Beijing great again!”(建墙!让河北人掏钱建,让北京再次伟大!)

燕郊号称“河北第一镇”,但它所属的三河市(廊坊的“北三县”之一)其实是被京津夹在中间的飞地,与河北其它地方隔绝,按说只要本地尚未出现案例,那么它的风险其实比北京还低——因为至少要先经过北京或天津,才能从陆路传入燕郊。然而没有用,因为它属于“河北”这个类别

这并不仅仅只是“一刀切”的问题,还表明中国社会的一种思维取向:人们在评价时,并不是根据个体的所作所为,而是根据其所属的群体。此时你再怎样撇清都是没有用的,因为你被认为是其中均质的一个单元,而不是一个独特的个体。

在疫情中,这就潜藏着对“污染”的恐惧:仿佛“河北人”这个群体中出现了一个污染源之后,所有的“河北人”就都成为了嫌疑对象。很多人都争辩这是必要的,因为要阻断传播,总得有人做出牺牲,在事态紧迫的情况下,只能这样一刀切,这是为了避免更坏的情况。

但这无法回避一个问题:这种群体分类在很大程度上是任意的。即便这样一刀切合理,那为什么是“河北人”被视为有问题?感染的不是“石家庄人”或那几个村庄的人吗?他们不也都是中国人吗?那是否也可以认为,所有中国人都有嫌疑?归谬到极端来说,他们不也都是地球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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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因为我也身为人父,在这次的河北“封省”中,最让我看了难过的是一位父亲的遭遇:他的孩子恰巧在下达战时状态前夜得急病,然而北京儿童医院根本不让进门,“管它什么健康报,管它什么低风险区域,只要是河北人,北京儿童医院一概不接待!”

他心气难平:“河北人为了大气环境关停了大量高耗能企业,GDP从前10滑落到13名,河北人为首都做出的牺牲有目共睹,为什么疫情来了,河北人在北京如此遭遇?”

《人民日报》微博打出“河北加油”

细想想,这是一种“有条件的牺牲”,也就是说,他认为河北的“牺牲”理应换得更好的对待。然而在现实中,这种牺牲是不得讲条件的,在绝对的道德观下,没有任何私利的彻底奉献才值得颂扬,并不是以此换得什么。

绝对的忠就是无条件的,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绝对的孝同样如此,不管父母如何对待,做子女的都要始终尽孝,因为“我对父母好,父母也应该对我好”的观念,本身就隐含着互利的对等意识,而这与等级制本身存在内在冲突

这种道德的绝对性不是偶然的,它弥漫于中国的社会意识中。在这场疫情中显露无遗的一点是:中国社会所谋求的其实是绝对安全。去年我就曾说过,在面对风险社会的三重困境(不确定性、不可靠性、不安全性)时,中国人想要的却是绝对安全,而绝对安全势必导向绝对掌控

刘海龙在《宣传:观念、话语及其正当化》一书中说:“乌托邦对秩序有一种特别的崇尚,视‘污秽’和不确定为危机。”新冠所激发的正是这样一个危机:它既有巨大的不确定性,又隐含着“污秽”(传染)的恐惧,而为了重建绝对秩序,中国人甘愿“不惜一切代价”,问题只是这代价谁来承受——而他们通常都是这个社会中的弱者,又或是自愿不自愿的自我牺牲者。

也因此,当他们说“河北加油”时,有些人固然出自真诚(特别是经历过痛苦的武汉人),但有时候,这种对奉献牺牲的推崇,也让我不自觉地想起考古学家罗泰所说的中国文化心理。他说,到战国时代,中国人对祖先出现了一种矛盾复杂的双重心理:他们既是崇敬的对象,又令人恐惧,于是人们想方设法把它们与生者分开,在墓葬中为死者提供生前的各种享受,让它们安心待在属于自己的冥界里

但在这个生活世界里,我们其实彼此相连。乍看起来,区隔似乎保护了我们(至少是一部分人),但事实却是:绝对安全不可能360度无死角,区隔和层级本身就会留下漏洞——河北这次疫情集中爆发在乡村,这并非偶然

有人说“病毒也搞城乡区隔”,农村成了疫情防控中的薄弱环节,而这归根结底,却恰是区隔本身所带来的。或许有人觉得“资源有限,只能保重点”,的确不可能处处设防,但顾此就会失彼,最后我们都在一条船上。


本文转载自公号“维舟”

作者: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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