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给我一支毛笔,我别无他求
王旭作画兼待客的那间屋,堆满了东西。却由于每样东西功能似乎都不纯粹,“既可用于此,大约又是彼”,竟然奇特地,统一呈现出一种不易被形容被定义的特点。连颜色似乎也如此。朋友们调侃:那是时间在他的生活上,留下的包浆。
只有窗前一带绿色植物,被培养得壮实、耀眼,生长姿态肆意而高昂。它们的夺目,似乎透露出:在这小小乐园,园丁最在意的不过是生命力,其他等等皆为氛围,来者自会其意就好。
画家王旭,对艺术也做了与此相通的谋篇布局。在他的多数画作中,他允许一种充满时间沉积感的复杂况味,氤氲整个画面;却必定要在观众坠入迷宫般体验时,引一条活水冲涌你的眼和心。
那引水的渠,被王旭称作“手艺”——工笔花鸟技。
屋子收拾得马马虎虎的王旭,也有对精致的坚持。
比如他十分挑剔衬衣的颜色和花纹,喜欢有法兰西复古味道的立体几何纹,面料则偏爱飘逸浪漫的真丝;
他一个人过生日也不凑合,做一餐小而美,还带点儿幽默味儿的“海鲜老北京炸酱意面”,烤一个造型萌萌哒的蛋糕,放到朋友圈上惹人羡慕;
他家中收藏美酒,却经常忘了放在哪个角落。友人来了常常“自摸”,撸串就黑啤,神侃助白酒,如有女士在场,他会得体地建议,“刚好存了一瓶香槟,要不开来尝尝?”
王旭说,自己这些不经意流露的“小讲究”,或许与故乡独特的地域文化有关。他形容那里是:小地方见过大世面。
王旭的作品
王旭是唐山人。再具体点,他出生在距离唐山市中心30公里的开滦煤矿矿区。清末洋务运动引近代工业文明进入古老帝国,唐山遂成为中国工业史上“关键一城”:中国第一条标准轨距铁路,第一台蒸汽机车,第一桶机制水泥……都出现在这里。而1878年建矿的开滦煤矿,则是中国最早的现代大型机械化采煤矿,当时亚洲第一、世界第二的洗煤厂在这里,北方最早的产业工人,也逐渐被吸引至此定居。王旭的祖父辈,就在他们中间。
唐山工业勃兴的同时,开滦煤矿在清末和民国期间独特的历史背景,也让它变成了英国人、日本人、美国人都曾烙印于此的”文化码头”——中西文化在这里碰撞、交融,形成王旭口中“类似特区”的独特性,“虽然是小地方,生活在这里的人却见识过许多西方文化活跃的表现,影响甚至深达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王旭的记忆里,自己幼儿园时期的生活,就叠影在一座“洋别墅”的图景上。巨大的欧式花坛;庭院里与众不同的植物,比如郁金香;拾阶而上,遭遇拱券回廊与雕花玻璃;孩子们跑进跑出,伴随着木地板“咚咚咚”的回荡;还有,吊扇、管风琴、墙壁上的油画……王旭说,当他慢慢长大,反观自己,才发现地域文化可以如此深刻地影响到一个人的经历。
王旭的作品
而这些当时并无觉知的经验,又决定了他今后的思想脉延与艺术感受。
矿区的人们,是无时无刻不沉浸在这种交融文化的影响之中的。王旭的母亲跟他讲,兵荒马乱年月,她曾经见到小士兵不小心碰了吊扇开关,却不明所以,手忙脚乱地想爬上去把转动的电扇抱下来。王旭的母亲赶紧跑去关上电门,才解了围。彼时人们的知识差异,就是这么大。而矿区人,似乎不知不觉地,走在了一条更为先进的轨道上。
童年时,王旭身边不仅有老唐山人熟知的“洋房子”,还有每天汽笛一响,就守时上班、下井的工人群体。但是,跟现在上班族回到家就爱抱着手机不放稍有不同,王旭小时候在他们居住的“工房”周围,常常可以感受到另外一种“时光的消磨”:
那是即使距离辛劳艰苦很近,即使下井归来满身煤尘,也总有一些人习惯于先洗干净身体,然而自然地,趁着余晖或星光,为这平凡人间添一段优美乐音的“地方特色”。
或许是谁家有一把小提琴,被无师自通的大人孩子拿来游戏;或许是哪个时髦的年青矿工,拉起手风琴给爱唱歌的伙伴伴奏;又或许是什么地方发现了一台旧风琴,技痒的人看见了,上前活动活动手指……
没有人能说清楚他们这种“文化”的源流与方向。但生活其间,这样的一石一木,角角落落,常熟的人或者匆匆过客,那引力波一般的作用……不知不觉,人们就喜欢了这样,也选择成为这样。
王旭的“精致时代”,在他6岁时戛然而止。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发生。
即使隔着44年时光,作为唐山人的王旭,也不能把那抹阴沉黑暗的颜色彻底抹去。但他如何用工笔画家的精细与忍耐,把它洇开、转化?
琴声停止时,小王旭还不明“废墟”的意义。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人,是人的处境和人的表现。
大人们不同寻常地闪躲。无力闪躲时,就对命运报以悲怆的麻木。他看见头天一起玩耍的小孩被她妈妈抱着,用土里扒出来的烂布卷住,扔到“那坑里”。
“我就问我妈,那谁啊?”
“不就是昨天跟你一块跳柜上的小丽(音)嘛”。
“我不理解,那孩子怎么就让妈妈裹吧裹吧,放到坑里去了?”
“然后我妈说,‘死了’。”
“死了”的意思,王旭不用问出口。当他回忆自己不断从那些“身体”旁边路过,有时为了向前,不得不从他们的头上迈过,他艰难而轻声地把一种形容说出口,仿佛那是不当的,却无法隐瞒:“人就像摆饺子一样。真的。一排一排,一排又一排又一排……”
6岁见生死的冲击,渐渐被时间的连续性推平。大人有比哭更重要的事情做。父亲是外科大夫,每天忙着救人,母亲要安顿一家还要上班,正从童年迈向少年的王旭,开始用这个年纪绝不缺少的旺盛精力与好奇心,在一片废墟生活中,努力寻找新的、打破恐惧与刻板的惊喜。
王旭家对门有位姥爷。姥爷把一根大竹筒,用一个多月时间,做成了一个精巧的鸟笼。他每天都去看这老爷子做鸟笼,彻底沉迷在一种手艺人的造物成就感之中。
他看着竹筒被破成细竹条,细竹条被碎玻璃刮得溜光细腻,木钻在竹条上烫出大小一致的孔,再用烤成美妙圆弧的竹片,结实地穿在一起。还有一个小铜片,被剪剪敲敲,窝成一个十分精致的铜挂钩,按在鸟笼子上美极了。
王旭怎么看怎么觉得过瘾!他为这“无中生有”的创造技艺叹服,更着迷于手艺人创作时的专注与严谨——他心无旁骛,规划清晰,充满自信。所有儿时所见的、矿区人五花八门的精湛手艺,都被这次沉浸式的“学徒”经验所唤起——他窥探到一个由“严谨”和“完美”构建的世界!这大大刺激了少年跃跃欲试的雄心。
但是,生活还要在泥巴糊的柳条“搭帘子”简易房中继续好多年。瓦刀、推车、肩扛手扒,那个时代的重建漫长而艰辛,物质匮乏到无人能顾及孩子们的精神饥饿。他从哪里,延续罗曼蒂克的幻想呢?
王旭的作品
王旭说,感谢自己遇到了“命运礼物”。
1979年王旭9岁,家里买了第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那时还叫“半导体匣子”。30元,当时算是一笔“巨款”了。有人说,经历过大地震的唐山人,在重新算计快乐及其代价时,普遍变得大方。王旭一家人会有这种心态吗?也许吧,反正他们愿意为这小小奢侈的玩意儿,稍微再节俭一点。
40多年过去,在王旭心里,自己抱着“匣子”像抱着一个新世界的画面,依然那么清晰。他活灵活现地讲述:某个日子,母亲安排了什么活儿——是劈煤还是泡豆子;自己如何叠被子,如何飞快地完成家务;如何在晶亮的动力煤中捡出漂亮的树叶化石凝视一番;然后,一心等待。
他在等待9点钟开始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一个古典音乐节目。
贝多芬、巴赫、莫扎特,咏叹调、奏鸣曲、小夜曲,这些他都不懂。但“匣子”会讲给你听啊:横笛一蹦一跳的高音,为什么代表天使;《命运》开头的重音,到底是谁在敲门……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如此遥远,但却勾起他模糊而亲切的审美共鸣。王旭说,我多么感激当年家里买了那个半导体收音机啊,如果没有它,住在废墟上的我们,也许就真的活得像个原始人了。
王旭曾经发朋友圈感慨说,自己作画永远无法像父亲做手术做得那么好。
王旭的一些朋友相信,他精细入微的笔触控制能力,与身为显微外科医生的父亲遗传有关。一位画家的细腻与一位医生的精准之间,是否可以做等价计算似的比较,这太玄妙。但王旭走上艺术道路,确实与他父亲关系甚深。
王旭创作时的场景
王旭3岁时发生过一场意外,一根手指受伤,再也无法伸直。加之幼时瘦弱,他一直是父母担心的孩子。王旭的父亲曾在保定的医院工作,结识了不少来看病的书画界人物,听他们高谈阔论,渐渐对这一行有了认识。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王旭的父亲小时候有位发小,自幼爱画,后来调干到中央美术学院。两人先后回到唐山,见面机会多了,王旭的父亲很喜欢听朋友讲画画的事,常常听得入迷。他们在一次分别前曾约定,孩子长大如果想学画画,交给这位朋友就好,他负责培养。
但天意弄人,王旭父亲的这位朋友,在唐山大地震中不幸罹难。
也许是一生重约的父亲,期盼在冥冥之中完成与老友的约定;
也许是望见矿井生涯的粗粝和辛劳,想为孩子寻一条不一样的路;
老实的父亲,为了引导王旭学画,瞒着妻子偷偷买书——《艺用人体解剖》,浙江美术学院编绘,9毛钱一本,回家却只敢报告2毛,且要马上用书皮包住有标价的封底,避免一顿严厉的数落;
不仅买教材,他还亲自教授王旭画骨骼、画肌肉、画内脏,这样的近水楼台不仅帮王旭树立信心,还培养了他对精细、精确和精微的执着。
……
每个人身后都隐藏着苍茫诡谲的命运,但总有心疼的人,想为你画出一片明丽和畅——王旭与画的世界,起于缘,也起于一位对生命有太多了解太多领悟的治愈者的心血构建。
1990年,王旭果然如愿考入河北师范大学美术系。
王旭的作品
在大学,他受一位画工笔的师兄影响,兼又喜欢中国工笔画不受环境与材料的限制,扽过一张纸来、俯下身子就能作画,非常对他这行动派的胃口。于是,油画刷换成了毛笔,一路走到这里。
王旭的工笔之路,听起来似乎带有一点偶然——父辈偶然的引导,师兄偶然的影响。这倒让人对他不“偶然”的坚持,有点出乎意料了。
但是,一旦与这位待人随和言语温暖的70后画家交换艺术观点,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犹如外科医生一般直达要害的果断。他会很直接地表达自己艺术上的野心:想留下能与时间抗衡的作品,而且,不相信这种作品是不可跨越文化地缘边界的。
王旭说,丰碑在前,你永远匍匐膜拜,丰碑就永远是最高点;只有砸碎丰碑,这些成就和积累,才能真正奠基为新的道路起点,才能营养未来的人类艺术与文明。因此,比起那些长揖甚至长跪不起的人,他更想做那个打破边界、拓宽道路的探索者。
王旭推崇父亲的学习之道。
王旭的父亲由中医入门,而以高超的显微外科技术安身立命,名闻于一方。这与他绝不拘泥于所谓“中西”,唯求精进能力治病救人,有很大关系。王旭对绘画以及文化的态度亦是如此:当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网络浪潮席卷而来,艺术和社会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有人为“传统”忧,有人为“发展”苦,王旭的态度则是——张开双臂,尽力遨游。
这位拥有10万小时伏案作画经验,常常因为勤奋而引得朋友们心疼的工笔画家,给自己定下了新“任务”:“云游”全世界线上博物馆,每天浏览大师画作千幅以上,直到把营养化为血液,化为腕上的力,眼中的色彩,画中的韵。
王旭讲起画的世界,可以滔滔不绝通宵达旦。与他相熟的朋友评论:跟王旭聊天有意思,不仅听他聊画有意思,听他聊文化、聊科学、聊时事,都很有意思。因为他脑子像他的画一样,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稳妥世界,那里充满了怀疑、对撞、困扰、两难,是不断浑浊又不断澄澈的“动荡地带”——在那里还能留下来继续发光的,必定是特别有光彩的东西。
王旭概括自己当下的工作,“把其他文化的基因,带入中国工笔画的世界”。
创作中的王旭
“承传”无创新,实为泥古。王旭清楚,工笔如果只上追宋画,那么画家穷尽一生,最大成就也仅撷吉光片羽——画得再像珍品,也是“死时间”的小段信息残留。这对热爱信息技术的他来说,残缺得不可忍受。
他想记录大时代中人的鲜活情感体验,想表现人类艺术神经面向未来的想象与探索能力。对他而言,那些景深、光影、色彩调性、情绪和氛围之间的张力,与传统工笔画的元素和技艺,已无二分。
皆服务于他塑造给观画者的一场——“时空戏剧”。
“没有艺术可以在今天的环境下一直‘纯粹’。像古老的文明一样,现在的文明也能够体现在绘画艺术中。绘画同样应该反映文明的生长与交流。”当法国巴黎的观众看到他的画,表示和自己看过的“中国工笔”不大一样,但却非常喜欢,王旭说,这是对我理想的注解。
“我的任务是往前走——我的画属于未来”。
自称只对有价值工作和有创造性工作感兴趣的画家王旭,他手中的画笔,能不能像手术刀一样,割破意象凝滞的脓包,表达时间中的痛以及愈合呢?这支笔或许是命运偶然的礼物,或许是自我探索的必然选择,但它终究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中。
来源/燕赵都市报
燕都融媒体记者 刘采萍
编辑/谭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