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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光耀:我现在还在写

· 开栏的话


文化兴,国运兴,文化强,民族强。


河北自古人文根深基厚,星光璀璨。为推动更多河北文艺名家走进全国公众视野,助力河北构建“老中青梯次衔接,省内外交相辉映”的文艺人才格局,由河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河北日报报业集团共同主办,河北日报文化新闻部、河北新闻网、燕赵都市报、河北省文联文艺宣传中心、河北省文联组联部联合承办,河北邯郸丛台酒业股份有限公司独家冠名的“名家 致敬河北文艺力量”全媒体系列访谈活动,近日启动。


今天起,我们将陆续推出“名家 致敬河北文艺力量”系列访谈报道,对话30多位河北文艺名家,讲述他们的故事,分享他们的艺术创作经验,以期充分发挥文艺名家的示范引领作用,扩大河北文艺名家的全国影响力,助推河北文艺事业创新性发展。




· 记者手记


徐老不老 奇迹赓续


老人坐在紧靠南窗的椅子上迎接我们的到来。


到医院疗养有段时间了,老人身体并没大碍。神完气足,容颜虽老,风采犹在,依然本色,你脑海里会立即浮现出当年那个十三岁参军的小八路的模样。


老人身上有诸多传奇:新中国第一部长篇小说《平原烈火》出自他之手,逆境中创作出家喻户晓的儿童文学经典之作《小兵张嘎》,新时期完成了震撼知识界的具有思想史意义的《昨夜西风凋碧树》,从1941年开始写日记,写了八十年,至今未曾中断……


老人让我们想起曾经采访过的老人的知友孙犁先生。不同于孙犁先生的是,老人更深地被时代的清流浊浪裹挟过,更加直接因而也更加痛彻地感遇了其中的荣与辱,浮或沉。


一路下来,小兵变成老兵,老人已然把生命活成传奇。


手中笔如手中枪。老人始终未曾放下过手中笔。老人写日记,也写毛笔书法。老人写的一手隶书,恰如其人,也是神完气足,一派烂漫。


抒写传奇的老人,就是九十七岁的当代著名作家徐光耀。


刘学斤 毛雨禾/文





徐光耀:我现在还在写


“十大本《徐光耀日记》沉甸甸哩,价值不亚于徐老那几本书。现在还写吗?”


“还在写。”


“还在写呀?”


“还在写。”


处于疗养状态的徐老暂时把“家”搬到了东风路,河北省第八人民医院十三楼一间病房。


九十七岁的老人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目光烁烁,思路清晰,回应着我们一个又一个问题。


历史的足音,掀动思想的风暴。


1、写日记的念头


记者:徐老的文字生涯,可以说是起于日记,最早写日记的念头是怎么来的?


徐光耀:我这个穷孩子当了兵以后,很要求上进。那时候还时兴旧社会一句话:干事要想法子当个一官半职,我就有这么个思想,在部队里好好干,争取当个一官半职。所以呢处处表现比较努力,工作努力往前跑,1938年7月当兵,12月我就入了党;那时候入党不像现在有年龄限制,你表现好,是积极分子,起骨干作用,就可以入党。当然,朴素的说法就是共产党是替穷人翻身闹革命的,是要解放全世界的,是在打败日本之后革命不算完成,要接着解放全世界的。


我是1941年开始写日记,那时候老百姓慰劳军队,有这么大一个小日记本,我们连里分了好几本。我在连部当勤务员,我就抢了一本搁起来了。这个日记本呢非常宝贵,因为当时找一张纸都很困难。这么漂亮的一个小日记本,我说“这干什么呢?我写日记吧”,就开始在上面写日记。我那时候又年轻又幼稚,写的日记都是非常琐碎。我们旅长叫王长江到锄奸科,我在锄奸科当干部,他到锄奸科突然翻开了我的日记看了看,笑话我,“小鬼,你把那花了一毛钱,买了一毛钱的花生也记在日记上。”我说,“一个月才发一块钱,使了十分之一买花生,这是件大事。”旅长王长江哈哈大笑,他觉得太孩子气了。从那以后,五一扫荡的时候,我把这个日记本藏到一个老百姓家里头茉莉草花里头了,结果日本鬼子走了以后呢,我再找那本日记找不着了,从此丢掉。丢掉了之后,到了1944年,我们打了一个小胜仗,去敌人据点,一个伪警察所长叫我们围住了,而且活捉了。我那时候当特派员,有权力来搜他,看他身上有什么重要文件,有什么武器。我把他一搜,搜出他的一本日记来。这本日记打着宁晋县的大印,有他的照片,还有他的年龄籍贯,还有他只写了两三句的日记,日记说“某月某日随皇军出发讨伐”,就这么简单。我就在他的日记后头接着写我的日记,那个时候已经是1944年了。从那个时候起,一直到现在,日记没断过。有点意义吧。


记者:这不亚于那些文学作品。


徐光耀:你们鼓励我。那倒是多少反映了时代的印记,也写了我这个人怎么一步一步地长进的。


记者:据我们掌握的信息,像你这样写日记的作家,在当代找不出第二个。

徐光耀:我现在还在写。


记者:听说日记出版时删掉了若干字。


徐光耀:我要求我骂人丑化人的地方,不要印出去,他们谨遵我这个提议,把一些骂人的话损人的话得罪人的话,大概删去不少。还有一部分,还在。


2、文学的脚步


记者:你十三岁就当了小八路,但并不是一开始就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抗战胜利前也写过些东西,比如《不让你喝》。但真正迈开文学创作的脚步,是在解放战争开始以后,1946年上了华北联合大学以后。


徐光耀:当时我在军分区当兵,军分区就在辛集驻扎,经过上级批准,我插班进入到联大文学系。我为什么插班呢,联大原来住在张家口,傅作义派了一个骑兵旅一下子偷袭占了张北,我们的部队机关赶紧从张家口撤退,联大到了辛集。我以前是写报告文学、通信、战斗小品的,不知道文学是什么,我对文学的基本了解、文学的学养是在联大形成的。


在栾城、藁城这一带经常跟敌人交火。华北联大文学系的同学们就出了一个组要到部队去体验生活,让我也去了,因为我是从部队到联大的,对部队的生活比较熟悉。在部队前线体验生活的时候,我感觉落后的战士经过战斗的历练成长了,我想着写一篇小稿,在连队里的墙报上发表,鼓舞当时战士们的士气,结果写的比较长,我就带回学校了。带回学校我就寄给了冀中导报。


记者:这篇小稿就是你的处女作,1947年春天在冀中导报发表的短篇小说《周玉章》。


徐光耀:冀中导报当时是冀中行署的机关报,在冀中来说是最高一级的报纸了。冀中导报的副刊编辑萧殷,后来到联大文学系当教师了,萧殷看了我这个《周玉章》之后呢,他很感动,他就在发表的时候写了一段按语,说这篇文章是从生活出发,是有形象,有生活,有血有肉的,不是概念化的作品。这篇文章在我们文学系至少是比较震动,大家觉得我写了一篇好的作品,我的这篇作品在华北联大立了一功。


从这篇作品起,我还写了几篇小说,有的在冀中导报上发表过,写得不算好,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是呢,在华北联合大学八个月的学习中间,我得了很大很大的益处。


3、贺敬之和艾青


记者:说起来,对徐老一生影响最大的还是丁玲和陈企霞,他们的影响不限于文学创作,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师友……


徐光耀:我从一个土作家,从一个称不起作家的文学爱好者,成为一个作家,在文学上有所提高,有一些涵养和教养,实在是华北联大文学系打下的。


我所记得的,像贺敬之这样的又是诗人又是剧作家,给我们讲过大课,不光文学系一个系听,文艺学院的所有系的学生都要听。贺敬之讲的是民歌,他现身说法,怎么搜集民歌的,怎么样接近群众的,怎么从群众里头把民歌挖出来……而且他唱民歌,唱陕北民歌特别好,我在文章里写过一句话,贺敬之唱的陕北民歌信天游我听了以后,再听不到味道这么浓厚的陕北民歌。


另外就是艾青。艾青对我帮助很大,他是个很细致的人,他访问过郭兰英,郭兰英是个女歌唱家,是旧剧团里一个戏子。郭兰英把她一生的苦楚都告诉了她,但是他没有写郭兰英的诗,他留下两句话,他说:郭兰英在旧社会是前台的艺术家,后台的奴隶。艾青在很小的细节上也不放过……



4、新中国第一部长篇小说诞生记


徐光耀:从联大毕业之后,我经过了一次土地改革,就在石家庄周围。


记者:就在今天的鹿泉。那之后你又回到联大。


徐光耀:联大那时候已经搬到正定城。回到联大后,部队向联大要干部,就把我分配到部队,我在华北野战部队第六纵队当军报编辑,就投入到解放战争,打保北战役。后来打太原、张家口,这些战役我都参加了。在部队夜间行军的时候——那时我们部队作战都是隐蔽的,都是夜间行军,夜间行军是不许说话的,一走一宿,走百八十里地,在这百八十里地中间呢,人们不许说话,就是跟着走,我自己忽然有个想法,应该在这个夜行军的过程,我想到了写抗日战争中最残酷的一段斗争。


记者:这就是你开始创作《平原烈火》的动因。


徐光耀:我们这个兵团是杨成武二十兵团,在打下张家口,打下太原,打下大同以后,要参加解放大西北,要开到新疆去的,后来是因为国民党垮台很快,新中国要成立了,新中国的首都中央已经预定在北平——那时候就叫北平,就让二十兵团从前线退下来,保卫将来的首都北平。


我在兵团里面编报,报纸叫战场报,我是主力编辑之一。到了天津,当天就能看到人民日报,当天就可以看见天津日报,战场报还有没有必要办下去,领导在犹豫,通知我们暂时报纸不要办了,等待上级的命令。我估计了一下,这中间至少我得等十天,我就想这十天非常宝贵,就开始写《平原烈火》了。我知道十天写不成,我先把这个工作干起来,写到几万字,那时候再分配我工作就可以向上级请假,说我已经在写长篇,请给我一些创作假,我就有事实根据了。结果把我从战场报分配到兵团的新华分社当记者,那时候兵团有个新华分社,我跟宣传部长就说了我现在写开长篇小说,已经写了好几万字,要停下它很可惜,请再给我两三个月,让我把这部作品完成。当时兵团批给我半个月,说你半个月时间把它写完,我就用这半个月继续写作,半个月实际上写不完,大概我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把《平原烈火》的草稿写出来了,这是我真正从事文学迈出的第一大步。


华北军区在北京开秋季运动会,二十兵团派我当记者到大会上去采访,我就带着《平原烈火》的草稿到北京找文艺报的副主编陈企霞——他是我在华北联大文学系的老师,我对他非常熟悉,他也看重我这个学生。我把《平原烈火》交给他,我说陈企霞同志,我冒着险写了一本《平原烈火》,这是一堆材料,请你看看能不能成为一篇作品,你给我提提意见。他说你放下吧。我放下这个草稿就去运动会当记者,结果察北——察哈尔省的北部发现了一种鼠疫,大型会议都不开了,运动会就地疏散,我交给陈企霞稿子后第三天,就跑去找他,我说企霞同志,察北闹鼠疫了,我们大会散了,请你把稿子还给我。陈企霞说你的稿子我已经看完了,我很惊异,就说三天时间就把我的稿子看完了?陈企霞说我不仅把稿子看完了,还觉得写得很好,你回去修改一下交给我,我给你想法子出版。这使我非常意外,我觉得这一堆草稿就是些材料,是我写抗日战场经历的重要材料,我绝对没想到要出版,他说要出版吓了我一跳,我说那一堆草稿能出版?他说我不给你开玩笑啊,你有什么困难你说。我说部队可能不给我时间创作,请你写封信给我们宣传部长。陈企霞认识我们的宣传部长,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徐光耀有一篇小说写的不错,请给他时间再改一改。我就拿了这封信回了宣传部又请了一个月的假,我在这一个月内又改了改。《平原烈火》初稿的主要缺陷是军民关系写得不够强,写得不动人,不够深入,不深刻,要在这些方面再加强。我改完之后就交给了陈企霞,当时他正在编写文艺建设丛书,他将《平原烈火》放在文艺建设丛书里面,作为丛书中的一本出版。开始出版是在三联书店,三联书店在旧社会很有名声的,是进步的左翼的出版社。第一版1950年出版。1951年,《平原烈火》转移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直到现在。


记者:一直以为《平原烈火》内容七分历史,三分虚构,仔细查对好多地名都是有据可循的。


徐光耀:百分之九十是生活里面直接来的,百分之十是我的虚构,所以我给它取得名字是长篇通讯报告,我没有把它当做小说来看待。但是,新中国才成立,在群众中间、老百姓中间共产党的威望非常非常高,那时候大家都喜欢共产党,都欢迎共产党,都愿意接近共产党,写共产党打日本的长篇小说,《平原烈火》是第一本,群众很喜欢看,出版了一版又一版,当时的影响是比较大的。有些中学、大学就邀请我去讲《平原烈火》的创作经过,讲《平原烈火》所反映的生活,我对讲抗日是很有兴趣的,我主要就给他们讲抗日的一些故事。


5、再上战场


记者:1950年,《平原烈火》出版,这一年,中央文学研究所也创办了,所长是丁玲。


徐光耀:我没有见过丁玲,陈企霞向丁玲介绍过我,说过我的名字,而且说徐光耀是《平原烈火》的作者。丁玲也喜欢《平原烈火》,因为是解放区来的一个作家,所以她很高兴。


记者:你申请上了文学研究所。


徐光耀:我在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了两年,听了好多专家学者的报告。中央文学研究所没有专职的教师,都是随时从社会上挑最著名的、最有影响力的学者教授来讲课,周扬、冯雪峰、郑振铎这些人都给我们讲过课。在中央文学研究所我的文学教养又上升了一大步,这是我的幸运。我从一个土八路到中央文学研究所毕业,说夸张一点,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作家,可以说是一个二三流的作家。在中央文学研究所毕业之后,我因为是从部队送去的学员,又让我回到所属的部队——华北军区创作组,里面有胡可、杜烽,还有张志民。


在文学研究所学习的时候,朝鲜战争已经爆发了。我的爱人就在志愿军里面当兵。我要求去朝鲜战场体验生活,我说我当了几十年的兵,经过抗日战争,经过解放战争,朝鲜战争是第一次打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主义,这个战争是一个新的历史阶段的战争,我要去体验这一次战争,这段历史我不熟的话,我以后没法写解放军了。我立志要写一辈子的解放军,所以我就要求去抗美援朝。我在朝鲜前线十个月,至少有八九个月的时间在战壕里头,在火线的最前沿。


我想写一些反映抗美援朝的小说,但是当时发起一个社会主义运动的高潮,就是农村普遍办互助合作社。中央文件里屡次提到合作社是我们国家走向社会主义的桥梁,是必经之路,我想到自己是农民出身,要是不懂得合作化运动,我以后写兵的时候也写不好,因为我们的兵都是农民出身。我又要求去办合作社,组织很快就批准了,1953年我就下到了我的家乡雄县。


记者:就在现在的雄安新区。


徐光耀:在雄县三年,办了两年半的合作社,这给了我很多生活上的锻炼和教育。剩下的半年,我去了饶阳县耿长锁合作社和定县一个很有名的合作社,吕玉兰的家乡也去了,去取经。然后在1955年的冬天,我结束这段生活,回到了北京。


从河北回到北京,下边的故事,有点不好说,但是我说了,你听了,你们用不着,删,用不着的去掉,就行……



6、最喜欢的和最看重的


记者:纵观徐老的文学创作,还有两部作品最为特殊,也最为人注目和熟悉。上世纪六十年代,《小兵张嘎》的成功,对你来说堪称一场及时雨,让身处逆境,处在人生低谷的你饱尝创作的喜悦,得到了一次艺术上的释放。而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版的《昨夜西风凋碧树》,更是一种人文精神的抒写,具有思想史的价值。


徐光耀:我最喜爱的个人作品是《小兵张嘎》,我最看重的一部作品是《昨夜西风凋碧树》。


我退休之后,写了《昨夜西风凋碧树》。这个作品酝酿了很久,我1997年才完成。这里面总结了很多的历史经验,总结了很多教训,也涉及了很多人,我对这些人有批评,有褒奖。才七八万字的一篇小文章,大概涉及一百多人。这篇文章当时很轰动,在《长城》发表以后,《长城》立马就卖完了,后来又新印了一批,又很快卖完了。而且全国著名的理论家们,像柳萌、邓友梅、陈建功等都写了文章,来为我的这篇文章“吹捧”。《长城》紧接着就是以这些“吹捧”的文章又编了一期。这是我心里面所喜欢的。


可以让人提到嘴边的我个人的作品,一个是《平原烈火》,一个是《小兵张嘎》,一个是《昨夜西风凋碧树》。《昨夜西风凋碧树》不仅震动了文艺界,也震动了思想界……


(对话由刘学斤、毛雨禾根据录音整理,有删节)


来源/河北新闻网

编辑/黄炜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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