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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沂 :拜謁余英時先生小記

學人Scholar 2021-01-19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搜韵 Author 何永沂

编者按:本文作者何永沂,广东中山小榄镇人,1945年生,毕业于中山医学院,广东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创作诗词有《点灯集》《后点灯集》等。文章内容原为繁体。本文由搜韵公众号授权转载。


二零一九年六月十四日星期五下午,小女曉清開車載著我從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會員辦公室出發,去位於普林斯頓大學週邊的余英時教授府上,拜會這位在當代國際上威望極高的哲人學者,余先生學究天人,著作等身,後學早已神往。普林斯頓被譽為花園城市樹木天堂,高等學府所在地。到處鬱鬱蔥蔥,曉清輕車熟路,我印象中經過愛因斯坦路,轉入一條林蔭小道,三時準時到達 。余府門對竹林,沒有院墻,十分幽靜。一入門,余先生夫婦很熱情地迎上來,在握手的瞬間,我忽然有一種很激動的感覺,這種感覺已經很多年沒有過了。我說感謝余先生為拙詩《點燈集》寫序,還感謝他們夫婦多年來對曉清的教導和關照。

本文作者父女與余英時合影


余太太陳淑平很熱情,拿出水果點心清茶待客,她年近九十仍開車到市場買菜。作為一個獨立的知識女性,不喜歡我稱她為師母,不喜歡別人稱她是余英時太太陳雪屏的女兒,她說“叫我陳淑平”。她不參與談話,自己在房間看書,間中走出來,正好插上話。
 我的見面禮是學者書法家陳永正書寫我本人的一首七絕。詩寫於二零一五年, 《讀<余英時為什麼沒有鄉愁>口占》:

問君何以沒鄉愁,卻道天涼好個秋。

文化誰家堪托命,讀書種子為天留。


打開巻軸,余先生連呼兩句"很喜歡","很喜歡","書法很好,詩也好,能說出我的心意,很高興"。大家知道,余先生經常說,我沒有鄉土觀念,只有文化情懷。
 我在余府待了兩個小時,如沐春風,交談甚歡,很隨意,所以談話記錄也不求系統化。
 余先生書房門口掛著一副對聯:“未成小隱聊中隱,卻恐他鄉勝故鄕”。上款:上款:“英時近集坡公詩句放翁詞句爲楹帖囑書之 書就不甚愜意 未知可勉供新居補壁否” ;下款:“丁巳秋日雪屏并識”,陳雪屏,余先生岳父也 。

 坐下来,我提出了一個大問題,“很多朋友關注,先生有沒有打算出一本個人的詩詞專集”?余先生似乎很警覺地說:“可能因為我曾關注陳寅恪詩的注解,也發表過若干首舊體詩詞,人們可能誤解誤會我是詩人,但其實我不是詩人,不是的,詩不是我的事業,詩不是我的生命,”我插了一句,"不是您的宗教?"余先生很快答上:“對,不是我的宗教”。“我沒有打算出自己的詩集。我沒有特別喜歡的詩人,但我喜歡宋詩比較多些。”余先生又補充說:“我注陳寅恪不是純為了注詩而研究他的詩,重點是發掘他的內心思想感情”。又說:“寫詩是年輕人的事,他們思維敏捷”。其實余先生的詩骨格莽蒼,既有才氣又富靈性,功力很深,用典多而不濫,準確貼切,我曾與詩界學界的朋友閒聊過他的詩,幾乎異口同聲評道:“很耐讀”。
他知道聶紺弩,最初不知道黃苗子是臥底,但知道黃苗子是郁風的丈夫。余先生關心黃苗子臥底事有無證據,郁風是否知道黃苗子是臥底,黃家要和章詒和打官司事後來怎樣。又說和金庸有來往,查先生晚年變左,羅孚晚年轉右。 
余先生對銭鍾書評價很高,說他有原則有底綫,但回避直接評論錢鍾書的詩,只是說他寫詩很嚴謹,不輕易與人應酬。說到錢鍾書,余先生拿出一封錢氏給他的信的複印件送給我,說只剩下這一封了。 
因為他在《余英時回憶錄》中提到高亨,我給他看了高亨那首捧毛的《水調歌頭》,余先生堅決不作任何評論,對照他对金庸的評價,可能因為高亨曾經是他的老師,有點“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的忌諱。 
我問余先生知不知道何林夏,他說知道,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社長,還知道何林夏被判刑了,罪名是”貪污“。他說以前為出書事,他們還通過信。 
我們還談到嶺南幾位文化人,如《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的作者陸鍵東,余先生说陸曾寫過信給他。还提到李懷宇,胡文輝,羅韜,說李懷宇人很好。
我提到,大陸知識界有稱余先生是國寶,余先生說我不喜歡這種說法,余太太剛好走進來斟茶,插話說,我們不屬於某國。余先生再強調說,”不屬於,那裡有自由文化,那裡就是我的故鄉“。“我在哪裡。哪裡就是中國”。

臨別之時,余先生站起來突然說“我送你一幅字”,我呆了一下,曉清以為我聽不到,在旁邊說“余先生話送張字給你”,只見先生已拿著兩幅字從房間走出來說:“你挑一張”,並解說,去年臺灣在歐洲舉辦蘭花展,請他書寫了九幅蘭花詩,在展覽後送還給他了。我一看,一張寫的是《九歌·少司命》摘句,一張寫的是牟融一首七律,我猶豫了一下,選了牟融這一張。先生又說“家裏只剩下兩張了”,令我大有受寵若驚之感。回想起來,在短短的時間內我決定放棄九歌那一張而取牟融那一張,也說不出什麼原因,只是覺得牟融那首詩;很生疏,有點好奇,總之就是天意。我請他題個上款,先生說已經裱好了,就題在後軸上吧,邊說邊拿起掛軸走進書房,再出來,後軸上已用毛筆題上:“詠蘭詩 牟融。(贈)何永沂,余英時”。

附:

牟融《山寺律僧畫蘭竹圖》

偶來絕頂興無窮,獨有山僧筆最工。

綠徑日長袁戶在,紫荃秋晚謝庭空。

離花影度湘江月,遺珮香生洛浦風。

欲結歲寒盟不去,忘機相對畫圖中。


余先生的書法極富書卷味,意趣天成,風流儒雅,乃學識氣質風度的結合,很多專業書法家學不來的。余先生所賜的墨寶我從坐車到機場,過安檢登機直至返到家,一直不離左右。到家後還打開來欣賞一番,才珍藏好。


交談已過去二個小時,未等曉清提示,我已提出告辭,畢竟余先生已經九十歲了,盡管他的記憶力之強和思維之清晰不亞於年輕人。這時余先生忽問:“你幾歲了。”我答道七十四歲了,一九四五年的。他說不像這樣的歲數啊,並有點感慨地說:“是不是感覺時間過得很快?”又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的?”我答:“好像是一九八七年左右,在中山大學旁邊的書店購得《士與中國文化》。” 
余先生夫婦很熱情地送我們到門口,彬彬有禮,躹躬招手,出來我對曉清說,這就是大家風範,古道未泯。

余音

美國行程的最後一天,上午曉清陪我去紐約拜謁自由神,中午她有事先回研究院,我囑她打電話代我向余先生告別。
六月廿七號晚,我從紐約回到普林斯頓火車站,曉清開車來接我,有點緊張道:“余先生打電話來找你。”我趕緊回過去。先生在電話說:“聽說你明天走了,祝一路順風平安。”我說:“多謝。請先生保重。”他答道大家保重。我說:“還有一個問題。你喜歡宋詩,但你的詩卻是近唐音。”余先生笑了:“我真的沒注意到這個問題,我寫詩很少的。”看来,他真的不願意專們深入地談詩, 他的回憶錄沒有一個專題來談詩,莫非他認為,一成詩人,便無足覌?此行有詩為記:

拜謁余英時教授記慨(有序)

二零一九年六月十四日下午,小女曉清開車載着我從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會員辦公室出發,去位於普林斯頓大學週邊的余英時教授府上,拜會這位在當代國際上威望極高的哲人學者,有詩記慨:

深居普市綠盈盈,世說思壇古月名①。

去國何勞稱國士②,探天猶可悟天聲。

谷蘭墨湧幽香溢③,史冊文存正氣橫。

莫以詩人觀此老④,汪洋恣肆是平生。

①古月,胡也。

②余英時先生曾聲明他不屬於某一個國家。

③蒙余英時先生贈送墨寶,他書寫的一張條幅,乃牟融的一首詠蘭花詩。

④余英時先生對我說“他不是詩人,不會出個人詩集,詩不是他的宗教,不是他的事業”。

此詩定稿後,曉清用傳真發給余先生。七月二十七日曉清在離開普林斯頓之前到余府告別。余英時先生說已看了這首七律,“好詩,很喜歡,寫得很用心,還加了注,已放在書桌上,得閒再看看或寫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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