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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煌:黄克欧与《红楼梦》

舒煌 學人Scholar 2021-04-24


黄克欧教授


黄克欧,1915年生于浙江台州,194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数学系,先后在上海交通大学、清华大学任教,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进入唐山铁道学院数学教研室,1988年病逝于峨眉西南交通大学(即原唐山铁道学院),享年73岁。文 |舒煌,作者授权发布

我是在一九七二年到峨眉以后认识黄克欧教授的;准确地讲,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那时候各家生活都很拮据,到老乡那买菜,都要一分一分地砍价。有次见他在服务楼前买东西,他问了价就买,买了就走,老乡在后面追着喊:"找你钱,找你钱",他头也不回,摆着手操着浓重的江浙口音说:"不要了,不要了。"由此得到的印象在那个年龄的我是非常奇特的。

黄克欧教授在峨眉校园


这位黄老夫子就是学校里的另类,尤其是他的装束:一根拐杖,一个烟斗,一副眼镜,凌乱的头发,和永不修边幅的衣着,孩子们无不对他投以异样的目光。但以我那时的感觉,这是真正的名士风度。
他是基础课部数学教研室老师。记得当时的工农兵学员对他有过议论,不是说他教学水平,而是说他口音重,说话有点难懂。但那都是善意的议论,对有名士风派老夫子的善意的微笑。

黄克欧翻译的《常微分方程论讲义》


我父亲和他很熟。他对父亲讲,"我在数学方面没什么成绩,对《红楼梦》研究还是有些成绩的。"
因为父亲对《红搂梦》颇有些爱好,便把他的文章借来读,我也凑趣地跟着读着。文章全写在"西南交通大学稿纸"上,字迹稍显僵硬却非常工整,文笔十分优美。
红学界当时最有影响的几位当属俞平伯,周汝昌和李希凡,他对俞平伯似乎不屑一顾,一口一个"周教授"地大骂周汝昌无知,对李希凡却不着一辞。这是当时的政治气候决定的,他不敢将批评李希凡的话诉诸笔墨。父亲与他讲究,他说:"李希凡只说冬天冷夏天热的话",没有被他评判的资格。
他自称对《红楼梦》的最大贡献是找到了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他认为雪芹因为当时的文字狱不敢公之于众(脂砚斋是读过后三十回的),把遗稿一起带进坟墓了;所以只要找到曹雪芹坟墓,就能找出遗稿。他考据的方法,是将大观园的结构图,宝钗的诗句"芳园筑向帝城西",宝琴的怀古诗等,与清朝的一篇散文作比照,最后得出坟墓在北京西郊某处的结论。以我当时的年龄和对红楼梦似懂非懂的理解就觉得很玄,父亲还是很有兴致,问他是不是亲自去找,他只说,"会有人感兴趣"。我们当时由衷地希望他的断言能够成真。
他并不愿意把最好的文章借给我们看,如对秦可卿之死的考证是他的得意之作,却对我们讳莫如深,只告诉父亲,秦可卿不可能死于与贾珍通奸洩露,因为他俩的关系是公开的秘密。后面来看到《红楼梦学刊》上有文章说秦可卿自缢是因为被贾珍做道士的父亲贾敬奸污所致,我们觉得很有道理。黄教授的观点可能类似,如他早将文章发表,这个成果应该算是他的。
他还有些别的出奇观点,如自称以九种方法求解曹雪芹的生辰,最妙的一种是根据曹雪芹的名字。这些考证文字很使我们着迷,可惜都在不予借阅之列。
尽管有如此之多的成就,他却不将一篇文章送去发表。那是因为当时的政治环境所致,他自称新索引派,和占主导地位的李希凡的社会派观点相差太远,他不愿惹事。父亲感到遗憾,他却说文章已交给一个可以信赖的"党员干部"保管,他百年以后这个党员会帮他发表。他说的就是后来做了教务处处长的王刚。
我忘了黄教授是哪年去世的了,或许是在1986年我回到学校念书以后。听说在他身体不好时有人帮他买奶粉,从门外递给他。我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急忙向父亲追问那些手稿。父亲也很关心,说已问了王刚,王也不知,也在找;又问黄的家人,无人知晓。
手稿和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一样成了谜。
我凝固在他接奶粉的那一瞬间。

 

另类学者黄克欧


如上文所述,我并不认识黄克欧教授,只在他生前对他有些感官印象,在初高中间读过他的部分红楼梦手稿,以及偶尔听父亲谈起过他。最近从西南交大校史老师和黄教教授的家人那获知了他生前的一些情况,因此有了新的感触。

峨眉西南交通大学


黄克欧是典型的学究式人物,而且如我前文所说,他的嗜好和个性如他外表一样都有些"另类"。他有深厚的古汉语基础,这虽然得益于早年受到的良好的私塾教育,更多的则来自于他个人的刻苦钻研,尤其是在选择数学为职业(按他自己的说法,做数学教师是为了糊口)之后仍然不懈努力的结果。我们知道,一个真正好的红学研究者需要有百科全书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又必须建筑在对大量的古文献以及古诗词的阅读和理解基础之上。黄克欧在对各种古文献探佚、爬梳和考据的功夫,不仅可以和专业学者比肩,而且频频向大师发难,对《红楼梦》文本中大量的诗词、谜语、"射覆"、隐语、暗示都有独到见解,这不能不令人咂舌称叹。我虽然对红学研究知之甚少,对"索引派"的一些取向也有微词,但凭记忆仍感到他对《红楼梦》不仅发掘很深,而且志向颇高——最终愿望是从书中"寻宝",找到曹雪芹的棺中遗物和后三十回——不管这一愿望能否实现,却反映出一位个性鲜明的学者所持有的独特趣味。
索引派在红学界被诟病的较多,早年的如蔡元培,较近的如霍国玲等。刘心武自称走的是探佚学的路,其实也还是索引的一种;因为探佚当从史实出发,找寻书中的历史痕迹,而刘恰恰相反,只凭书中描写,悬想没有史料依托的宫闱秘事,虽不像霍国玲那样胡乱拆解诗句,同样违反探佚方法学,使他的"秦学"大厦失去了可靠根基。黄克欧的索引,属于哪一种现已无法知晓,只知道他很重视"射覆",认为那是作者给出的一种按图索骥的方法。他对薛小妹的《怀古诗》,也都给出了与众不同的谜底,是他索引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还认为宝钗将宝玉的诗句"绿玉春犹卷"改成"绿蜡春犹卷"实际不通,但这一破绽却是作者有意留下的玄机。这样的索引方式,会给不同层次的红学爱好者留下各自的想象空间。尽管如此,我拥护刘梦溪先生的观点,即索引派当和其他流派一样,在红学研究占一席之地;事实上,由于曹雪芹所处时代的文献缺失,无论哪一派,都会有不同程度的索引。
黄克欧七十年代关于秦可卿死于被贾敬奸污的观点,我认为是超前的。我父亲对焦大酒后骂出的"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有一个想法,认为"养小叔子"(此句似乎没有被哪个红学研究者论及)实指贾蓉为贾敬与尤氏通奸所生,因此贾蓉虽为尤氏的儿子,但依贾敬与贾珍的父子关系排辈,他又是尤氏的小叔子。这就是为什么当秦可卿自谥之后,贾珍敢于呼天号地地为儿媳大办丧事,而尤氏因有短处被捏着,才托言"犯了胃痛旧疾,睡在床上"。我父亲认为这正好支持黄教授的"秦氏为贾敬奸污致死"的主张,因此写字条向他讨教。可惜他可能觉得我父亲不在同一挡次,未作答复。
在唐院和峨眉校园里,黄克欧的不修边幅是有名的,而且有很多有趣的轶事。他的冬衣破旧得露出了棉花,当有学生提醒他时,他调侃说,"这是我内人的耻辱",以后仍然穿着它。有一次,他衣衫褴褛地从校外回来,门卫不认识他,说什么也不让他进。他抗议说,"我是教授,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幸好旁边有认识人路过,困境才得以解脱。他上课经常用帽子和袖子擦黑板。有一次往兜里找帽子,却掏出一只果子饼,引得哄堂大笑;他却不动声色地又从另一个兜里拿出了帽子。
然而,这样一个"怪人",却有着博闻强记的硬功夫。在语言方面,除精通古汉语外,他能顺利阅读法语、英语、德语、俄语等多种文字的文学作品,还自学了世界语。他曾与人打赌背《英汉大词典》单字,最后输掉的两毛钱仅在Z字头的两个字上(笑)。


黄克欧主译的《数学物理方程》


在《红楼梦》上倾注的热情,似乎冲淡了他对本专业研究的向往;其实,他在数学上治学很严。五十年代,曾有苏联专家写出不尽如人意的高等数学教材,他毫不客气地斥责说,"连基本概念都没搞清楚,还敢来我们国家混饭吃"。也是在五十年代,他翻译了彼得罗夫斯基的《常微分方程论讲义》、吉洪诺夫与萨马尔斯基的《数学物理方程》等一些俄文教科书,其间曾因发现吉萨书中的错误和教研室主任黄寿恒一起写信向教育部汇报,教育部起初面对权威教材迟疑不决,但他们坚持已见,意见最终抵达苏联作者并被接受。黄克欧因此也颇受好评。
然而命运不济。文革时,他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为不留"罪证",他主动销毁了一些物件,如剪掉毕业证书上的国民党党旗。他以为《红楼梦》是文学书籍而没有销毁,但红卫兵抄家时夺走了他手上的全部四种珍本,其中一套是他解放前在上海花几块大洋买下的,让他委实心痛。另一套俄文版《红楼梦》因为红卫兵不认识因而保留了下来,他于是通过俄文书继续研读。由此我们也看到在传统思想熏陶下的知识分子面对磨难时表现出的某种执着精神。
让我迷惑不解的是他为何一直没将研究成果公之于众。我阅读他的手稿是在1975和1976年间,在那时的政治气候之下他"不愿惹事"在情理之中;但到80年代以后,形势已明显好转,他仍没有试图发表手稿的打算。我不相信一个学者集毕生心血的研究成果就是为了把它带进坟墓;但他的家人告诉我,他生前曾多次叮嘱要让他"此生不要留下痕迹",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与手稿不知所终有没有关联呢?佛家讲出世,道家讲归隐,儒家却讲进取;一位经历过新旧社会变更、经历过磨难与酸苦、又长期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浸泡的老学究定有他独特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未必能为常人接受,我们却不应用庸俗眼光看待,更不能用"另类"一语简单排斥。
我没有遵照黄教授的生前嘱托让他"不留痕迹",但愿能给看到它的人留下一丝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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