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求学之路
姥姥一个口令，我妈连个告别仪式都没有，立刻作别了多彩的校园生活。那时，她才九岁，却摇身一变成了襁褓中的二舅不折不扣的保姆。
透过窗户，田间地垄的杏子在阳光下扑闪扑闪得充满了诱惑。我妈咂巴了一下嘴唇，有些粗暴地哄着二舅，猴急，掩门，冲出。她侧过身子，避开荆棘，扯过枝条，仍够不着顶端耀眼的杏子。后来，她索性脱鞋，上树，像捉捕知了一样专寻那些即将成熟的……
飞毛腿，火速回家，仍没躲开擅自离岗的严重后果：溺在屎尿堆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二舅惨不忍睹的模样，直接把我妈吓傻。往后的日子，她不得不乖乖待家，再也不敢率性释放憋闷坏了的孩子气。
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妈隐忍、克制的源头，总之，多年来，她的秉性里一直保留着这样的品质，不声不响，不争不抢，不卑不亢。虽然她接受的学校教育少之又少，但这样的缺憾并没有禁锢她向上、向善的步伐，也没有浸污她勤劳质朴的本色，更没有抑制她吃苦耐劳的美德。
当然，过早辍学所造成的后果不仅是“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还制约了她的认知、格局、胸襟和气度，在往后的岁月里更是影响了她无缘参与我们的学习生活，也无法理解我爸读书看报写文章的意义。作为那个年代的高材生，我爸一向被乡里人视为地位很高的“文化人”，但这些在我妈眼里既不能养家又不能糊口，所以也就被她理所当然地归纳到不值一提的领域。这些年来，我爸着手于地方志、地契、墓碑等生僻领域的研究，对我妈而言，更是愈发虚无缥缈、遥不可及。有一次，我妈还把我爸珍藏在纸箱里的线装古籍当作破烂卖了。时至今日，我爸依旧对此耿耿于怀。这样的文化水平和价值观念让她和我爸的认知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说不到一疙瘩”，是我妈几十年来的口头禅；而我爸，似乎连一声解释、一声抱怨都懒得发出，面对我妈的不解和质疑，他永远都是一声轻微的叹息。
再举些例子说说。我爸和我妈到某景点参观古迹，我爸激情澎湃，激动兴奋；而我妈心不在焉，视而不见。返回的途中，看到一辆货车载着满满一厢红彤彤的胡萝卜，我妈的笑肌终于苏醒——或许只有在熟悉的事物里她才能找到共鸣吧？看到我妈截然不同的狂热和惊喜，我爸是呆了，还是傻了？至少应该是哭笑不得吧。后来，我们一行人去安阳博物馆、首都博物馆，大家都嫌参观的时间不够充分，恨不得把有限的时间掰成几瓣，我妈竟然隔一会就催一下：“走吧！还不走吗？”作为队伍里的不和谐音符，我妈看着大家不为所动，单枪匹马挤出熙熙攘攘的人流，躺在馆外长长的条凳上一边等待一边打盹。电影《我和我的家乡》热播期间，我和大妹兴冲冲地买票让她去体验电影院的不同感觉，但一半都没看完她就因头晕恶心提前退场。电视上演的乡村题材电视剧偶尔会激发她的兴趣，比如《乡村爱情》，但即使这样的剧情我妈也是刨根问底，她喜欢问的一个问题是：“那个某某某，后来怎么样啦？怎么没有交代？”我爸逼急了，直接怼回去：“后来怎么样你不会想啊？你非要让电视把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全演出来才算完吗？”
假如我妈没有辍学，哪怕只上到小学毕业，她和我们之间的交流最多是罅隙而不是鸿沟，可惜文化认知的差异让她不得不置身于我们的精神领域外。看大戏、赶集、逛街、打扑克，这些才是符合她的认知并能够得上的精神乐园。夏日傍晚，我妈约了邻居过来打牌，她起手牌就不错，再加上底牌锦上添花，获胜应是毫无悬念，结果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习惯害了她，因为舍不得出牌，一不留神就让对家跑足了分。天哪，大王、小王都在她手里攥着呢,这都能输！笑得我们眼泪都溢出了。对家不由得吹胡子瞪眼睛，她随着大家一起呵呵大笑，仿佛对家指责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下一轮，对家“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她并没有睚眦必报。大不了再来一会，这有什么呀？牌虽输了，但她的豁达悄无声息地为她赢来了好人脉，也为她赢得了好口碑。
外出时不会买票，不会办理住宿，不会使用导航……这就让我妈在日常生活中对我们不得不增加几分依赖。当然，这个过程无形削弱了她的权威，就连我弟弟家的小不点都会仗着《看图识字》上面为数不多的大字对我妈居高临下。有时，还会要挟我妈陪他过家家、踢足球、骑木马，而我妈惟命是从，亦步亦趋，仿佛真是羞于文化水平低下而迁就。其实，才不是呢，她只是爱心泛滥，就算明知道享上孙子的清福可能性不大，但她还是忍不住无条件地亲他、疼他，甚至溺爱到百依百顺。
曾经，我妈有过一次进修学习的机会。能猜到吗？她的课本，居然是人类文明史上地位很高的《圣经》。近乎两寸厚，封面磨损得有些皲裂，还卷起了边。那段时间，她像上班的人一样每个礼拜都按时出发，回家后偶尔喃喃自语，像是在复习功课。问她有什么收获，她笑而不答，有时会勉励我们向伟大的“主”学习多做好事。但大多时候，讲着讲着，她就不自觉地跑题，分享起聚会时听到的家长里短。可惜，该组织后来渗入了邪教，不少修习者痴迷修炼、走火入魔，有抛家弃子不务正业的，有老人去世不跪不拜另类行事的，还有生病拒绝医学耽误最佳治疗期的。最后，这个组织当然是毫无悬念地被取缔了。我以为我妈会因此失落，但怎么看她都是一副没心没肺样。于是，我明白：和逛庙会一样，我妈聚会的根本目的并不止单纯地识字断句学，她只是想在热热闹闹的情景中找点乐趣与愉悦，从而排遣和打发掉乡下生活的单调与乏味。
这两年抖音盛行，只要愿意，人人都可以追求网红梦。看着身边熟悉、不熟悉的人都在抖音上抛头露面，我妈也不由自主地想登个台、亮个相。她问我怎么拍照，怎么上传，怎么保存，怎么修饰；我一一讲解，并且重复了一遍当初上完课让学生做练习的流程来夯实和巩固。看到我妈在程序里能把一朵花儿准确地戴到头上而不是脸上，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了。谁知，仅仅过了一天，她就把我教的所有技能原封不动地还给我，仿佛睡着后她在梦中受到过“尽快归还、悉数归还”的警戒。于是，我不得不采用另一种方法或重复一遍从前的方法，然而，每日教，每日忘，这样的循环让她后来干脆死心，索性直接看别人“抖”了。
也不是说，学不会这些就意味着我妈对一切都一窍不通。春种秋收，伺鸡养狗，喂牛放羊，烧火挑水，洗衣做饭，缝纫绣花……对于农活和家务，我妈一直都游刃有余。饸饹面面、油饼油糕、杏茶饭、不烂子……这些最普通的家常饭她都能做成美味佳肴。而我女儿，只要一吃焖面，就想念我妈。“姥姥做的焖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这当然只代表她个人看法，但至少也反映了我妈的厨艺。村里红白喜事，帮厨的队伍里我妈就算不是翘楚，也是主力。我不知道学这些的时候她是主动还是被动，但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她明白自己的责任与义务，对于这些，不管有没有兴趣她都会静下心、耐着性去学，而绝不会甩手、推卸，去寻找推诿的理由和借口。
而那些距离她生活相对较远力所不能及的领域，只要对我们的发展和成长有益，她不参与，不阻拦、不制约，远远地观望，默默地践行“无为而治”的原则。不干涉就是最好的支持，不控制就是最好的尊重。她虽然没有学过自由、平等、民主等先进的思想，但她却会下意识地灵活应用这些准则和信条。
早些年的某个冬天，有个乘坐拉煤车的姑娘被司机拐到了我们老家。尽管面对司机“少管闲事”的威胁，我妈还是二话不说就留下了这位姑娘。第二天，姑娘带着我妈提供的行李就此别过，也从此一去不复返，仿佛我妈救她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我有点气愤：所谓“大恩不言谢”，怎么也不能一声不响毫无表示吧？然而，我妈却心平气和地说：“有什么呢？我就是看她可怜，救她又不是为了让她谢。”当时我已经上了中学，在学校多年尚没学到我妈字典里这些简明扼要的道理。
又有一次，有个“生意人”拿着一沓“银元”上门出售。看着他出门在外不容易的可怜相，我妈就把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拿来购买。而所谓的“银元”纯粹是赝品。这两年，街面上保健品店如雨后春笋一样层出不穷，他们号称自己的药多么多么好，好的差不多都赶上太上老君的丹药了。老听这样的讲座，我妈的心就动了，“你说不好，怎么张三李四都买了，咱们试一下还不行吗？”你看，我妈这个人，她不骗人，也把别人看的和自己一样真诚。被骗多次上交的学费还是教不会她任何防范技能，“天天都上当，当当不一样”，真是拿她没办法。
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就算终其一生也可望不可及；而有些东西却浑然天成，自成体系。我妈虽然上学少，但她与生俱来就有善良隐忍、吃苦耐劳的品行。这些被人称颂的美德，如日光一样暖暖地照耀着我们一天天茁壮成长，并不经意书写了有些人一辈子也明白不了、学不会的人生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