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邻为师：越南的「革新开放」给我们带来什么启示? | 循迹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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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颜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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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从1986年开始，越南施行了一系列政策，促进社会的政治经济发生变革。

其中在政治和经济领域的政策改变被统称为“Đổi Mới”，中文一般翻译“革新”，在社会领域的政策改变被统称为“Cởi Mở”，中文一般翻译“开放”。

｜越南河内 图源于网络

两者又被合称为“革新开放”，常常被认为与中国的改革开放相对应。但值得注意的是，与改革开放不同，“革新开放”并不是越南常用的固有词汇，“革新”和“开放”是在各自的领域分别使用的。

而且，政治和经济领域的政策统称为革新，社会领域的举措叫做开放，两者并列，从来没有把政治方面的改革单独列出来。可见越南的改革是政经合一，而且轻政治、重经济。

三十多年来，越南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需要注意的是其改变特点：政治上改变很小，经济和社会上改变很大。这与中文网络圈经常流传的“越南改革”十分不同。

近年来，越南在全球经济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尽管越南不管从经济指标还是生活水平上来看，都还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穷国，但这个近一亿人口的大国正在越来越受到全世界的重视，也是被普遍看好未来发展的一片热土。

从越南与西方世界为敌，到如今积极融入世界，越南究竟发生了什么，越南又是如何做到在维持主要政治意识形态不变的基础上，被西方世界所接纳、信任的呢？

01

谁为人民说话

2021年，越南分别要举行下一届国会选举和政府选举。

越南国会的每一个议员都由全国选民按照一人一票的方式投票选举出来，而不是选民只能选举最基层民意代表，再由选民选举出来民意代表投票选举上一级别的民意代表的方式，所以越南国会议员的选举同时做到了普遍选举和直接选举。

这并不是什么新发明，越南国会同时实现普选和直选产生的制度，自从1946年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建立的时候就有了，是与生俱来的。越南最高媒体《越南人民报》曾经在2016年发表了评论员文章，纪念越南国会选举制度确立70周年。

不过，虽然选举制度在名义上具备普选和直选的特点，却未必从头开始就能够把真正代表人民意志的国会议员选举出来。

｜越南民众投票 图源于网络

1946年确立的国会，其议员全部都是政治意识极强的党员，所以，越南国会显得有些多余。

1992年，越南修改了宪法，明确了国会的职权，其中规定，国会有权制定和修改法律、规范中央和地方的职权、制定重大政策、监督政府施政等。

这些规定体现了在党的统一领导下，立法机关更好地行使创制、立法、监察等权力，独立于行政机构，是行政权的有力制约力量。

1992年7月，越南举行了第九届国会选举，共有601个参选人，角逐395个席次，其中更有40个无党派候选人，不从属于任何机关、团体、单位，完全从社会产生。这40个无党派社会候选人当中有2人当选。

｜越南国会 图源于网络

1997年第十届国会选举，党外候选人当选数增加到66名，无党派3人；2002年的第十一届国会选举，无党派候选人为51名。

由此看来，越南国会从20世纪末开始，体现出多元化的发展方向，同时1992年新宪法亦规定了国会议员具有质询权，质询对象包括国家元首、政府首脑、内阁成员、司法机构负责人等。

越来越多的议员逐渐学会了行使这项权利，更好地接受人民委托、代表人民意志、依法行使职权。2009年越南各地方政府行政首长也实现了由选民直选，而且强制要求选举必须差额，国会议员的差额比例不得少于30%，也就是说候选人当中必须要有30%以上的人选不上。

02

谁为人民服务

1992年的新宪法对国家行政机关也作了调整，一改过去党的领袖就是国家行政机关领导的情况。

其中，规定了国家元首由国会选举产生，具备统帅军队、任免政府首脑和司法机构负责人的法定权力。政府首脑由国家元首提名，国会同意。内阁成员可由国会议员担任，内阁要对国会负责。

在制度上，这是较为接近内阁制的双首长制。当然，实际政治运行，依然是党的领导绝不动摇，领导人员在国会选举产生之前，就已经经过了协商和酝酿。

｜元首：阮富仲，生于越南北部的河内市东英县；政府:阮春福生于越南中部广南省桂山县桂富乡；国会：阮氏金银，生于越南南部槟椥省 图源于网络

但是党的领袖和国家元首以及政府首脑，不由一个人担任，各有职权，以三驾马车的行使领导国家，而且还照顾了地域平衡，一般三人分别来自越南的北部、中部、南部地区。

尽管如何处理三人的关系，给越南政治运行带来了一些挑战和考验，但越南在近二十多年的时间里，都坚持下来了如此的政治惯例，对于问题更多是想办法克服，而不是认为有问题，就倒回到1992年之前的状况。

这种趋势有利于越南政局的稳定，并且长期以来越南的行政系统逐渐能够在党的领导下，独立行使职权，独立对人民负责。

｜1992年4月13日，武志功签署命令公布1992年越南宪法 图源于网络

1992年之前，越南没有任何关于人民应当有哪些权利的制度性规定。在1992年的宪法修改的过程中，越南的保守派和改革派进行了激烈的辩论，改革派要求加入关于保障人民权利的规定，而保守派认为没有必要，也不应该。

最后有关权利的文本都被加入了宪法，虽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却已经是国家前进的一大步。

事实上，自1990年代初开始，越南就释放了一批见解不同的人，如杨秋香、阮至天、黎清桂等。

杨秋香是越南作家，曾经参加过越南战争，战后开始从事写作。1980年代末期，因受西方错误思潮影响，发表不当言论而受到一系列制裁。释放他们显示国家有十足的诚意保障人民权利、扩大人民参与，而越南在国际上的形象也得到了改善。

03

解开社会枷锁

2017年，越南宣布逐步废除户籍制度，到2019年元旦全部执行到位。

户籍制度本是模仿自古代中原王朝的“编户齐民”，目的在于把人民固定在土地上，防止人民自由流动，保障国家的粮食生产。

进入现代社会之后，本没有必要存在的编户政策却又一再在东亚不同国家再现，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也为国家的农业生产提供了一些保障，但总体上来说对社会是有害的。

｜左：成为历史的越南人民证和户口本 右：现在的越南身份证 图源于网络

它造成了城乡二元对立，城市和乡村的财富分配、公共服务严重不平等，本质上来说就是城市剥削乡村，也形成了巨大的既得利益群体。要废除它，是不容易的。

越南户籍分为四种，有永久居住、省内异地居住、省际异地居住，省际就学居住。四种户籍都各有不同待遇。

进入21世纪之后，为了释放人口红利，发挥劳动力优势，发展经济，越南的户籍制度已经处于逐渐变化的过程。2006年的“居留法”将此前四种户籍简化为临时和永久性两类，并且规定，外来人口只要在大城市中长期居留1年，就可以获得大城市的永久户籍。

｜越南人口向大城市流动  图源于网络

｜越南农业就业人口比重持续下滑  图源于网络

与户籍制度相配套的还有土地制度。

1997年，越南进行了土地改革，废除了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规定了农村土地可以转让、出租、抵押。在户籍制废除之前，农民脱离农村户口之后，土地也可以转让；户籍制度废除以后，农民可以随时自由转让土地。

虽然越南国家的社会主义本色不变，依然坚持土地全民所有制，但普遍和法定的土地使用权转让，让土地的经济要素流动得以实现，达到与土地私有制同等效果。土地和劳动力是最基本的生产要素，土地可以买卖，和废除户籍人们可以迁徙自由，这是自由市场经济的基本要求。

｜2019年越南人口普查结果显示：越南城市人口占总人口的34.4%（3200多万），每年约有100万农村人口涌入城市  图源于网络

在文化层面，1986年，越南决定赋予人民开展文学创作的自由。

自此以后，越南在文学上有了长足的发展，人们在较为自由的空气下开展创作，文学家们有表达悲伤的权利，有负面表达的权利，出现了对话辩论的精神。人们得以说实话，看真相，更新观念，反映多维现实。

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越南毫无疑问也加强了对互联网的管理，对于一些“有害信息”也进行了过滤。但是越南人可以使用国际通行的社交媒体，越南人使用的搜索引擎也与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人使用的一样。

｜越南网络普及率高达70%，94%的人每天都上网，71%的人每天都看视频，此外，越南人习惯从Facebook上面获取每日新闻，其Facebook用户数量全球第8位 图源于网络

越南也出台了有关法律，要求国际网络信息服务提供商把有关越南使用者资料的服务器设于越南。

但这样的规定遭到很多国会议员的反对，他们反对的理由是，这样的要求违反了国际自由贸易协定。考虑到目前越南正在积极与各国开展自由贸易谈判，关于自由贸易和互联网信息管理之间的矛盾，越南会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寻求解决之道。

04

外国投资的推动

1986年，越南开始大力吸引外资。1987年，越南出台了“外国直接投资法”，之后又多次修改，基本做到了与资本主义制度接轨。之后，外国资金不断涌入越南，包括日本、韩国、新加坡、美国、法国等。

越南利用外资的黄金期一是1990至1997年，二是2015年至今。

大量外资的进入，甚至一度让越南政府应接不暇，无法为外国投资者一一做好承接产业的各项服务，包括土地、人力、交通等。而外资涌入越南的主要原因是低廉的土地成本、人力成本、环境成本，可以为外来制造业带来很大的成本优势。

但越南的劣势也是显而易见的，与一些较大的发展中国家相比，越南整体经济还比较落后，基础设施不发达，外资到越南投资设厂，经常面临基础设施落后而造成的生产生活和运输问题。

｜在多重开放政策的推动下，越南凭借着自身优势吸引了大量外资，尤其是2007年越南加入WTO后外资开始加速注入。部分外资开始把加工组装厂从中国转移到越南，比如三星电子、东芝、松下、富士康等国际知名企业纷纷进入越南建厂。仅2018年一年越南FDI拨付资金高达180亿美元，外商投资贡献了越南出口总收入的四分之一。图源于网络

这也是经历了20世纪90年代的外资潮之后，越南外国投资逐渐放缓的主要原因。

但是，外国投资一旦涌入，就会大大改变越南原先的经济环境。越南是个穷国，要发展经济最缺乏的就是资本。外国资本相当于外国人“借给”越南的钱，让越南得以实现工业化，创造就业机会。实现民众收入水平的增加，带动整体经济发展。

在开放外资投入之前，越南的经济增长连年是负数，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越南经济增长率都高达5%以上，在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发生之前，越南的经济增长率甚至接近10%。

由于外资的推动，人民开始有了消费能力，市场经济也逐渐建成。越南的自由企业蓬勃发展。与此同时，越南也提出一系列政策，摈除过去的计划经济，逐渐完善市场经济体制。

其中之一就是关闭经营不善的国营企业，重组仍可经营的国营企业，辅导部分国营企业民营化。这一系列的政策减轻国家为了维持国营企业的财政负担，也解放了大量劳动力，为蓬勃发展的经济释放人口红利。

｜2016-2018年海外投资者在越南股市的投资额逐年增加 图源于网络

进入21世纪初期，越南的外来投资和经济发展放缓。

主要原因是新增的外资更愿意去投资一些基础设施更加完备的国家。但随着世界政治经济形势在2013年左右开始逐渐变化，尽管越南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国家面貌没有太多提升，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外资再次把目光转向越南。

即使越南的基础设施依然落后，投资越南的企业甚至自己出钱修路。

吸引外资最重要的并不是一个国家表面上的建设完备程度，最关键的还是几大重要前提：一是劳动力数量的优势，能否比较容易雇佣足够的劳动力；二是国家政策的延续性，能否在很长的历史时期维持稳定的政策；三是国家的国际信誉，是否具备较高的信誉度，让资本输出国充分信任。

｜1996-2018年越南劳动人口增速 图源于网络

在这三点上，越南都是世界上发展中国家里的佼佼者。而越来越多的外资，也更推动者越南整个国家向现代文明国家发展，反过来促进三大吸引外资的要素更加稳固。

04

自由贸易的魔力

2020年8月1日开始，越南与欧盟的自由贸易协定正式生效了。

根据双方协定的内容，越南削减了进口自欧盟的设备、药品和化学品高达65%的关税，欧盟削减了进口自越南的电器、家具和纺织品关税的71%的关税。欧盟与越南最终将实现99%的进出口交易互免关税，以十年为过渡期。

｜自贸协定正式生效  图源于网络

在具体商品方面，接下来的三年时间内，双方将对牛肉产品免征关税，五年内对奶制品免征关税。

目前，欧盟与越南的自贸协议是欧盟与发展中国家制定的最为全面的贸易协议。与此同时，越南承诺，将保护169种欧洲食品在越南市场不被仿制。

一些人认为，一味的自由贸易，并不能促进后发国家的发展。在他们看来，先发国家拥有技术和资金优势，可以把高端产品输入后发国家，后发国家不具备这种优势，只能永远处于低端产品的生产中。甚至有人把这种理论成为“变相殖民”。

这种观点其实是源自19世纪的重商主义，即把国际间的经济贸易活动全部看作是国家行为，而忽视了市场本身的力量。

｜越南2017年主要进口国家  图源于网络

在重商主义思路下，后发国家往往对进口商品征收保护性关税，对出口商品不征税，甚至进行补贴，以减少进口，增加出口。以此来保护本国产业。

但是即使越南再用力补贴出口，一旦外国对来自越南的商品征收惩罚性关税，越南的补贴不仅无济于事，反而增加了巨大的财政压力，得不偿失。

世界贸易组织的通行规则，是发达国家要对发展中国家让利，适度允许发展中国家补贴出口，但这种适度往往是微妙而脆弱的，无法长久维持，因而也称为世界贸易组织的体系无法稳定维持的根本原因。

在经济深度融合的今天，参与市场的主体是企业而不是国家。

｜世界主要飞机制造商全球市场占有率  图源于网络

以飞机产业为例，世界上最大的两家互相竞争的飞机制造商是波音和空客，而不是“美国”和“欧盟”，两家公司在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市场，都是平等竞争的，在任何市场都需要通过竞争获得市场份额。

换句话说，其他国家也没有必要专门为了和波音、空客竞争，而发展出在飞机方面的“本国产业”，不仅没有意义，反而浪费大量资本。对于越南这样的小国、穷国来说，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做这样的事情，一味发展“本国产业”。

｜越南2017年主要出口国家  图源于网络

越南利用外资，带来了71%的出口贸易，这些产品虽然是外资设立于越南的工厂生产，但都是越南的工业，而不是外国的工业。

这些外资的主体是企业，而不是企业所在的国家。对于企业来说，任何市场经济国家都是一样的，市场不分本国和外国。各国之所以都要签订自由贸易协议，正是希望把本国也纳入全球的自由市场中去，让全球的企业都把本国视作全球市场平等的一部分。

05

小国的生存之道

越南是小国，取得安全的唯一道路就是融入地区、同时交好大国。也就是近交东盟、远结美欧。

这也是世界上绝大多数小国的生存之道。

对于小国来说，它没有规模巨大的国内市场，即使发展出了某种“本国产业”，也不具备足够的消费能力，支撑产业的规模。即使越南有可能在某一领域发展出高精尖的技术能力，生产出品质优良的产品，也必须要销往世界市场。

｜2014-2018年越南出口产品投入要素划分 图源于网络

其他经济发达的小规模经济体如韩国、荷兰等，都是采取的同样策略。

要融入世界市场，并不是比谁嗓门大，吼着要开放，要融入，就能真正融入的。归根结底是要世界能够接纳，这是扯着嗓门儿喊，喊不来的。也不是一味的展示自己强大的肌肉，巨大的财力，就能让别国因为害怕和贪财而认可的。

它需要真正让全世界都认识到自己具备融入世界的基本元素。除了土地优惠、税收减免、贷款优惠等具体的优惠政策外，还需要一个国家真正构建政治稳定、社会开放、经济自由的基础。

｜越南河内街头 图源于网络

要能够给人一个稳定的预期，让人相信，这个国家是真正能够保护私有产权、保护知识产权、保护行政相对人的信赖利益，不会经常性地变更政策，也不会经常性地改变对外交往的根本原则。

在此基础上，才能够再谈廉价劳动力、提升基础设施建设、提高劳动力素质。

所以，越南的一系列革新举措是被开放的客观要求倒逼出来的。越南如果想要开放引进资本、出口商品，就必须让社会运行与别的东南亚国家遵循相同的规则。小国更要随大流，特立独行和自我孤立就是速死之道。

结语

2017年之后，越南的革新又提速，给土地、人员流动两个要素全面松绑，又搞公务员改革，将公务员全部改为聘任制，不再有国家的“铁饭碗”。

能改的坚决改，尚不能改的，也没有改。

总体上来说，越南社会允许差异化的声音和多元化的参与，并积极回应社会的呼声，但不允许不同的政治力量来改变目前稳固的国家领导机制。

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一个国家要跟发达国家开展经贸交流，并不是一定要在制度上保持跟发达国家一样，才能获得对方的接纳和信任。

每个后发国家都有权按照本国既定的制度框架运行，但每个后发国家的发展一定有一些共同特点，比如保护私有产权、保护知识产权、市场主体平等、政策长期稳定，并且要让人看到，这个国家有足够的制度力量来维持上述特点，如果没有足够的制度力量，即使一段时间内做到，未来也不能保证一定就能做到。

这就是越南的启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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