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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纵横】此心光明——从王阳明诗作中的月意象看良知之学

诗联浙江 2023-04-08

此心光明——从王阳明诗作中的月意象看良知之学

本文作者

章丹晨,女,中山大学博雅学院16级博士研究生

    “月”是一个包含了丰富的文化和哲学意蕴的诗歌意象,而在王阳明生平所作六百余首诗歌中,与“月”意象有关的便有一百二十余首。

    在王阳明留下的哲学文本中,“月”的象征意义通常比较固定。有时“月”出现在与自然事物并举的时候,如日月风雷、山川土石、草木鸟兽,在阳明论及道体的概念或“万物一体”思想的时候,都属于这个更高本体之下的种种具体事物;[1]有时“月”则与“日”并举,因其不受遮蔽的无限光辉被作为高尚品格和修养境界的写照,类似《论语》中说“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2]。而在王阳明留下的那一百二十余首诗作中,“月”的意涵则更加丰富而独特。这一方面要归因于“月”在文学传统和佛、道等传统里的多种意涵和在诗歌中的非凡表现力,另一方面,王阳明对“月”意象的使用也有自己的独特构思。而从其生平各个阶段的诗作来看,“月”的意象不仅贯穿在阳明不同题材的诗歌创作中,也伴随着阳明哲学思想的发展而有一个推进、演变的过程,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印证着他的心学思想。本文尝试分析王阳明在人生各阶段诗作中的“月”意象的内涵,进而探究王阳明的生命印迹与良知之学的发展和成熟。

 

一、月满虚庭雪未消——早年至龙场诗中的丰富意涵

      在阳明早期的诗作里,“月”意象在不同的诗中有着各种不同的含义,也混杂着各种文学和思想传统的影响。在得罪刘瑾下锦衣狱期间作的两首狱中诗《见月》、《屋罅月》,便采用乐府诗体,以古体诗中常见的题材来表达自己身系狱中、感受世态炎凉、知音难觅的凄凉和幽愤。[3]而在流放龙场期间,身处边荒极僻之地,“月”也常常勾起阳明对故乡和亲朋的思念。如《元夕二首·其一》中说:“春还草阁梅先动,月满虚庭雪未消。堂上花灯诸弟集,重闱应念一身遥。”夷中并无元宵节习俗,本来“喜无车马过相邀”,乐得清静,但对月怀人,不免又深感遗憾和孤独。相似的还有“仙侣春风怀越峤,钓船月明负严滩”(《夜寒》);“京国交游零落尽,空将秋月寄猿声”(《次韵送陆文顺佥宪》),都以月的形象寄托独在异乡的失落与思念。

      同时,在早年归越、在京直到流放龙场的诗作里,“月”的意象也常常与闲适清幽的山川景色一并出现。如在《归越诗三十五首》中的《夜雨山翁家偶书》:“山空秋夜静,月明松桧凉。沿溪步月色,溪影摇空苍。”又如在龙场写下的:“远地星辰瞻北极,春山明月坐更深。年来夷险还忘却,始信羊肠路亦平。”(《钟鼓洞》)或展现悠闲自在的心境,或是阳明乐观精神的写照。这些诗作中,松、烟、山石峰岭,乃至独行人、僧寺、道观,都是常见的伴随意象。而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阳明诗作中常见“月”与这些意象的结合,也往往体现出深远的禅意,阳明笔下的“月”意象与禅宗乃至佛教中的“月”意象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如果说在佛教中,“月”的一个基本形象是“般若十喻”中的“水中月”,在阳明笔下则多“山中月”,且其背景往往不是完全的虚静,因为这些诗常常是阳明与诸生、友人同游山水、探幽揽胜时写就。如《诸生来》一诗中的“月榭坐鸣琴,云窗卧披卷”;《诸生夜坐》中的“夜弄溪上月,晓陟林间丘”,都是阳明最初在龙场开始集众讲习时的情景。《年谱》中记载:“盖先生点化同志,多得之登游山水之间也”。[4]阳明笔下的“月”正是出现在这种谈笑同游的和乐气氛中,而他自己也在这一过程中与当地的艰苦环境达成了和解。如同他自己感叹,“圣人处此,更有何道”,这样的生活方式和心境与他最终得悟格物致知之旨也不无关系。

     龙场悟道之后,阳明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这一事件将阳明的整个思想境界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也使他的“心即理”学说得到发展。阳明在答徐爱问时说:“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者心之本体。”[5]以这种理解,事事物物之理不假外求,因为心外无理,“众理俱而万事出”。心体的主宰地位,也体现在龙场之后,阳明在滁州、南都一带任职期间的诗作中。在这一时期,他的讲学规模显著扩大,并进一步将龙场之悟扩充推进。这时期诗作中的月意象也首次被赋予了与道学相关的意味。如《赠熊彰归》中的“千年绝学蒙尘土,何处澄江无月明”,借用“月印万川”的说法指代道体的无处不在;而《送蔡希颜三首·其三》中的“悟后六经无一字,静余孤月湛虚明”,则更加直接地将求理于书本事物的做法与心体虚灵不昧、至善不假外求的道理并列,以孤月比喻处于超越地位的心体。将哲学意味赋予诗中之“月”,这标志着阳明诗作中的“月”意象一步步地体现出其重要性,而与之相伴随的则是阳明良知之学的渐渐成熟。


二、月明壑底忽惊雷——南赣、江西诗中的良知本体与动静合一

    巡抚南赣汀漳等地、平定江西宸濠、忠、泰之乱的数年,是王阳明生平另一个极为重要的阶段。在这四五年中,阳明作为一个儒者经历了一段军旅生涯,创立了许多战功,并在其间讲学不辍,于正德十六年始揭良知之教。在此期间,他也依然趁隙与诸生、友人在山水之间探幽论道,留下了大量关于当地山川风物的诗作。这些诗作大多境界高远,而“月”在其中的点缀也大多呈现清幽的意趣。如“涧壑风泉时远近,石门萝月自分明”(《再至阳明别洞和邢太守韵二首·其一》),王阳明呈现了一处类比于家乡的“阳明洞”用以安放身心的幽静所在;而“坐俯西岩窥落日,风吹孤月江东来”(《庐山东林寺次邵二泉韵》),则将日夜相接之际、光亮尚且暗淡的月亮写得气势磅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阶段的诗作中,“月”的意象越来越多地以月亮本身的样子呈现,而不是像早年的诗作那样以“月光”、“月色”的形式展现,且“圆月”的形象渐渐突出。如《登莲花峰》一诗中描述的月夜:

         夜半花心吐明月,一颗悬空黍米珠。

      山峰攒簇,状如莲花,而夜半明月正好位于山头正中心,这一景象加上莲花的佛教意象,又将月亮比作“一粒黍米”这个融合了道教炼丹之法的意象,使这一峰头明月的画面增添了愈加深远的韵味。圆月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夜空,而诗人的关注点也集中在高空中的这一轮孤月,这种视角的呈现是这一时期有关月亮诗作的普遍特点。与早年伴随着忧愤、怀乡、寄情山水等种种驳杂情绪的“月光”不同,此时阳明在诗中表现的月亮形象越发清晰和集中,也似乎越来越有意地赋予月亮一种独特的地位和寄托。伴随着学问的日益圆熟,阳明诗中这“一粒黍米”似乎也是“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的良知本体的印证[6],见证了良知之教的最终成型。

      的确,这一时期的“月”意象中,有不少描写正呼应了良知之教中“动静合一”的要旨。在赣州与邹谦之等人同游通天岩时,阳明便就眼前的月夜山景发挥了一番波谲云诡的想像:

    潮头起平地,化作千丈雪。棹舟者何人?试问岩头月。(《潮头岩次谦之韵》)

    而在《圆明洞次谦之韵》中,阳明也以类似的方式描绘同样的山势:

     我来汲东溟,烂煮南山石。千年熟一炊,欲饷岩中客。

      阳明以波涛汹涌的江海比喻眼前逶迤的山势和造型独特的岩石,为原本不动的山、岩赋予了难以言说的动态。而在这一景象之上,月亮浮现在峰林石海之间,如同出入风波的舟子,原本静悬夜空、朗照万物的明月似乎也有了某种动感。这样动静结合的图景,也揭示着良知本体原无分动静。又如《庐山东林寺次韵》中有“月明壑底忽惊雷,夜半天风吹屋瓦”一句,也从声音的角度展现了这番理趣:正因在夜静更深、明月朗照之时,山中四下隐约的雷声和风声,比山下真正的狂风暴雨更加具有力量。山岩走势的动静合一、对山间月夜声响的细微察觉,这些都反映着阳明在江西时的心境;军务繁忙,时时处于艰难危险之中,但阳明对生命本质的体悟却使他超脱于这一切困厄而能应对自如。《传习录》中著名的钟声譬喻将敲钟前后的分别抹去,而径直说“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7]。这段晚年开示弟子的话,也与阳明在江西时的山水诗中的景象一样,揭示着良知本体的超越。

     心之“未发”与“已发”原无本质的分别,也不能分作两段工夫。在《答陆原静书》中,王阳明就陆澄对周子《通书》中关于“动静”的疑问作了回应。他写道:“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何疑乎?”[8]这种“动”与“静”的自然合一,并非指闲思杂虑的层面而言,而是指心境的浑然一体。在阳明笔下,不管是波涛汹涌的山势还是夜静时分的惊雷,都有明月当空,始终朗照,却又与周围的环境和谐共存。这在阳明这一时期的月夜怀乡诗里也有体现。当时阳明已大致平息江西地方之乱,又逢祖母去世、父亲病重,他屡屡上疏请求归乡省葬并视父疾,但朝廷又屡次不允。那时的见月怀乡诗作,除了“露冷天月更清辉,可看游子倍沾衣”、“依依窗月夜还来,渺渺乡愁坐未回”等与早年乡愁诗相同的感情之外,又多了一份对自己军务职责的重负和对黎民百姓的深切关怀。在《月夜》一诗中,高台晴月的景象与远处鼓角之声互相交织,两个似乎截然不同的世界共同呈现在阳明的笔下。[9]而最终,鼙鼓之声带来的沉重思绪变成了对传播道学的忧虑和决心:

     举世困酣睡,而谁偶独醒?疾呼未能起,瞪目相怪惊。反谓醒者狂,群起环门争。洙泗辍金铎,濂洛传微声。谁鸣荼毒鼓,闻者皆昏冥。嗟尔欲奚为?奔走皆营营。何当问此鼓,开尔天聪明!(《月夜二首·其二》)

      在军政事务繁忙、身罹百难的情状下,阳明既要应事接物,又怀有时时独醒的心境,正如诗中明月的始终陪伴和朗照。阳明在论及“良知”之教时说,“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10]而这百死千难的经历与良知的常觉常照、应物而不滞的境界,也体现在江西诗里的一幕幕夜月景象中。

 

三、吾心自有光明月——晚年居越诗中的自在圆融

     正德十六年八月,在第五次上疏求朝廷批准归省之后,王阳明终于回到了绍兴故里。早前的正德十二年, 朝廷封王阳明为“新建伯”,也意味着他在江西翦除宁藩的军功得到了某种肯定,多年以来蒙受的不白之冤也暂告一段落。嘉靖元年二月,父亲王华逝世,王阳明于是丁忧在家,服满之后也继续居留越地。在此期间,阳明聚众讲学,门生广进,同时优游于故乡的山林田园,过着一段相对稳定的还乡生活。在这一时期的诗中的“月”意象,因为身处家乡而没有了往年的怀乡、征戍主题的映衬,而是呈现一种平和自在的意味。这其中既有与友人、门生登山泛舟时的林间月、山间月,如“洞门萝月听猿吟”(《夜宿浮峰次谦之韵》),也有闲来独坐时的高台月、庭中月,如“天回楼台含气象,月明星斗避光辉”(《秋夜》)。比起以前的诗作,王阳明在这个时期专门咏月的诗明显增多,并且往往直接将关于心性义理的体悟融入诗的语言中。如《夜坐》就从“独坐秋庭月色新”的秋夜景象写到了“千圣本无心外决,六经须拂镜中尘。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这样回归心体本然的态度。而《碧霞池夜坐》中也从池边孤月的景象发出“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宿尘”的感叹。一场秋雨后,月明如镜,如同遮蔽心体的私心杂欲被荡涤一空。而池边孤月映衬着周围景物,生出鸢飞鱼跃、万物一体的气象。当时朝中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大礼议在阳明看来,实在不如这一池秋凉、一轮明月、以及良知本体自在流行的气象来得真切。

     这些诗作中的月夜之思,展现了王阳明经历了一生的政治风波后洒落的胸次。他曾对诸弟子说:“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11]也是这种“狂者胸次”使他晚年与弟子讲学的重点越发偏向简易、真切的工夫,而在形式上也越发活泼。如同他曾经说过,“乐是心之本体”,良知之涵养发用离不开对“乐”的真实感受。根据《年谱》中的记载,嘉靖三年中秋之夜,阳明“命侍者设席于碧霞池上……酒半酣,歌声渐动。久之,或投壶聚算,或击鼓,或泛舟。先生见诸生兴剧,退而作诗,有‘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随狂得我情’之句。”[12]阳明在这年中秋所作《月夜二首(与诸生歌于天泉桥)》,其一云:

    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

    在这首诗中,阳明以拨云见月的比喻,明确将“月”比作虚灵明觉、不受遮蔽的良知本体。以“月”比喻至高的道体并不是阳明的首创,朱熹就曾借佛教“月印万川”的说法解释过“理一分殊”的思想[13],但在王阳明这里,月夜的意境也是动静结合、自然活泼的,并非“月印万川”的一派寂静;“月”也并非散在江湖、处处皆圆,而往往只有一个,不假外求——这一轮中秋之月,实乃阳明自己心中的光明所在。《王阳明全集》收录的在越诗中,最后一首《中秋》诗写道: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

      这首诗大概作于阳明离开越地、前往两广之前。即将离开熟悉的家乡和门人益众的讲学之所,也许不免感叹世事变迁、两鬓已斑;这年的中秋因为天气而无月可赏,似乎更添遗憾。但王阳明却在诗中表示,重要的不在中秋之月,而是心中之“月”。良知的光明将山河大地都收摄其中;尽管无月可观,诗中的此番气象却比过去的所有咏月诗都更加洒落昂扬,昭示着良知的自在圆成,也似乎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形成了阳明对自己一生思想和探索的总结。

     从这里回到《王阳明年谱》开篇时的记载。阳明幼年聪慧,在随祖父北上京师时曾赋蔽月山房诗:“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14]诗中“山小月大”的分辨,似乎与晚年咏月诗中时时常照、清辉遍洒的“心中月”早已遥相呼应,也暗示着“月”始终贯穿在阳明思想不同发展阶段的诗作中。

    王阳明诗歌中的这些 “月”意象,既继承了“月”本身承载的丰富的文化意蕴和儒释道三学的精神,又伴随着良知之学的发展而成为了具有独特思想内涵的形象。它是阳明的诗思与哲思对话的载体,也承载了王阳明的思想发展和生命印迹。

 


图片:网络(侵删)

审核:郭星明  邵高锋  黄浴宇

终审:王 骏

本刊编辑:徐吉鸿 姚  立  程瑞文  潘龙文

本期编辑:程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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