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教孔见】文以化人三启径(之六上) ——文化精神是诗词意象—意境的本体存在
编者按: “诗联浙江”公众号特色栏目“诗教孔见”约请著名诗家孔汝煌先生的系列诗教理论文章,已陆续刊登《育人理念看诗教》四期共12篇、《文以化人三启径》五期共15篇文章。本期是《文以化人三启径》的第六篇论文。在上几期分别讨论了诗文化的诗性文化、诗教文化、诗词文化三个组成内容以后,本期着重讨论了作为诗词艺术核心的意象—意境说的美学基础与文化精神,指出中国意境美学基础是以道家思想为底蕴的道(禅)儒互补结构,而其文化精神则是以儒家文化为基础的儒道(禅)互补形态,从而对中国意境美学“偏尊道家”的主流观点提出异议。论证了儒家在意象—意境论中的基础性主要贡献,并给予现代西方存在主义美学的观照与印证。本文仍分上中下三篇刊出。
文以化人三启径(之六上)
——文化精神是诗词意象—意境的本体存在
孔汝煌
众多学者指出:中国传统美学以意象—意境为核心与灵魂。本文从意象—意境说产生的简要历程中探索意境的美学基础,讨论意象—意境内含的文化精神,进而举证诗词意象—意境的本体是审美的文化精神,以明确提升诗词品位的主要途径,是诗文化发展观的重要论题。
一、意象—意境说及其美学基础
美在意象。朱光潜说“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转引自叶朗《美在意象》,载叶朗主编《意象》第三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叶朗指出:“艺术的本体是审美意象,即一个完整的、有意蕴的感性世界。”(同书第9页)从对中国传统美学的梳理中,汪裕雄简要概述了意象由“易象”发展为审美意象的历程。意象脱胎于《易经》和老庄哲学。“观物取象”、“立象尽意”,“易象”就是意象。中国文化元典中广泛存在的“立象尽意”的丰富实践,以及老子的“大象”说使“易象”摆脱神学羁绊,深入到意象体“道”的形而上哲学层面。由于传统思维方式中逻辑思维的弱化而感悟思维的发展,随之而来宗教的泛化,都为审美与艺术拓展了广阔的生存空间。人们越来越在审美世界中寄寓人生的精神归宿,诗、乐、舞、书、画,乃至田园山水,人物品鉴都成为审美境界的展现领域,这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达到第一个高峰。意象正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发展中,逐渐由“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立象尽意”的预卜祸福运数的工具性,转化到了艺术传达审美感悟方面,经过长时期的探索演化,意象实现了从“易象”到艺术审美意象的转换,并进而延伸出“意境”说(参见汪裕雄《意象探源》,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16页)。可见,作为中国传统艺术尤其是诗词审美核心与灵魂的意象—意境说与传统文化的发展进程相伴生。笔者以为,意象说的源头主要在儒家文化,儒家经典已有较充分的意象思维言说与实践。将另有专文讨论。
叶朗指出:“‘意境’是‘意象’(广义的美)中的一种特殊的类型”(《意象》第三期第10页)又说“意境说是以老子(道家)美学为基础的,它的本质就是要求审美意象表现作为宇宙本体和生命的‘气’(‘道’)。”“‘意境’不是表现孤立的物象,而是表现虚实结合的‘境’,也就是表现造化自然的气韵生动的图景,表现作为宇宙的本体和生命的道(气)。这就是‘意境’的美学本质。意境说是以老子美学(以及庄子美学)为基础的。离开老、庄美学,不可能把握‘意境’的美学本质”(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54页、276页)。
宗白华的意境说主要立足于中国传统美学,且以道家为主综合吸收儒、禅以创生。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文中,就意境的创构而言,首重自然,“中国画和诗,都爱以山水境界做表现和咏味的中心”(《美学散步》第73页);也重“人格涵养”,“这种微妙境界的实现,端赖艺术家平素的精神涵养”,“所以艺术境界的显现,绝不是纯客观地机械地描摹自然,而以‘心匠自得为高’(米芾语)”(同书第73-74页);亦不忽略“禅境的表现”,“而中国自六朝以来,艺术的理想境界却是‘澄怀观道’(晋宋画家宗炳语),在拈花微笑里领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禅境。”“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同书第75-76页)在论意境的哲学基础时,宗白华对庄子美学情有独钟。就《庄子·养生主》所言的庖丁解牛,技进乎道说:“庄子是具有艺术天才的哲学家,对于艺术境界的阐发最为精妙。在他是‘道’,这形而上原理,和‘艺’,能够体合无间。‘道’的生命进乎技,‘技’的表现启示着‘道’。”(同书第77页)又进一步以《庄子·天地》中之“象网”说论‘道’与‘艺’的关系:“道尤表象于‘艺’。灿烂的‘艺’赋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给予‘艺’以深度和灵魂。”“‘象’是境相,‘网’是虚幻,艺术家创造虚幻的境相以象征宇宙之生的真际。真理闪耀于艺术形象里,玄珠的皪于象网里。”(同书第80-81页)借《庄子·人间世》“唯道集虚”与“虚室生白”说,教人“涤除玄览”以体验道的清澈澄明境界,并进而指出:“中国诗词文章里都着重这空中点染,抟虚成实的表现方法,使诗境、词境里面有空间,有荡漾,和中国画面具有同样的意境结构。”(同书82-83页)宗白华就上述归纳而说意境:“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灵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意境’”(同书第70页)。从中可见宗白华认为道、儒、禅三家美学对意境说有综合影响,但倾向于认为主要根基是道家的。
综上所述,意象—意境说的美学本质既可以是道家的出世美学、超功利美学;也可以是儒家的入世美学、伦理美学、人格美学。但正如冯友兰在论述中国哲学的主要传统时所指出的,“专就中国哲学中主要传统说,我们若了解它,我们不能说它是入世的,固然也不能说是出世的。它既入世又出世。”(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涂又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8页)
笔者认为:就意象—意境说的一般美学基础而言,主要是道家的,兼取儒、释(禅)的互补作用。若落实到对具体诗人与作品的审美文化旨趣分析,则必须与时代的审美风尚、与诗人的个人经历、性格特点、人生追求等相关审美经验因素联系起来考察,未可一概而论。例如道家美学在魏晋时期达到高峰,当时的诗词主流作品常以自然为对象,建构理想化的田园、山水意象世界,当时诗歌意象—意境的主旨在赞美精神的自由驰骋,在欣赏自然中参悟超越天人的妙道。归隐后的陶潜名作《饮酒》二十首之五就是道家出世美学的典型: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冯友兰引述并简评此诗是“道家的精髓就在这里”(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涂又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页)。
(待续)
作者简介
孔汝煌,男,高级讲师退休,中华诗词学会原理事、诗教促进中心副主任,浙江诗联学会原常务理事、特约研究员,当代校园诗教倡导与践行者之一。著有《鉴湖集》、《诗教文化刍论》。主编有《中华诗词曲联简明教程》、《中华诗教与人文素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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