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诗漫谈】一片冬青忠臣心 ——绍兴的“宋六陵”事件
编者按
编者按:嘉兴教育学院的徐志平副教授是专门研究浙江古代诗歌及地方史的专家,出版有《浙江古代诗歌史》、《浙西词派研究》、《诗说嘉兴运河》等著作。在浙江省委、省政府打造浙江四条诗路的大背景下,我们从今天起陆续推出徐志平教授的《浙诗漫谈》栏目,专题刊登徐教授有关浙诗研究的专门文章,助力浙江诗词文化的进一步发展和繁荣。
一片冬青忠臣心
——绍兴的“宋六陵”事件
嘉兴教育学院 徐志平
作者简介
徐志平:1949年生,浙江海宁人。嘉兴教育学院中文副教授(已退休)、嘉兴文史馆馆员、嘉兴市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多年来主要研究地方历史文化、古诗词,有《浙江古代诗歌史》(杭州出版社)《诗说嘉兴运河》(浙江人民出版社)《浙西词派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等多种著作,在各地高校学报等刊物发表过数十篇论文。
公元1127年,金兵掳去宋室徽、钦二帝,北宋灭亡。赵宋王朝皇族南迁,定都临安(今杭州),赵家子孙散播在浙江各地。南宋统治者偏安一隅,经历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度帝六个皇帝,共152年,于1279年,在蒙古兵的追逐下,大臣陆秀夫背负南宋末代小皇帝帝昺在广东南海跳海殉国,南宋灭亡。
南宋迁都临安后,死后的诸帝、后、妃之陵墓均建在杭州、绍兴一带,这在古人诗、文中记载不少,如康熙时的杭州诗人吴农祥有《皇妃墓》一诗:
“昆卢阁下皇妃墓,三尺蓬蒿掩石扉。
白昼珠襦秋尽发,黄沙环佩月中归。
松间黠鼠栖行幄,竹下流萤照舞衣。
古寺更闻仙梵隐,澄潭荒草又斜晖。”
诗题下作者自注:“在南屏,宋理宗建。”这是建造在杭州南屏山的皇妃墓。诗中写出了一片荒凉凄清,感慨昔日繁荣、高贵的皇家宫妃园陵,今日却成了蓬蒿遍地、鼠兔奔走之地,兴亡之感黯然而生。
而更使人触目惊心、感慨系之的,则要算元朝初年的“宋六陵”被盗事件了。原来自宋高宗以下的六帝及部分后妃的陵墓建造在今天绍兴攒宫山一带。它们是高宗永思陵、孝宗永阜陵、光宗永崇陵、宁宗永茂陵、理宗永穆陵、度宗永绍陵。南宋被蒙古的铁蹄灭亡了,当时总管江南浮屠(寺庙)的胡僧杨琏真伽(《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等书中作札木杨喇勒智,即是一人)发掘了南宋诸帝陵。这事在许多书籍中都有所记载,其中以元末黄岩人陶宗仪的《辍耕录》中记载最为详尽。
据该书记载,事情发生在1278年(元世祖至元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杨琏真伽带人挖掘了南宋诸帝陵,盗取珍宝,将尸体弄坏,“断残支体”,“弃骨草莽间”。更残忍的是,还将宋理宗的头颅骨拿来作“饮器”(一指饮酒器皿,一指溺器,此当指溺器)。这件事,给汉人的刺激实在太大了,一些南宋遗民无不痛心疾首。当时,义士唐珏、林景熙、谢皋等人秘密地组织起来,收拾遗骨,重新安葬在绍兴兰亭一带。陶宗仪记载此事颇带传奇性:当时唐珏32岁,闻之悲恸义愤,将家财卖掉,得到一笔钱,置酒邀请家乡的一些人来饮酒,席间,将实情以告,请各位义士协助安葬诸帝遗骨。有人提出,如果被元兵发觉怎么办,唐珏鼓励大家相守秘密,不让元兵发觉。他们化装后偷偷进入陵区,搜集遗骨后,装在木盒子里,上面覆盖黄绸,写明“某陵”,然后安葬,上面种植冬青树。为了不让杨琏真伽及胡兵发觉,又用预先准备好的猪、羊、牛骨撒以原地,只有宋理宗的头颅特别大,无以置换,才被杨琏真伽拿去作了饮器。杨琏真伽后来把这些替换后的“遗骨”在杭州附近筑了一个塔葬之,名“镇南塔”,其实是牛羊骨。传说后来此事激怒了上天,“天怒赫赫,飞风雷号令,捽首祸者北焉”。而唐珏则得到了好的报应。据清代余姚邵廷采、李邺嗣《书会稽宋陵始末》记载,则此事由山阴人王英孙领头,出家财使门客唐珏等人所为。
此事记载的书较多,时间也有所不同,而事情则是相同的。事情发生后,诗人们又写了许多诗、词来记载此事,一时之间成为诗坛盛事。“宋六陵”事件成为人们在异族统治下怀念前朝,抒发亡国悲痛的契机。
先来看林景熙的诗。林景熙,温州平阳人,南宋末年官礼部架阁等;宋亡后隐居,往来吴越间,其诗文多为凄楚亡国之音。南宋帝陵被盗后,他化装为乞丐,背竹箩,挟竹夹,“潜铸金牌,系腰间”‘混入元兵中,“贿西僧”’求得高宗、孝宗两陵骨,分贮两函,移葬在东嘉。他有好几首诗写到此事。其一是《冬青花》:
“冬青花,花时一日肠九折。
隔江风雨清影空,五月深山护微雪。
石根云气龙所藏,寻常蝼蚁不敢穴。
移来此种非人间,曾识万年觞底月。
蜀魂飞绕百鸟臣,夜半一声山竹裂。”
因宋陵上多植冬青树,故冬青树在诗中成为宋帝的象征。中国古代常将君与国联系在一起,故实在也作为国家的象征。首句写见到冬青花的悲伤:“一日肠九折”。下两句交代了悲伤的原因:这是因为“隔江”的临安已经落入元军手中,风雨笼罩;而在这深山中,被重新偷偷安葬的帝陵上的冬青花开着“微雪”一样的花。“石根”四句写义士们冒险收拾安葬遗骨之事。皇帝古称“龙”,葬“龙”所在,云气缭绕,寻常的“蝼蚁”辈是不可与之相并列,而现在竟遭盗掘。“万年觞”系向皇帝祝酒用的酒杯,指陵中的陪葬物。末两句以蜀帝杜宇亡国后化为杜鹃哀伤啼血的典故,表达对宋朝灭亡的哀伤。
其二是《梦中作四首》:
“珠亡忽震蛟龙睡,轩敞宁忘犬马情。
亲拾寒琼出幽草,四山风雨鬼神惊。”
“一坯自筑珠丘陵,双匣犹传竺国经。
独有春风知此意,年年杜宇泣冬青。”
“昭陵玉匣走天涯,金粟堆前几暮鸦。
水到兰亭转呜咽,不知真帖落谁家?”
“珠凫玉雁又成埃,斑竹临江首重回。
犹忆当年寒食祭,天家一骑捧香来。”
这组诗,周密《癸辛杂说》和陶宗仪《辍耕录》中载为唐珏作,《宋诗钞》则载为林景熙作。第一首写宋陵被盗挖掘、义士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搜集骸骨重新安装的情况。首句以“蛟龙”喻皇帝,珠宝被盗,安睡着的“蛟龙”被震惊,这怎能不使臣民感到极大震撼和悲伤呢?即使是破车,拉过它的犬马也会知道留恋之情,何况是大宋王朝的臣民呢!因而义士们在元兵屠刀下偷偷地作出了惊风雨、泣鬼神的义举——“亲拾寒琼出幽草”。
第二首写重新安装诸帝骸骨的哀伤。“珠丘”用的是古代舜的典故,相传舜南巡时死于湘江畔,葬于九嶷山,神鸟嘴衔珍珠葬成坟堆。这里借指重新安葬宋帝。“竺国经”是指佛经(因为是从古天竺国传来),这里也暗指宋帝骨骸。首两句写重新安葬。三四句又用“杜宇”之典,只有“杜宇(义士们)”才知道忠臣义士的这番苦心,年年会在春风中来哀悼哭泣。
第三首写南宋遗民、百姓对南宋先帝的怀念。“昭陵玉匣”用唐太宗的典故,据说唐太宗李世民酷爱书法,不惜以王羲之真迹《兰亭集序》随葬,但后人挖掘昭陵时,却不见真本,有人说是在埋葬时被人偷换下了。这里暗喻宋帝陵被盗,如今只剩下暮鸦纷飞、流水呜咽,宋帝到哪儿去了?
第四首回 忆往日寒食节祭祀帝陵的情景,而今日国破陵盗,又还会有谁来祭奠呢?因此,诗人用舜死后、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尧的两个女儿)在湘江边恸哭、泪痕斑斑沾上竹子的典故来表示自己的极大悲痛。
这四首诗沉痛哀伤,读来使人呜咽生悲。由于元初统治者以屠刀镇压汉人的反抗和不满,在高压下,诗人只能用隐晦的笔法,使这些诗显得扑朔迷离。但诗人的一腔怀念故国之心却强烈深沉,感人肺腑。平心而论,南宋的皇帝遭到此厄运,也是自找苦吃。他们活着时,从北宋徽、钦二帝、南宋高宗赵构起,大多都奉行投降政策,迫害主张统一抗金的将领,这些历史大家都很熟悉,自不待言。正是在这些人手中,送掉了大好河山,使百姓们遭到亡国痛苦,成为受辱受屈的“亡国奴”。因此,这些皇帝死后遭到如此下场,实在也是活该。但是,前面说过,中国古代人们常把君与国联在一起,这里的“帝陵”代表了故国,象征了中华民族的血脉,因此,他们怀念的不仅仅是几个皇帝,而是借此来寄托在异族统治下对故国的思念,体现出对中华民族的一种深沉挚爱,表达忠于祖国的爱国民族气节。
义士唐珏也有《冬青行》诗记之:
“马捶马骁形,南面欲起语。野麕尚屯束,何物敢盗取。
余花拾飘荡,白石哀后土。六合忽怪事,蜕龙挂茅宇。
老天鉴区区,千载护风雨。”
“冬青花,不可折,南风吹凉积香雪。
遥遥翠盖万年枝,上有凤巢下龙穴。
君不见犬之年,羊之月,霹雳一声天地裂。”
第一首开头用《庄子•至乐篇》中的典故:庄子在去楚国的路上,见到一个死人的头颅骨,暴露在野外,于是庄子拿着马鞭敲打着髑髅骨问它:“你是为什么死的呢?是贪求生命、失去道理而死,还是亡国而遭到屠杀呢……”庄子的原意是借寓言表示死亡超脱之乐,而这里引用典故,只是为了形容陵骨被盗暴露于野。“南面”即“面南”而坐,古代常指帝王。帝陵乃庄严肃穆之地,野兽尚不敢在此居住停留,而那些人竟敢如此大胆,肆无忌惮地盗掘,这实在使人哀伤悲愤。“后土”指一方土地神。“六合”指上下四方,泛指天地间。“颓龙”喻死去的皇帝。这两句写帝陵被盗后,骸骨遗物四处抛洒的情况。末尾呼吁老天保佑,可怜区区宋室,不要让骸骨在风雨中首浇淋吧!
如果说,前一首的表达还比较直率的话,那么后一首则运用象征手法来写,就显得含蓄隐晦了。前面四句以神往的笔法描写,用“冬青花”喻帝陵,远远望去,冬青树枝茂叶繁,如一个个翠盖,花开如雪,树下的陵中则藏龙卧凤,千载有灵。下面笔锋突转,谁料到在“犬之年”、“羊之月”竟然遭到如此浩劫。“犬”、“羊”喻元朝统治者,表示愤恨之情。以“霹雳”、“天地哀”喻帝陵被盗,表示极大的震惊和悲愤。诗中表现的激昂之情与唐珏的义举是相一致的。据《辍耕录》介绍,当时有一个叫袁俊斋的来会稽为官,一到任就为自己的儿子聘请塾师,有人推荐了唐珏。一见面,袁俊斋就问他:“我听说有一位姓唐的义士曾掩埋宋陵帝骸,不知是否您家同宗?”旁人告诉他,这位就是唐珏义士。袁俊斋马上向他恭恭敬敬行大礼,说:“您的这一壮举,可以比得上古时的游侠豫让啊!”豫让是春秋时晋国的义士,他为了替智伯报仇,报答他的知遇之情,不惜一切,吞炭漆身,毁容坏声,行刺仇人,最后自杀。这说明了唐珏等人的壮举得到汉人的支持和敬重,汉人对盗陵行为的共愤。
亲自参与护陵的另一位爱国之士谢皋也有诗记载此事。谢皋曾跟着文天祥抗击元兵。文天祥被捕牺牲后,他十分悲痛,冒着生命危险去桐庐富春江边上的西台恸哭祭奠文天祥,写下了著名的《西台恸哭记》。谢皋是一位爱国遗民诗人,有许多诗歌传世。他的《冬青树引别玉潜》是这样写的:
“冬青树,山南陲,九日灵禽居上枝。
知君种年星在尾,根到九泉杂龙髓。
恒星昼陨夜不见,七度山南与鬼战。
愿君此心无所移,此树终有花开时。
山南金粟见离离,白衣拜人树下起,
灵禽啄粟枝上飞。”
玉潜是唐珏的字。诗同样以“冬青树”喻帝陵,借“冬青树”来抒发对宋陵被盗的感慨。与其他诗不同的是,此诗写的是重新安葬后的帝陵的情况,表达出对宋室江山的忠心和坚定信念。前两句写新安葬的宋帝陵在山南,上面冬青苍翠,灵禽居栖。接下去四句写重新安葬的情况。这里的“星”是指“岁星”,古代以岁星的位置纪年。“尾”是东方七宿之一,“岁星在尾”,指安葬的这一年。冬青树种植于帝陵骨殖之上,成为宋帝的象征。“恒星昼陨”喻宋帝陵被盗掘。“七度”句写重新安葬的艰巨和危险,经过多少与“恶鬼”的斗争,才取得成功。最后几句表达对宋室的忠贞,坚信“此树”终有一天会再“开花”,也终有人会向它朝拜。
以上是当事人的几首诗。这一事件在当时及后世影响十分巨大,当时还有一大批词人也借此抒发亡国的悲痛。这些词人包括王沂孙、周密、张炎、唐珏、仇远等十三人,借咏“龙涎香”、“白莲花”、“莼”、“蝉”、“蟹”等五物为寄托,吟咏这件事,共有37首,后人编为《乐府补题》集,词写得更为曲折隐晦,后人对此评论颇多,这留待其他文章中谈吧。
稍后的诸暨诗人杨维祯在《冬青冢》又写到平阳人郑宗仁也参与了此事。邵廷采《宋遗民所知传》中谈到:郑宗仁与谢皋一起以“布衣”的身份投身文天祥手下,参与宋末抗元斗争。文天祥牺牲后,“二人相遇,所至辄哭。其后有收骨之举。故杨维祯咏《冬青诗》曰‘文山老客智且勇’,盖指皋与宗仁也”。杨维祯的诗如下:
“老羝夜射钱塘潮,天山两乳王气消。
秃妖尚厌龙虎怪,浮图千尺高岹峣。
文山老客智且勇,夜舟拔山山不动。
江南石马久不嘶,冢上冬青今已拱。
百年父老愤填胸,不知巧手夺化工。
冬青之木郁葱葱,六槚树更蒲门东。”
杨维祯诗神奇怪辟,人称“铁崖体”,但此诗还较现实明白。“老羝”、“天山两乳”、“秃妖”等均指蒙古元朝。此诗主要赞扬“文山老客”等在“宋六陵”事件中的智勇。
事情并未到此为止,后世还不断有人以此为题材写诗咏词。清代初期,满族入主中原,又重复了宋末遗恨,当时一些遗民拉出《乐府补题》中的词作为楷模,隐晦曲折抒发亡国悲痛,一时诗人、词人、学者纷纭,词风为之一变,这种手法成为清代最大的词派“浙西词派”的重要特征。清代“浙西词派”的继承者杭州词人厉鹗曾在《论诗绝句二十首》中写到:
“头白遗民涕不禁,补题风物在山阴。
残蝉身世香莼兴,一片冬青冢畔心。”
诗中写到当时的遗民为了抒发亡国之恸,借咏“蝉”、“莼”等物寄托咏诗作词,《补题乐府》集子与冢畔冬青一样,都表达出强烈的故国民族之情。与厉鹗同时的江西诗人、剧作家蒋士铨则以宋末历史为题材,写了《冬青树》传奇,歌颂了宋末陆秀夫、文天祥、谢皋、唐珏等人的爱国行为和民族气节,就直接用了“冬青树”为剧名。
清代道光时的钱塘诗人梁绍壬广闻博见,他写的笔记集《两般秋雨庵随笔》保存了许多清代的文史资料,其中也写到了“宋六陵”。不过他主要是记载宋时宫妃的陵墓:在宋帝陵附近,“越屭湖之滨狮山之侧,俗名廿四堆,皆南宋宫人墓也。山阴邵薑畦先生诗云:‘屭湖湖水明如镜,照出兴亡事可哀。二十四堆春草绿,钱塘风雨翠华来。’余曾过其地,赋二绝云云。”屭湖在绍兴宋帝陵附近,这里埋葬着许多南宋宫妃,俗名叫“廿四堆”。梁绍壬有感于此,也作了《过廿四堆感赋》:
“屭湖一水近兰亭,浅土埋香尚有灵。
当日承恩知未遍,翻从地下傍冬青。”
“零落花钿冷翠翘,谁将遗事向前朝。
宫人斜外雷塘路,一样伤心廿四桥。”
梁绍壬感慨这些宫妃在生前不能得到帝王的恩宠,皇帝的妃嫔实在太多了,不少人一生中连皇帝的面也难得一见。可现在死后,却都葬在了“六陵”附近,有幸天天陪伴“帝王”了。经过了多少年代,帝王、宫妃都变成了一样的枯骨,他(她)们的墓同样遭到被人挖掘的命运,遗物、骸骨同样狼藉四散。看到这些遗迹,让后人从中想象到当年的情况,抚今思昔,真让人感慨万分啊!
这件事到近代还成为文人们笔下的写作题材。近代南社著名诗人陈去病曾有《戊申三月十九日有事于宋六陵》绝句四首。关于这四首绝句,他专门在笔记体诗话《五石脂》中介绍了“宋六陵 ”被盗掘后发生的事情:据《明史》中记载,元初发生了“盗陵”事件后,唐珏等义士冒险以牛、羊骨换取了陵中帝骨,但宋理宗的头颅骨无法替换,遂被杨琏真伽制作了饮器。后来此骨落入宣政院。至明朝时,明太祖朱元璋知道此事后,想法找到理宗的头颅骨,归葬在“宋六陵”中,并在绍兴攒宫山建造宋帝陵庙,重树碑石,还在陵旁建立“义士祠”,以表彰唐珏等人。朱元璋此举当然在于恢复巩固汉人的民族观念,提倡忠君思想。后来在弘治、正统年间,陵庙被附近百姓耕樵侵占,朝廷又两次出榜禁止侵占陵庙土地,并重新加以修复。于此可见明代对宋六陵的重视。陈去病去游宋六陵遗址那天,恰巧是明朝末代皇帝崇祯上吊煤山纪念日,览古阅今,他十分感慨:“先朝太祖之于宋陵,其崇护可谓至矣。而不意末世孙子,夷灭之惨,乃有惨于赵宋者。痛哉!天首芒芴(按:芒芴系恍惚迷茫之意)之不可问也。余谒陵日,正明思陵(即崇祯帝陵)忌辰,故四顾益增凄咽。退而为诗四章,以纪其事。”朱元璋当初可怜赵宋帝室后裔死状之惨,为之重建陵墓,想不到自己子孙的下场更惨,崇祯上吊,其余南明诸帝如福王、鲁王、桂王、唐王等也无不先后遇难,死于非命。南社诗人以反清革命为宗旨,宣扬民族意识,故借此事抒发了强烈的感慨。诗如下:
“桥山弓剑杳无存,谁向昌平奠一尊?
只是六陵齐在望,不嫌歌哭吊湘魂。”
“落花飞尽暮春天,麦饭亲携颓玉前。
却有满山红踯躅,血痕狼藉助人怜。”
“艰难王业启京关,悲喜才将顶骨还。
未信百年遗恨在,阖宫同殉有煤山。”
“思陵犹自长蒿莱,未是昆明劫后灰。
忆否九龙池畔路,天南遗老至今哀。”
第一首凭吊宋六陵,引起对崇祯帝的悼念,感叹明王朝的亡国。“桥山”在陕西,系黄帝陵的所在地。“桥山弓剑”借指汉族的武装。昌平在北京附近,是崇祯皇帝的思陵所在地。前两句说,清代统治已经近三百年了,大多数汉人也已经对被异族统治习以为常了,忘记了国耻,在明思宗忌辰之日,有谁会向思陵去祭奠呢?在第三句下,作者自注道:“攒宫步前一庙额书‘六陵在望’四字。”诗人见到宋六陵遗址,不禁想到宋、明帝室后裔同受异族迫害,下场凄惨,就像当年贾谊凭吊屈原一样悲伤。
第二首写暮春季节凭吊“宋六陵”时的哀伤心情。“蜕玉”是宋末元初诗人、词人诗词中常用以对“宋六陵”中死去帝王的代称。此诗以描写凭吊时的情景为主,景中寓情。落红遍地,满山红踯躅似鲜血淋漓,盛开怒放,使人想起那血雨腥风的亡国悲剧。
第三首从“宋六陵”的遭遇联想、感叹明王朝的遭遇。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历尽艰难创立江山,他因感伤“宋六陵”的遭遇而重修陵墓。谁知两百多年后,他自己的子孙又重复了这一惨剧。据史书记载,崇祯帝在李自成进攻北京时,让皇后、妃嫔相继自尽,又杀了自己的女儿长公主,自己上吊煤山。据《甲申朝事小记》载:当时“帝披发身白衣,跣左足,右朱履,衣前书曰:‘朕自登极十七载,逆师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太监王承恩从帝于煤山。”其状之惨不堪诉说。
最后一首感叹南明王朝的灭亡。明亡后,南京的福王政权仅仅存在一年。后来的唐王、鲁王等也短命。最长的永历帝(桂王)也在昆明被吴三桂所杀,明王朝脉统至此断绝。在北京煤山悲剧后,又发生了昆明悲剧。作者在此诗下自注:“四月二十五日,为永历被弑云南之辰,今日知其事者鲜矣。”封建朝代末路之惨,代代相似,令人感慨系之。
从“宋六陵”事件至明末遗恨,体现出封建王朝兴衰的“周期律”。当年的诗人在感慨中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不明白其中的深层原因,就连近代“南社”的陈去病也只好归至于“天道芒芴”。这个原因要到中国共产党人才弄明白,毛泽东同志在中国革命胜利前夕曾对此作过论述,他告诫人们要牢记两个“务必”,才能保证不让这样的悲剧重演。“宋六陵”事件之所以会成为历代诗人笔下的热门题材,特别是在易朝换代之际,更引发人们的深思。一方面是因为关心国事的文人有感于这“周期律”,一方面也是借此表示爱国的民族气节。从这一点上说,“宋六陵”事件成为中华民族危亡衰弱的象征,并激发出民族的自尊性,起到一种恢复、鼓起民族意识的作用,起到一种凝聚、团结人心的作用。
“宋六陵”遗址今尚存。据《古城绍兴》中介绍:“宋六陵”所在地攒宫山离绍兴城区水路15公里,陆路20公里。“如今宋六陵陵寝已毁,但遗迹犹存。攒宫山下,赵家岙里,乔木参天,古柏森森,六丛劲松,依然挺立于群山环抱之中。每丛少则六、七株,多则十余株,树高数丈,粗可合抱。相传每丛青松下面,即为一座陵墓。这里气氛肃穆,环境幽静,虽不能与北京明十三陵相比,却也别有一番景象。”是的,这里不仅埋葬着宋代帝王的遗骨,更埋葬着一段历史。它昭示后人,昭示天下,告诉人们历史兴亡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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