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景容：真要废除“职业教育”吗？

最近，微信群里传送一篇“热文”。题目是：《废除学历教育中“职业教育”概念 构建适合中国国情的中、高等教育新体系》。读毕其文，感觉作者并非只是废除“职业教育”概念，是要废除我国职业教育制度，把职业教育并入普通教育。兹事体大，涉及职业教育生存权问题。斗胆以原文中插话点评形式表达浅见。抛砖引玉，期待批指，希引讨论。

一、原文与点评

【原文】在我国现行教育体系中，九年义务教育结束后，中、高等教育划分为普通和职业两大体系，中等教育分为普通高中和职业高中（中职）两类，高等教育分为普通高等院校和高等职业院校两类。这一分类借鉴了德国、日本等西方发达国家的分类办法，其目的是合理配置教育资源，因材施教，因需施教，培养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人才，以满足经济社会发展对各方面人才的需求。

我国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国家，受传统观念和历史文化的影响较深，人们普遍都有“望子成龙”的想法。现行中、高等教育分类方式，与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愿望不相适应、与培养“大国工匠”的要求不相适应。

（一）点评：

1. “望子成龙”是作者判断“现行中、高等教育分类方式，与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愿望不相适应、与培养“大国工匠”的要求不相适应”的依据。作者把“望子成龙”的传统观念与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愿望划等号。言下之意，中、高等教育分类须以“望子成龙”为标准。

2. “望子成龙”是一种传统观念，也是至今一些人坚守的一种人才观。在当下，这种传统的人才观是应正确引导，使之顺应大势，有所调整，与时俱进呢，还是唯其独尊，以为标准，亘古不变地固守呢？

   【原文】一方面培养出的大学生就业困难，转型当技能型人才使用又无动手能力，且大多数人认为上了大学怎么能当工人，难以实现转型。另一方面，中、高职院校发展基础相对薄弱，培养出的技能型人才层次水平不高且数量不足，无法满足经济社会发展对技能型人才的需求。

（二）点评：

1.大学生就业困难,且难以实现转型的情况,职业院校存在，但不是“主力部队”，“主力部队”恰恰是“望子成龙”方向的普通高等院校。很多需要转变却被“纵容”着不肯改变人才观念的家长“种下龙种，收获跳蚤”。

2.说中、高职院校发展基础相对薄弱，无法满足经济社会发展对技能型人才的需求。这话属实。这正是十八大以来，党中央国务院做出一系列决策，出台一系列文件，采取一系列措施加大力度强化职业教育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

【原文】这一现状若不尽快扭转，不仅浪费教育资源，也不利于创新中国建设。为此，建议：

一、废除学历教育中“职业教育”概念。“职业教育”这一概念是西方“舶来品”，引进后又未与我国实际很好结合，存在培养与需求脱节、“水土不服”的情况。

（三）点评：

1.什么叫学历教育中“职业教育”呢？我国的职业教育包括人社部分管的技工教育。技工院校是高中学段后无学历的职业教育，其余的中、高职院校为教育部分管，是有学历的职业教育，可以算是学历教育中的“职业教育”。是把教育部分管的一大块“废除”，保留技工教育，还是……

2.究竟是要废除一个文化概念，还是要废除一种教育制度？

3.培养与需求脱节问题。我国职业教育，由于多方面原因，特别是照搬普通教育模式办学的原因，确实存在培养与需求脱节问题，但，同样不是“主力部队”，“主力部队”还是普通教育。普通教育培养与需求脱节的问题比职业教育严重得多。普通教育学校学生毕业即失业具有普遍性、长期性、严重性特点，早已成为一种社会现象。

【原文】我国职业教育改革发展可以说是一路坎坷，成效并不显著。因此，建议国家研究废除学历教育中“职业教育”概念，予以重新定位。理由如下：首先“普通”和“职业”无逻辑关系，一个人不论上什么样的学校，受什么样的教育，都是一种职业选择。科学家、公务员是一种职业，工人、农民也是一种职业；其次，在中国这样一个受传统观念影响极深的国家，在人们的语境中“职业教育”暗含贬义，是“低人一等”或“学习不好”的代名词；

（四）点评：

1.歧视职业教育的语境古今皆有。改开以来，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对职业教育培养的技术技能人才越来越多的需求，歧视职业教育的语境正有所淡化。在国家大力推进“双循环”战略，需要大批技术技能人才的历史关头，不宜被用来作为废除“职业教育”的理由。

2.其实，职业教育具有利民、利企、利国的作用。党的十八大以来，三个作用进一步彰显，职业教育的社会贡献度与年俱增。国人已经逐步在改变对职业教育暗含贬义的看法。如今，因为“出身不好”，要被废除，实在遗憾！

【原文】再次，孩子是家庭的梦想和寄托，把部分学生强制划入“职业教育”范畴，而并非出自受教育者自己意志的主动选择，不符合现代教育发展的理念和本质要求。

消费支出，是指居民用于满足家庭日常生活消费需要的全部支出，既包括现金消费支出，也包括实物消费支出。消费支出包括食品烟酒、衣着、居住、生活用品及服务、交通通信、教育文化娱乐、医疗保健以及其他用品及服务八大类。

（五）点评：

1.把落实职普比大体相当国家决策的行为说成是“强制”。不妥。

2.办职业教育，不应只盯着家长目光，也要看厂长、市长的眼色。更不应无视职业教育的社会贡献度。职业教育，不仅可以满足经济社会发展对技术技能人才的需求，还可以满足学术类教育考试很失败但技术技能类教育学习却成功的学生的需要。正因如此，职业教育吸引力也在渐渐扩大。如，近三年，入读技工院校的学生数逐年增长。入读技工院校的学生中，73%以上来自农村，35%左右来自单亲家庭。他们大都是中考的失败者，但入读技工院校后，绝大多数获得成长成功，其中优秀者不仅成为大国工匠，有的还拿到世界技能大赛奖牌。 

【原文】二、构建适合中国国情的中、高等教育新体系。一是普及高中教育。近年来，社会上对普及高中教育的呼声很高。为了提高全民教育水平和国民素质，普及高中教育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以我国目前的发展条件也能支撑，社会氛围也基本具备。建议国家相关部门研究废除职业高中（中职）这一称谓，统一称高中教育，为普及高中教育打好基础。在普及高中教育的同时，在高中课程中加入职业教育相关内容，培养学生动手和劳动能力，在高考中对职业教育内容予以一定占比和体现，为学生全面发展打好基础。

（六）点评：

1. 作者不了解职业高中与中职的关系。实际上，职业高中只是中职教育的一小部分。中等职业教育包括普通中等专业学校、职业高中、技工学校和成人中等专业学校。中等职业学校1.01万所，其中，职业高中仅3315所。全国普通技工学校、高级技工学校、技师学院共2392所。主要培养各级各类技术工人，包括中级工、高级工、教师、高级技师。也并入高中教育吗？

2.作者主张“废除职业高中（中职）这一称谓，统一称高中教育”。即，中职教育并入普通高中教育。实际上，不仅是要废除职业教育名称，还要废除中等职业教育。废除中等职业教育就是铲除我国职业教育基础，即使在高中课程中加入职业教育相关内容，也不过是“佐料”，“主菜”依然是升学导向的知识教育。如是，我国实施“双循环”战略需要的中等技术技能人才谁来培养呢？靠企业？不够！靠社会培训机构？也不够！

3.近几年来，社会上“全面普及普高教育”，“取消或大幅度减少中职教育”的声音此起彼伏。本文作者废除中职教育的建议，可谓加辣版。

【原文】二是加快构建中国特色的高等教育新体系。废除“高等职业院校”这一分类，将高等职业教育统一纳入普通高等教育范畴，按研究型、研究和应用兼顾型、应用型三个类型，重新划分和定位现有大学类型。划入纯应用型的大学可分为普通本科和普通专科两类，普通专科主要解决目前高等职业学院和办学条件好的中等职业学校出路问题。三是对应用型大学学科及课程设置进行改革。应用型大学培养方向应定位为培养高素质技能型人才，为培养“大国工匠”打好专业基础。按照这一功能定位要求，结合国家产业发展战略和产业、企业发展实际需求，对应用型大学学科和课程设置进行调整改革，重点加强实操性课程的设置，使培养出的学生既有一定的理论知识和动脑能力，又有很强的动手能力。

（七）点评：

1.废除“高等职业院校”这一分类，将高等职业教育统一纳入普通高等教育范畴的实质是废除高等职业教育。

2.表面看，划入纯应用型的大学，设计并保留了培养高素质技能型人才的功能，实际上将本该是两种类型并行发展的教育合二为一，职业教育成为普通教育的“一根毛细血管”。虽然一时也会发挥作用，但效能微弱，很快连“毛细血管”都会被普通教育“吞噬”。按照作者这种设计，职业教育铁定“全军覆没”。

【原文】三、规范干部职工在职培训称谓。在这知识和信息爆炸的新时代，要求人们树立终身学习的理念，在职培训教育就显得越来越重要。建议将各类干部职工在职培训教育统称为“职业培训教育”，包括领导干部培训，以逐步消除人们对“职业教育”概念的负面看法。

（八）点评：

1.将各类干部职工在职培训教育统称为“职业培训教育”是把不宜简单化的事物简单化。干部包括党政机关干部，其与企业职工工作性质存在明显的差异，培训内容、要求也相去甚远。不仅应分别称呼，也要分开实施。1996年颁布的《职业教育法》规定：本法适用于各级各类职业学校教育和各种形式的职业培训。国家机关实施的对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的专门培训由法律、行政法规另行规定。2020年新修订的《职业教育法修订草案》（征求意见稿）也明确：本法所称职业教育，是指为了使受教育者具备从事某种职业或者职业发展所需要的职业道德、专业知识、技术技能和能力素质而实施的教育活动，包括各级各类职业学校教育和各种形式的职业培训。国家机关实施的对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的专门培训由法律、行政法规另行规定。

2.将各类干部职工在职培训教育统称为“职业培训教育”，不仅不能消除人们对“职业教育”概念的负面看法，相反，会在实际工作中造成混乱，加深人们对“职业教育”概念的负面看法。

二、不能废除的理由

（一）作用不同，理应独立存在，并行发展。

职业教育是职业的教育，普通教育是学术的教育。二者独立存在和并行发展符合我国国情。职业教育独立存在，与普通教育并行发展的依据很多。举个微观的例子——课程开发吧。

项目	职业教育	普通教育
开发目标	培养生产、服务、管理一线的高素质劳动者和技术技能人才	培养科学、技术、管理领域学术型和工程型人才
开发重点	以职业素养培育与技术技能训练为重点内容，重视职业能力培养	以规律、原理、定律的掌握和科学的研究方法训练为重点，重视整体素质培养
开发形式	学校与企业合作	学校与社会合作
开发结果	构建产教对接紧密、学习过程与工作过程对接、动态调整的职业教育课程体系	构建基础扎实、科学严谨、基本稳定的普通教育课程体系
开发特点	职业性、实用性、技能性	科学性、系统性、知识性

课程开发形成课程模式。课程模式影响培养质量。仅从课程开发的差异就可以看出：两种教育系两种“血型”。

（二）6年时间，党和国家密集出台7个重要文件促进职业教育发展。

1	2014年5月，国务院《关于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的决定》（国发〔2014〕19号）
2	2017年4月，中共中央、国务院《新时期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方案》
3	2017年12月，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深化产教融合的若干意见》国办发〔2017〕95号
4	2018年3月，中办、国办《关于提高技术工人待遇的意见》 中办发〔2018〕16号
5	2018年5月，国务院《关于推行终身职业技能培训制度的意见》国发〔2018〕11号
6	2019年1月，国务院《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国发〔2019〕4号
7	2019年5月，国务院办公厅《职业技能提升行动方案（2019—2021年）》国办发〔2019〕24号

（三）8年时间，习近平总书记至少9次对职业教育作出指示批示

序号	时间	习近平总书记指示批示讲话
1	2013年4月	在与全国劳模代表座谈时指出：工业强国都是技师技工的大国，我们要有很强的技术工人队伍。
2	2014年5月	在上海听取来华外国高层次专家发言时点评：作为一个制造业大国，我们的人才基础应该是技工。
3	2014年6月	针对全国职业教育大会的指示： 职业教育是国民教育体系和人力资源开发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广大青年打开通往成功成才大门的重要途径，肩负着培养多样化人才、传承技术技能、促进就业创业的重要职责，必须高度重视、加快发展。
4	2016年5月	在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第十三次会议上指出：全国技能劳动者达到一亿六千五百万人，但高技能劳动者仅占百分之二十七。有人说，我国制造业高级技工缺口达四百余万人，像模具钳工这样重要的工种，人才几乎断档。这也是一种供给侧失衡，需要的培养不出来，培养出来的不需要。
5	2017年10月	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在报告中指出：完善职业教育和培训体系，深化产教融合、校企合作。大规模开展职业技能培训，注重解决结构性就业矛盾，鼓励创业带动就业。
6	2018年9月	在全国教育大会上要求：推动职业院校和行业企业形成命运共同体。
7	2019年8月	在甘肃张掖市山丹培黎学校视察时强调：“我们国家现在缺少的就是大量的合格的技能工人、技师。职业学校就朝这个方向在这方面输送人才。大有前途”。
8	2019年9月	人社部在北京召开第45届世界技能大赛参赛总结大会。习近平总书记作出重要指示：“要健全技能人才培养、使用、评价、激励制度，大力发展技工教育，大规模开展职业技能培训，加快培养大批高素质劳动者和技术技能人才。
9	2020年9月22日	在北京主持召开教育文化卫生体育领域专家代表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 人力资源是构建新发展格局的重要依托。要大力发展职业教育和培训，有效提升劳动者技能和收入水平，通过实现更加充分、更高质量的就业扩大中等收入群体，释放内需潜力。

三、整体认识

（一）作者拟构建的中、高等教育新体系的依据是满足家长“望子成龙”的需求；前提条件是废除职业教育概念、中等职业教育和高等职业教育；具体做法是将职业教育的内容并入普通教育，通过普通教育培养高素质技能型人才。可以断言：这种构想没有生命力。

（二）该文的关键词是“废除”，总观点是废除职业教育。这是一种奇异的观点，可以简称为“奇观”。

（三）废除职业教育的“奇观”，是近几年国家实行职普比大体相当政策以来，普通教育界“奋起”挤压职业教育此起彼伏声音的典型播放。这种“奇观”倘落地，必定严重影响我国经济社会发展。

（四）或许，作者并非认为职业教育不重要。但，一方面敏感于家长“望子成龙”压力，一方面为了提高职业教育影响力而设计将之并入普通教育，以此来培养国家需要的高技能人才。如是，愿望是好的，真若实施，一定是“竹篮打水”。

（五）可以断言：职业教育不仅不会废除，相反，会大力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