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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不只是职称,更该是学界之楷模和社会之脊梁

独立视点3 2019-05-27

一个社会的精神文明固然有许多方面,但教授的精神人格风貌无疑具有决定意义。教授是真理的追求者,也是真理的传播者。教授的精神人格决定了学校的精神,而学校的精神又决定了社会的精神。


蒋德海,1955年生。华东政法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政党理论研究所所长,中国检察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法理学会理事,中国检察学基础理论专业委员会副主任 。长期从事法政治学、检察学等研究与教学工作。

 

教授,不只是职称,更该是学界之楷模和社会之脊梁

文/蒋德海(原标题:教授的脊梁)


美国现代法学之父费正清教授在他的自传中讲到,他一直无法理解现代中国史上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千百万受过教育的青年学生会在一夜之间变成红卫兵,他不解地问:孔夫子到哪里去了?下面这个例子恐怕是一个绝妙的说明。


60年代美国哈佛大学也有少数激进学生,一觉醒后扬言要火烧校园内最大的瓦德纳图书馆。但后来没能伤及片纸只字。只因为出师那天,有一列白发苍苍的哈佛老教授排在高堂玉阶之下,标语牌上只写了三个英文字:Walk upon Us(踩着我们过去)。激进学生在围观人群笑声中败退,而警察老爷只顾看笑话竟忘了形。

   

当然,这并不是说中国的文革要由教授来负责。但如果撇开这一层,教授的精神风貌,教授的人格质量无疑对社会的精神文明具有重要意义。


教授是社会知识分子的精华,是教育的灵魂。没有好的教育,就不可能有好的精神文明。而没有好的教授,就不可能有好的教育。


1807年的《提尔西特和约》剥夺了普鲁士一半的土地,它流尽鲜血,一贫如洗,还得向拿破仑战争赔款。但具有哲学家头脑的国王威廉三世对从哈勒大学逃出来的教授们说:“这个国家必须通过它精神上的力量来弥补它物质上的损失。”在内阁讨论中,这位国王再次明确了他的态度:“正是由于贫穷,所以要办教育,我还从来没有听说有一个国家因为办教育而办穷了,办亡国的。教育不仅不会使国家贫穷,恰恰相反,教育是摆脱贫穷的最好的手段。”


这是近代最出色的教育立国思想。正是在这思想指导下,德意志人创办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所现代化的大学——柏林大学,创立了现代化的教授制度,并成为所有工业化国家的样板。

   

教育立国,大学教授无疑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著名教育家、清华大学奠基人梅贻琦说得好:“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一个现代化国家的教育,首先要求有一流的教授。而所谓一流的教授,要有独立的学术精神,就是不能只在一种思想体系中去思考,而需要不断研究不为人知的领域、发现新规律,追求如陈寅格所标举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对现实存在持超然及批判的态度。


教授的使命是探索,是创新;而照本宣科,拾人牙慧,则是教授的耻辱。此外,一流的教授,还意味着要有独立的高尚的人格。教育的进步,社会的发展,都离不开教授的人格力量。


我们的古人很早就有了教育立国的思想。礼记上有“能为师者,然后能为长,能为长者,然后能为君”的说法。古希腊的柏拉图也提出过“哲学王”,而古希腊的哲学家就是今天的教授。


当然,教育立国,并不意味着要教授当官,教育立国的真正含义是教授的精神和人格成为国家的文化精神和民族的灵魂。这不仅因为教授见多识广,更在于教授是职业性的真理的追求者和正义的捍卫者。作为一种职业,教授当然要追求真理和正义,必然也要捍卫真理和正义。如果一个追求真理的人不敢捍卫真理,他就不会真正地追求真理。

   

当然,一个社会中,追求真理和正义的人不止教授。但与其他的追求者相比,教授对于真理的追求更具有特殊的意义。教授之追求真理和正义是职业的本性,只有始终不懈追求真理和正义的人,才有可能成为教授。因此,教授不仅与学识渊博相联系,而具也是独立人格的像征。我国古代就有所谓“师者,所以传道”的说法,而“凡学之道,严师为难。严师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


一个真正的教授,必然具有伟大的人格,使学生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教授当然也应当具备渊博的学识,但渊博的学识一旦与人格脱离,便会变得难以理解。


事实上,不求甚解,浅尝则止的学品与投机钻营、阿谀奉承的人格相一致;而刚直不阿,坚韧不拔的人格常与独立、创新和发展相一致。因为那种近乎对于永恒追求的热情,需要一种人格的动力,使其成为一种最高的道德义务。


清儒章学诚在史家诸多品质中,独重“史德”,道理就在于此。他说:“能具史识者,必知史道;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因此,做人比做学问还来得要紧,做学问先得从做人起,立言之先,先立其德。


我们不妨看看“五四”的教授们:陈寅格在清华研究院当教授的时候,校长曹云祥对梁启超有“不正确的看法”,并不久将要采取某种行动。陈寅格知道了,在一次教授会上,陈先生表示他站在梁启超一边,反对曹云祥,并当面要曹云祥辞职。胡晓明在谈到陈寅格的学术性格时指出:陈寅格的博大,“不仅是知识与学问训练的正与高,如一般人所理解的乾嘉家法与德国学派,而且是做学问的原点与生命境界的正与高。”


著名学者吴宓在王国维死后,于王灵前自誓云:“今敢誓于王先生之灵,他年苟不能实行所志,或为中国文化道德礼教之敌所逼迫义无苟全者,则当效王先生之行事,从容就死,惟王先生冥鉴之。”以后几十年,吴先生以此精神贯之,终而至于在1958年大倡厚今薄古之时,抗言“汉字文言断不可废,经史旧籍必须诵读。”在“文革”中不同意批孔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劳动改造,双目失明,以至含冤而死,实现了其在王国维灵前所誓:以身殉道。

   

学格和人格之所以有一致性,在于学格和人格在一定程度上的相通性。中国古人有“文以载道”的说法,追求真理不仅要有学术上的献身精神,而且也必须有人格上的献身精神。


费尔巴哈是一位神学教授,但为了捍卫真理,不惜冒着普鲁士教育部开除的风险大反神学。柏林大学的著名学者舍恩莱因.奥肯,因反对普鲁士专制而遭到驱逐。


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大陆“第一位”思想家马寅初先生,虽然几经批判,但凛然之气不退,他在《重申我的要求》中铁骨铮铮地宣布:“我虽然年近80,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到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


许纪霖在谈到中国“五四”的教授时说到:“虽然因为各自的信仰差别,有唱高调的,也有唱低调的,但他们的人格与信念往往是一致的。像吴晗和闻一多,不会因为抗议专制政治有人身危险,或者要丢掉饭碗,就转而玩聪明的把戏,不打主人专打走狗,在同道身上发泄仇恨,施行道德的拷问,以满足一已之崇高快感。他们总是以血肉之躯直面最黑暗的势力,腐朽的体制。”


在这里,学格和人格是一致的,要坚持真理,就必须坚持人格,如果没有人格,放弃人格,就没有真理可言。

   

教授的人格就是教授的脊梁。用蔡无培先生的话来说,就叫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脊梁之所以要铁,是因为教授的脊梁必须过硬,要百折不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否则就不配当教授。


20世纪50年代匈牙利部长会议主席、教授伊姆雷.纳吉,为了建立一个充满人情味的社会主义,被判处死刑,他只要认罪,就可以活下去,但他说:不,我无罪!“在这个由热情和仇恨构成的诉讼中,我必须为了我的思想而牺牲我的生命。”这就是教授!因为教授是国家精神上的导师。


一个国家若无一批硬脊梁的教授,就不会有真正的民族精神。对此,中国的“文革”是一个最大的教训。“文革”之所以能够在中国泛滥成灾,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因为文化的灵魂——中国教授们的权威包括人格没有真正树立起来。一些初出茅庐或尚未出茅庐的学生或甚至连基本文化都不具备的人都可以对学富斗车的大学者进行无情的批斗。

   

一个社会的精神文明固然有许多方面,但教授的精神人格风貌无疑具有决定意义。教授是真理的追求者,也是真理的传播者。教授的精神人格决定了学校的精神,而学校的精神又决定了社会的精神。


一个学校如果没有一批敢于为真理和正义献身的教授,怎么可能有顶天立地的学生?我们常为“五四”时代的学生骄傲,但那是因为有一批具有“五四”精神的教授。李大钊、蔡无培、闻一多、陈独秀、鲁迅、陈寅格等,无不以他们的学问和人格影响了几代人。在这方面,我们特别值得提到蔡元培先生。


蔡先生在旧学上的造指精深,拿到进士进入翰林院又留学欧洲,但他偏偏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帅,为新文化运动制定了“循思想自由原则,兼容并包”的思想原则,对新文化运动的贡献超过任何一个人。


我们还应当提到鲁迅,毛泽东说过,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鲁迅对封建主义传统和旧文化、旧伦理的批判最彻底最勇敢,“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中的一大批老一辈革命家,有哪一个不得益于“五四”教授们的精神启蒙?

   

同样的,要从根本上摧毁或维护一个国家,也要从教授开始。二战结束时,美国不惜打乱作战部署,调动5个师去抢一位德国教授,足以证明美国人的精明。


拿破仑也是深谙此道的,故当年法军占领普鲁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撤除当时德国唯一的一所具有现代性的哈勃大学。拿破仑懂得,征服一个民族最成功的办法首先就是打击其教授。而对教授的迫害,则是对一个国家灵魂的扫荡。


历史有惊人的相拟之处。中国解放以后一次又一次的思想运动,也都是以批判教授为核心。当年在中国理论上独树一帜的教授们哪个不被批倒批臭?冯友兰、扬献珍、熊十力、孙冶芳、吴晗、马寅初、翦伯赞、俞平伯、吴宓、顾颉刚、向达等,无不被批得“体无完肤”。尽管陈寅格已失眠多年,晚年仍逃不脱被批斗的命运,发出了“涕泣对牛衣,世载都成断肠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的悲叹。

   

因此,一个蓬勃向上的社会,无论如何不能忽略教授脊梁的塑造。我们改革开放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要利用一切条件和机会,创造和培育出一批现代化的教授,他们不仅必须能够掌握现代的科学技术,而且也应当具备现代的民主和法治意识和自由独立的人格。后者即为教授脊梁的塑造。它需要一定的社会环境特别是制度的保障。这方面,最值得提到是从德国开创的现代教授制度。


德国的教授制度也是世界上最严格、最出色的。在德国大学中,教授最高的道德义务是研究新东西,发现新规律,不断地向真理接近。大学教授是职业性的研究者,大学成了研究者的共同体,并开创了严格的成就原则。


大学人事选择,不是考虑个人好恶,社会地位,甚至也不是口才、写作能力和教学技巧,而是研究的独立性、创造性和成果,并由它们决定大学教授位置的占有。


德国大学中,只有教授才是国家公职人员,年轻人要得到教授的位置,必须献身于科学研究,必须向已形成的舆论挑战,必须冒着与他人在学术上冲突的危险,必须要有科学上的真正的突破。同时,为了严肃教授队伍,德国大学的教师决不允许在同一所大学里晋升,这不仅扫除了门户之见,而且也严肃了成果鉴定和职称评定,这些制度后来在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大学中得到推广,对于维护教授独立人格,推进现代文明都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

   

这里还应当提到美国的教授。美国哈佛大学有不少教授把“哈佛研究”作为终身事业,以“先有哈佛,后有美国”的虔诚信念著书立说,阐发教育立国、大学仍文明基石的论点,并把追求真理作为大学教育的首要目标。


曾任哈佛校长,饱受麦卡锡反共迫害和左派学生暴乱两头冲击的普西先生曾字字珠玑的告诫后人:“学生生来就免不了要为社会作各种杂差琐事,但我们一刻也别忘记,大学最根本的任务是追求真理,真理的本身——而不是去追随任何派别、时代或局部的利益。”


从根源上说,这一思想来源于美国革命和人权法案的民主化教育思想。这一思想的代表杰弗逊总统声言“要将最大量的知识向最大限度地向民众普及,”并认定公众教育是美国民主的基础,因为“只有有文化的国民才能理解、享有并以生命捍卫民主制”。到了杰克逊总统时期,杰弗逊思想深入人心,并具体化为联邦法案和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公共教育体系。这种教育思想还培育出了美国教育中特有的对社会民族的责任感。


发生在哈佛350周年校庆的“两个总统之争”,很强烈地体现出美国教授的形象。里根总统在哈佛校庆前曾发出要求获得哈佛荣誉方帽的暗示,但哈佛校长鲍克毫不客气地向报界宣布,他无意奉承“另一位总统的虚荣。”(在英语中,总统和校长是同一个词)同时此教授,1983年在任哈佛法学院院长期间,曾率众校长抵制政府有关限制共产党国家留学生就读保密技术专业的规定,维护了炎黄子孙求学各类学科的权利。   


我国改革开放以后,比较注意吸取发达国家先进的科学技术,这无疑是应当的。但造成发达国家科学技术先进的“根”即文明的基石,我们却一般地忽略了。须知仅仅吸取人家的科学技术永远只能跟在别人后面,而要超过别人,就必须培植我们自己的“根”。这个根就是符合现代民主法治及科学精神的教授制度和教育制度。


科教兴国我们已经讲了多年,其实,科教兴国的关键之一就是要培植出一大批具有独立人格和脊梁的教授。这是现代中国文明的基石。中国的教授们应当也必须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脊梁。而这就需要从制度上加以保障。因此,科教兴国的实质是法治建设,而法治建设的关键则在于教授制度的改革,在于符合现代民主法治和科学精神的教育制度的确立。比如,高校和政府的关系,中国现代教育的使命,教授的职责包括教授职称的评定等都应当重新定位。现在在我国中小学广泛开展的素质教育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尝试。但素质教育的出口在大学。


高等学校教授的人格质量及我国现行高等教育制度的现状一般地决定了我国中小学素质教育的发展方向。而恰恰在这一方面,不能不引起我们深深的忧虑。


不久前,看到学者王力雄先生对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总体评价,不妨抄录下来,以引起我们社会的警觉:“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总体而言,痞子化的倾向已是一种客观存在,即使真正在嘴脸上成为痞子的还为数极少,但精神世界里的‘痞’——丧失人格、渴望堕落、厚颜无耻、出卖原则、投机逐利、亵渎神圣、蔑视理想......已不能不说相当普遍。”这指的是正是脊梁。王先生的这个评价未必正确,但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


愿我们都来关心中国教授制度和中国教育制度的改革,因为它关系到中国现代文明的基础,也决定了中国未来文明的方向,不能再耽搁了。


原载《社会》200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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