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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茶凉,缘灭,生命从不等候。

水木 友朋说 2019-12-13


妈妈,我是你的雨儿

摘自龙应台《目送》

 

我每天打一通电话,不管在世界上哪个角落。电话接通,第一句话一定是:“我──是你的女儿。”如果是越洋长途,讲完我就等,等那六个字穿越渺渺大气层进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点时间。然后她说,“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

 

“对,那就是我。”

 

“喔,雨儿你在哪里?”

 

“我在香港。”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刚离开你。”

 

再过一个礼拜。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儿。”

 

“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啊。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香港。”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到潮洲看她时,习惯独睡的我就陪她睡。像带孩子一样把被子裹好她身体,放周璇的《天涯歌女》,把灯关掉,只留下洗手间的小灯,然后在她身边躺下。等她睡着,我再起来工作。

 


天微微亮,她轻轻走到我身边,没声没息地坐下来。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身子愈来愈瘦,脚步愈来愈轻,声音愈来愈弱,神情愈来愈退缩,也就是说,人逐渐逐渐退为影子。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

 

我一边写,一边说,“干嘛那么早起?给你弄杯热牛奶好吗?”

 

她不说话,无声地觑了我好一阵子,然后轻轻说,“你好像我的雨儿。”

 

我抬起头,摸摸她灰白色稀疏的头发,说:“妈,千真万确,我就是您的女儿。”

 

她极惊奇地看着我,大大地惊讶,大大地开心:“就是说嘛,我看了你半天,觉得好像,没想到真的是你。说起来古怪,昨天晚上有个人躺在我床上,态度很友善,她也说她是我的雨儿,实在太奇怪了。”

 

“昨晚那个人就是我啊。”我把冰牛奶倒进玻璃杯中,然后把杯子放进微波炉。远处隐隐传来公鸡的啼声。

 

“那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她一脸困惑。

 

“我从台北来看你。”

 

“你怎么会从台北来呢?”她努力地想把事情弄清楚,接过热牛奶,继续探询,“如果你是我的雨儿,你怎么会不在我身边呢?你是不是我养大的?是什么人把你养大的呢?”

 

我坐下来,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掌心里,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是很亮,那样亮,在浅浅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年轻时的锋芒余光,还是一层盈盈的泪光。于是我从头说起:“你有五个儿女,一个留在大陆,四个在台湾长大。你不但亲自把每一个都养大,而且四个里头三个是博士,没博士的那个很会赚钱。他们全是你一手栽培的。”

 

眼里满是惊奇,她说:“这么好?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今年几岁?结婚了没有?”

 

我们从盘古开天谈起,谈着谈着,天,一点一点亮起,阳光就从大武山那边照了进来。

 

有时候,我让女佣带着她到阳明山来找我。我就把时间整个调慢,带她“台北一日游”。第一站,洗温泉。泡在热气缭绕的汤里,她好奇地瞪着满堂裸身的女人目不转睛,然后开始品头论足。我快动作抓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伸手去指着一个女人,大声笑着说:“哈,不好意思啊,那个女人好──肥喔。”

 

第二站,搭公车,红五号,从白云山庄上车。一路上樱花照眼,她静静看着窗外流荡过去的风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颜容,和窗外的粉色樱花明灭掩映;她的眼神迷离,时空飘忽。

 

到了士林站。我说:“妈,这是你生平第一次搭捷运,坐在这里,给你拍一张照片。”

 


她娴静地坐下,两手放在膝上。刚好后面有一丛浓绿的树,旁边坐着一个孤单的老人。

 

“你的雨儿要看见你笑,妈妈。”

 

她看着我,微笑了。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着黑衣白领,像一个中学的女生。

 

2014年12月1日,时任台湾“文化部部长”的龙应台宣布辞职,辞职原因之一是“陪伴母亲走完最后一里路”。

 

龙应台的母亲今年93岁,被诊断出患有认知症(台湾称失智症)已近20年。在长达15年里,龙应台每两个星期回屏东看望一次母亲,无论是在台当官,或是在香港教书,她都坚持。

 

4月24日,龙应台在台湾发布新书《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书中写道:“此生唯一能给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当下,因为,人走,茶凉,缘灭,生命从不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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