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峰 | 艺术与人生有什么关系

王德峰友朋说 2022-04-23

我刚才看这个屏幕，音乐已经开始，艺术已经来了。音乐进入我们的心灵比学术更早。

通常按照生活的惯例我正在听音乐，现在我在这里谈论艺术。

人生应当有癖好（拿烟）这个癖好不算很高，我也摆脱不了（点烟）是一种逻辑的东西，我们通过艺术可以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人生最高的癖好应该是艺术与哲学，这里的哲学是广义的。

哲学的本意是爱，但经过柏拉图主义后就成为纯粹认识的讨论。

这种爱就保留在艺术中了，拒绝把艺术作为娱乐和休闲，我们到真理的境界中去了，我们就有智慧。所以艺术就等于爱智慧。

在我去出版社上班骑车的四十五分钟中我欣赏了交响曲，把柏林爱乐乐团和卡拉扬装进了口袋里，就对现实世界有一种优越感。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听音乐，我的心灵就打开了。为什么艺术有如此神奇的作用？如果有来世，我想做一个艺术家而不是研究哲学，我对艺术家有精神上的负债感，我最想做的是指挥家，我不能保证自己能写出古典乐。当然研究哲学也是很高的癖好，我不愿意仅仅在理论思考里面，音乐是对生活的必要的补偿。

世界有两种真实性，逻辑的真实性，另一种是体验的真实性，体验这个世界的原初的构成，通过艺术。尼采说“我们在科学中发现的是艺术已经塞到事物中去的。”艺术和科学并非毫不相关。

科学发现的是世界本身的真实性，我们如此这般的认识世界是因为我们已经如此这般的想象世界，这种想象力和艺术本质上是相通的。毕达哥拉斯的宇宙观是伟大的想象的产物，数是世界的本原，才有了我们现在的自然科学，但正如尼采所说，我们现在发现的正是毕达哥拉斯的伟大的想象。毕把宇宙比为一个巨大的音乐盒，它是和谐的。

科学代表了心灵的一种能力，提供的是逻辑的真理，用抽象的形式整理世界。艺术是另一种能力，用想象重建世界。这是我对艺术的真理的想法。

追问：毕达哥拉斯伟大的想象力来自何处？来自体验。他是一个普通的人，在生活中体验生活，但他却做了一个哲学家。所以我们谈到人生了。倘若我们不再人生活中，我们就不能产生科学，哲学，艺术。相对论若没有伟大的想象和哲学就无法提出来，科学史上的例子说明了基础性的力量不是理性而是想象。

我们就来谈想象是什么，体验是什么？

体验是情感。对于爱情我们可以作心理学研究，但我们要追问情感是如何可能的？动物也有情感，譬如黑猩猩。但动物的情绪和人类的有原则的区分，人类的情感的本质根源在哪里？海德格尔：领会虚无（ｎｏｔｈｉｎｇ）虚无是在情感中给于我们的，忧虑与不安就是对虚无的领会，情感的本质是忧虑与不安。情感曾经是第三等级，都不足以拿到哲学中讨论，但海德格尔进行了认真的讨论，领会虚无才把握到存在。把握到存在，时间之流开启了，时间通过情感对存在的把握才进入到我们的心灵。牛顿的时间概念是派生的，本真的时间不是这样的。时间之流被开启了，人就发现了人自身（海：在者）。这件事一开始就是艺术，艺术与人类一样古老。我们不能想象人类起步以后才渐渐有了艺术。当人类一在劳作，他就在艺术中，就是巫术（洞穴壁画，劳动前的巫术仪式所需）。我们对巫术误解了，巫术不进行就不劳动了，巫术是对存在的领会，对团体的认识。那些壁画经过了几万难的事件仍能够触动我们的心灵，时间在那里凝固了。艺术就是这样，它在时间之流中抓住了存在，使之凝固。

我们对待艺术的态度在根本上犯了错误，我们不再在艺术中寻求真理，我们仰赖科学来解决一切，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当代人类的心灵已经丧失了发现真理的能力，发现的是逻辑的真理（现实性），但尼采告诉我们逻辑的真理只是体验的真理的一种表达。艺术不是消极被动的情绪的表达，倘若复旦的学生希望成为有创造性的人才，要能够发现真理的力量，所以要有想象的力量，如何保证这种力量不枯竭？艺术

现在艺术是艺术衰落的标志，我们还是要返回到古典艺术的宝库中。关心的是作品能否表现出一个世界，超越现实的世界，比现实世界更现实的世界。

古典艺术的理想：一个艺术的起因是如此简单，例：对我幼小心灵有极大影响的老祖母去世了，于是我必须表达，如此深刻的情感有一种内驱力要求表达出来，它对被表达者是如此真实。我找一个朋友说，三天三夜不断的叙述，我的那位朋友只觉得我说的是千千万万个老祖母中的一个，但我想给出一个独特的生动地老祖母，把全部的情感联系都表达出来。其实是有一条道路的，我从小学画，但从来不知道绘画的意义，这时我突然知道了，我要把我的画布支起来，把我的老祖母画出来。又一个三天三夜，我的朋友一眼就看出了我的老祖母，一个新的世界打开了。又假如我不是画画的，我在音乐学院中，那么我不知道弹钢琴的意义，但在对老祖母的思念和急于表达的迫切中，我第一次如此坐在钢琴前，弹了一首钢琴奏鸣曲，我第一次作曲，我给我的朋友听，只是为了让他听到我的老祖母。我们怎么可能在钢琴曲里找到一个老祖母？我在乐谱上写下标题“为了我的祖母”，对于音乐家的我来说没有别的手段只有作曲。

在这个简单的例子中我们表达了这样一个道理：为什么需要艺术。然后我们要问了“艺术如何可能？”，这样的绘画、音乐如何可能？我们谈论一个世界如何感性的打开了，它是确定又不确定，可以不断地感受。在列宾笔下的托尔斯泰的眼神无法用语言描述穷尽，圣洁、矛盾、忧郁、犹豫都在他的眼中。必须通过创作才能把托尔斯泰之为托尔斯泰表达出来。我们从艺术作品中获得对生活的再感受，而不是带着纯粹客观的情趣，我们是为了听到自己，但如果我们的内心不够丰富，缺乏对生活的体验，我们无法听到自己，但这时作品会引领我们。

艺术作品是不可取代的领域，后果就是人类文明的停滞，历史的停止，尽管到处都是科技。我们还有最后一点希望抵御现代社会的病症：艺术。它是如此的重要，我们向来都受惠于它。

倘若缺乏艺术，从来没有在艺术中生活过，我们的损失将何等惨重。我们追求幸福、欢乐，欢乐在哪里？在心灵中，开启心灵的最大的力量是艺术，但是我们所处的时代早早的将我们与艺术分隔开，我们向来错过了我们本来拥有的能力，漫不经心的和艺术打交道，这是人类共同的悲哀。３Ｂ：巴赫、勃拉姆斯、贝多芬，我曾经问一个德国人３Ｂ中喜欢哪一个，但他茫然无措。这是一种悲哀，但中国的悲哀更大。

如果更经历一些就会知道什么是更好的音乐，我儿子曾经只听所谓的周杰伦，我儿子后来知道了，因为他失恋了两次。他以前听的都是那些不知所云的音乐，他喝酒，然后流泪，我知道我不能给他一个理性主义的哲学概念去和他说话，我播放了音乐，我选了莫扎特（Ａ大调单簧管协奏曲）。

最根本的孤独感，表现得最好的就是这一首，第二章。如此的温暖、优雅，慢慢渗入他的心田，原来真的有难以表达的悲伤，如此深刻的孤独。他就经常的听，音乐把他的心灵带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境地，对自己悲剧般的经历有了新的领悟，自古到今爱情都不会结束。这是我们的意义所在，是根本的意义之一。当爱情变成往昔时代的愚蠢的时候，人就死了。但今天年轻的一代既渴望爱情又害怕爱情，琐碎的纯粹的主观性的眼光去看爱情是很可悲的。要跳出，就是艺术。

这些话大致能说出我对艺术与人生的关系的理解。艺术是如何可能的？我们是在感性的世界里，动物也在，但为什么动物没有艺术？动物没有“心”，我们的心也不在心脏那里，在解剖学上找不到。哲学一直在研究心。苏格拉底开始认为心是理性。

是如何形成的？和肉体有关联，否认这个关联的是黑格尔主义者。归根到底是感性的，就是艺术的心。创造艺术作品时开动理性的头脑是不行的。写诗的诗人一旦开动理性的头脑就写不出诗了。感性的心形成，艺术就可能了。那么感性的心如何可能？一种最基本的理解，（我和一只大猩猩同时听到雷声，都吓了一跳。但大猩猩吓完了就去觅食，而且我还有了感慨“于无声处听惊雷”）我们对听还有一份听，不仅听到了世界的声响，还对这份听有一份听，这个听不通过头脑，在物理学之外，发现了音色、旋律、节奏，是感官所得，是人类的感觉，对感觉还有感觉。音乐对狗只是个物理事件，但对我们有了不同的意义。我们的感官是神奇的因为感官中有心，就是刚才说的感性的心。对于艺术的本质的研究一开始就要求进入本体论。如果我们的感官中没有心，我们看到的世界都只有概念。

如果我们看到树的美并有强烈的冲动画下来，那你的感官中就有了心的因素。思想的境界不是理论的境界，不是概念的境界，是心灵的境界。我们提升心灵的境界，是我们人生的任务，其本身就是幸福。实际上我们心灵可能丰富并具有力量的（头脑不可能具有力量），一个成功者做成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来自于他心灵的力量而不是像《头脑风暴》所说的一个观念。各位看电视，（电视现在成了上帝，统治我们的世界。）看伟大艺术？不可能。就看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对于我，就有两个意义：一些知识（某些蔬菜有某些营养），中国社会底层的苦难（提醒我们生活的不那么美好）。所以我听音乐，看书（红楼梦），认识的兴趣与感受的兴趣。这个时代经受不起哲学的一般的批判，低于批判的水平。

有没有新闻系的同学？我希望复旦新闻系的同学毕业后能够进入电视台，改变我们的电视，使之有意义，有希望。我遗忘了感恩的态度，那就是中央台的音乐频道，尽管它有时还是会放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但它仍是有一些很好的节目。对现在科技唯一的感恩就是它提供了音响设备，这是唯一值得感谢的东西。汽车有一种哲学的意义：不是提供了一种新的时空观，而是揭示了现代社会的病症。古代生活的美好的东西也随着现代的进步失去了“家书抵万金”的幸福感已经不见了。

今天艺术就其真实使命已经非常孤独了，被黑格尔不幸言中，海德格尔追问，我们应该拒绝把艺术当成娱乐的伴随品，当代的艺术家有多少能够创作出真正的艺术品？艺术已经成为那些所谓的艺术家之间的密约。艺术是为了非艺术家而作，音乐学院给的题目“音乐演奏中的哲学问题”，我们对于一个伟大作品不是简单的尊重她，而应该是热爱她，帮助现代人应对现代问题。

现代的音乐演奏也在堕落，在国际大赛中，用机械的标准来评判，只是炫技，却无法让人感动。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演奏家的水平是有十几个评委评判出来的，但最关心的不是技巧。莫扎特写这部作品是应别人的要求（表现出单簧管所有的技巧），虽然是命题作文，确是他的天鹅的绝唱，但我们听不到有任何的技巧，每一个音符都是从心田流出，我们听不到演奏家的嘴唇和手。

所以堕落是全面的，我们正远离艺术与人生真正的关系。今天艺术的状况令人感到悲哀。有一种认识：对现代性病症的整治（马克思认为要除去资本，无产阶级作为未来社会的发现者而伟大，马克思寄托希望于他们。）我们不谈无产阶级，企业家也异化，企业家是否能到艺术中走一遭呢？对他自身有好处，对他主动放弃资本的统治也有好处。今天的哲学正走向死亡。中国的思想、哲学倒大有希望，因为中国思想对待世界是感性的态度。

现在艺术与古典艺术的鸿沟越来越深，把对传统美学的破坏被作为成就，这是一个病症，绝不是进步。回到传统不是简单的回到过去，就好像格律诗，本身的生命力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当代艺术家的唯一成就就是在古典艺术中重新发现感性的心。心灵所在的时代规定了无法回到古典艺术，却能汲取古典艺术的养料。

各位，对于古典艺术的形式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好像现在还有多少人有耐心认认真真地读三遍红楼梦，或者用三刻钟听完整的交响乐。但因为这种努力，我们心灵才能提高自己。即使是最最被我王德峰看不起的流行歌曲仍旧与心灵有联系，但它不足以让心灵更开阔。

我的判断或许是武断的，但基本的判断我仍有信心。因为如何让心灵不在一个平面上，古典音乐打开一个立体的空间，但流行歌曲提供是心境、情绪。而古典作品有内在的张力、攀登、提升，是我们现在不重视的，但二维的当代艺术抛弃了对立体的区分，没有了避难所。

最后一句话，今天关于艺术的最后的证据，在各位的生活中，在各位正在或即将展开的旅途，我们光有人生的遭际而没有古典艺术作品，我们的心灵是无力的，看不到生活的真谛。艺术在表达宗教题材的时候，人生真谛表达出来了，伟大的宗教音乐中我们依然能够领会到人生的真谛，这部作品为了某个宗教的某些主题而作。只要是真正的艺术作品就有超越政治的力量。

（本文依据王德峰教授课堂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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