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想做皇帝的人大概不少。李逵所谓“杀去东京,夺了鸟位,晁哥哥做个大宋皇帝,宋江哥哥做个小宋皇帝”云云,便是这种念头直白的表露。从古到今,舞台上、电视里,皇帝戏久演不衰,则是这种心理曲折的表现。
然而,真正做成皇帝的却不多。有的人眼看做成了,却发现只是一场梦,如王莽、袁世凯。也有人不曾想过却又居然做成了的,如溥仪。这些都不在本文讨论之列。本文要说的,是那些本无继位资格,却一心想做而且又做成了皇帝的人,即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
中国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除赢政兄这位“始皇帝”外,其他的人,都是把别人的江山据为自家所有者。所用的手段,无非两种:一“篡”,说得好听一点叫“禅让”;二是“夺”,也就是明火执杖地用武力去夺取。有力量可以“篡”的,是军阀,如隋文帝杨坚、宋太祖赵匡胤。这些人兵权在握,众望所归,对手又多半是些孤儿寡妇(如北周静帝八岁,后周恭帝七岁),问鼎自然易于反掌。有胆量敢于“夺”的,则是流氓,如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这些人反正本来就一无所有,如果忽然一下子居然有了皇帝可当,自然决不肯放过这一机会,必得把脑袋放到轮盘上去赌他一赌。一个人如果既是军阀,又是流氓,时机运气又好,那么,他的篡位夺权,便十有八九会要成功,如南北朝时的宋武帝刘裕即是。这位老兄当过农夫、樵夫、渔夫和小贩,是个酷爱赌博的无赖,曾因赌输,被京口大族刁逵绑在马桩上逼索赌债。后来从军,因屡积战功而扶摇直上,到东晋末年已是全军统帅。他的成功,最是理所当然。
像宋武帝刘裕这样流氓兼军阀的开国皇帝,还很有一些。如五代时的后梁太祖朱温(又名朱全忠、朱晃),壮年时“不事生产、以雄勇自负,里人多厌之”,大约是个地痞。他的党徒,如张慎思、葛从周等,也都是些无赖。又如后周太祖郭威,少年时曾在街上寻衅闹事。上党市的一屠夫体壮如牛,人人畏之如虎,郭威却偏要去找他的岔子。郭威借着酒醉,命屠夫割肉,稍不如意,便大声叱责。屠夫怒起,挺着肚子对郭威说:你他妈的还敢杀了老子不成?郭威便果真一刀刺进他的肚皮。如此敢作敢为,当然也敢去夺皇帝的宝座。不过此公当了皇帝后,倒还是个不坏的皇帝,做了不少好事,这是后话。
其实,由豪族、军阀而皇帝者,其中不少也都多少有些流氓品性。比如唐高祖李渊起兵汾晋时,就公然把儿子扔下不管,结果长子建成、三子元吉逃得性命,幼子智云则被隋朝所杀。这种“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的魄力,便兼豪雄与流氓而有之了。又如魏武帝曹操,史书上说他“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说不定原本就是一个流氓,或准流氓。所以魏的开国皇帝曹丕填起履历表来,虽然也算“高干子弟”,其实血统中是很有些流氓因子的。唯其如此,这位老兄参加朋友葬礼时,才不致悼词而学驴叫。魏的两个对头——蜀与吴,其创始人也是流氓。刘备原本是个卖草鞋的,因为“好交结豪侠,年少(即小流氓们)争附之”。他终于得到“中山大贾”的资助,这才开始了他的政治投机事业。吴的孙坚则是流氓团伙头子,专一收罗“好事少年”,“接抚待养,有若子弟焉”。有这些人随军征伐,孙坚才得以由下级军官一跃而为诸侯。正因为魏、蜀、吴三国的“老爷子”都是这种角色,这一历史时期才端的是“好戏连台”。
如此这般地数下来,则秦以后,清以前,改朝换代的历史活剧,便可以说是由流氓来导演并主演的。这里说的流氓,当然既包括军阀化的流氓,也包括流氓化的军阀。
第一,凡流氓,均“不事生产”,“不治产业”。要他们老老实实地种田做工,靠诚实劳动致富,那真是比登天还难。他们最喜欢的是巧取豪夺,打家劫舍,吃大户,发横财。不用生产劳动,便能富甲天下;不用寒窗苦读,便能出人头地。所以,流氓大多嗜赌,而夺人江山,则正是一场豪赌。一旦成了赢家,便是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即便赌输,反正原来身无分文,也不算赔本。哪怕掉了脑袋,也毕竟风光过一阵,“何不潇洒走一回”?西汉九年,汉高祖置酒未央宫,大宴群臣。刘邦起身给他老敬酒,道是父亲大人当初总认为儿子我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二哥有用。请老爸看看,现在是我的产业多呢?还是二哥的多呢?话音一落,“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刘邦的这番话,正是一个赌徒大赢一注后的志满意得;群臣之所以“大笑为乐”,则因为他们和刘邦都是同一出身,大多是些鸡鸣狗盗之徒;陈平是浪人,樊哙是狗屠,周勃是吹鼓手,灌婴是布贩子,娄敬是车夫,彭越是草寇,张良、韩信虽然是贵族之后,实则本人已是流氓,自然心态与刘邦同。
第二,凡流氓,均少“私有观念”,因为他们除自己一百多斤肉外,并无多少私产,当然最主张视天下为“公有”。在中国,但凡“公有”者,差不多也就是“人人有份”,可以白吃白喝白拿白用,不必心怯手软的意思。所以,公费吃喝屡禁不止,公费旅游人人向往,公费医疗开支越来越大,公家的小车用起来比自家的自行车还便当。天下既然是“公有”的,那么,“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当初,刘邦抓住了曾经鼓动韩信自立为王的谋士蒯通,要把他下油锅,蒯通便“理直气壮”地说:秦王朝弄丢了自己的鹿儿,普天下的人都争着去抢它,当然是谁的本事大、跑得快,谁就得到它啦!那个时候,磨快了刀子要干陛下这勾当的人多着呐,陛下还能把他们都下了油锅不成!结果,惺惺惜惺惺,流氓惜流氓,刘邦便把蒯通放了。
第三,凡流氓,均“胆大妄为”。因为他们没有“身家性命”,自然“无私也就无畏”。正如萨孟武先生所言,“生的快乐既未尝过,死的苦痛也不恐怖”,也就“最肯冒险,由九死一生之中,突然的置身于云霄之上”(《水浒与中国社会》)。所以只有他们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自己爬到马背上去。社会上的其他阶级、阶层,或有二亩薄田一间茅舍,或有万贯家私世代宦禄,便“割舍不下”,决不敢贸然地去干“成则王侯败则寇”的风险事业。所以农民当不了皇帝,商人也当不了皇帝。商人中最敢政治投机的是吕不韦,但他的办法,也不过是用小老婆作赌注,希望自己的私生子能登大宝而已。
第四,凡流氓,均“最少束缚”。他们对于忠孝仁爱、礼义廉耻、温良恭俭让那一套,根本就不当回事。他们最讨厌礼教,最看不起儒生。刘邦一见到儒生的帽子,便要拿来当尿壶用;与人说话,动不动就破口大骂。但是,正因为他们不讲礼义,没有廉耻,在风云变幻的政治斗争中也就没有羁绊,可以为所欲为,翻脸不认人,或者立马将冷脸变作笑脸。当年,韩信攻下齐国,扬言要做“假齐王”。刘邦被困荥阳,正等着韩信发兵来救,所以一听韩信的话,便破口大骂他妈的。张良和陈平知道这时不可得罪韩信,就用脚去踢刘邦;刘邦醒悟,接着又骂,他妈的,男子汉大丈夫,要做齐王就做真的,做什么假王?这种变脸的本事,实非流氓所不可能有的。所以当项羽俘虏了刘邦的老爸,军前相见,要把老头子下油锅,以此要挟刘邦时,刘邦就不但不为所动,反倒嬉皮笑脸地说,咱俩本是哥们,我爸就是你爸。哥们要是想把咱爸烹了,别忘了给兄弟我留一碗肉汤。这种耍赖的本事,也实非流氓所不可能有。结果,讲礼义廉耻的贵族项羽,终于败给了不要脸的流氓刘邦。
第五,凡流氓,均“不吝财物”。因为流氓生存的社会是江湖,江湖上最重的是义气。“仗义”就是“疏财”,小气鬼当不了流氓。何况流氓的财多半来路不正,不是劳动所得,当然无足吝惜。又何况流氓连命都可以不要,脸都可以不要,对于身外之物的钱财又怎会斤斤计较?有此豁达豪爽,便可在政治斗争中收买人心,集结力量。刘邦以一无赖而为天子,道理就在这里。相反,项羽虽然对人“恭敬慈爱”,但却小气。手下人有了功劳,应该封官赐爵的,他却把官印拿在自己手里,恋恋不舍,反复把玩,印玩烂了都舍不得给人。所以韩信批评他是“妇人之仁”,老臣范增也终于离他而去。爱骂人而大方的刘邦,终于战胜讲礼貌而小气的项羽,不是没有道理的。
要之,流氓不事生产,无私有观念,这就有了夺取天下的动机;不怕死,不要脸,不吝财,就有了夺取天下的心理能力。一旦天下大乱,有了社会条件;握有兵权,有了物质条件,他们就不难做出“翻天覆地”的事业来。中国封建社会改朝换代的历史,之所以主要由军阀化的流氓和流氓化的军阀来创造,道理也就在于此。
所以,流氓问题实为中国史研究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课题。今人陈宝良君著有《中国流氓史》一书,对流氓在中国历史社会上的作用影响,多有阐述,惜未能专章讨论流氓与皇帝之关系,亦未能揭示历代开国皇帝多为流氓或具有流氓性之原因,故特此作文,以为补阙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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