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者的生存方式:以一位法律人为样本 | 麦读赠书
麦读君按:2001 年 8 月 3 日,西南政法大学法学院教授杨景凡先生去世。杨先生并不为法律圈外人士所知,他一生的挫磨与追求,却是多数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写照。
杨先生 1939 年便已入党主持川东地区地下工作,组织能力超群,同时热爱艺术熟读中西著作。这样的人在新中国各种岗位上都是稀缺的,最终他却选择了弃政从学。
当革命的理想终于陷入庸俗与媚俗之后,杨先生退步书斋,在反思与追问当中完成从革命者到学者再到智者的蜕变,最终于孔子那里重新确立一种中国君子式的「道德信念」。
他的教书育人有着以孔子授徒为榜样的动力,亦是他重建信仰的一种方式。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去世,让无数西政学子愕然、啜泣和感念。
基于此,杨先生弟子(俞荣根教授)的弟子赵明教授写出《江海月明——杨景凡的精神世界》,也就不足为奇。
杨先生「艰苦思索,述而不著,不事张扬」,所留著作不多,《江海月明》以并不公开发行的《景凡文存》以及杨先生 13 本日记为资料库写就,为我们认识这样一位奇特的法律学人留存了宝贵资料。
起于共产主义革命理想,困顿于后革命时代的政治斗争,求索于中国古典哲学世界,最终寂于善与爱的灵魂。《江海月明》一书,完整呈现了杨先生理想破灭后的重建历程,而这种上下求索,并不专属于先生一人。
当这一代法律人拥有了安定,拥有了财富,拥有了权力,他们在追寻属于法律人的精神信念时,很可能,会在路的尽头与杨景凡先生相遇。
杨景凡 (1916-2001)
法律史学科创始人
作者=赵明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法学院教授
来源=摘编自《江海月明》
出生
1916 年 11 月,杨景凡出生于四川渠县杨家大院。
渠县县城位于渠江中游。渠江注入嘉陵江,嘉陵江又注入长江,长江滚滚东流,注入大海。离县城不远,有座八濛山,三面为渠江所环抱,地势险要。在八濛山临江的山脚下,有座气派的杨家大院,由杨景凡的祖父杨大斋经商发财后建造,曾经是远近闻名的书香门第。「对岸文峰开画展,隔隣禅院听钟声。」这副对联就挂在杨景凡小时候居住的厢房的屋北。
杨氏弟兄六人,杨景凡排行第六,当地人习惯叫他「杨老幺」。到这个「老幺」成婚分家时, 书香门第早已衰败。
杨景凡的父亲是个不满现实的人,但也绝不留恋过去。这个科举不中的旧文人,性格温良,爱吟诗养鱼。为了生存得安全些,杨景凡的几位哥哥都没再「耕读持家」,陆续成了军人或幕僚。其中二哥杨特树胆量最大,从四川法政学堂毕业后离川,去湖北招兵买马,当了司令,归附四川军阀刘湘,三妻四妾,风光一时。
尽管家道趋于衰败,但杨景凡还是有书可读的。不只是「三字经」之类的蒙学读物,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三言二拍,四大名著,样样不少。七八岁时,父亲曾向一帮亲友夸奖他资质高,是块状元的料。
但他更喜欢文学,七八岁时就开始读旧小说、旧诗歌,而且嗜好如命。十二三岁时,入了中学,又开始读新小说、新诗歌;郭沫若、鲁迅、郁达夫、蒋光慈这些现代作家的作品,是他的至爱。他人生的最初行动,就是写作。人生的最初理想,通过写作予以表达,通过表达予以强化。
富于浪漫气质的年轻生命,不可能在文字世界里「安心」;相反,痴迷的阅读,导致年轻的心灵澎湃激越,哪能甘于寂寞!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这是李白的「侠客行」,青少年时期的杨景凡亦如是,满身带着侠气。
潜伏
我生于 1916 年 11 月,比您寿长两岁,早几百天来到这个龌龊的世界,不知不觉活了八十二岁。青年时候,相信马克思主义,朦朦胧胧地走上「革命」的道路。现在我也不后悔。——1997 年杨景凡致信好友
杨景凡最初的理想主义是政治的理想主义,他选择的是现代性伦理的革命道德价值,革命与否乃是善与恶区分的基本道德标准,忠诚于革命理想,献身于革命事业,自然就成了他追求的人生意义的现实。
1937 年完成高中学业后,杨景凡与时任渠县邮政局局长的女儿刘毓秀结婚,女方家教很好,性情温良,人也长得很漂亮,才子配佳人,他们深爱着彼此。
与所有那个时代渴望投入革命洪流之中,勇敢搏击的青年一样,杨景凡最先想到的是奔向延安。前进途中传来怀孕妻子重病的消息,杨景凡最终携妻返还渠县临巴乡小学开始教书。不久以后妻子还是病逝,孩子夭折。
但有一批志同道合者集中在他任教的这所学校,秘密地集体学习马列主义,并创办了《瞭望》半月刊。他们又在中共渠县地下县委的领导下,成立了「爱知读书会」,目的在于为抗日活动的开展,培育青年知识分子。革命理想将杨景凡从丧妻失子的痛苦煎熬中解救了出来。
1939 年 5 月,时年 23 岁的青年杨景凡,被组织批准,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开始了长达 11 年的川东地下党的艰苦岁月。迎接他的不仅仅是物质性的艰辛,更要经历精神性的磨难,随时面临死亡的白色恐怖。
1944 年杨景凡与地下党员周宇琳女士结为伉俪,养育了三名子女,组成一个名副其实的革命家庭。
地下党的工作是为战争服务的,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地下党员的战场却是隐秘的,他们作为战士的身份必须隐藏起来。杨景凡的公开身份曾经是民国政府的学校教员,书教得好,颇受学生家长的拥戴;他曾经加入国民党,入会「哥老」集团,组织渠县中学校外同学会;他曾经加入民盟,以民盟的身份在渠县公开活动,扩大党的统一战线;他是八濛书店经理,书店成为川东地下党组织的重要联络点。
他以各种身份活动,人情世故,日益老练,在当地中青年及开明人士中,威望日升。
个长期潜伏在险恶环境里的革命者,必定是一个孤独灵魂的跋涉者。这些不同的身份保护着他,在革命成功后的历次审查中也折磨着他。
孤独的革命者
杨景凡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交代」过,他和夫人周宇琳数次虎口脱险,机警地躲开了国民党特务的暗杀行动。有知情人告诉杨景凡,1947 年 5 月军统派人暗杀他,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十拿九稳,就因戴笠飞机失事死了,接替戴笠位置的毛人凤召回部下,暗杀行动被取消,算是躲过了一劫,还开玩笑说:「杨老幺,你神坎过得高。」
1949 年 10 月,杨景凡在西康孤身一人完成了对刘文辉一个团的策反工作,当岷山县城顺利解放时,年轻的革命者长久压抑的情感终于释放出来:
清晨,我跑到县政府后的一个山头,伏在地下,沾了一下泥巴,心中唤呼「中国人民解放了!」
匍匐大地,亲近大地。革命者孤独地向大地倾诉,自己的革命理想就是救国救民,为了这个现时代最伟大的真理,舍生忘死,历经磨难。在灵魂深渊的边缘上,革命者时常面临非此即彼的选择,个体生命意识中承负的巨大精神痛楚却无处诉说,唯有大地能够抚慰。
长达 11 年的地下党工作锤炼了一个孤独者的心理品质。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够摆脱出来。他生性喜爱读书,文字是静默的,用心体会文字世界蕴含的人生真谛和生命激情,既是对孤独灵魂和静默思索的敬重,也是对行动天赋的满足。
纵观其一生,杨景凡其实是个典型的行动家。和书生形象相比,他一生给人的印象,最鲜明的还是决断迅速、观察敏锐、意志力坚定、行动果敢。他对孔子有这样的评说:
孔子是一个运动家似的,不知疲倦、不计失败的人,不应当仅仅把他当成一个所谓的「圣人」。
就此而言,读书也是杨景凡的一种人生行动,与人生行动无关的所谓纯粹地做学问,不能说他毫无兴致,但绝对兴致不高。这倒应了明朝「心学」大师王阳明的那句话:「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理想的崩塌
1949 年 10 月,人民共和国诞生;1950 年 11 月,杨景凡从成都情报站站长任上调回重庆,任职西南公安部四处,担任二、三科科长。他办事干练果敢,雷厉风行,高效稳妥,深受西南公安部刘秉琳副部长、赵苍璧副部长的赏识和同事们的赞许,政治前途看好。
地下党工作要求高度理性,它也必定锻造理性的精神。问题在于,服从组织与遵守纪律是基于神圣的使命感,而不是出于行政组织机构的按部就班的职业习性。前者不与个体的主动创造性相矛盾,相反它需要打破常规,要求灵活机动,它总是充满诗意,高度自由的行动者能够深切体验到史诗般的美学意义,名利欲望被出生入死的生存险境严酷地排除了;后者则时常被个体名利的欲念愿景所支配,主动创造的冲动和自由行动的诗意,必须被克制,这里只有上下级的等级秩序和毫无生机的行为规则,它也是理性的,却只是理性的「克己复礼」,这是一个机械而抽象的世界,带给个体生命的只有压抑、无聊和疲惫不堪之感,谨小慎微,像老鼠似的窥视着周围世界的一切,面带僵尸似的模式化的笑容,严密地掩藏着内心的真实动机。
杨景凡其实只适宜「主动创造性」的生活方式,但地下党的生活已经结束了。新中国成立后他在行政机关也已经工作了 4 年,算是有新的生活经验了。38 岁那年,杨景凡选择了告别政坛,执鞭讲台,为学书斋。
这位曾经的「战场天使」,没有在出生入死的险恶环境下丢掉人生的「诗性」。他始终期盼一种「自由」的理想人生。理想主义的精神气质伴随他一生。他的这次选择仍然是对一种理想人生的追求。
杨景凡最初并没在意这些。他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又曾经是职业革命者,对国内国际的时事,既有敏锐的触觉,又有深刻而独到的见识。这使得他在这所年轻大学的讲台上,能够独领风骚。他给学生的授课真正做到了理论与实际相结合;加之他注重仪表,有长者和学者风范,很受学生们的欢迎,甚至追捧。
那其实是一个不能放松心情的年代。战争结束了,硝烟却并未消散。
从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以后历次运动,杨景凡都没能幸免。「文革」结束的那一年,他已经 60 岁了。
1941 年冬天,因为全党战略性转移,他与组织失去了联络,党的关系中断,直到 1947 年川东特委经过严格审查才恢复了他的党籍,这成了他每次必须重点「交代」的「历史问题」。
关于我的历史问题。我认为,在20年前,无论大小事情,我都是向组织主动交代了的,我没有任何隐瞒。新中国成立后,两次审查我的历史问题,我的态度是端正的。
「文革」期间,革命群众组织要审查我的历史,我又主动写了材料,提供了线索,欢迎审查。但是,革命群众和党委审查是一个方面,自己应对自己的全部历史和全部工作作系统地交代和检查,又是一个方面。后者是我应尽的义务。
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交代和检查」中,他的包括「我应尽的义务」在内的真诚的良知被粗暴地蹂躏了,他视同生命一样珍贵的「自由精神」被无情地践踏了。
杨景凡不能带着满身污秽去死,但生的困惑又让他窒息。
身体没垮,地下党工作时练就了「抗打击」的本事。只是满心的辛酸。38 岁时,他自由地选择了学者的人生路;年逾六旬,一无所获,精神世界一片荒芜。为了「安全」,竟然还使出了当年从事地下党工作时的看家本领,可不再是为了追求理想,不是在探究真理!
我的经历中与潘汉年相似,幸运的是,我在西公部工作,刘秉琳副部长曾在潘(汉年)的领导下工作过,赵(苍璧)也是做情报工作的,所以基本上同意我的交代,假如换其他一个单位,我的命运是不可想象的。
书斋中的重建
理想破灭,「努力在做事」,这是他对自己人生作出的最实在的总结。
1977 年,西政复课后,他又有了「做事」的机会,异常兴奋,干劲十足。这个时期的杨景凡,真如《尤利西斯》的作者乔伊斯所说的那样,处于一种「干劲十足的虚脱状态」。
他不愿意活在对过去的伤感记忆中,而要努力去创造未来,通过「做事」赋予人生真实的价值和意义。「做事」,身体可能受到伤害;不「做事」,内心就要变空。后者才是杨景凡真正害怕的。他潜心于教学和科研,企图通过努力「做事」,以滋润痛苦的心灵,以激活「希望」的生命本能。可是效果不佳,他越来越失望了。
「文革」中催生的「伤痕文学」「朦胧诗歌」守护不了「理想主义」的精神气质。已经持续很久的「物质饥渴」只有疯狂的「金钱市场」才能满足。
于是,一种强烈的愿望产生了:将阅读和沉思作为自己的严肃的工作和生活方式,不希望有任何打扰。他急迫地要求离休,尽快退隐于自己的书房,在狭小的书房中来回踱步,在书桌前快速阅读、摘抄,艰难地写下自己的片段思考,以重新构筑起人生的「理想主义」家园。
杨景凡对于中外人文经典的阅读,无一例外的都是在倾听个体生命的呢喃,触摸独特的个体生命感觉,品味个体生命的独特命运,进而获得自我救赎「理想主义」的力量。
之所以说杨景凡的盼望离休是一个精神事件,就因为他离休后最想干的一件事情就是阅读。阅读不是为了查找、收集资料,写作抽象的、系统化的学术论文,而是为了寻找人生的「答案」。这个答案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尽管希望整理成「系统」的东西,但还是自己的心灵融通,如果在自己那里没有情思的通畅,那就干脆烧掉。更重要的是,他是抱着修复关涉自己心灵秩序的「理想主义」的目的去阅读的。
杨景凡并非如他自嘲的那样是个碌碌无为之辈,在世俗生活中,他也不是一无所成,甚至堪称一个「成功人士」。这是现代社会流行的让杨景凡生厌的词语。他不是一个自矜自夸的人,对世俗生活的态度,是既不厌弃也不矫饰。但要是干净的世俗生活,要有精神含量,要经得住思考和追问。
在文革十年的经历与反思,杨景凡都记录在了 13 本日记当中。里面充满了卡夫卡式的荒诞与幽默。他记录世俗是为了反思灵魂,为渺如蜉蝣的个体寻找一个明确的坐标。
他认为孔子「仁德」「爱人」的政治世界,看似「空泛」「没有目标」,恰恰散发出无尽的对「无道」社会的批判力量。孔子的理想主义不是黑格尔欣赏的思辨的逻辑「体系」,它只是着眼于「实践」,其「内容」不是「先验」的规定,而是由生于苦难、长于苦难中的个体生命在实践中不断生产并充实起来的,理想主义因此才极具活力。一个人看不到理想主义的这一特征,就无法获得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理想主义信念。
理想主义的「居所」,其实就在个体生命的心灵深处。
他通过人文经典真正进入了艺术人生的迷宫,平静地置身于迷宫之中,倾听迷宫深处传出的永远不会消逝的召唤——爱与善。尽管他的心情间或仍有忧伤,但不惧怕,不绝望。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古代的那个夜晚,月色清明,孔子在奔波,不迷茫,坚定地迎接灿烂的黎明。这是一个「游于艺」的美妙人生。他最后发现,那些在精神上游离于政治之外的人生才是真正值得敬佩的,他们是翱翔在政治世界之上的精灵,在美丽的彩云背后,是金灿灿的阳光,没有幽暗不明的诡秘。
十五至二十五,梦游文苑,朦胧而求索。尔后三十余年,历尽险阻,方履坦途。俄而风云遽变,复置身危崖之巅;喘息方定,六十有惑。七十始有志于学,晚矣。八十随心所欲,则无不逾矩。终悟七十九之非。
垂暮之年的杨景凡又孤帆远航了。他已不再有险滩暗礁之心绪。他航行在江海月明中。迎候他的,是艺术化人生的晨曦。
经历过战争岁月的杨景凡,尤其珍爱和平。晚年,他不顾眼疾,重读《史记》和《资治通鉴》,统计发生于中国历史上的内乱和战争,以警示后世,其学术价值显而易见。这份翔实的统计没有公开发表过,本书将其作为附录刊行于此。
本期赠书为布面精装版
《江海月明——杨景凡的精神世界》4 本
请在本篇文章下面留言,本期留言主题为「你是如何守护自己的理想的」,图书会送给点赞数排前 4 位的麦读读者。点赞截止到本周日(4 月 30 号)晚 10 点。
麦读君会每周赠出去一种书(数量不定),回馈麦读读者。欢迎有书要赠的编辑、作者、译者、出版方和活动组织者联系麦读君个人微信号( maidujun )。
投稿邮箱:lushuhui@maidupress.com;添加麦麦个人微信( xmxm2025 )加入「麦读书友会」,第一时间获取麦读书店福利和图书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