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苏镇 | 魏晋洛阳宫中主要行政机构的分布
陈苏镇,1955年10月15日生,江苏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获博士学位,现任北大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研究方向为秦汉魏晋南北朝史。代表著作《汉代政治与〈春秋〉学》、《恢宏与古朴:秦汉魏晋南北朝的物质文明》、《两汉魏晋南北朝史探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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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魏初的北宫和承明门
魏晋洛阳宫是在东汉北宫遗址上重建的。但曹魏初年仅在千秋门内大道以北兴建了建始、崇华、嘉福等殿,史称“北宫”。文、明二帝起居、理事都在其中,上述机构当然也在其中。出入这一区域的门,见于记载的只有“承明门”。
《文选》卷二四曹子建《赠白马王彪》:“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李善注引陆机《洛阳记》曰:“承明门,后宫出入之门。”同书卷二一应璩《百一诗》:“问我何功德,三入承明庐。李善注又引陆机《洛阳记》曰:“吾常怪‘谒帝承明庐’,问张公。张公云:‘魏明帝在建始殿朝会,皆由承明门。’然直庐在承明门侧。”今案:诗中所谓“承明庐”应是西汉典故。《汉书》卷六四上《严助传》载武帝赐助书曰:“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从之事。”承明殿是西汉皇帝日常处理政务之所,故左右近臣在承明殿侍从,其夜间住宿之处称“承明庐”。上引《洛阳记》提到的“承明门”则是魏晋洛阳宫中的一道门。陆机将“承明庐”理解为“承明门侧”的“直庐”,在应璩例中倒也可通,但在曹植例中就不通了。曹植不可能在承明门侧的侍臣值庐中谒见魏明帝。所以,诗人所谓“承明庐”还是以理解为西汉典故为长。《三国志》卷二一《王粲传》附《应璩传》注引《文章叙録》曰:“璩......文、明帝世,历官散骑常侍。齐王即位,稍迁侍中,大将军长史。......复为侍中,典著作。”是应璩“三入承明庐”指一任散骑常侍,两任侍中。散骑、侍中都是皇帝身边的侍从之职,与严助情形相似,故应璩引以自喻。曹植所谓“承明庐”则指其谒见明帝处。《三国志》卷一九《陈思王植传》载太和五年冬“诏诸王朝六年正月......植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絶望”。曹植此次到洛阳,除在建始殿参加元旦朝会外,可能还在崇华殿见过明帝,只是未能获准单独召见。
陆机是西晋惠帝时人,不知曹植“谒帝承明庐”为何意,遂问张公。张公以“承明门”作答,不合典故原意,却提供了魏晋洛阳宫中有“承明门”这一信息。《晋书》卷三六《张华传》载:“华强记默识,四海之内,若指诸掌。武帝尝间汉宫室制度及建章千门万户,华应对如流,听者忘倦,画地成图,左右属目。”又载:“陆机......初入洛,不推中国人士,见华一面如旧,钦华德范,如师资之礼焉。”据此,陆机提到的“张公”应是张华。此人是著名博物学家,对汉宫室制度了若指掌,对魏晋宫室制度自然更加熟悉,故其说可信。陆机则进一步推测说,散骑、侍中之“值庐”都在“承明门侧”。根据这些说法,承明门在曹魏文、明二帝时是洛阳宫的重要门禁,建始、崇华、嘉福诸殿都在其内,散骑、门下等机构亦在其内。曹芳以后,太极、昭阳诸殿落成,皇帝移居“南宫”,即千秋门内大道以南,上述机构也随之迁至这一区域。“北宫”成为后妃所居之“后宫”,承明门便成了“后宫出入之门”。北魏洛阳宫仍有承明门。《魏书》卷三一《于栗磾传》附《于忠传》:孝明帝即位之初,于忠专权,“出入承明,左右机近”。应是沿用魏晋之制。
二、中书和秘书
《晋书》卷二四《职官志》“中书”条:“魏武帝为魏王,置秘书令,典尚书奏事。文帝黄初初改为中书,置监、令,以秘书左丞刘放为中书监,右丞孙资为中书令。”《三国志》卷一四《刘放传》:“魏国既建,与太原孙资倶为秘书郎......文帝即位,放、资转为左、右丞。数月,放徙为令。黄初初,改秘书为中书,以放为监,资为令,各加给事中......遂掌机密。”这两条材料都说,文帝将秘书改为中书。但《晋书·职官志》“秘书监”条又载:“魏武为魏王,置秘书令、丞。及文帝黄初初,置中书令,典尚书奏事,而秘书改令为监......及晋受命,武帝以秘书并中书省,其秘书著作之局不废。惠帝永平中,复置秘书监,其属官有丞,有郎,并统著作省。”《宋书》卷四〇《百官志》所载略同。是文帝以后,秘书省仍在。《唐六典》卷一〇秘书省条注曰:“魏武为魏王,置秘书令,典尚书奏事,......兼掌图书秘记。文帝黄初中,分秘书立中书,因置监、令,乃以散骑常侍王象领秘书监,撰《皇览》。”此文内容与上引《晋志》相近。王象事则见《三国志》卷二三《杨俊传》注引《魏略》。多“兼掌图书秘记”一句,又曰“分秘书立中书”,当亦有所据。《太平御览》卷二三三引沈约《宋书·百官志》曰:“黄初中,分秘书立中书,而秘书之局不废。”今本《宋志》无此文,疑《御览》所引书名有误,当另有出处。《御览》同卷引王肃《论秘书不应属少府表》,也有“大魏分秘书而为中书”一语。所谓“分秘书立中书”是更为准确的说法。分立后,中书省承担了“典尚书奏事”的任务,秘书省只保留“掌图书秘记”的职责。晋武帝将秘书并入中书,只是不再设秘书监,由中书长官统领秘书事务,而秘书机构及其职掌依然如故。惠帝“复置秘书监”后,便恢复了原来的状态。所以,在魏晋洛阳宫中,中书、秘书“分立”是常态。
曹魏文、明二帝时,中书省权力很大。尤其明帝一朝,刘放、孙资被视为皇帝最信任的人。《三国志》卷二五《辛毗传》:“明帝即位时中书监刘放、令孙资见信于主,制断时政,大臣莫不交好。”同书卷一四《蒋济传》说得更明白,明帝时“中书监、令号为专任”,济上疏曰:
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亲者身蔽......陛下既已察之于大臣,愿无忘于左右。左右忠正远虑,未必贤于大臣,至于便辟取合,或能工之。今外所言,辄云中书,虽使恭慎不敢外交,但有此名,犹惑世俗。况实握事要,日在目前,傥因疲倦之间有所割制,众臣见其能推移于事,即亦因时而向之。
中书监、令日在皇帝目前,说明中书省离皇帝办公处不远,可随时召见。《三国志》卷一四《刘放传》注引《魏氏春秋》曰乌丸校尉田豫在马邑被围,“帝闻之,计未有所出,如中书省以间监、令。令孙资对曰......帝从之”。明帝亲自到中书省间计于监、令,也可证明相距不远。不过,这一皇帝最亲信的机构似乎不在禁中。《三国志》卷三《明帝纪》注引《汉晋春秋》载明帝临终托孤事曰:
帝以燕王宇为大将军,使与领军将军夏侯献、武卫将军曹爽、屯骑校尉曹肇、骁骑将军秦朗等对辅政。中书监刘放、令孙资久专权宠,为朗等素所不善,惧有后害,阴图间之,而宇常在帝侧,故未得有言。甲申,帝气微,宇下殿呼曹肇有所议,未还,而帝少间,惟曹爽独在。放知之,呼资与谋。资曰:“不可动也。”放曰:“倶入鼎镬,何不可之有?”乃突前见帝,垂泣曰:“陛下气微,若有不讳,将以天下付谁?”帝曰:“卿不闻用燕王耶?”放曰:“陛下忘先帝诏敕,藩王不得辅政。且陛下方病,而曹肇、秦朗等便与才人侍疾者言戏。燕王拥兵南面,不听臣等入,此即竖刁、赵高也。今......外内壅隔,社稷危殆,而己不知,此臣等所以痛心也。”帝得放言,大怒曰:“谁可任者?”放、资乃举爽代宇,又白“宜诏司马宣王使相参”,帝从之。放、资出,曹肇入,泣涕固谏,帝使肇敕停。肇出户,放、资趋而往,复说止帝,帝又从其言。放曰:“宜为手诏。”帝曰:“我困笃,不能。”放即上床,执帝手强作之,遂赍出,大言曰:“有诏免燕王宇等官,不得停省中。”于是宇、肇、献、朗相与泣而归第。
“省中”是皇帝日常理事和生活的区域,其门称“省门”或“省合”。《三国志》卷六《董卓传》注引《献帝起居注》曰李傕“于朝廷省门外,为董卓作神坐,数以牛羊祠之,讫,过省合间起居,求入见”;又引《魏书》曰:“乘舆时居棘篱中,门户无关闭......诸将或遣婢诣省合,或自赍酒啖,过天子饮。”同书卷一〇《贾诩传》注引《献帝纪》曰:“(李)傕时召羌、胡数千人......许以宫人妇女,欲令攻郭汜。羌、胡数来窥省门,曰:‘天子在中邪?李将军许我宫人美女,今皆安在?”魏晋之制也大致如此。《三国志》卷三《明帝纪》注引《魏略》曰:“帝常游宴在内,乃选女子知书可付信者六人,以为女尚书,使典省外奏事,处当画可。”明帝游宴于“省中”,故用女尚书典“省外”事。《晋书》卷二五《舆服志》:“法驾属车三十六乘。最后车悬豹尾,豹尾以前比之省中。”卷四四《李胤传》载胤奏曰:“自今以往,国有大政,可亲延群公,询纳谠言。其军国所疑,延诣省中,使侍中、尚书咨论所宜。”卷九九《桓玄传》:“玄移还上宫......召侍官皆入止省中。”省中”就是“禁中”。《晋书》卷七〇《卞壶传》:“成帝即位......皇太后临朝,壶与庾亮对直省中,共参机要。”同书卷二七《五行志上》:“时嗣主幼冲,母后称制,庾亮以元舅决事禁中。”前文之“省中”与后文之“禁中”显然同义,可以互换。有时则合称“禁省”或“省禁”。《三国志》卷九《曹爽传》:“转武卫将军。”注引《魏书》载爽《表》曰:“先帝以臣......典兵禁省。”卷六《袁绍传》注引《魏氏春秋》载绍檄文,称曹操迎献帝都许为“胁迁省禁”。曹魏文、明二帝时的中书省应在北宫“省门”外不远处。
西晋的中书省在“殿中”,即殿门内、上合外。较明显的证据见于《晋书》卷五九《赵王伦传》所载将军王舆杀孙秀事:
王舆反之,率营兵七百余人自南掖门入,敕宫中兵各守卫诸门,三部司马为应于内。舆自往攻秀,秀闭中书南门。舆放兵登墙烧屋,秀及超、猗遽走出,左卫将军赵泉斩秀等以徇。
魏晋秘书省有“内阁”“内台”之称。《三国志》卷一三《王朗传》附《王肃传》注引《魏略》:“兰台为外台,秘书为内阁。”《晋书》卷四四《华表传》附《华峤传》:“转秘书监......寺为内台。”但其具体位置不见明文记载。今案南朝史料,秘书省在禁中。《梁书》卷一一《吕僧珍传》:“为领军将军......直秘书省......性甚恭慎,当直禁中,盛暑不敢解衣。”其大致方位则在皇帝寝殿西侧。《宋书》卷七二《始安王休仁传》谓前废帝“忌惮诸父......休仁及太宗、山阳王休佑......年长,尤所畏惮,故常録以自近,不离左右”。同书卷九四《恩幸·阮佃夫传》载此事曰:“景和末,太宗被拘于殿内,住在秘书省,为帝所疑,大祸将至。”可见秘书省在皇帝寝殿“左右”。《吕僧珍传》又载:“转左卫将军,加散骑常侍。入直秘书省,总知宿卫。天监四年冬,大举北伐,自是军机多事,僧珍昼直中书省,夜还秘书。”僧珍总知宿卫,须在皇帝身边,故“直秘书省”。梁武帝北伐期间,白天至太极殿处理军机事务,夜晚回寝殿休息,故僧珍“昼直中书省,夜还秘书”。《南齐书》卷一九《五行志》:“永元二年八月,宫内火,烧西斋璇仪殿及昭阳、显阳等殿,北至华林墙,西及秘阁,凡屋三千余间。”《南史》卷五《齐本纪下》亦载此事:“火又烧璇仪、曜灵等十余殿及柏寝,北至华林,西至秘阁,三千余间皆尽。”秘书省有藏书阁,故称“秘阁”。南齐的璇仪殿、曜灵殿都是皇帝寝殿,秘阁则在其西。由南朝制度反观魏晋,则用于藏书的“西阁”应与此有关。《晋书》卷七五《荀崧传》载搭上疏曰:“世祖武皇帝应运登禅,崇儒兴学,经始明堂,营建辟雍,告朔班政,乡饮大射,西阁东序,河图秘书禁籍。台省有宗庙太府金墉故事,太学有石经古文先儒典训。”此文详述西晋文化设施,其中收藏“河图秘书禁籍”的“西阁”应指“秘阁”。同书卷五九《齐王冏传》:“鏊千秋门墙,以通西阁。”齐王冏辅政,居皇宫西,为入宫方便而鏊千秋门墙。千秋门内是禁中区域,墙内“西阁”当亦指“秘阁”。
三、门下和散骑
曹魏沿用汉末之制,仍设侍中寺,西晋改称门下省。《续汉书·百官志三》“侍中”条注引蔡质《汉仪》曰:
侍中......员本八人,陪见旧在尚书令、仆射下,尚书上;今官出入禁中,更在尚书下......又侍中旧与中官倶止禁中,武帝时,侍中莽何罗挟刃谋逆,由是侍中出禁外,有事乃入,毕即出。王莽秉政,侍中复入,与中官共止。章帝元和中,侍中郭举与后宫通,拔佩刀惊上,举伏诛,侍中由是复出外。
西汉无常员,多至十人。东汉初无常员,至灵帝时,侍中舍有八区,论者因言员本八人。
《续汉书·百官志三》“黄门侍郎”条注弓丨《献帝起居注》:
帝初即位,初置侍中、给事黄门侍郎,员各六人,出入禁中,近侍帷幄,省尚书事......旧侍中、黄门侍郎以在中宫者,不与近密交政。诛黄门后,侍中、侍郎出入禁闱,机事颇露,由是王允乃奏比尚书,不得出入,不通宾客,自此始也。
曹魏的侍中寺、西晋的门下省在禁中还是在殿中,《晋书?职官志》只字不提。《宋书》卷三九《百官志上》“侍中”条曰:
汉世,与中官倶止禁中。武帝时,侍中莽何罗挟刃谋逆,由是侍中出禁外,有事乃入,事毕即出。王莽秉政,侍中复入,与中官共止。章帝元和中,侍中郭举与后宫通,拔佩刀惊御,举伏诛,侍中由是复出外。魏晋以来,置四人,别加官不主数。
有一些材料可以印证《宋志》的暗示。《晋书》卷二四《职官志》:“中书省......又置通事郎,次黄门郎。黄门郎已署事过,通事乃署名。已署,奏以入,为帝省读,书可。及晋,改曰中书侍郎。”魏晋侍中、黄门侍郎的主要职掌,除“切间近对,拾遗补阙”之外,还有“评尚书奏事”。根据这条史料,尚书奏事送交皇帝前,须先由门下省审核。侍中、黄门侍郎“署事过”,再交中书省,由通事郎或侍郎“奏以人”。中书省在殿中,已如前述。从文书流程看,尚书奏事经过门下、中书雨省后才送入禁中,因而门下省应该也在殿中。《晋志》又曰:“给事黄门侍郎......与侍中倶管门下众事。”《宋志》则曰:“侍中......殿内门下众事皆掌之。”多“殿内”雨字。“众事”包括掌管“门钥”。《晋书》卷五九《赵王伦传》载伦与孙秀发动政变事曰:“告右卫攸飞督闾和,和从之,期四月三日丙夜一筹,以鼓声为应。至期,乃矫诏敕三部司马......于是众皆从之。伦又矫诏开门夜入。”而《太平御览》卷七六三引王隐《晋书》曰:“赵王伦欲废贾后,而门钥在侍中处。所部司马多木作,有利锯。至期,伦乃命三部司马以铜锯截关开门。”文中“所部”疑为“三部”之讹。二卫所领三部司马是殿中兵,他们从殿中锯开的门应是殿门。由此可知殿门的钥匙是由侍中掌管的。东晋仍然如此。《晋书》卷九三《外戚·王藴传》载王爽“历给事黄门侍郎、侍中。孝武帝崩,王国寳夜欲开门入为遗诏,爽距之,曰:‘大行晏驾,皇太子未至,敢入者斩!’乃止”。王国寳时任中书令,“夜欲开门”至中书省草诏。中书省在殿中,故其欲开之门当为殿门。侍中王爽“距之”,说明殿门归他掌管,也说明侍中值宿的门下省在殿中。
也有材料称侍中、黄门侍郎“掌禁内”“在禁省”,但不能证明门下省在禁中。《晋书》卷四〇《贾充传》附《贾谧传》:“迁侍中,专掌禁内,遂与后成谋,诬陷太子。”此处所谓“专掌禁内”可理解为门下省内部的一项分工。贾谧是贾皇后的外甥和死党,迁侍中后分工掌管禁中事务,遂得协助贾后诬陷太子。《三国志》卷二七《王昶传》注引《别传》曰任嘏“文帝时,为黄门侍郎......自在禁省,归书不封”。如前述,禁中也称“禁省”。但黄门侍郎所在之“省”也可理解为门下省。《晋书》卷三〇《庾峻传》附《庾瑨传》谓怀帝时“为侍中,直于省内,谓同僚许遐曰:‘世路如此,祸难将及,吾当死乎此屋耳!’”文中的“省”便指侍中宿直之门下省。自汉末“诛黄门”后,由于宦官制度发生重大变化,士人接管了禁中的许多事务,“禁中”的概念也不像以前那样严格。《宋书》卷三九《百官志上》曰汉代“光禄勋居禁中如御史,有狱在殿门外,谓之光禄外部......魏晋以来,光禄勋不复居禁中”。“禁中”一词在这段文字中雨次出现,应非笔误。但光禄勋从来不曾“居禁中”,而是“居殿中”。《史记》卷一〇《孝文本纪》:“以张武为郎中令(后改名光禄勋),行殿中。《汉书》卷六六《杨恽传》:“为诸吏光禄勋......居殿中。”都是显证。故《宋志》此处所谓“禁中”其实是严格意义上的“殿中”,所言“光禄外部”在“殿门外”则意味着光禄本部在“殿门”内。《梁书》卷二五《徐勉传》:“除尚书仆射......禁省中事,未尝漏泄。每有表奏,辄焚藁草。”此处“禁省”似指尚书省,而尚书省既不在禁中,也不在殿中(说详下)。
散骑省的位置,也不见明确记载。《初学记》卷一二“散骑常侍”条:“晋置四人,隶门下。”《唐六典》卷八《门下省》“左散骑常侍”条注曰:“晋置四人......虽隶门下,别为一省,潘岳云‘寓直散骑之省’是也。”祝总斌先生据此认为,散骑之职在曹魏是独立的,西晋时则隶属门下省。不过,《初学记》并未提供相关证据,史籍中也未见其例。潘岳语见其《秋兴赋序》:“晋十有四年......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寓直于散骑之省。”又《晋书》卷五九《赵王伦传》载王舆曾将司马馥“囚之于散骑省,以大戟守省合”。可见散骑确实“别为一省”,不在门下省中。
《晋书》卷九二《文苑·顾恺之传》:“义熙初,为散骑常侍,与谢瞻连省,夜于月下长咏,瞻每遥赞之。”谢瞻晋末曾任中书侍郎,应宿中书下省。《宋书》卷七九《武昌王浑传》:“元凶弑立,以为中书令。山陵夕,裸身露头,往散骑省戏,因弯弓射通直郎周朗,中其枕,以为笑乐。”中书令所宿当然也是中书下省,此证散骑省在中书下省旁。至于其位置,有学者认为在云龙门外,也有学者认为在神虎门外。而笔者认为,与中书下省相邻的散骑省应当也是散骑官员的宿舍,而非办公区。
值得注意的是,魏文帝置散骑之职是为了替代中常侍和小黄门。《三国志》卷二《文帝纪》载延康元年,曹丕即魏王位后立刻下令:“置散骑常侍、侍郎各四人,其宦人为官者不得过诸署令,为金策着令,藏之石室。”此令专门针对宦官间题,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汉末用郎官取代宦官的做法,允许禁中署令以下职位用宦者,但未恢复中常侍和小黄门,而是置散骑常侍和散骑侍郎以取代之。文帝此举既解决了禁中无宦者带来的不便,也排除了中常侍、小黄门干政局面再现的可能。这是一项重大政治决定,故异常郑重其事,要“金策着令,藏之石室”。《晋书》卷二四《职官志》:“秦置散骑,又置中常侍,散骑骑从乘舆车后,中常侍得入禁中......汉东京初,省散骑,而中常侍用宦者。魏文帝黄初初,置散骑合之于中常侍......至晋不改。”《宋书》卷四〇《百官志下》亦曰:“魏文帝黄初初,置散骑合于中常侍,谓之散骑常侍。”《初学记》卷一二“散骑常侍”条:“魏文帝复置散骑之职,以中常侍合为一官,除中字,直曰散骑常侍。”史家的这些说法,也将中常侍与散骑常侍联繋起来,将后者看作前者的替代者。
东汉侍中“掌侍左右,赞导众事,顾间应对”,中常侍“掌侍左右,从入内宫,赞导内众事,顾间应对”,黄门侍郎“掌侍从左右,给事中,关通中外”,小黄门“掌侍左右,受尚书事,上在内宫,关通中外”。它们的职掌大致相同,主要区别在于能否“入内宫”。“内宫”就是“禁中”。侍中、黄门侍郎在“禁外”,“有事乃人,毕即出”。中常侍、小黄门“止禁中”,可自由出入禁门。魏晋侍中、黄门侍郎和散骑常侍、散骑侍郎的职掌仍高度重迭。《晋书》卷二四《职官志》:“侍中......御登殿,与散骑常侍对扶,侍中居左,常侍居右......自魏至晋,散骑常侍、侍郎与侍中、黄门侍郎共平尚书奏事。”如前述,魏晋门下省仍在殿中。散骑常侍、侍郎既是用来替代中常侍、小黄门的,便应在禁中。
史传中有一些例子,隐约透露出散骑省在禁中。《晋书》卷三七《安平王孚传》载魏文帝时“转孚为中书郎、给事常侍,宿省内”。魏晋无“给事常侍”之职,应为给事中、散骑常侍,中间或有脱文。散骑常侍须宿值于散骑省,不必特别说明。故此处“宿省内”应指宿于禁中。同书卷三九《荀勖传》:“昔魏武帝使中军司荀攸典刑狱,明帝时犹以付内常侍。”魏晋亦无“内常侍”一职,所指无疑也是散骑常侍。荀勖称散骑常侍为“内常侍”,或许是因其“宿省内”。《三国志》卷九《夏侯尚传》附《夏侯玄传》注引《魏书》曰中书令李丰欲联合宦官苏铄等推翻司马师,许诺曰:“事成,卿等皆当封侯常侍也。”魏无中常侍,李丰所谓“常侍”应是散骑常侍。许宦官以散骑常侍,当是由于散骑常侍和宦官一样也宿值禁中。《晋书》卷五九《赵王伦传》载王舆率众攻入殿中后,“登墙烧屋”,将孙秀、许超、士猗等逼出中书省,斩之以徇;执其党谢谈、验休、王潜“于殿中斩之”;又“于宣化闼中斩孙弼以徇”。而赵王伦的儿子“司马馥在秀坐”,王舆因其身份特殊,“使将士囚之于散骑省”。当时殿中一片混乱,散骑省相对安全,应是因其在禁中。
散骑曾是亲近之职。《三国志》卷二四《崔林传》注引《魏名臣奏》载文帝诏曰:“(王)雄有胆智技能文武之姿,吾宿知之。今便以参散骑之选,方使少在吾门下知指归,便大用之矣。天下之士,欲使皆先历散骑,然后出据州郡,是吾本意也。”文帝此语颇有视散骑为门生之意。通过评尚书事,可熟悉朝廷政务,也能了解皇帝的思路。文帝所谓“知指归”盖谓此也。同书卷一六《杜畿传》附《杜恕传》注引《魏略》曰:“孟康......黄初中,以于郭后有外属,并受九亲赐拜,遂转为散骑侍郎。是时,散骑皆以高才英儒充其选,而康独缘妃嫱杂在其间,故于时皆共轻之,号为阿九。”可见散骑用人标准颇高。散骑参与评尚书事,也是事实。《三国志》卷一三《华歆传》注引华峤《谱叙》曰华表“年二十余为散骑侍郎。时同僚诸郎共平尚书事,年少,并兼厉锋气,要召名誉。尚书事至,或有不便,故遗漏不视,及传书者去,即入深文论驳。惟表不然,事来有不便,辄与尚书共论尽其意,主者固执,不得已,然后共奏议。司空陈群等以此称之”。案同书卷二二《陈群传》:“明帝即位......为司空,故録尚书事......青龙四年薨。”则华表为散骑侍郎在明帝时。看来,魏文、明二帝时,散骑确实很重要。这可能也与其在禁中、离皇帝较近有关。但这种局面未能维持下去。
曹魏侍中寺、西晋门下省始终是协助皇帝处理尚书事务的最重要的机构。《三国志》卷一六《杜畿传》附《杜恕传》谓恕太和中为黄门侍郎“每政有得失,常引纲维以正言”。《晋书》卷三《山涛传》附《山简传》载简上疏曰:“时黄门侍郎王恂、庾纯......评尚书奏事,多论刑狱,不论选举。”这说明,文帝增设散骑后,侍中寺仍负责审核尚书奏事。《晋书》卷三九《荀勖传》:“门下启通事令史伊羡、赵咸为舍人,对掌文法。诏以间勖,勖曰:‘......增置文法之职,适恐更耗扰台阁,臣窃谓不可。’”荀勖的意见不知是否被晋武帝采纳,但要求增置“文法之职”,说明门下省对尚书事的干预有加强的趋势。《三国志》卷一四《程昱传》:“今外有公卿将校总统诸署,内有侍中尚书综理万机。”卷二八《钟会传》注引何劭《王弼传》曰:“正始中,黄门侍郎累缺。”何晏“议用弼”,丁识“与晏争衡”,推荐王黎,曹爽“用黎,于是以弼补台郎”。黎病亡,“爽用王沈代黎,弼遂不得在门下,晏为之叹恨”。弼初与王黎善,“黎夺其黄门郎,于是恨黎”。《晋书》卷四五《任恺传》谓恺晋初为侍中,“有经国之干,万机大小多管综之”,“总门下枢要,得与上亲接”。贾充“执朝政”,恺恶其为人,“每裁抑焉。充病之,不知所为”。可见,在时人眼中,侍中寺、门下省在中央权力系统中占有重要位置。
散骑则不同,除了“评尚书事”外,还承担其他任务。《三国志》卷二一《刘劭传》:“黄初中,为尚书郎、散骑侍郎。受诏集五经群书,以类相从,作《皇览》。”明帝时,迁散骑常侍,“受诏作《都官考课》”。作《皇览》和《都官考课》都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不大可能同时评尚书事。《晋书》卷四四《华表传》附《华峤传》:“拜散骑常侍,典中书著作,领国子博士。”既“典中书著作”,又“领国子博士”,恐亦无暇评尚书事。諌诤也是散骑的重要职责。《三国志》卷三《明帝纪》注引《魏略》曰太子舍人张茂“上书諌......书通,上顾左右曰:‘张茂恃乡里故也。’以事付散骑而已”。张茂书中还提到:“臣昔上《要言》,散骑奏臣书,以《听谏篇》为善,诏曰‘是也’。”大概谏书是由散骑负责审查、上奏和收藏的。西晋又有进一步变化。《晋书》卷三《武帝纪》载晋武帝服丧,“虽从汉魏之制,既葬除服,而深衣素冠,降席撤膳,哀敬如丧者......散骑常侍皇甫陶、傅玄领諌官,上书谏诤”。卷四七《傅玄传》云“玄及散骑常侍皇甫陶共掌諌职”,“皇甫陶上事,欲令赐拜散官皆课使亲耕”,玄复上疏,称“陶之所上,义合古制”。书奏,晋武帝下诏曰:“二常侍所论,或举其大较而未备其条目,亦可便令作之,然后主者八坐广共研精。”从“领谏官”“掌諌职”等用语看,諌诤似乎已是散骑省的一项本职。故《晋书》卷二四《职官志》曰:“散骑常侍......掌规谏。”西晋以后,散骑常侍特别是通直、员外散骑常侍,还常被用来安置年老有病的大臣。《初学记》卷一二“散骑常侍”条注引《晋起居注》载太康七年诏曰:“尚书冯翊忠亮在公,历职内外,勤恪匪懈而疾未差,屡求放退,其以卿为散骑常侍,赐钱二十万,床帐一具。”《晋书》卷四七《傅玄传》附《傅祗传》:“迁卫尉,以风疾逊位,就拜常侍,食卿禄秩,赐钱及床帐等。”《南齐书》卷一六《百官志》“散骑常侍”条:“其通直、员外,用衰老人士,故其官渐替。”东晋以后,散骑省便逐渐脱离政务系统,发展成为“东省”散官了。
散骑取代了中常侍、小黄门的位置,一度也颇受皇帝重视,但并未获得很大权势,反而渐渐退出了权力系统。其原因主要是“禁中”制度发生了变化。魏晋的“禁门”不像汉代那样森严。士人特别是中书、门下官员入禁中见皇帝没有明显的障碍。太极殿启用后,皇帝也常至禁外的太极东堂听政,直接与中书、门下、尚书等官员一起处理政务。在这种情况下,散骑虽然亲近,却没有机会对皇帝的决策施加更多影响。曹魏文、明二帝主要靠侍中、尚书处理政务,最信任的则是中书监、令。三少帝时,曹爽、司马懿等辅政大臣皆“直殿中”,録尚书事,散骑更无优势可言。西晋以后,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共同掌管朝廷政务的机制渐趋成熟,散骑终于成为多余的机构而向散官方向发展。
四、尚书
东汉尚书台在殿中,尚书官员的宿舍在殿外。《后汉书》卷四一《药崧传》:“太官赐尚书以下朝夕餐,给帷被皂袍,及侍史二人。”注引《汉官仪》曰:“尚书郎入直台中......伯使一人,女侍史二人,皆选端正者。伯使从至止车门还,女侍史......从入台中。”止车门应即殿门。尚书郎入值时,需从宿舍经殿门至尚书台。魏晋的尚书省和官员宿舍在哪儿,史无明文。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魏晋和东汉一样,尚书省在殿中,官员宿舍在殿外;至南朝,称尚书省为“尚书上省”,官员宿舍为“尚书下舍”,其间有“阁道”相通,并将“尚书诸曹”迁至下舍办公,故又称“尚书下省”或径称“尚书省”。笔者对此有不同看法,现尝试论证如下。
《晋书》卷二七《五行志上》:“永兴二年七月甲午,尚书诸曹火起,延崇礼闼及阁道。”卷五五《潘岳传》:“时尚书仆射山涛,领吏部王济、裴楷等,并为帝所亲遇。岳内非之,乃题阁道为謡日:‘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鞘,和峤刺促不得休。’”这两条材料显示,西晋尚书省有崇礼门和阁道。这一信息十分重要,但不完整,须用东晋南北朝的材料加以补充。
《文选》李善注引《十州记》日:“崇礼闱,即尚书上省门。崇礼东,建礼门,即尚书下舍门。”是尚书省有雨个院落,上省在西院崇礼门内,下舍在东院建礼门内。《初学记》卷一一引《十洲记》日:“崇礼门在东掖门内路西,即尚书上省。崇礼门东建礼门,即尚书令下舍之门。”这条材料比李善所引多了“东掖门”的信息。《太平御览》卷二一〇引《世说》:“崇礼闼在东掖门内路西,即尚书省,崇礼门东建礼门内,即是尚书令下舍之门。”内容与上引《十洲记》大致相同。由此可知,南朝的尚书省在宫城南面东掖门内道路的雨侧,上省在路西,下舍在路东。
《十洲记》和《世说》都说崇礼门在东掖门内,而未说在端门或云龙门内,意味着尚书上省在宫门之内、殿门之外。以下材料可印证这一点。《南史》卷五六《张弘策传》:“东昏余党......作乱,帅数百人,因运荻炬束仗,得入南、北掖门,至夜烧神兽门、总章观,......又进烧尚书省及阁道、云龙门,前军司马吕僧珍......命打五鼓。贼谓已晓,乃散。”作乱者进了宫城南、北掖门,攻打神兽(虎)、云龙雨座殿门,未成而退。被烧的“尚书省”应是作为行政中枢的上省,显然在殿门之外。《南齐书》卷四《郁林王纪》载萧鸾“为尚书令”,发动政变废黜郁林王,“率兵自尚书入云龙门”。尚书令发动和组织政变,当在上省,其位置则在云龙门外。《北齐书》卷三四《杨愔传》载愔为尚书令,长广、常山二王録尚书事,“于尚书省大会百僚”,捉杨愔等,“唐突入云龙门,......送愔等于御前”。同书卷四一《鲜于世荣传》:“除领军将军,......以本官判尚书右仆射事,......寻有敕令与吏部尚书袁聿修在尚书省检试举人。为乘马至云龙门外入省北门,为宪司举奏免官。”録尚书事在尚书省“大会百僚”,尚书仆射和吏部尚书“检试举人”,肯定都在上省。这雨条材料更明显地透露出,尚书上省在云龙门外。据鲜于世荣“至云龙门外入省北门”一事判断,其具体方位应在云龙门外东南。
《陈书》卷二六《徐陵传》附弟《徐孝克传》:“自晋以来,尚书官僚皆携家属居省。省在台城内下舍,门中有阁道,东西跨路,通于朝堂。”案:东汉殿中有朝堂,是公卿百官议事的场所。《三国志》卷一九《陈思王植传》载曹植上疏“陈审举之义”,末尾称:“乞出之朝堂,使夫博古之士,纠臣表之不合义者。”《晋书》卷八《海西公纪》载桓温“集百官于朝堂,宣崇德太后令”。可见,魏晋亦有功能相同的朝堂。《酉阳杂俎》前集卷一《礼异》:“梁正旦,使北使乘车至阙下,入端门,其门上层题日‘朱明观’。次日‘应门’,门下有一大画鼓。次日太阳门,左有高楼,悬一大钟,门右有朝堂。”案:梁朝将台城南掖门改称为端门,其内之“应门”应是原来的端门。是南朝殿中仍有朝堂,魏晋当同。但尚书下舍在殿外,其“阁道”不大可能通向殿中的朝堂。《徐孝克传》明言阁道“东西跨路”,则所通应是东掖门内路西尚书上省的朝堂。《陈书》卷八《侯安都传》:“世祖引安都醮于嘉德殿,又集其部下将帅会于尚书朝堂。”此证尚书确有朝堂。《梁书》卷三《武帝纪》大同六年八月诏:“自今尚书中有疑事,前于朝堂参议,然后启闻。”此朝堂好像也是尚书之朝堂。尚书朝堂又称“都坐”“都堂”。《宋书》卷三九《百官志上》:“晋西朝八坐丞郎,朝、晡诣都坐朝,江左唯旦朝而已。八坐丞郎初拜,并集都坐交礼。”《北齐书》卷四七《酷吏·宋游道传》:“兖州刺史李子贞在州贪暴......文襄怒,于尚书都堂集百僚,扑杀子贞。”其位置显然在尚书上省中。
据上引《晋书·五行志》,“尚书诸曹”在崇礼门内。同书卷三〇《刑法志》载裴颜上表,称尚书为“崇礼大臣”;卷五九《赵王伦传》云“义阳王威劝(孙)秀至尚书省与八坐议征战之备,秀从之”,当时“内外诸军悉欲劫杀秀,威惧,自崇礼闼走还下舍”。这些材料表明,西晋崇礼门内的上省,除尚书朝堂外,还有尚书“八坐”及“诸曹”办公的场所。南北朝仍然如此。《通典》卷三《食货三》载梁尚书令沈约上言:“尚书上省库籍,唯有宋元嘉中以来,以为宜检之日,即事所须故也。晋代旧籍,并在下省左人曹,谓之晋籍,有东西二库。既不系寻检,主者不复经怀,狗牵鼠啮,雨湿沾烂,解散于地。”“下省”就是下舍。尚书诸曹在上省办公,故年代较近的户籍数据收藏在上省库中,以便随时查找利用。时代较远的“旧籍”与尚书日常事务关系不大,故存放下省库中,且因保管不善而损毁严重。《北齐书》卷四七《酷吏·宋游道传》载游道为尚书左中兵郎中,遭尚书令临淮王或谴责,遂上书曰:“或乃召臣于尚书都堂......丑骂溢口,不顾朝章,右仆射臣世隆、吏部郎中臣薛璁已下百余人并皆闻见。”尚书官员都在上省办公,故尚书令在都堂训斥尚书郎,仆射以下百余人都能听见。
没有证据显示东晋以后尚书上省的位置发生过重大变化,故西晋崇礼门内的尚书机构应该也和东晋南北朝一样,位于宫门之内、殿门之外。《晋书》卷二五《舆服志》载西晋太康八年诏:“诸尚书、军、校加侍中、常侍者......得入殿、省中,与侍臣升降相随。”其意指尚书、军、校加侍中、常侍者才能随时进入殿中、省中。军、校当即四军、五校。他们宿卫宫中,不加侍中、常侍,便不得随时进入殿中、省中。尚书与军、校同,当亦在宫中。同书卷四五《任恺传》载恺为侍中,“总门下枢要,得与上亲接”,贾充排挤任恺,谋曰:“宜启令典选,便得渐疏。”恺迁吏部尚书,于是“侍觐转希”,后遭弾劾“免官”。门下省在殿中,故与皇帝较亲近。尚书相对疏远,应是在殿外办公、见皇帝的机会较少的缘故。
关于尚书下舍或下省,还有几条史料需加辨析。一是上引《陈书·徐孝克传》言“都官尚书”之省在“台城内下舍”。二是上引《通典》所载沈约上言,提到“晋代旧籍,并在下省左人曹”。《南史》卷五九《王僧孺传》载此事作“并在下省左户曹前厢”。“人”“户”当作“民”,唐人避讳改。三是《梁书》卷二七《到洽传》载洽迁御史中丞,“旧制,中丞不得入尚书下舍,洽兄溉为左民尚书,......左丞萧子云议许入溉省”。这几条材料,从字面上看,似可理解为尚书左民、都官等曹都在下省。然而尚书诸曹每日处理大量军政文书,保密等级很高,怎么可能和家属宿舍混在一起细读上下文,方知不然。《徐孝克传》:
入为都官尚书。自晋以来,尚书官僚皆携家属居省。省在台城内下舍,门中有阁道,东西跨路,通于朝堂。其第一即都官之省,西抵阁道,年代久远,多有鬼怪,每昏夜之际,无故有声光,或见人着衣冠从井中出,须臾复没,或门合自然开闭。居省者多死亡,尚书周确卒于此省,孝克代确,便即居之,经涉雨载,妖变皆息,时人咸以为贞正所致。
西晋尚书省未见“上省”“下舍”之称,但类似的制度是存在的。《晋书》卷四三《山涛传》载涛除尚书仆射,领吏部,“固辞以老疾......辄还外舍”,晋武帝诏“以舆车舆还寺舍”。“外舍”是山涛在宫外的住所,“寺舍”则是尚书官员在宫内的住所,也就是东晋南朝所谓“下舍”。“下舍”概念出现较早。《晋书》卷四四《华表传》:“迁侍中。正元初......惧祸作,频称疾归下舍,故免于大难。”文中“下舍”可能是侍中寺下舍。“频称疾归下舍”就是经常托病回下舍休息,不在侍中寺理事。同书卷五九《赵王伦传》:“义阳王威......自崇礼闼走还下舍。”威时任中书令,所还下舍应是中书省下舍。若侍中寺、中书省都有“下舍”,尚书省当亦有。晋武帝所谓“寺舍”,或许是“尚书下舍”的简称。其院落之门可能也叫建礼门。《初学记》卷二四弓丨《洛阳故宫名》曰:“洛阳......有建礼门。”
根据以上考证,反观前引《晋书·五行志》和《潘岳传》之文,可知西晋尚书省也有东西雨个院落,西院有崇礼门,朝堂和诸曹在其中,东院有建礼门,官员及家属宿舍在其中,雨院之间有阁道相连。潘岳所谓“阁道东,有大牛”,便指山涛、王济、裴楷等尚书省官员都在东院住宿。其位置在东掖门内、云龙门外,即洛阳宫内东南部。这意味着魏晋时期尚书机构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从殿中移到了殿外。其原因可能有二,一是尚书机构的扩大,二是殿中区域的缩小。
东汉尚书有令、仆射各一人,尚书六人,左右丞各一人,侍郎三十六人,令史二十一人,共六十七名官员。曹魏、西晋有变化。《晋书》卷二四《职官志》:除八座二丞外,魏初设尚书郎二十三人,明帝青龙二年增二人,“合凡二十五郎”。西晋尚书设三十五曹,但仅“置郎二十三人,更相统摄”。是曹魏、西晋尚书郎人数比东汉少。《宋书》卷三九《百官志上》:“郎以下则有都令史、令史、书令史、书吏干......晋初正令史百二十人,书令史百三十人。自晋至今,或减或益,难以定言。”曹魏尚书也有令史,但员额不明。西晋仅正令史和书令史就有二百五十人,加上都令史和书吏干当更多。
尚书机构扩大了,殿中区域却缩小了。东汉北宫的前殿是德阳殿,殿前有崇贤门。德阳殿西是崇德殿,殿前有金商门。崇贤门和金商门外是一个更大的庭院,南有端门,西有神虎门,东有云龙门。尚书台及侍中、御史、谒者等机构都在这个庭院中。班固《东都赋》描述朝会场面,有“盛礼兴乐,供帐置乎云龙之庭”一句。既曰“云龙之庭”,则云龙门内应是宽敞的庭院,云龙、神虎二门相对,其间有道路相通,崇贤、金商二门应在道北。魏晋洛阳宫是在东汉北宫旧址上兴建的。太极殿位于原崇德殿处,闾阖门位于原朱雀阙门处。据考古报告,在一号闾阖门遗址和四号太极殿遗址之间还有二号、三号雨座遗址。笔者认为,二号遗址应是端门,三号遗址则是名称失载的太极殿前之门。三号遗址在二号遗址北,二者相距约80米。这个空间应是安置殿中各机构的庭院。奇怪的是,神虎门遗址不在这一庭院的西侧,而在三号遗址西北,太极殿遗址西南,门内正对的应是西中华门,即太极殿前庭院的西门。笔者推测,东汉德阳殿和崇德殿皆无东、西堂,殿前庭院东西较窄,南北进深也较浅,故崇贤门和金商门可置于神虎门、云龙门内道路的北侧,二门之外的庭院因而较大。曹魏兴建太极殿时,因前殿雨侧增加了东、西堂,殿前庭院东西宽度大增,南北进深必然相应扩大,遂将殿前之门移至神虎门、云龙门内道路之南,这条道路成了横贯太极殿前庭院的“马道”。这样一来,太极殿前之门与端门之间的空间大大缩小了,只能容纳中书省、侍中寺等人员较少的机构。人员较多的尚书省,特别是人员大增后的西晋尚书省,便被移至云龙门外了。
(该文原刊于《文史》,2019年第3辑。为便于排版,注释已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