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苏镇 | 东晋南朝建康宫“第三重宫墙”考
陈苏镇,1955年10月15日生,江苏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获博士学位,现任北大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研究方向为秦汉魏晋南北朝史。代表著作《汉代政治与〈春秋〉学》、《恢宏与古朴:秦汉魏晋南北朝的物质文明》、《两汉魏晋南北朝史探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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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汉以来,皇宫主要有两道墙。外面一道是宫墙,由宫门出入。里面一道是殿墙,由殿门出入。贾谊《新书·等齐篇》:“天子宫门曰司马,阑入者为城旦;诸侯宫门曰司马,阑入者为城旦。殿门俱为殿门,阑入之罪亦俱弃市。”[1]《唐律疏议·禁卫律》:“诸阑入宫门,徒二年;殿门,徒二年半。”又曰:“诸向宫、殿内射,宫垣,徒二年;殿垣,加一等。”[2]宫门、殿门皆有禁卫,阑入有罪,而殿门禁卫等级更高,阑入之罪更重。魏晋南北朝之制与此同。但唐宋人又有东晋南朝建康宫存在“第三重宫墙”的说法。
宋人周应合所撰《景定建康志》卷二○《城阙志一》“门阙”条曰:
案《宫苑记》:“晋成帝修新宫,南面开四门。最西曰西掖门……正中曰大司马门……次东曰南掖门,宋改阊阖门,陈改端门……最东曰东掖门……东面正中曰东华门……晋本名东掖门,宋改万春门,梁改东华门。北面最东曰承明门……本晋平昌门……最西曰大通门……西面正中曰西华门,晋本名西掖门,宋改千秋门,梁改西华门。”
案《宫苑记》:“建康宫城内有两重宫墙。南面开二门,西曰衙门,隐不见南西掖门。东曰应门,晋改名止车门,南直对端门,即晋南掖门也。东面正中曰云龙门。北面正中曰凤妆门。近西曰鸾掖门。西面正中曰神武门。凡六门。第三重宫墙,东直对墙。南面正门曰太阳,晋本名端门,宋改为南中华门。东面正中曰万春门,直东对云龙门,西对千秋门。西南(《至正金陵新志》作面,是)正中曰千秋门,西对神武门,东对万春门。凡三门。”《建康实录》皆不载。以宫殿证之,云龙门是二重宫墙东面门,对第三重宫墙万春门,神武门是第二重宫墙西面门,对第三重宫墙千秋门,东面(《至正金陵新志》作西,是)相望。[3]
周氏所引《宫苑记》不见于《隋志》及两《唐志》。北宋官修《崇文总目》卷四《地理类》,南宋郑樵《通志》卷六六《艺文略四》,都有“《南朝宫苑记》二卷”,[4]不载作者。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八《地理类》亦有此书,注曰:“不知何人作。记六朝故都事迹颇详。”[5]元朝所修《宋史》卷二○四《艺文志三》有“许嵩《六朝宫苑记》二卷”,[6]恐亦指此书,作者为许嵩不可信。从其文避唐讳改“虎”为“武”看,应是唐人所作。从内容看,应是据相关史料编撰而成。许嵩《建康实录》注曾引《宫苑记》或《修宫苑记》,不见著录。《南朝宫苑记》有冒充此书之嫌。元马端临所撰《文献通考》,清官修《四库全书总目》皆无《南朝宫苑记》。疑南宋后亡佚。据此,《景定建康志》所引《宫苑记》并非一手史料,可以参考,但不能尽信。
今人研究六朝建康宫,主要依据唐人许嵩所撰《建康实录》及正史中的记载。但正史中的相关信息很少,《建康实录》及许嵩注则多有讹脱之处。学人因此产生了一些误解,需加辨析。
《建康实录》卷一七《梁武帝》载:天监十年,“初作宫城门三重及开二道。”[7]朱偰《金陵古迹图考》据此认为:“可见台城初不过二重,梁改为三重。”[8]所绘台城示意图,在《东晋都建康图》、《宋都建康图》和《齐都建康图》中为“回”形,在《梁都建康图》和《陈都建康图》中为“回”形。[9]朱氏此说对今天的研究者影响甚大。研究东晋南朝史特别是制度史的学者,往往根据这一说法理解相关史料,解读相关史实。然而《建康实录》的这条材料是有问题的。《梁书》卷二《武帝纪中》:天监十年,“初作宫城门三重楼及开二道。”[10]《南史》卷六《梁武帝纪上》所载同。[11]所谓“三重楼”含义甚明,指宫城门上的门楼有三重。《建康实录》之文显然由此而来,但少一“楼”字。朱偰解释说:“‘楼’系衍字,否则当作三层楼。”[12]朱偰之父朱希祖在为《金陵古迹图考》所作《序》中,已对“梁之宫城三重”说提出疑问,并在注中引《梁书》、《南史》之文,指出:“《建康实录》脱一‘楼’字,遂有误为三重门以及三重宫墙者。或谓以高下言当称层,以前后言乃称重。以此言之,《梁书》、《南史》乃各衍‘楼’字。不悟古称九重天,正指高下言也。”[13]朱希祖所言甚是。今案《洛阳伽蓝记》卷一“永宁寺”条:“四面各开一门,南门楼三重,通三道,去地二十丈。”[14]此处“三重”显然指门楼。朱偰的上述解释的确不能成立。
《建康实录》卷七《晋成帝》:咸和七年十一月,“新宫成,署曰建康宫,亦名显阳宫,开五门,南面二门,东、西、北各一门。”许嵩注:
案《图经》,即今之所谓台城也。今在县城东北五里,周八里,有两重墙。案《修宫苑记》,建康宫五门,南面正中大司马门……南面近东阊阖门,后改为南掖门……正东面东掖门,正南平昌门……第三重宫墙南面端门……其东、西门不见名。
不过,在当时的皇宫中,殿墙之内确实还有一道墙。《晋书》卷二一《礼志下》载西晋元会仪曰:“群臣……从云龙、东中华门入。”[19]元旦朝会在太极殿举行,群臣入云龙门后,再入“东中华门”,才能到太极殿前。与“东中华门”相对的是“西中华门”。《隋书》卷一三《音乐志上》载萧梁朝会用乐之制曰:“皇太子发西中华门,奏《胤雅》。”[20]东、西中华门位于太极殿前东、西两侧,在云龙门和神虎门之内。这道墙既有东、西门,应当也有南门。《隋书》卷二六《百官志上》载萧梁之制曰:
廷尉……有正、监、平三人。元会,廷尉三官与建康三官,皆法冠玄衣朝服,以监东、西、中华门。[21]
《酉阳杂俎·礼异》还有一条可供分析的材料:
梁正旦,使北使乘车至阙下,入端门,其门上层题曰“朱明观”。次曰“应门”,门下有一大画鼓。次曰“太阳门”,左有高楼,悬一大钟,门右有朝堂。[23]
三座中华门的存在,意味着太极殿前有个经此三门出入的庭院。但这个庭院仍是“殿中”的一部分,其门不是宫中第三道重要门禁。魏晋以来,宫内第三道重要门禁都称“上閤”。《唐律疏议·禁卫律》于“阑入宫门,徒二年;殿门,徒二年半”后曰:“入上閤内者,绞;若持杖及至御所在者,斩。”[27]上閤是出入“禁中”的门,故阑入上閤,处罚最重。但“禁中”区域在“殿中”区域的北部,不在“殿中”区域之中。二者的空间布局为“日”形,而非“回”形。建康宫内有东上閤、西上閤,其位置应在云龙门和东中华门、神虎门和西中华门之间的两条道路北端,即太极东堂之东和太极西堂之西。[28]中华门不是“禁中”之门,其围墙严格说来不能算作“第三重宫墙”。
《建康实录》卷二○《陈宣帝》还有一条材料:太建七年六月乙酉,“改作云龙、神虎二门。”许嵩注:
案《宫殿簿》,云龙是二重宫墙东面门,晋本名东华门,东出东掖门,梁改之,西对第三重墙万春门。神虎门是第二重宫墙西面门,晋本名中华门,西出西华门,晋本西掖门,宋改名西华门,东入对第三重宫墙千秋门。[29]
《太平御览》卷一八二《居处部》引此文作:
案《宫殿簿》曰:云龙门,第二重宫墙东西(当作面)门,晋本名中东华门,本晋东掖门也,梁改之,西对第三重墙万春门。神虎门,第二重宫墙西门,晋本名中西华门(此处空五格),本晋西掖门,宋改名西华,东入对第三重墙千秋门。[30]
这条材料中和“第三重宫墙”直接相关的是万春门和千秋门,须做进一步说明。《宋书》卷五《文帝纪》:“(元嘉)二十年春正月,于台城东西开万春、千秋二门。”[32]史学海认为,《建康实录》载此事作“开万春、千秋等门”,而无“于台城”三字,故“万春、千秋二门实在第三重宫墙东、西”,《宋书》系之于台城是因为“第三重宫城亦得统言台城也”。[33]此说用《建康实录》否定《宋书》,难以令人信服。朱偰认为,台城本无万春、千秋二门,至宋元嘉二十年“始于台城东西”开此二门。[34]《晋书》的确未见东晋有万春门和千秋门的记载,故朱偰的判断应是正确的。[35]但他未对二门的位置加以说明,所做表格则以刘宋的万春、千秋二门为“第二重宫墙门”,取代了原来的云龙、神虎二门。[36]这一判断是错误的。《宋书》卷九九《元凶劭传》载劭弑文帝之事曰:“劭以朱服加戎服上,乘画轮车……卫从如常入朝之仪,守门开,从万春门入”,然后遣“张超之等数十人驰入云龙、东中华门。”[37]此证宋文帝“开”万春门后,云龙门还在,前者并未取代后者。云龙、神虎二门都是“第二重宫墙”的门,即殿门。宋文帝所开万春、千秋二门则是“第一重宫墙”的门,即宫门。千秋门在宫城西面,万春门在宫城东面。因此,刘劭从宫城东面进入殿中,要先进万春门,再进云龙门。
南齐之制与刘宋同。《南齐书》卷七《东昏侯纪》:“帝……渐出游走,所经道路,屏逐居民,从万春门由东宫以东至于郊外,数十百里,皆空家尽室。”[38]《南史》卷五《废帝东昏侯纪》载此事曰:“渐出游走,不欲令人见之,驱斥百姓,唯置空宅而已。”[39]东昏侯出宫游玩,不想被人看见,遂将万春门至东郊沿途民居中的百姓赶走。由此可见,南齐的万春门也不是宫中的殿门,而是台城东面的宫门。《南齐书》卷三八《萧赤斧传附颖胄传》:“时军旅之际,人情未安,颖胄府长史张炽从绛衫左右三十余人,入千秋门,城内惊恐,疑有同异。”[40]此千秋门显然也是宫门。
那么,宋文帝新开的万春、千秋二门,是取代了原来的东、西掖门,还是在东、西掖门之外又增加了两座门?答案是前者。《宋书》卷四《少帝纪》:徐羡之等入宫弑帝,“因东掖门开,入自云龙门。”[41]同书卷四三《徐羡之传》亦曰:徐羡之等“由东掖门、云龙门入。”[42]同书卷三《武帝纪下》:“上……好出神虎门逍遥,左右从者不过十余人。时徐羡之住西州,尝幸羡之,便步出西掖门,羽仪络驿追随,已出西明门矣。”[43]这些记载表明,刘宋初年,东掖门、西掖门仍是建康宫城东、西两侧的门。元嘉二十年后,东、西掖门还在,但位置移到了建康宫城南面。《宋书》卷九九《元凶劭传》载:“劭闻义师大起,悉聚诸王及大臣于城内,移江夏王义恭住尚书下舍……义恭单马南奔,自东掖门出。”[44]刘义恭“自东掖门出”,称“南奔”,可见东掖门在宫城南面。《元凶劭传》又载:“东阳主第在西掖门外,故云‘南第’。”[45]东阳公主的府第“在西掖门外”,却称“南第”,可见西掖门也在台城南面。[46]郭湖生认为:刘宋台城“南面增加至四门,自西向东为:西掖门、大司马门、南掖门、东掖门。原东面的东掖门改为万春门,原西掖门改为千秋门。”[47](见图十七)其说是。
郭湖生又说:宋万春门,“梁又改名东华门”,宋千秋门,“梁改西华门”。[48]其说亦是。《梁书》卷五六《侯景传》:“景于是百道攻城,持火炬烧大司马、东西华诸门……景自岁首以来乞和,朝廷未之许,至是事急乃听焉……遂于西华门外设坛……左卫将军柳津出西华门,景出其栅门,与津遥相对,刑牲歃血。”[49]是梁朝宫城确有东、西华门。《隋书》卷一二《礼仪志七》:“梁武受禅于齐,侍卫多循其制……东西掖、端、大司马、东西华、承明、大通等门,又各二队。”[50]此文详举梁朝宫城四面各门,有“东西华”而无万春和千秋。可见梁朝确实将万春、千秋门改称为东、西华门了。
上引许嵩注据《宫殿簿》说,云龙门“西对第三重墙万春门”,神虎门“东入对第三重宫墙千秋门”。这条材料在可靠史料中得不到印证。《隋志》及两《唐志》皆著录《洛阳宫殿簿》一书,[51]内容应是关于洛阳宫的,与建康宫无关。《太平预览》卷一七五引《建康宫殿簿》之文十条,[52]《玉海》卷一五九“吴神龙殿”条引《建康宫殿簿》之文一条,[53]《说郛》卷五九上引《建康宫殿簿》之文五条,注曰“张著”,不知所指何人。[54]其中皆无许嵩所引之文。故许嵩所引《宫殿簿》究竟是一部什么书,不得而知。此外,《梁书》不见关于万春门和千秋门的记载,亦不见关于中华门的记载。我们无法判定梁朝是否确实将东、西中华门改称万春、千秋门。即使确有其事,这也是梁朝将原有的东、西中华门改称万春、千秋门的结果,而不是在第二重宫墙内又增修第三重宫墙的结果。
朱偰认为,陈朝继承了梁朝的制度,仍称第三重宫墙东、西两侧的门为万春、千秋门。[55]此说亦无确证。《陈书》不见万春门和东、西中华门之例,只有卷五《宣帝纪》太建十年六月条载:“震……千秋门内槐树。”[56]但无法判断此门是第几重宫墙的门。此外,値得注意的是,陈朝宫城有“南掖门”和“北掖门”。《陈书》卷六《后主纪》:祯明三年正月,“韩擒虎……经雀航趣宫城,自南掖门而入。”[57]卷二八《皇太子深传》:“祯明……三年,隋师济江,六军败绩,隋将韩擒虎自南掖门入。”[58]卷三一《任忠传》:“及隋兵济江,忠……引擒虎军共入南掖门。”[59]由此看来,陈朝似乎又将宫城南面的“端门”改回原来的名称“南掖门”了。《后主纪》又载:“贺若弼……进攻宫城,烧北掖门。”案《宋书》卷五《文帝纪》:元嘉二十五年四月,“新作阊阖、广莫二门,改先广莫门曰承明。”[60]是宋文帝曾将广莫门改为承明门。《南齐书》卷九《礼志上》:“其有人名地名犯……帝后讳者皆改。宣帝讳同。二名不偏讳,所以改承明门为北掖,以榜有‘之’字与‘承’并。”[61]“宣帝”指萧道成的父亲萧承之。南齐避其讳,改“承明之门”为北掖门。《梁书》卷二《武帝纪中》:天监元年“五月乙亥夜,盗入南、北掖。”[62]是梁初仍有北掖门。但前引《隋书·礼仪志》载梁宫城之门有“承明”而无“北掖”,这意味着梁朝又将北掖改称“承明”了。而陈朝的“北掖门”应该是由承明门改回来的。看来,就宫城各门的名称而言,陈朝并未继承梁朝的制度。由此推测,即使梁朝曾改东、西中华门为万春、千秋门,陈朝也未必沿用。不能排除陈朝的万春、千秋门仍是宫城东、西门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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