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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永朝 | 做“有温度”的学问——罗家德教授《复杂:信息时代的连接、机会和布局》推荐序

2017-09-28 网络智酷 信息史学

【按】

我与罗家德教授的第一次“连接”,是通过他编写的一本清华大学社会学讲义,2010年出版的《社会网分析讲义(第二版)》。这本讲义,是我 2011-2012年间,在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授《互联网前沿思想》课程时,给同学们推荐的重要参考书之一(2014年,该课程以《互联网思想十讲:北大讲义》为名,在商务印书馆出版)。


家德教授的这本书,清晰、流畅地概括了自60年代兴起的社会网络分析的学科演变。七、八年前,那段时间,恰逢巴拉巴西的无标度网络、顿巴数、小世界模型、推荐算法、社会计算等等概念,风行互联网界的时期。


第二次“连接”,就见到了真人,那是2012年4月底,由沈浩教授张罗、中国传媒大学主办的“2012中国网络科学论坛”。家德教授在大会上作了“社会网遇上复杂网”的主题报告。通过这次大会,我有幸结识了中国复杂科学、网络科学领域的诸多领军人物和杰出学者,如原子能研究院的方锦清教授、中科大的汪秉宏教授、上海大学的史定华教授、北师大的狄增如教授、武汉大学的陆君安教授、上海交大的汪小帆教授、传媒大学的沈浩教授等等,还有青年才俊电子科大的周涛教授、杭州师大的吕琳媛教授等。


之所以提到这些学者,是因为这些年与他们的交往、请教,让我渐渐进入、了解了这个重要的领域:复杂科学与复杂网络。这一领域,与互联网密切相关,以至于我在过去5年里,在不同场合讲述互联网思想的时候,将复杂性思想、社会网络分析、公共空间复兴,称作“互联网思想的三大支柱”。


先睹为快。在应邀为家德教授撰写推荐序的过程中,反复阅读家德教授的书稿,我觉得我自己的一些想法需要“升维”了。



做“有温度”的学问

两个月前,在腾讯社会研究中心举行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见到清华大学的罗家德教授。他从机场直接赶到会场,还没安顿停当,就从背包里拿出一部打印的书稿给我看,名字是《复杂思维:兼论信息时代的创业和布局》,并连连嘱托,希望我能写几句话。实话说,我算不上学术圈人,家德教授如此抬爱,令我惭愧不已。不过,出于对“复杂思维”这一主题的浓厚兴趣,以及先睹为快的强烈好奇,兼与家德教授的缘分,我便不揣浅陋满口应承下来。拿到书稿,差不多半个月时间就读完了,但要动笔,却迟迟不敢。


家德教授的这部著作,涉及一个非常本土化的词语:圈子。


这个词语之所以重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社交网络崛起。社会网络分析兴盛,令很多人以为,满可以将这些社会网络分析的利器,用在分析中国本土文化的圈子上——这看上去没啥毛病,也可以有一堆一堆的成果——但家德教授的视角,却不止于此。


家德教授试图从复杂思想的角度看待社会网,看待中国人熟稔的“圈子”。他试图钻开中国文化的深层,从半熟社会、差序结构、人情交换法则、家伦理等等,来进一步审视社会网络理论,从而站立在特定的中国文化语境,审视可能在底层假设上面临的挑战。


在作者看来,中国的社会学分析架构,也缺乏他的老师格兰诺维特所说的“中型理论”。但建构这一理论的基础假设,却全然不是那种仅仅使用节点、连边、度分布,就可以展开分析和建模的。



开篇伊始,作者就亮明态度:反对化约主义。化约主义(也就是还原论),是西方古希腊逻各斯主义一脉相承的一种方法。从泰勒斯开始,西方先哲即提出“世界本源”的本体论问题,试图通过不断切割对象,找到支配事物构成与运动规律的那个“终极存在”。


还原论的方法,在文艺复兴之后日渐兴起的实验科学、实证科学中,的确结出累累果实,这其中包括大量数学物理方法支撑的量化分析、系统分析、动力学方程等等。18世纪-19世纪,在社会学领域也掀起了“科学化”浪潮。法国思想家孔德提出的“社会物理学”,就是试图用牛顿静力学、动力学的框架,分析社会结构、团体组织、权力运作等实际问题。19世纪之后,这种精确的、量化的、确定性的、还原论的思想,更是在所谓人种学、优生学、民意调查、智商测试、性格分析等等方面大行其道。20世纪的经济学家,更是在边际分析之后,集体陷入了数学公式崇拜症。


网络分析的方法,为20世纪社会学的新进展注入活力。家德教授在书中概要梳理了网络科学的基本概念和理论。但他的可贵之处在于,希望用复杂科学的思想框架,找到某种带有“温度”和“质感”的社会学方法路径。教科书版的网络分析,已经被强连带、弱连带、机会链、结构洞、社会资本的理论占据,被度分布分析、结构分析、角色分析、演化动力学分析所占据。这里固然有一定的“复杂度”,但本质上还是冷冰冰的量化分析框架,鲜有复杂思想的影子。节点的丰富性、异质性被简化,连线成为连接的隐喻。


家德试图将网络分析和复杂科学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他找到的思想契合点是三个:


第一个关键词是“嵌入”。格兰诺维特指出,经济学和社会学的关系需要逆转。传统社会学是嵌入到经济学的分析架构之上的。社会学家所表达的社会关系、群体组织、权力运作,其思想基础是生产关系、劳动力、土地与资本等生产要素。社会学的观察窗口被“合理合法地”嵌入到生产消费循环中。


这有一定的现实合理性。但对于一个通过道路交通、电力网络、航空网络、资本网络,甚至今天的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社交网络日益连接起来的世界,处于复杂社会连接的社会网络,转化为理解经济活动、经济行为、政治关系、治理结构的基础设施。


家德教授的思考,更延伸到东方文化土壤,试图从圈子、人脉、义利、情理的角度,发现这些连接中的“情感颜色”和“心智结构”,并将其纳入一个更加宏大的版图,作为理解信息时代社会结构、社会组织的基础。


第二个关键词是“涌现”。复杂系统的自组织过程,是一切带有生命表征的系统的特色。自组织是自洽的、自足的,是超链结构的。200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奥斯特罗姆,把自组织视为除了市场、政府之外的第三种组织方式、治理模式。这一模式正日益受到学界和产业界的重视。


不过,顺便说,我认为产业界特别互联网界的实践,是领先于理论探索的。国内这几年发展起来的滴滴出行、小猪短租、共享单车就是明证。家德将涌现作为复杂思想的一个重要支点,与霍兰德、凯文凯利等的思想有极大的共鸣。


第三个关键词,也是家德教授的创见,他把“韬略”这一颇有东方智慧的词汇,作为理解复杂思想的一个重要条线。东方智慧对处理复杂、简单这种看上去两分的议题,从来就是游刃有余的。


周易便有不易、简易、变易三重味道,利与害、收与放、虚与实、奇与正,这些成双成对的词语,彼此纠缠又相互依抵,处处透过玩味、察观、忖度、拿捏的“平行计算”、“大数据分析”,显现为知与行中的方寸韬略。家德教授以创业者为焦点,阐述审势度形、取势定向、应势而变、相机而行的道理,并与网络分析的方法论相互照应,的确别有一番意象。


这些年来,互联网思维、工业思维的争执,可谓多有波澜。但静心想一想,两种观点表面上看各执一词,实则都处在“西方逻各斯主义”的巢臼之内。互联网思维强调异质性、迭代、分布式、去中心,于是乎以工业思维为标靶,宣布工业思维落入俗套;工业思维强调秩序、确定性、理性精神、层级的合理性,于是以互联网思维为花拳绣腿,表面文章。


两边都各自有理,因为各自假设不同。但两边其实都植根于还原论、确定性的逻各斯套套,是干巴巴的。


东方智慧如何表征?今天看还没有找到某种共同接受的符号、话语体系,也没有“建构”出某种超越机械论、还原论,整合整体论、系统论,真正体现复杂思想的言说方式。这是一个艰难的挑战。家德教授的这本著作,我以为意义也正在于此。


比如,在回答“如何在系统内进行自组织”的问题时,家德教授在多年研究的基础上,概括成5个步骤:放权/寻找能人/赋能(构建网络,中心,联络官)/礼法并治(正式+非正式制度)/诚信体系(使命愿景价值观)。他特别指出的“能人问题”,以及“能人悖论”、“能人效率”,值得在理论上深入挖掘。放权、分权、授权,如何才能“放而不乱”?如何才能因时因地,移步换景,收放自如?这些不但需要在实践中修习,更值得在理论上予以阐述。


还比如,家德教授以创业者的“布局”问题立题,进而提出复杂思维调控系统演化的十个过程,包括连接、自组织、网络结构、态势与格局、涌现等核心概念,如何将这些概念、方法,与实际案例之间获得印证,可以催生一大批意义深远的研究课题。


家德教授所作的研究,在我看来是“有温度”的学问,我期待着家德教授的这部思想之作,给更多的同道以启迪,共同浇灌出复杂思想的绚丽花园。


来源:段永朝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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