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毅强:疫情、摄影和政治学
医护人员——来自那日松的朋友圈配图
疫情、摄影和政治学
吴毅强
眼看着疫情肆虐全球,我曾在朋友圈写了一段文字“这场瘟疫可能会跟一百年前的一战二战一样,引发全球各行业深刻变局,政治、经济、科学、思想、文化、艺术…所以,不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好好感受它,观察它,甚至参与它,这是获得历史感的最佳途径。不要白活了,尤其是搞文艺的。”
目前形势来看,说它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应不为过。疫情之下,摄影何为呢?
朱威斌,湖北省远安县,2020年2月13日
摄影与现实之间的天然关系尽管在哲学上饱受质疑,但在生活中再一次获得确证。自抗疫一开始,我们看到最多的,就是关于医疗救护现场和各种隔离管制现场的记录。各大媒体、朋友圈排山倒海的照片不断刷屏,即便远在全球各地,也能瞬间感受到中国武汉和湖北已身陷险境,亟待纾难。如果把抗疫比喻成一场战争,那么,这些照片就是当代战地摄影,可以上溯到罗杰·芬顿的克里米亚战争摄影、马修·布雷迪的美国内战摄影、罗伯特·卡帕的二战摄影这样的伟大新闻报道摄影传统。可以说,是摄影,冲破所有文化和地理阻隔,让全球心系一地,同呼吸、共命运。
2020年春节假期,宁都、兴国、永丰三县交界处的古教村村口。摄影©廖勰云
在这一点上,绘画几乎是完败的。美术界曾出现了大量所谓抗疫绘画,但如果只是简单地临摹甚至抄袭照片,其实大可不必凑这个热闹。这也说明绘画的力量从来都不在即时性上,就如同摄影诞生之初,绘画从再现性领域隐退,转而寻求抽象表现的过程一样,绘画需要寻找新的发力点。
话说回来,摄影与现实之间的紧密关系,并不意味着摄影传达了真理,它或许再现了一个事实,但事实不等于真理。而一旦脱离了真理,那就进入了意识形态领域,成为了一种摄影政治学。比如一度热传的这张医患互致鞠躬照:
我是存疑的。疑点有:一个两岁的小孩是不是有这个意识,要对治疗他的医护人员致谢?就算是致谢,他选择口头表达还是鞠躬?毕竟鞠躬这个传统消失已久,在无人干预的情况下鞠躬致谢,有点超出正常理解;还有,就算鞠躬,从收拾东西开始到出门有一大把机会,为什么正好在一个大门外的空阔地带进行,我们知道,那里通常是各种仪式性照片的拍摄场地。两岁小孩的心智有如此绵密吗?最后,两人鞠躬的时候,作为摄影师,正好出现在以医院为背景的正前方,只等待按下快门?这一切来得太巧了。
当然,有人会说,就算是摆拍而成,他们也是出于善意,不应受到质疑。没错,我丝毫不怀疑作者的善意和正能量。不过回到摄影本身,这里涉及一个摄影伦理问题。我们知道,如约翰伯格所说,照片本身只是现实之流里面的一个切片,当这个切片置入另一个理解语境的时候,它与拍摄当时发生的前因后果是割裂的,作为读者无法知晓。所以一张照片如果没有任何图说,它的意义通常是晦暗不明的,可以做多种解读,这也是摄影有时候能成为艺术的重要特质。但是,如果一张照片作为新闻照片来使用,比如这张鞠躬照片就被主流官方媒体引用并大量传播,那么它的意义很大程度上是被文字标题和图说所限定的,比如“定格最暖鞠躬:浙江2岁小患者出院致谢护士妈妈”,我们会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一张记者的抓拍照。
既然真相并非如此,就说明照片的意义是可以被操控的。这一次我们用在了宣传医患关系的正能量上,似乎问题不大。但下一次,如果被“负能量”使用,被邪恶的资本和政治所使用呢?这样的例子已经数不胜数了,摄影经常成了一种意识形态操控的工具。本雅明曾经为摄影带来的民主解放欢欣鼓舞,但随后的纳粹统治给了这种乐观愿景无情的一击。这也正是后来苏珊·桑塔格和约翰·伯格思考资本主义社会和ji权社会时所担忧的问题。所以,如何使用摄影,成为了我们必须面对的终极拷问。
文格中刘少奇被打倒后从照片中消失了
张大力作品 第二历史
还有一张最近的图片让人不吐不快。这是摄影政治学的又一典型表现。
在中国,摄影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功能,就是合影留念。大大小小的会议,领导视察,摄影记录是一个很重要的政治任务。摄影成为了一种新的宗教仪式,摄影师成为了巫师,快门一按,如同魔棒一挥,各色权力、身份和关系得到妥善赋予和照顾,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个照片中,领导适时地出现,并占据C位,再一次宣示了自己的地位,哪怕护士功高盖主,但位置岿然不动,所以护士自动退居二线,沦为了背景墙,这是对权力和身份地位的妥协和默认。当然,很多时候,她们脸上照样洋溢着神圣的光芒,因为她们认为即便站在后面,一样可以融入历史,成为不朽。合影就是有这个神奇的功能。
布尔迪厄一直把摄影作为一种社会文化实践。摄影不是一个简单的中立的工具,它植根于整个政治经济系统。摄影也是文化地位的象征,它可以塑造一个人的文化身份和阶层认同。
所以,如同这次新冠肺炎,它的愈演愈烈,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国际政治角逐一样,摄影扮演的角色也从来不是岁月静好,它已经深深地卷入其中,与历史共振。每一次快门,每一张照片,每一次传播都将汇入这道时代洪流,成为塑造今日世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