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百年往事:欺骗、斩首、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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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俗化的基础上,纳赛尔积极推动埃及工业化。除土改、国有化改革外,他还主持建造大型公共项目,如阿斯旺大坝。但工业化终究需要资本和技术,因苏伊士运河国有化而得罪英法的纳赛尔不再可能从他们那儿获得帮助。因此,埃及乃至整个阿拉伯世界都需要一个新的老大哥。此时,纳赛尔把目光投向了北方的苏联。
作为新兴的世界大国,苏联对中东石油垂涎欲滴,但一直苦于找不到介入中东事务的理由。纳赛尔的诉求简直是雪中送炭,两者一拍即合,熟悉的场景又出现了:苏联帮埃及等阿拉伯国家一边搞建设一边消灭以色列,作为交换,阿拉伯国家要在中东当苏联的小弟,配合苏联老大哥排挤美国。
手牵手的赫鲁晓夫(左)与纳赛尔(右)
之后二十年,美国支持的以色列与苏联支持的阿拉伯世界爆发了数次中东战争,每次都是阿拉伯一败涂地。进入70年代,埃及对“苏联老大哥到底行不行”的质疑声愈演愈烈。1978年,作为阿拉伯世界的领袖,埃及竟然在美国戴维营与以色列握手言和,苏联苦心经营的“阿拉伯对以(美)统一战线”土崩瓦解。
为了在中东寻找新的战略支点,1979年起,苏联10万大军挥师阿富汗——那个被称为“帝国坟场”的国家。
战时,屠杀与活埋是家常便饭,苏联人经常开着武装直升机轰杀小米加步枪的阿富汗游击队,沿途看到漂亮姑娘直接掳上直升机带走。屠村时不仅人与羊一起杀,反抗者直接被坦克碾死,还在池塘、水井里投毒。甚至还设计了一种酷似玩具的“蝴蝶雷”,专炸小孩,一触发全身都会被炸烂,遍布弹片,生不如死。
致命的“玩具”,集束炸弹蝴蝶雷
赤裸裸的侵略让苏联被全世界疯狂谴责。1980年的莫斯科奥运会被包括美国、中国在内的64个国家联合抵制。十年间,1300多万人口的阿富汗有100多万人死亡,500多万人沦为难民。苏联同样付出了5万多伤亡的代价,且极大消耗了国力,经济困局雪上加霜,全球战略由攻转守,没过几年就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虽然已经过去了近30年,但苏阿战争仍然对当代世界有着深远影响,因为它无意间创造了一个特殊群体——圣战者。
传统中,“圣战”本意是一种自卫战争,是“被压迫下的最后选择”。苏联对阿富汗的暴行引起了整个伊斯兰世界的愤怒,大量来自不同国家的穆斯林不远千里进入阿富汗参加反抗苏联的“圣战”。
在这过程中,美国人看到了一个拖死苏联的机会。早在1979年苏联出兵的那一天,美国战略家布热津斯基就欢呼雀跃地给卡特总统写信:“现在我们有机会也送苏联人一场越战了!”
战争爆发后,中情局联合沙特、巴基斯坦等国,由美国出武器,沙特出钱,巴基斯坦出场子,联合帮助阿富汗训练抗击苏联的“圣战者”,其中最有名的一支即后来的塔利班。
为了给圣战者造势,1983年里根还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会见了圣战领袖并合影留恋,且充分发挥昔日练就的台词功底,声情并茂地表示:“观看这些无畏的塔利班自由战士用手持武器对抗现代兵器的场景,真是让所有热爱自由的人动容!”
里根会见阿富汗圣战者并表示鼓励
好莱坞也配合总统开动宣传机器。在以阿富汗战场为主要背景,讲述史泰龙暴打苏联人的电影《第一滴血3》中,不仅有阿富汗圣战骑兵砍坦克的激燃桥段,在末尾还专门附上了一行字幕:“谨以此片献给那些阿富汗勇敢的圣战者”。
第一滴血3著名场面:《史泰龙引导阿富汗圣战者》
沙特亿万富翁本·拉登也是前往阿富汗的圣战者之一。1984年,他自掏腰包在巴基斯坦的白沙瓦建立了一个提供食宿的“服务局”(相当于招待所),每个进入巴基斯坦的圣战者都要先在服务局登记,随后被派到不同训练营培训。这个记录圣战者信息的档案后来被集中冠以“AI-Qaeda”之名,在阿拉伯语中,意为“基地”。
1989年,苏联灰头土脸地从阿富汗撤军,年仅31岁的拉登回国后被捧为战争英雄,自我膨胀的他萌生了一个新想法:既然异教不仅存在于阿富汗,那为什么不把“圣战”发动到全世界?一年后,海湾战争爆发,美军进驻沙特。伊斯兰圣地居然来了基督徒,拉登怒不可遏,愈发极端。
但当时没人在意这一点,1993年,英国独立报还在一篇名为 “反苏战士带着他的军队走向和平之路”中称赞拉登是“人道主义者”,因为他帮苏丹修基建。但拉登之所以这么做,因为苏丹刚由于政变而上台了一个激进伊斯兰政权。
《独立报》称赞本拉登,1993年
苏联撤出后的权力真空让经过10年沙场历练的圣战者在阿富汗趁势做大。1994年,一个叫塔利班的激进组织成立,并且在两年后夺取了阿富汗的全国政权,实行最保守的原教旨统治,一切娱乐都被废止,连放风筝都不允许。同一年,拉登来到阿富汗投奔塔利班。
苏联入侵阿富汗,不仅最终葬送了自己,也让中东局势的底层逻辑开始发生深刻变化。因苏阿战争孵化出的本·拉登与塔利班,意味着持续大半个世纪的中东“世俗化”进程出现异动。但在当时,几乎没人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这些变化的后果也并没有充分暴露。一个将深刻影响世界命运的宏大拼图,还差最后一块。
2003年,当巴格达的夜空被漫天的炮火染成血红色时,最后一块拼图悄然而至。
04. 春去,冬来
我们进军伊拉克所需要的唯一理由,就写在M1A2战车的背上。
——切尼,美国前副总统,伊拉克战争幕后发起人
1990年8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海湾战争爆发。以美国为首的联军以1000多人伤亡的代价干掉了10万多伊拉克军队,把科威特从魔掌中拯救了出来。此战后,美国在中东的声望大增,在被英国、德国、苏联轮流玩弄后,阿拉伯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大树。
萨达姆从科威特撤军时下令点燃科威特全国700多个油井,大火9个月才扑灭,
燃烧的黑烟遮蔽了阳光,宛如现实版《黑客帝国》
然而,这棵大树的好名声,并没有持续多久。
911后,美国敲掉了阿富汗。一度被认为在小布什时期“垂帘听政”的美国副总统切尼看着眼前的世界地图,盯着伊拉克入神。这个国家丰饶的石油资源早就让他垂涎欲滴,好不容易有机会对中东用兵,怎么才能找个理由把伊拉克一块收拾掉呢?
正当切尼焦头烂额之际,一个叫扎卡维的恐怖分子帮了他大忙。
与拉登一样,约旦人扎卡维也是80年代不远万里跑到阿富汗打苏联的圣战者之一,当时还接受过美国培训,但其知名度完全无法与拉登相比。不过,为了给出兵伊拉克找理由,美国先是强行认定扎卡维是拉登同伙,再以“扎卡维在伊拉克医院看过病”认定他是基地组织与萨达姆的联络人,打着反恐的旗号进军伊拉克。
全副武装的扎卡维
讽刺地是,两人不但不是同伙,甚至可以说是对头。因为扎卡维一度叫嚣要杀光什叶派,但本·拉登就是什叶派。美国的宣传机器反而让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扎卡维成为恐怖分子们心中的网红,不经意间壮大了他的势力。
萨达姆倒台后,大量伊军士兵被遣散,由于找不到工作,这些人中的许多都加入了扎卡维创办的伊拉克基地组织(又称“统一圣战组织”),制造了一次次汽车炸弹袭击事件。2006年,扎卡维被美军炸死,但这个组织一直存在,七年后改了一个让世人胆寒的名字:ISIS。
叙利亚乱局中,ISIS迅速做大,其极端程度之高让基地组织都与之划清界限。BBC一个纪录片讲道,一个ISIS头目把一对母子关了三天三夜,不给吃喝,孩子一直哭喊,母亲求ISIS头目给她们一点水和食物。ISIS头目满口答应,接过孩子,当着母亲的面把孩子割喉了,然后把孩子送到厨房做成一锅人肉汤,拿刀逼着母亲喝下去。
毫无人性的ISIS一度势如破竹,直到他们到达叙利亚与土耳其交界处的小镇科巴尼。
科巴尼的主要居民库尔德人同样是一战后英法扮演上帝的受害者。原本英国也答应战后给库尔德人划块地,结果也放了鸽子,以至于库尔德人如今散落在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伊朗四国,一直在这些国家闹独立,因此向来不受待见。库尔德分离运动也是当代中东最棘手的问题之一。
2014年9月,ISIS涌向科巴尼,早就看库尔德人不顺眼的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当然拒绝支援。面对极其残忍的伊斯兰国,虽然科巴尼守军在兵力、武器和弹药方面都处于劣势,但却展现了极其刚强的战斗精神。
英雄狙击手Musa一个人狙杀了220名ISIS武装人员,堪称现实版的《兵临城下》。库尔德娘子军用在黑市上买来的AK-47、手工制作的手雷以及由皮卡拆制而成的简易坦克,伴随“lilililililili”的叫喊向ISIS发起冲锋。由于伊斯兰国认为被女战士打死就无法上天堂,因此库尔德女兵的叫喊对他们而言就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科巴尼保卫战中的传奇狙击手Musa.
在最艰难的时刻,以美国为首的联军加强了空袭,并给科巴尼的库尔德武装空投了大量物资。经过3个月苦战,局势最终扭转,强攻不下的伊斯兰国只好夹着尾巴撤离。这一战极大鼓舞了联军士气,也成为了对ISIS战争的转折点。
虽然美国看起来在最后一刻扮演了救世主的角色,但恶魔其实就是由救世主亲自从地狱带到人间的。
为了干掉亲俄的叙利亚阿萨德,就像80年代赞助塔利班打苏联一样,美国从2012年起就开始联合沙特等国扶持叙利亚反对派,其中也包括后来的ISIS。鉴于塔利班与本拉登的悲剧在前,沙特曾对美国的做法表示质疑,但美国信誓旦旦表示这次一定能控制他们。
然而,直到130个法国人在剧院被屠杀,224个俄罗斯人坐的飞机在天上爆炸,成千上万叙利亚难民跨过边境涌入欧洲时,人们才意识到,美国这次又玩脱了。虽然是他自己搬起的石头,但脚被砸残的却是全世界。
从“别担心,他们只蜇苏联人”到“别担心,他们只蜇阿萨德”
一系列的悲剧不由地让阿拉伯人开始反思一个问题,一个自上世纪70年代本拉登与塔利班诞生之前就逐渐兴起的问题:
跟着英国混,被英国人接连卖了两次;跟着德国混,德国人把巴勒斯坦塞满了犹太人;跟着苏联混,苏联人用炸弹炸我们兄弟国家的小孩。跟着美国混?美国直接把桌子掀了个底朝天!那到底还能跟谁混?!
中东沧桑一百年,欺骗、屠杀、革命、斩首,就是英国、德国、苏联和美国给这片土地带来的关键词。
无论是向西还是向东,当原本世俗化的阿拉伯世界一片凋零时,宗教色彩强烈的波斯人国家伊朗与宗教复苏愈演愈烈的突厥人国家土耳其却意外地强势崛起。这似乎给阿拉伯人暗示了一个答案: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跟别人混?
05. 伊斯兰复兴运动的历史根源
不要东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兰。
——霍梅尼,伊朗前最高领袖
1979年11月4日,伊朗伊斯兰革命发展到高潮。一大群伊朗学生冲进了德黑兰的美国大使馆,绑架了66名使馆人员长达444天。第二年美国与伊朗断交,时任总统卡特也部分由于处理不利而败给里根。2012年,伊朗人质事件被好莱坞搬上了大屏幕,即《逃离德黑兰》。
1979年伊斯兰革命中伊朗民众烧毁美国国旗
伊斯兰革命前,伊朗曾是中东最亲美的国家,美国一度把伊朗当“中东警察”培养,不限量地向它出售任何它需要的武器。1978年,伊朗一国几乎可以单挑整个阿拉伯世界。但全面西化的经济政策让伊朗贫富差距急剧扩大,物质享受也让保守团体颇为不满。在流亡海外的宗教领袖霍梅尼煽动下,伊斯兰革命最终爆发。
伊斯兰革命后,伊朗社会急剧转向保守,女性再也不能公开裸露躯体。对外政策则转向激进,不仅积极输出革命(隔三差五向以色列丢火箭弹的黎巴嫩真主党就是伊朗扶持的),还同时反美反苏。霍梅尼把美国称为“大撒旦”,把苏联骂作“小撒旦”,继而有了那句名言:“不要东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兰。”
1979年革命前的伊朗女性
同样在1979年,一群沙特武装人员认为沙特在现代化中丢掉了伊斯兰传统,竟然在绝对禁止暴力的麦加大清真寺持枪绑架了六千多名信徒作人质。沙特政府花了2个礼拜,死伤100多名特种兵才得以平叛。虽然叛乱者被枭首示众,但沙特此后同样急剧转向保守,先前舆论已开始讨论在酒店开酒吧,随后变成无稽之谈。
1979年革命前的伊朗女性
虽然凯末尔与纳赛尔两人一个倾向西方,一个倒向苏联,但无论向西还是向东,这两者本质上都是世俗化的,世俗化正是大半个世纪以来阿拉伯乃至整个中东地区的潮流。但到70年代末,这种轨迹开始分叉,以伊朗和沙特为代表的一派越发宗教保守,而同期上台的萨达姆与阿萨德则以铁腕继续捍卫所在国的世俗化。
这两者有时还会产生激烈的冲突。1980年,由于担心伊朗伊斯兰革命会传染到国内,萨达姆的伊拉克先发制人对伊朗发起进攻,残酷的两伊战争爆发。战争中不仅大量对平民使用化学武器,双方还让老人与小孩组成人肉排雷队,强行趟地雷阵排雷,以至于战场上尽是老人小孩的断肢残腿。
90年代,随着本·拉登与塔利班的崛起,宗教保守派的势力日益壮大。但当时美国刚打赢冷战,福山欢呼着历史的终结,华盛顿共识把自由市场与资本开放送上神坛。中国还在纠结姓资姓社,日本刚迈入“失去的二十年”,德国因统一后东德拖累逐渐沦为“欧洲病夫”,英国正与索罗斯打英镑保卫战……
环顾世界,“美利坚治世”(Americana Pax)正处巅峰。在这样的背景下,谁会在意那区区几个所谓的激进分子呢?
然而,当金融危机席卷全球,美国自顾不暇。而从伊拉克战争到阿拉伯之春,美国又让一个个稳健的中东世俗国家沦为废墟,宗教保守派的相对力量迅速提高,伊朗与土耳其强势崛起。原本的世俗派支持者也在意识到外部强权的伪善后转向从自身传统里发掘力量——而对中东而言,最大的传统,即是宗教。
被西方世界吹上天的阿拉伯之春,并没有带来西式政体,而是更大规模的宗教复兴。一场发端于20世纪60-70年代的声势浩大的伊斯兰复兴运动,于此刻发展到高潮。随着全球贫富差距分化与大国竞争的加剧,这股浪潮,或许将在未来进一步发酵。
1998年,有记者询问美国战略家布热津斯基是否对当年因支持阿富汗圣战者而酿就了塔利班的悲剧感到后悔,布热津斯基不屑一顾地回答道:“一派胡言!对世界历史更重要的是什么?是躲在山洞里的塔利班还是冷战的终结?”
3年后,在纽约双子大楼发生的一切,或许会让布热津斯基重新考虑他在当年那个采访中作出的回答。
06. 尾声
每个文明都以为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并将其历史置于人类历史的中心舞台。西方文明尤其如此。
——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
2001年11月10日,911的两个月后,在中东国家卡塔尔的首都多哈,发生了一件同样将对世界历史产生深远影响的事件。
经过17年艰苦卓绝的谈判,中国终于在那一天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进一步与全球融为一体。20年来,无数背井离乡的民工,无数夜以继日的白领,无数废寝忘食的科研工作者,无数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付出了无数努力与血汗,靠着自己的勤劳、坚韧而不是激进与暴力,让中国一跃而成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用另一种方式交出了通往现代性的答卷。
1993年,当西方世界仍然沉浸在福山式“历史终结”的迷梦中时,福山的老师萨缪尔·亨廷顿在其传世之作《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里极具前瞻性地预见到了伊斯兰的复兴与中国的崛起。虽然在当时引发了巨大争议,但事后看来,与福山相比,或许亨廷顿的预言才更加接近当代世界的模样。
历史怎会终结?历史永不终结!
延伸阅读:伊朗名将之花的陨落
参考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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