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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媛:沉默的铁轨

简媛 芙蓉杂志 2023-05-15

本篇选自《芙蓉》2018年6期


  沉默的铁轨  

作者 / 简媛





一年内,在同一段铁轨上发现两具男尸,人们不再相信这只是巧合,尽管他们看到第一具时,毫不犹豫地断定这人是轻生,并嘲笑他是个冇卵用的人。不会这么频繁出现卧轨事件。说这话的人叫春生,他是个在铁轨上工作了二十年的老巡道工。

可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现场像是洗过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眼看雨就要停了,仿佛某些真相就要浮现出来。

他看了那天的本市晚间新闻,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男尸和他在现场看到的有区别。可他一时说不出区别在哪里,他关掉电视,走到阳台上,雨还在下,他望着天空,各种征兆都印证了这场下了一个月的雨不会停的预报。报道新闻的主持人说,这是近二十年来最严重的水灾,她同时还调出了1998年7月份的降雨量表。春生不需要看这降雨量表,那年他刚从外地调回来,他行坐的火车所要驶过的铁轨,在怀城境内,因为出现山体滑坡,泥石淹埋了铁轨。

那次,他从贵州坐火车回湘南,当车行至凯里,广播里传出通知:旅客朋友们,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因为连续多日的暴雨,前方道路出现严重的交通事故。火车将停靠在凯里车站,暂时不再前行。旅客朋友们可以选择原路返回,或是选择其他路线前行。

下火车以后,他换了各式各样的让人意外的交通工具,经过一系列的短途搭乘,终于离开贵州境内。

至少不会这么干净,一丝血迹都没有。春生说这句话时,将目光从窗外那个废弃的涨满水的泥坑移到了阳台外墙的青苔上——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留意这些——老墙上的青苔沿着斑驳往上攀附,雨水纠缠它,成了阴暗的幕布。

兴许是盯得太久了,春生发现那片阴暗的幕布上跳跃着一些黑白的光影。从光影里出来一个女人,浑身湿透,一丝不挂的样子……

春生并不想去回忆那些与一个叫琴玉的女人有关的过去,仿佛那样做,就等于揭开又厚又深的伤疤。他怕痛。想到痛,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自己的左手食指,只剩半截的食指与拇指齐高,格外显眼,他甚至想,当初为什么不断了无名指。他突然想到,在现场看的男尸,能在离他一米远外看到他的手掌,电视里看不到这些。他仍旧清楚地记得,那只手掌像眼前的手掌一样,只有半截食指。

没有人知道春生为什么断了左手食指。所有问起他手指的人更多是出于好奇或是某些情绪的爆发,而非对他的关心,或者说,这是他听到街上的混混在戏弄别人时说出的“你再刺毛(方言:多事),我搞断你的手指或是你有本事像春生那样断根手指给我看看”时所领悟到的事实。很显然,没有人将他和爱情或是某些坚贞联系到一起,他们更多的是将他归为扒手、浪子、有前科的人。而现在,大家把他归为冇用的人,他知道这冇用主要指他的下体。

你们都眼瞎了吗?春生只有在自己家里,掏出裤裆里那家伙撒尿时,才敢这样放肆,甚至他脸上还有些得意,他在公厕里解手时听别人扬起的抛物线落进便池的声音,稀稀拉拉,像没有拧紧的水龙头。他听见了,他的抛物线发出的声响比一般人更加有力,像打开水压充足的水管。

春生第一次看见宋禾,是在铁轨上。换句话说,宋禾第一次出现在铁轨上时,他就注意到了她。她那天穿着开满水仙花的连衣裙,风一吹,水仙花变成了花仙子,一个个迎着风跳下裙,朝着他站的方向走来。

她经过他身旁时,对他微笑过,不过他后来注意到了,她并非刻意对他微笑,她那朝上扬起的嘴角弧线促成了这一切。

注意到她的不只是春生,他的同事里有些多巴胺分泌正旺盛的年轻男人,他们一看到她就不再干活,他从他们过于频繁的骂声里感觉出他们对她的渴望。

宋禾似乎不受任何影响,迎接他们的注目礼时,还会主动将目光停驻在他们身上——像个按照一定方向旋转的自动木马——可她并不看他们的脸,似乎在看他们的胸脯、手,甚至更多的别处。她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微笑。

有人说她在看他的下面。说这话的那个男人和春生一样,是个单身男人。春生有种想冲上去给他一拳的冲动——似乎这个男人冒犯的是他的亲人——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惊讶。直到晚上,他习惯性沉溺在记忆中那个女人的身体里达到某种兴奋后,他才发现,宋禾与记忆中的某个女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自那晚起,他的身子散了,白天还是白天干活的样子,可力气散了,心也散了,做出来的活自然也散了。只有他知道,只要他一睁开眼,眼前全是过去。

二十岁那年的光影像巨浪朝着他拍过来——琴玉不应该在那个夜晚约他见面——他是在一个炎热的雨夜去见那个女人的——她浑身湿透,衣服成了透明的玻璃,仿佛她赤裸着身子完整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喝了酒的他被一股力量所绑架,他把她逼倒在一片黑暗的墙角,将自己的身子重重地压在她的屁股上。女人没有挣扎,他听见她的呻吟时,往她身上撞去的力气更大。他醒来时在身边的老墙上发现了红色,自己身上也有,他看清楚了,不是血,是口红的印记。女人倚在墙上的影子还在,手抓在墙上的痕迹深嵌进砖墙,他们都付出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像两具急于放空一切的器皿。

再次见到她,竟然是在河堤上。她躺着,他站着。离开这座城市一年后,他回来为父亲守丧才撞破了某个谎言——所有朋友都欺骗他说从来没见到过她——那个女人被人从河里打捞起来,摆在堤坝上时,她僵硬的尸体旁躺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女婴。他早就应该知道会有些不好的消息,征兆来自那个女人对他说过的话——没有你,我活不了多久。这句话,她来铁轨上寻他时对他说过,那夜他将身子撞向她时,她也说过。

春生并不知道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他是怀着想和她结婚的念头与她交往的。

那夜成了最后一夜。他到处寻不到她。他离开这座城市,并非逃离,只是恰巧的工作调动成全了他想离开她的心思。

多年后,招致他回来的也是工作的调动——仿佛某种宿命,回时一路坎坷——而他自己知道,是一些无法释怀的牵挂在鼓励他,他在寻找或是等待那个襁褓中的女婴。

春生多想把自己的方向看得更清楚些。他从阴暗的幕布上收回目光,走进房间,扑倒在床上,老木床上垫的木板会发出生脆的声响。这么多年过去,房间没有多少改变,风来窗子会响,房梁出现裂痕,也会嘎吱嘎吱摇晃。房间里充斥着各种声音。虽然并没有听到谁在说话,外面并没有某个女人哭喊着要进来。

床铺旁边的五斗柜上摆着琴玉的遗像——上面蒙了块黑布——不是照片,是他凭记忆画出的她当初的样子。遗像前的香炉里,天天烟雾缭绕,成了阴阳生息的通道,春生将呼吸裹在烟雾里,烟雾扑倒在照片上,两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也就成了人生。




宋禾并不只有在晴天才会出现在这段铁轨上,雨天出现的次数似乎更频繁,行走的速度也更快,仿佛她是赶着去前方与某个人约会或是做更加要紧的事情。

第二次见到宋禾时,春生留意了些,发现她与琴玉到底是不同的人,宋禾眼睛里的微笑是不变的,仿佛某种凝固的瞬间——那些黑白的光影也是凝固的瞬间——春生想和她说话的动机也是在这一发现后生成的。

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才死了人。宋禾并没有停下脚步来,或者她并不认为春生是在对她说话,直到春生站在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她才停下来。

她看春生的眼神是陌生的,含着厌恶。可转眼,她又笑了,浅浅的,像是原本就有的或是无法控制的表情。春生觉得自己是多管闲事,可他的脚挪不开了,仿佛宋禾控制了他,她从他身旁绕过往前走时,他没有向相反的方向走,跟在她身后,一前一后。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耳朵。

雨让黄昏显得短暂,铁轨裹在雨里成了黑色,行走在铁轨上的人像更大的移动的雨团,伴着敲打在铁轨上的脚步声,他看着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宋禾,看她走路的姿势,乌黑的长辫摆动在腰间。

除了雨声,脚步声,春生还听见一些别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婴儿的哭声——他看不见眼前了,全是二十二岁那年的光影。

当时,他明明可以抱着婴儿走的,可他害怕,仿佛多停留在那儿都是一份莫大的考验。直至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他的人生在那一刻就改变了,或者说定下新格局了。

这是否就是自己要等待的那个人呢?那个摆在河堤上的婴儿是否就是她?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春生有些惊喜,可更多的是害怕,他用力撑开手掌,仿佛这股力量可以抵达心脏,让他保持常态。

春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宋禾分别的。可他无法忘记那段路,宋禾疯子般沿着铁轨走了十里路,回来时,她在一个拐角处停下来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

她说得太快,春生像追着些虚幻的光影,跌跌撞撞向前,又像是卷入一团迷幻,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最后能真实把握的仿佛只有一个事实:她不是他要等待的人!

往回走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萎了,如同被雨打后的稻秆,整个身子重得只想趴倒在泥地上。一只手伸进了他的胸膛,似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全掏空。

我明天去给你上坟。说这话是次日下午。那天艳阳高照,春生站在阳光照得发白的河堤,站在那女人躺过的位置,他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可眼角有了潮意,他从没给她上过坟,他一直不能接受她已经死去的事实。顺着河堤他把眼光投向不远处悬在河上的铁轨,火车正通过这河,他看见了波涛翻滚的河面,水很浊,是昨天刚下过大雨的原因。人若跳进这样的河,一定会很快被淹没的。他淡淡地这样想着,如同想着午饭要吃什么、这里的厕所很脏那般平凡。

事实上,多年前春生就去过那女人的坟前,不是有意去的,他是去为父亲上坟,一个男人跪在隔壁坟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号: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在先,你如花似玉,可我们一年才见四次面,幸好你是教师,有寒暑假。可除了这3个月,还有9个月,这9个月里我能回家两次,每次半个月,加起来30天。还有8个月怎么办?声音说到这里停下,伤痛占了上风,身子匍匐在石碑上成为被风裹着的枯草。

你这个神经病,你和野男人滚了一身泥回来,下个野杂种想要我养,门都没有!那男人突然直起身子——仿佛被一股邪气要挟了,冲着石碑咒骂。

等那男人走后,春生蹲在那男人跪的位置。石碑上那头像,走近了才看清,是他认识的人。他的身子软了,他跪在那,没有哭,四围一片沉寂,一切都在那刻消失,仿佛一场泥石流席卷了他的所有。他逃离了那里,却在酒后对所有向他撒谎的朋友宣称,他们从此是路人。

朋友们没敢告诉他更多,他离开这座城市没多久,琴玉就患上了抑郁症,她去找过他们,可他们都害怕,一些来自琴玉老公的警告封住了他们的嘴巴。却将某些真相败露——孩子的生父并非这个发出警告的男人。说到那个孩子,他们沉默了。虽然一个字也没有说,却是真实地表达他们对孩子的状况一无所知。

所有这些只是记忆的墙,想象的星火一一扑灭在墙上。春生关了房里的灯,窗外的路灯仍有余光映衬进来,摆在五斗柜上的女人隐隐的眼光投向他,甚至看向他那半截食指,他突然想起那个姑娘说过的话:他的手掌怎么那么大——我还看见了,他的左手食指只剩下半截——我还来不及发出更大声的呼叫,那双蒙在我嘴上的手如同在上面贴上了严实的胶布……仿佛那天她所有的发音在这一刻变得清晰易辨,他几乎能说出她那天说出的话包含的所有意思。

春生叉开自己的左手,让那半截食指更加明显地呈现在眼前。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看清楚所有,才能唤醒最初的记忆,哪怕记忆里只有悔恨。他断手指是为了戒酒,他甚至认为就是因为他喝了太多的酒,才害了那个女人。他是杀死她的真凶!

春生看着自己的左手,隐约感觉不远处有双眼睛正在看着它。他心里一阵寒战,仿佛自己成了那个可耻的人。

似乎是一种约定,每次见到宋禾,几乎都是在铁轨上。而春生总是会留意她,刻意的程度引起了同事们的议论。有人说他终于动春心了,有人说他是老牛想吃嫩草,还有人说老不要脸。春生并不理会这些话语里更多的猜忌与嘲讽。他像条忠实的猎狗,只要她出现在铁轨上,他就会找机会靠近她,成为她的庇护。

第十次见到宋禾时,是在自己的宿舍门口。她浑身淋透,薄薄的夏衣贴在身上,凹凸尽现。春生打开宿舍门看见她时,一时恍惚,以为时光倒流,回到了那年的光影。屋里有烟雾,春生看了眼五斗柜上的女子。眼前的人和镜框里的人有着相似的年华。

我没有更多的朋友。宋禾说这话时,目光落在春生身上,她这次没有看他的左手,似乎在他的胸脯上,并不确定,仿佛是游离的,却有着令人着迷的恍惚。

出什么事了吗?春生扯了下左耳垂,招呼她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他坐在墙的另一端,两人之间隔了张吃饭的方桌,桌上有春生的皮夹。那姑娘随手翻开了皮夹,里面透明的夹层里,有一张发黄的照片。她并没有仔细看,脸上起了红云。春生张张嘴,说出的却是,你累了吧,在这里休息还是我送你回去。事实上,那晚他们谁也没睡,几杯浓茶让他们聊到天亮。

没过几天,春生做出一桌家常饭菜,那姑娘接受了邀请。她从不多谈及她的过去,可后来,一天天,一周周地过去,他慢慢了解了她许多,她出生在城西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如今是一名大学图书管理员,没有兄弟姊妹。母亲生她时大出血差点一命呜呼,也就断了再生的念头。父亲五年前死于矿难,母亲是一家超市的水产部售货员,经常能吃到打折的海鲜。她说现在看到海鲜就想吐。当春生问她有没有找对象时,她说她有恋父情结,对年轻的男人怀着天生的厌恶。她双眼直直地勾在春生身上,继续说,从没有年轻的男人追过我,可能是我太过沉默寡言,年轻人都喜欢活泼有趣的,我估计是这原因。

我并不觉得你沉闷,春生说这话时,没有看她,遗憾的是,我都老得能做你老爸了。

你才四十出头,是正好的年纪。宋禾说这话时一脸专注,仿佛这样才能显示出她郑重的态度。




有一段时间,春生以为她就是他一直寻找的那个女婴,然而她并不是,事情朝着别的方向发展了。宋禾说话时的专注也同样体现在她的爱抚与亲吻当中,仿佛她与他沟通的最好方式全在她的动作如何与他的节奏相符的做法中。而春生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虔诚,仿佛多年来的寂寞生活成全了他这样的沟通能力。

他们并没有因为彼此的虔诚而成就身体的协调。春生想到自己的身体曾多年来一直被欲望撑得鼓鼓囊囊,而现在,他突然发现,身体不知何时变得空荡干扁了。

他知道,只要他一看见宋禾,他就恍惚,他不知道她是谁?琴玉,女婴,还是宋禾?其实,他认识宋禾不久就去找过那个男人,原来事情早有了结论,孩子在河堤上就死了,与母亲埋在一起。

宋禾并不经常在春生家里过夜,春生也从没有去过她的住处。当春生的老朋友们知道他们的恋情时,大多数人持反对意见,觉得这个姑娘一定有所图谋,可所有人都非常清楚春生的为人与财产,实在找不出他让人图谋的理由,最后大家只好归结为这个姑娘一定有某种不良嗜好。征兆在某些细节,比如这姑娘特别喜欢去铁路行走,她还经常自言自语,尤其当两人肢体兴奋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她的嘴里会吐出一连串字,语速异常快,用词恶毒不堪。

春生并非逃避或反对婚姻,调回这个城市之前,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他像配合一起演出般完成了相亲的全部过程,他从来不会给女人留下不好的记忆,但没有人再想和他约第二次,因为他总是会在别人试图向他表达真心时轻声告诉她们,他会离开这里,去遥远的地方寻找他的第一个女人;而调回来后,他拒绝向他示好的女人的话更简单了。看着他牵着一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女人的手在铁轨上行走,他招来的不只是旁人的瞥视和窃窃私语,他知道会有更难堪的交流在他们身后进行。他的母亲,一个年近七十的刻板女人,为此,要和他断绝母子关系。单位领导找他谈话,也只敢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因为他一向工作积极严谨,没有比他更有耐心和严谨的巡道工,甚至有人认为,没有经过他巡过的道,火车安全行驶的系数会降低。

而宋禾似乎比春生更冷静,她主动对春生说,不要去在乎别人的看法,幸不幸福,我们自己感觉就行,那些做出来的仪式并不重要。这对春生来说,已经足够。他告诉他的朋友,他们只是同居时,大多数人口头上说这女人在玩他,心底却是无比地羡慕,谁都不是傻子,有什么比一个正值妙龄的女人愿意陪在一个薄暮男人身边更重要呢?

春生的手叉得有些久了,他收回到自然的状态时,想给宋禾打通电话。她这次消失得比往常久了些,昨天明明说好来吃晚饭的,却在五点出现大雨的时候,打来电话告诉他来不了。春生突然想到他是五点半下的班,那时的铁轨上还是干干净净,没有死人。

第一次在隧道东边出口前的铁轨上发现男尸时,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一起意外,春生并不这么认为,他明明看见这个男人穿戴整齐,甚至头发上还打了摩丝,他沿着铁轨走是因为前方有他的情人,他在赴一场约会。更重要的是,他在那只保存完好的右眼里没有看见一丝恐惧或绝望。他见过许多来铁轨轻生的人,也亲自救下过五六起,他无法忘记他们面对火车呼啸而来时的恐惧与绝望。他不想给自己惹事,所有的推断埋在心里,像一部电影,成了阴暗幕布上的另一些光影。

他倒是和宋禾说过这些推断。第二次见到宋禾时,她对他说了许多她的事,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出于交换些隐私的心理,他说出了对死者的这些推测。他感觉出来了,宋禾当时看他的眼神竟然发生了改变,说不出来是怀疑,还是紧张,甚至惊喜,总之不是陌生,也没含着厌恶。

春生并不爱在凌晨看电视,他辗转难睡,为了打发失眠,打开电视,一个法制节目吸引了他。主持人是个心理学博士,这个男人说,一个在年幼时受到过深度性侵的女人很难真正痊愈,在她成年以后,要么会长久地活在这团阴影里,要么会积累成新的力量去报复那个曾经伤害过她——包括类似的男人。心理学博士还分析,在铁轨上出现的两具男尸,体形相似,他们都断了一截食指,这很有可能是两起有关联的蓄意恶性凶杀案。心理学博士最后总结,凶手极有可能患有强迫症,除非抓到凶手,或是凶手被新的事物所吸引,否则他会继续攻击相同体征的男人。

春生心里陡然一慌,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宋禾,仿佛一直藏在心里的东西被人发现。春生告诉自己,你想到她的唯一理由,那是因为别人说的你不会那么幸运,总会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在等着你。可春生很快想到了一个细节。

他在她鞋底下的凹纹里发现过发黑的血迹。第一次跟在她身后走的那天,宋禾越走越快,最后滑倒在铁轨上,鞋子卡在枕木下,脚扭伤了。征得她同意后,他帮她脱了鞋,把脚放在她大腿上。脱鞋子的那刻他就发现了那些血迹,鞋子底部的凹纹很深,他无法想象,那些血是怎么钻到那里面去的。

那日的情景一冒出,他的手就抖了,他频繁拉扯左耳垂以致表皮擦破。很久以前,医生就说他患有交流恐惧症。他几乎不与任何陌生人说话。除了在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友面前,他几乎不开口说话,可他和铁轨对话,巡道时会一截一截铁轨去检查,有时甚至还会趴在铁轨上听,听时会不停地拉扯左耳垂。人们说他能听懂铁轨与火车车轮接触时的各种声音,是加速,减速;是急刹,还是遇到了障碍。这样说的人总是会在听者面露质疑时举出一个人人皆知的事实——春生曾经趴在铁轨上听出些异常,避免了一场重大的交通事故。事后排查,发现在他巡的路段,有几段铁轨被人撬走了,失去关联的其他铁轨就像不完整的乐团,细心的行家一听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不知谁发现的,说春生的左耳垂有魔力,扯一扯,就能听见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异常不只是存在于铁轨上,还有从宋禾身上发出的声音,她第一次在春生家留宿那晚,她对他说的话几乎没有超过五句,其中有一句,是她赞美他的体形不错。可他似乎听见了更多的声音,她离开他的身子去洗手间时,隔着门,他听见过一些声音,像巫婆念出的咒语,还含着些压抑的哭泣。他双手交叉,大拇指交叠摩挲,像是要克制住什么,对,他不想去拉扯左耳垂。

春生仍旧记得异常清楚,宋禾从洗手间走出来时,脸色正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有意识地仔细看过她的脸,上面也没有哭的迹象,反而有些让人着迷的神韵,像飘浮在空中的灰尘,阳光让它们裹在一起成了彩色的透明体。他知道,这些都是些经不起推敲的虚幻,就像他对婚姻的憧憬,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越来越恐慌一个人独自面对的晚餐,愈发渴望能有人睡在他身旁——哪怕什么事都不干,亦胜过常年一个人蜷缩的空落。可他谁也抓不住,除了死去的女人,守住她仿佛就能守住些什么似的。看上去,他和宋禾都不提结婚,可他的不提与宋禾的不提有着本质的区别。春生记得他陪宋禾去逛商场时,他主动提过帮她买件金器,她望着锁在货柜里的戒指、项链、耳环,像个逃兵般匆匆离去,仿佛即将要套在她身上的不是小小的金器,而是一根粗壮的麻绳。春生从那一刻就明白了,哪怕他只是给她买一件不是戒指的金器,她都是防备的。当她提出想买一把精致的小刀时,他习惯性地扯了一下左耳垂——像她料想的那样,她提出的要求得到了他的支持。那是一把精致的瑞士小刀,据说只要方法得当,能一刀了结一个体重达一百八十斤的壮汉。




门敲响时,春生看了下床边柜子上的闹钟,已经是子夜一点多了。这个时候来找他的人,只有宋禾。打开门,宋禾在门口脱下鞋子——鞋子上沾满黄泥——进屋,脸上流着汗水,头发和衣服上也沾着黄泥。她看看春生,径直进了浴室。春生打开她的背包,小刀在,刀片的光泽在黑色里闪烁。他卖力地拉扯左耳垂,希望从刀片上跳出些声音来。

和往日一样,春生用些特别的方法在沉默中将她推到完美的境界。可春生心里的动静像在擂鼓,今晚的异常不只是宋禾的身体冷得像块冰,还有她没像往常那样,一完事就从他身体上爬起来,立刻冲进洗手间。而是蜷曲膝盖,背对着他,将整个胴体窝在他的怀里,让他的双手搂紧她,让他的胸膛紧靠着她的后背。

第二天早上大约九点,警察阿全来访。春生在门口迎接时,发现自己只穿了条三角叉。阿全是琴玉的哥哥,他踏进春生家门时,视线并没有放在春生身上,而是盯着门口那双沾着黄泥的女士帆布鞋,和那个摆在茶几上的女士真皮包。他的目光在房里扫来扫去,始终没有落在春生身上。

“我知道你需要女人,可没想到你饥不择食。”听阿全的语气,好像他对这事了如指掌。

“琴玉走后,我几乎没碰过女人。”春生说,“宋禾是个好姑娘。”

“我看事情并非如此。”阿全说这话时,已经走进洗手间,那里摆着宋禾的衣服,衣服上的黄泥还在。他出来时,目光放在了春生身上:“我需要和宋禾谈谈。你知道她今天去了哪里吗?”

“她和你有什么好谈的?”春生问。

“有人在出事的铁轨那里发现过宋禾。”

“大家都知道,宋禾喜欢去铁轨上走。”

“确实如此。”阿全说,“我正在调查住在铁轨两边的居民,看看他们从昨天下午五点半到七点半时在哪儿,在铁轨上看到了谁?我想,这样就能缩小嫌疑范围。”

“你不需要问宋禾。”春生说,“她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我这儿。”

“六点的时候?”

“大概是五点从家里出发的,可她五点半就到了。”

“你怎么这样确信?”

“五点半的时候有个教炒菜的节目开始播出,宋禾和我一起看的。”

阿全不再说话,一脸阴云杵在那。

“如果需要签名证明我刚才所说的一切是否属实,我会的。”春生说。

“我还有许多人要调查。”阿全说完这句话就抬脚往外走。

“不要告诉我,你第一个调查的人就是我?”春生说,“因为我不配拥有这么好的女人?”

“你说得没错。可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阿全说,“你和宋禾交往时,有人和我打赌,说这女人一定是摊上事了,否则不会往你身上扑。我往她居住的社区打过电话,结果发现,五年前,她在铁轨上遭到过性侵,和她交往的第一个男人陪她在铁轨上散步时,死在了铁轨上。身高一米七八,体重170斤的男娃捡起来还没有一撮箕。她自己当时声称是鞋子的原因导致他绊倒来不及避开急速驶来的火车,可没有人相信她说的话。”

“铁轨上碾死人不是稀罕事吧?”

“那倒是。”阿全接着说,“除了这条,几乎没有任何不好的口舌。况且昨天在铁轨上发现男尸时,她在你这儿,这点很重要。”

春生等待阿全离去,宋禾肯定还没有醒,离开他的怀抱,她会不会做噩梦,会不会说出些让人以此为把柄的梦话。

“老天也不知怎么了,这雨都下了一个月,应该冲刷的不应该冲刷的全不见了。”

“我还得睡会。今天我难得休息。”春生一边说,一边伸手摸向木门的把手。

“春生。”阿全转过身往外走时,突然停下来,他抬起的右手在空中扬了扬,似乎想落在春生的肩膀上,但很快就落下了。他用突然想起某事的语气说:“两具男尸都是左手食指只有半截。”春生看见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一个地方——他的左手食指。可接下来的话,他出门后,又转背把着门框说,“你说得没错。宋禾是个好女人。”

看着阿全开车离去后,春生才走进卧室。宋禾睡得很实,是他起床时的样子。他躺到之前的位置,贴着她,伸出双手抱紧她——含在她眼角的泪像那些凝固的光影立在那成了另外的光影。她依旧背对着他,将整个胴体窝在他的怀里,让他的双手搂紧她,让他的胸膛紧靠着她的后背。他凝神倾听,想听到她像以前那样的梦呓或初醒后的碎碎念叨,可只听到了沙沙的雨声,和小车飞驶而过扬起的水声。他拉扯耳垂,发红、生痛,没有听到更多的声音。

春生已有好久没去那个女人的坟前,更有好几个月没看着她的遗像对话了。他打算今天傍晚去她的坟前坐坐,他有些话想对她说,他想祈求雨下得再久些。

雨并没有春生期待的下得那样长久。他站在便池前扬起的抛物线也不长久了。接到宋禾的电话时,已是夜里十点,他躺到了床上。她说她在铁轨上,崴了脚,走不动了。他看了眼手表,列车时刻表像张密集的网交织在他脑海里。出门时,他套上沾满灰尘和油污的工作裤,没有穿上衣,鞋带一左一右拖拉着,胸口呼吸的粗重,左耳垂抖得厉害,让人怀疑他刚刚经过长途跋涉。

铁轨上异常黑,他明明熟悉这里的每一寸轨道,可往前跑时数次绊倒在铁轨两旁垒起的碎石上,他爬起来继续往前跑。离下趟车驶经这段铁轨只有十五分钟了。他往前奔跑时,双手用力曲卷的样子像煮熟的螃蟹双钳。见到宋禾的那刻,他用尽浑身力气想抱起她,可她像是焊在铁轨上的另一截铁轨,纹丝不动。她抱紧他,微笑着说,我爱你。他突然感觉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异样,仿佛一股洪流,在这一刻,将某些一直存在于心里的障碍全冲走了,他能感觉出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扩张。

不远处,传来火车的鸣叫,春生看了眼自己左手那半截食指,他知道今夜是最后一夜,抱紧宋禾时,身子几乎要嵌进她的身体里。

他们没有再说话,所有的专注都呈现给最后的爱抚与亲吻。这次,他们彼此的虔诚成就了身体的协调。就在他的身子与她合二为一的那刻,火车呼啸着向他们开来。宋禾咬着他的耳朵,说,我们永远在一起了!春生想说,我愿意永远这样陪伴着你,可时间来不及了。

火车很快消失,群山沉寂,四处一片漆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只断了一截食指的手掌被冲飞到铁轨旁边的水沟里。


责任编辑 | 杨晓澜

图片 |  摘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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