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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牛余和:雨窗·铜制钱

牛余和 芙蓉杂志 2023-05-15


  雨窗·铜制钱  

作者 / 牛余和


本篇选自《芙蓉》2018年第1期


雨声忽然就噼噼啪啪。她翻身坐起,怔怔地盯着窗户,这样的雨她有些经受不住,尤其在这样黑夜裹着的窗口。玻璃上的雨点杂乱滚动,拖曳出斜斜的水痕。阁楼檐下的灯已暗弱到感觉不出光亮,眼前一片湿漉漉的混茫。另一个这样的雨夜,水汽从平房破旧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雾一样弥漫了窗口,爸爸一出门就掉进井一样的黑暗。

西苇湖的芦苇跟风雨搅在一起的声音又扑过来,唰唰的,唰唰得满窗户寒气。她双肩冷不丁一阵战栗,一把扯起毛巾被裹在身上,浑身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老公抬头看看她,又侧身睡过去,响起含混的呼噜。

雨好像停了停,又密集地喧哗起来。就在间歇短暂的一晃间,窗外透进布鞋踩过泥地的动静,黏滞、拖沓,却清晰得异常确定。她轻轻溜下床,踮脚走到窗前,猛地拉开窗户,风雨呼地灌进阁楼。

老公眨眨眼,伸手往旁边一摸,喊声“任宁”,一把拍亮顶灯。

她待在窗前,白亮亮的雨丝从身边斜斜飘进,银色丝绸睡袍噗噗摆动,上面挤挤挨挨的暗灰蝴蝶旋转飞舞,像要逆风扑出窗口。

老公翻身跃到窗前,一把抱住她,“砰”地关死窗户:“任宁,你要干啥!”

她慢慢回头,眼神空洞地对着老公,老公按住胸口,闭上眼睛站了会,给她剥下湿透了的睡袍,擦干身上的雨水抱到床上,从床头柜里掏出件睡衣递给她。她接过去抱在胸前,低声说:“又听到了,我。”

老公打个呵欠,喉咙里黏黏糊糊地说:“说过多少回了,这是五楼的阁楼,连阳台都没有,谁会从窗外走过。”

她靠在床头不再说话。爸爸离去的时候,雨下得没有这么急,天比今晚还黑,浓浓的,隐藏着莫名的恐怖。再见到爸爸时,他已经躺在湖边,头发衣服都湿透了,身边躺了一洼水。他一定很冷。妈妈趴在他身上哭,也没给他盖上件衣裳。岸边的湖水结了层薄冰。婆婆说,你爸死的时候是秋天,不会结冰。可她记忆的那个早晨,西苇湖敷着层窗花似的冰凌。

西苇湖就在楼下,爸爸就是从湖边的小院离开的。在她近来模糊的梦里,爸爸离开时,远处总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她模模糊糊感到,这个身影,跟爸爸的死纠缠在一起。可她怎么也看不清那个身影的面目,他总是模糊在远处的黑暗里,而她总也走不进那团棉絮似的黑。

她又溜下床,抱着睡衣站在窗前。

她娘家和婆家的平房就在这幢楼的地基上,公爹院子里有个水桶般的泉眼,泉水哗哗啦啦穿过一排五六户人家的小院,汇入隔了一条石板小路的西苇湖。当初公爹老张带领左邻右舍抗拒拆迁,被撸掉了文化馆长。后来公爹挑了这幢楼同一单元的四、五两层,安装了连通两层的内楼梯,全家就搬进了自造的复式楼房。本来公爹想挑带小院的一楼,说站在埋葬泉水的水泥地上,好歹还能就近凭吊一下。是她非要住有阁楼的五楼。搬进来的第一天晚上,她就梦见了那个雨夜的小院。那时她忙得根本没心思琢磨,直到退休后,同样的梦才又频频出现。

那个若即若离的黑影究竟是谁呢?尹叔说,你这孩子,咋大白天也说梦话。梦里的事,能当真么。

一阵沉沉的雷声,窗外的雨声又湍急起来。

  ◆

老公觉得打了个盹,雨就停了。任宁抱着双膝坐在窗前的地板上。窗外的灯光透过雨渍,微弱地落在她的额头和颧骨上,大块的暗影模糊了她脸上的执拗,使她显得孤独虚怯。这种感觉让他尖锐地疼了一下,突然就有了爱抚她的冲动。他把她抱回床上揽在怀里。她似乎是轻轻叹息了声。老公亲吻下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插进她头发里慢慢抚弄。这是他们夫妻间夜晚的默契,任宁患更年期综合征以前,只要老公这样抚弄她的头发,她就会乖乖地依偎进他怀里,任他折腾。他侧脸看看任宁,见她身子仍然像一张绷紧的弓,就讪讪地收回手,嗅嗅手指上黏黏的酸馊。

以前的任宁可从不这样。从初为人妇到当了婆婆,家里家外,床上床下,从来都是个清清爽爽、善解人意的好老婆。退休前她管着文化馆市场科那一摊难事,忙着办展览跑演出,还捎带着帮那几位家们、角们张罗笔会,安排活动,尽管忙得脚不沾地,却总不耽误与老公的春风一度。偶尔晚上有应酬回家晚了,正好错过了老公想吹得春水起皱的节点,她就会把脑袋拱到沉着脸的老公怀里说:“看看,又长白头发没?”接下来就行事如怡了。任宁潮红了脸妩媚地笑:“我这可不是勾引,只不过给你一个补偿罢了。”

任宁突然就涌出身潮热的汗液。

老公捂住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都是那枚北宋重和通宝古币。那个锈迹斑斑的铜制钱,让她猝然间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个下雨的夜晚,从此就陷进了那窗黑暗里,非要弄清楚窗户外那片模糊的记忆后边,究竟丢失了什么。

退休前,任宁整天风风火火,压根就没想过,突然闲下来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样,尽管她知道自己属于企业编制,按小城规定,年满五十岁就直接办理退休,不像在行政事业编的,还有五年的离岗待退期。是胖馆长忽悠了她。任宁刚踏进四十九岁门槛,他就在各种场合反复说,谁退咱们任宁也不能退,退了也得返聘回来,跑市场这档子事,离了任宁咱谁也玩不转。任宁就继续踏踏实实地到处跑。没想到五十岁生日刚到,馆里就给她利利索索地办理了退休手续。刚回家那几天,她应接不暇地接听同事、朋友和老客户请吃饭的电话,回来后就把四楼五楼都清理了个遍,擦得家里到处亮得耀眼。没多久手机就安静了。她开始一到上班的时间就站在窗前,看街上匆匆的车辆和行人,反复摸起手机又扔下,嘟囔着转来转去。那段时间,她最恨的就是不断打进来的各种商业推销电话,咬牙诅咒着,摔坏了好几个手机套壳。老公知道她是在等待胖馆长的电话,可那个尾号“7788”的号码一次也没显现过。渐渐地,她早晨不再早起,起来也不再化妆,随便套上身衣裳,窝在沙发上从头到尾翻电视频道。接下来晚上就睡不着了,老公咳嗽一声也能吓得她尖叫起来,抚着胸口长长吸气。几天工夫,连老公也被折腾得眼睛乌了一圈。她歉疚地对老公说:“我去阁楼上睡吧,前几天我就放好床铺了。”老公看着她暗黄的脸,愧疚地搂搂她,送她上了阁楼。狭窄低矮的阁楼上果然安好了床铺,两个存放杂物的旧书架被挤靠到后墙上,床尾几乎顶到前窗。床单、被罩和枕巾的图案,都是由黑白灰三种色调组成,像冬天的西苇湖。任宁她爸爸的画展上,就有好几幅这种色调的画。他心里一动,看看任宁的脸色。任宁露出近来难得的得意,冲老公眨眨眼:“咋样,还行吧。”接着就到书架前去翻找什么。就在这时,“叮当”一声,那枚铜制钱落在地上。任宁低头看着还在不住滚动的、结满绿色锈迹的制钱,弯腰拾起来。放在掌心里端详,又放在另一只手上看了会儿,双手合起来慢慢摩挲,忽然就抽泣起来:“爸爸就是在一个黑夜,下着雨,从批斗会上回家,脱下他唯一的那双皮鞋,换上布鞋,跟妈说,我出去躲躲,要不得让他们弄死,老张和老尹给我找好了地方。他蹲在我面前,亲了亲我,把这枚铜制钱放进我的小兜兜里,说好好收着。我哭喊着去追。妈妈捂住我的嘴。在窗户射出去的灯光里,爸爸半蹲下,提上被泥地沾掉的鞋子。妈妈关了灯,窗户和院子,还有半蹲在雨地里的爸爸,都一块黑了。”

那晚上,老公陪任宁住在了阁楼上。半夜里,任宁突然推醒老公:“差一点,我差一点就看清那个黑影的脸了。”老公懵懵懂懂地看着她。任宁怔了一会,有些虚弱地说:“他们又抓回爸爸,肯定跟那个黑影有关。我咋觉得他的背影有点像尹叔。”老公一下清醒过来,抱住她脑袋晃晃:“任宁,可别瞎猜,谁不知道,尹叔和爹跟爸爸,那是换脑袋的交情。当年为了爸爸,尹叔和爹都被他们打得抬回家的。你把梦跟现实搅浑了。”任宁慢慢涌出泪水,喃喃道:“他就在窗外,只要跳进院子,就能看清那张脸。”老公一把搂住她:“任宁,你不能再这样任由着自己瞎想了。外边不是老家的小院,是五楼下面的水泥地。”他紧紧贴住任宁的脸,说:“宁宁,你闭上眼,深呼吸。医生不是说了吗,你那些奇怪的梦和想法,都跟更年期综合征有关,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你刚退休,咱们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你可得好好记着,咱们现在是住在五楼的阁楼上。”

◆ 

老公再次睁开眼,窗口已经大亮。

他的胳膊还搭在任宁的枕头上,任宁不知啥时候又坐了起来,手心里托着那枚铜制钱。他重重叹口气,憋了很久的不满冲口而出:“我说老婆,凡事总得有个完。爸爸的墓碑也重新立了,画展也办了,画册也出了,丢掉的地位也回来了,你也该放下了。咱们问过爹问过尹叔,也走访了那么多爸爸的老同事,他们都说那时候乱哄哄的,被揪斗的人死了,一句畏罪自杀,就谁也不敢再过问了。连你妈都不愿再提当年的事。明摆着,他们都不想再回到过去。你那时才五六岁,连个完整的记忆都没有,现在整天盯着制钱,盯着窗户,又能看出个啥来?”

“我早就知道你不耐烦了。”任宁双手抱住肩膀,抬头看着老公,声音突然就尖利地蹿起老高,“我就想知道是谁告的密,爸爸是咋死的,这有错吗,有错吗!我看不出你们看我的眼神?神经病,我就是神经病,神经病!”

阁楼下传来婆婆粗着嗓子喊任宁的声音。

任宁的狂躁一下平伏下来,自语道:“我放不下……就是放不下了。”她慢慢低下头,依在老公怀里,“小时候,我以为那些黑暗都是爸爸带给我的,心里一直怨恨。怨恨,你知道吗,我一直怨恨爸爸。”

“任宁,”老公抱住她,“我知道。咱们慢慢来,总会查清的,你沉住气。”他扯过枕巾给她前胸后背擦了一遍,又抖抖对折起来,轻轻揩干脸和脖子,慢慢把她扳倒:“天晴了。再补上一觉吧。今天有单业务,我得早去公司,晚饭后才能回来。你记着按时吃药。”

手机“嘟”的一声。任宁抓起来塞到枕头下,听着疲沓的皮鞋声一直响到四楼。

手机又嘟嘟,她懒懒地摸出来划开,眼神猛地聚拢:“任姨,我爷爷在中心医院十三楼心脑病房,他要见你,八点我在电梯口等。”胸口跳得惶急,汗又涌出来。是尹叔孙女的微信。爸爸的同事都说,尹叔和公爹是爸爸当年两个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任宁想不明白,梦里的那个黑影,有时咋会就突然看着像尹叔,醒来后又咋想咋不是了。

前一阵子她接连找了尹叔几次,都叫他用同样的话给应付过去了:“你爸他当年确实是在西苇湖自杀的。至于他们咋知道你爸藏在那个小山村的,就谁也说不清楚了。领头去抓你爸爸的人都死了好多年了,你去哪里查那个告密者,再说就算查出来又能咋样。当年啊,乱得一锅粥似的,今天他告密别人,明日又被别人告了,连老婆孩子都靠不住,人人自危呀。文化人那种战战兢兢,你现在是体会不到的,告密的不一定就是坏人。我要说你尹叔也告过密,你肯定不信。可我确实告过密,还不止一次,也没见哪个被告的后人现在来追究过我。那一页早就掀过去了。任宁呀,听叔一句劝,别钻牛角尖,退休了就该好好过日子,为啥非自寻烦恼呢。”尹叔的话透露出他是知道真相的。是不愿说还是不便说,任宁无从猜度。尹叔的心脏已经多次出现险情,在医院里突然想见她,肯定是老人家不想把那个秘密带走。

阳光突然窜进来,阁楼宽阔了很多。几只麻雀在窗台上往里探脑袋。任宁冲它们笑笑,忽然想起睡进阁楼后竟一直没挂窗帘。这日子叫自己折腾的,真难为了老公,也拖累得公爹和婆婆够呛。

手机冷不丁又“嘟”地一叫:“任姨现在过来。”任宁胸口又一阵突突乱跳,匆匆穿上衣裳冲出门去。

 ◆

听到五楼楼门惶急地拉开又碰上,老张扶着卧室门框探出上身,瘦骨伶仃的,长腿长脖子,像只镶在画框里的鹭鸶。

老伴拎着把喷壶从阳台进来,看到老张的样子就乐了。老任曾给他画过一幅国画小品,一只鹭鸶站在初春的芦苇边引颈远眺,空白处题了两行字:“倘若戴顶鸭舌帽,鹭鸶俨然是张兄。”老尹拍手叫好:这油画高手舞弄起水墨来竟也十分传神。可惜老任死后,那幅画让她给烧了。

老张指指楼上:“宁宁好像出去了。”

老伴走到楼梯口,冲上面喊了声“宁宁”,等了会没有回应,转身抱怨道:“又折腾了一宿,一大早就跑出去,这日子还咋过。”

“搂住火,搂住火。”昨晚去医院陪了老尹半宿,回来也没怎么睡着,老张揉搓着肿胀的眼袋,轻声劝说老伴:“孩子不是有病吗,忘了你更年期的时候了,不也折腾得够呛。”

“你就总护着她。我更年期的时候,耽误上班了还是耽误家务了。本指望她退了休我能轻松点,这可倒好,啥也不搭手,还白天黑夜的让人操心。”老伴唠叨着系上围裙走进厨房:“都是你从小惯的。”

老张没再接话,到阳台去做他的例行早课。刚凝神调息做了个陈氏太极拳的起式,眼睛里就映进那片松树,提起的双臂慢慢垂落下来。他就势坐在藤椅上,看着雨后的西苇湖。大片的芦苇在晨风中起起伏伏,越过芦苇就是湖对岸小山包上的松树林。任宁的父亲任长安的墓地就在小树林里。

任长安是全省著名的油画家,溪城最强势的一任文化馆馆长。他挨下属们的批斗,老张和老尹都不意外,没想到的是,老任那几个平时一直毕恭毕敬的学生,会下手那么狠,深仇大恨似的,其中就有老任最得意的弟子。任宁退休不久,发了条“寻找我的父亲任长安”的微信,她的微友和她爸爸的学生纷纷点评、转发,很快就炒出了不小的动静。老任那位得意弟子,以他省城画坛当红名角的身份,张罗着请媒体“打捞昨日风景任长安”,给老师办画展、出画册。任宁对他感激不尽。或许正是由于老任突然间名声大噪,宁宁才那么执拗地要弄清那个雨夜背后的真相。其实宁宁对她爸爸并没有多少清晰的印象,就是患上更年期综合征,才一下激活了她对爸爸的记忆,也只是限于那个雨夜她爸爸离开时的情景,和几个零零碎碎的片段。老任死后不到一年,宁宁她妈就改嫁了,新婆家不愿接受一个黑崽子,老张就把宁宁接到家里。从小学到初中毕业,她在外面都是个动眼珠子多动嘴少的孩子,跟所有黑崽子一样,总像只团身戒备的癞猫。那时她对印象模糊的爸爸,心里满满的都是怨恨。结婚后她也很少提起爸爸,到后来忙着到处给推向市场的文化馆找食吃,连给爸爸扫墓的事也都推给了公婆。退休了,反倒一把揪住爸爸的死不放了,跟那个雨夜的窗口较上了劲。

老张扭头看看客厅,摸出支烟点上。

任宁盯着雨夜的窗口不眠不休的时候,老张也在自己卧室窗前踱来踱去。那个风急雨斜的夜晚,几十年的工夫才渐渐远去,叫宁宁这么一搅和,又回来了。让老任去老尹那个偏僻的山区朋友家躲几天,是老尹和他一块商量的。第二天那帮年轻人就闯进他们两家搜人。一连几天,天刚黑老张家院门外和后窗前总有人在溜溜达达,吓得老伴嘴唇直哆嗦:你惹啥事了,还是有历史问题瞒着我们娘俩?可不能让咱儿子也成了黑崽子。儿子惊恐地瞅一眼黑漆漆的窗户,大气不敢出,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老张拍拍老伴肩膀,摸摸儿子脑袋,连说没事没事,脊梁上却淌下了冷汗。

当初,要是让老任自己找个地方,远远地躲起来就好了。一个人的黑暗才是可靠的。老张将烟把摁进花盆,拨拉拨拉腐土盖上,拍着藤椅扶手哼出段“二黄慢板”过门,刚唱出“我这厢”三个字,老伴就喊上了:“还有心思唱,吃饭。”

没滋少味地扒拉完一碗卤面,老张问:“给任宁留了没?”老伴横他一眼:“面条留下咋吃,她回来再做。你呀,从小就偏爱宁宁,工作也是先给她安排,这我都理解,你是替老任疼闺女。你和老尹起劲地把儿子跟宁宁撮合在一起,我尽管觉得他俩的性格不是很合适,可知道当初你们老哥仨在一起没少说道,将来让宁宁做咱家儿媳,虽说那都是玩笑话,为了让地下的老任安心,也为遂了你的心愿,我也高高兴兴地给他们操办了婚事。对宁宁对老任,咱们是一百分。走到哪里,这小城的人不都对你跷大拇指?任宁不过就是几件闹心事和更年期搅和在一起,心里过不去了,至于让你也跟着唉声叹气吗?”

老张摇摇头:“我是后悔呀,要是不让老任逃走,也许,他就死不了。”

老伴摆摆手指指楼上。任宁的脚步声一路响上阁楼。

◆ 

任宁站到尹叔病床前的时候,陪床的人就都退了出去。

“任宁呀,”尹叔的声音细弱得像随时会挣断,“你尹叔,怕是撑不了几天了,临走前把你叫来,还是要劝你,放下吧,人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也是当婆婆的人了,就别再任性,把好端端的日子给搅乱了。”

任宁眼里汪满泪水,坐在床沿上拉住他软绵涔凉的手。

尹叔闭上眼睛。“嘀嗒嘀嗒”的输液声不疾不徐,清冷单调。

她叫了声“尹叔”,声音带出了哭腔:“您就当作是我爸让我来问的。”

尹叔咬咬乌紫的嘴唇,仍然闭着眼:“你这孩子”,深吸了口气,接着说,“你手里那枚铜制钱,还有一枚同样的,你爸爸喜欢收藏古币,那两枚北宋重和通宝,是我给你爸从乡下淘来的。找到另一枚,你也许,也许就能知道真相了。”

“那另一枚,尹叔,咋找哇?”任宁几乎俯到尹叔身上,紧张地等他往下说。那两片费力翕动的乌紫嘴唇却又紧紧闭上了。任宁连声叫“尹叔”。尹叔睁开眼,手往外扯了扯。任宁看到他满眼浑浊的泪水,哽咽着说声“谢谢尹叔”,起身出门。刚走到门口,尹叔又叫了声“宁宁”,微微抬起头。

任宁屏住呼吸,盯住他的嘴。

尹叔喘息了会,说:“好好过日子。”

任宁从枕头下摸出那枚铜制钱,泪水哗哗淌了满脸。费了那么大劲,尹叔的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他是临时突然改变主意,铁了心要把那秘密带走了。

◆ 

“宁宁,吃饭。”婆婆敲敲门喊了声就下去了。肯定是从四楼喊着爬上来的,生气了。任宁有点怵婆婆,赶紧答应着,顺手将铜制钱放进裤兜,下阁楼洗脸梳头。到四楼时热腾腾的面条已摆在桌子上,是她最喜欢吃的茄子豆腐丁卤面。旁边没收走的碗里还残留着几星白菜肉末,那是公爹爱吃的。她鼻根酸酸地抬头看看婆婆。婆婆坐在沙发上换运动便鞋,腰吃力地弯着,系鞋带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她蹲下帮婆婆系好鞋带。婆婆拍拍她肩头,叹口气,说:“吃完了把碗洗出来,我跟你爹去湖边转转,你抓紧上去补一觉吧,一宿没睡好,眼圈都乌了。多吃点,锅里还有,看你瘦成啥样了。”

慢慢洗着碗,任宁还被婆婆的话温暖着。婆婆和公公虽说身体硬朗,可毕竟都八十来岁了,真不该退休了还把家里这一摊子事都甩给他们。当年被公爹接到家里后,尹叔让她叫公爹爸爸。她叫不出口,婆婆让她叫爹,她就怯怯地叫了。叫来叫去就叫成了公爹。婆婆跟公爹不同,家里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对谁她都是该夸就夸该骂就骂,在心里,任宁从小就把她当成了亲妈。

忽然间,她一下想起妈妈抱着她站在窗前的情景,风声雨声下蹲的身影。任宁神情又恍惚起来,撂下没洗完的碗就走出厨房,下意识地带了把门,门插销“咔嚓”碰上,她一愣,脑子里“叮当”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她眼睛一亮,想起尹叔说的另一枚同样的制钱。前几天的一个深夜,她突然想看看挂在公爹书房里的爸爸的自画像,就轻手轻脚地下到四楼,经过公爹卧室时,听到里面“叮当”一声,当时光顾着去看爸爸的自画像了,也没在意。现在想起来,那声“叮当”和阁楼里的“叮当”是“同样的”。她浑身兴奋起来,慌里慌张地给老公拨通手机,喉咙紧张得声音都颤了:“你知道咱爹,也有一枚铜制钱吗?”“噢——好像见过。”“在哪里?”“好像是夹在一本书里,是,是夹在一本叫《古币鉴赏》的书里,书上还有你爸爸的签名和印章。”“书在哪里?”“在咱爹床头小书柜里。你问这干啥?”

任宁没顾上回答就挂断手机,冲进公爹的卧室,把书柜里的书来回翻了两遍,也没找到那本《古币鉴赏》。老公的手机及时打了过来,在嘈杂的人声中告诉她,书在小书柜下方挂着把小铜锁的抽屉里,钥匙和爹随身带的楼门钥匙拴在一起,你让爹给你拿出来就行。

任宁手心里沁出了汗,下意识地瞅一眼床头另一边矮柜上的闹钟,忽然发现闹钟旁边放着把亮晶晶的小铜钥匙。她愣了愣,公爹知道她会找他收藏的铜制钱,特意摘下钥匙放到这里的?扑到床上摸起钥匙,急切地打开锁,从抽屉里拿出那本《古币鉴赏》,里边果然夹着枚北宋重和通宝制钱。她掏出自己那枚,把两枚合在一起。果然,果然两枚一模一样。公爹的这枚也锃光滑亮,难道他也经常摩挲?“找到另一枚你也许就能知道真相了。”尹叔是在说,持有另一枚铜制钱的人就是告密者?她脊梁骨一阵寒冷。不可能,这不可能。那么,是尹叔告的密,她眼前浮出那双浑浊的泪眼。他不是说过他也告过密吗。临死前他不想带着悔痛去见爸爸,又抹不下脸面亲口说,想拐个弯让公爹告诉我。那也不对,他是告密者,咋会把我好端端的日子给搅乱了。难道,难道那个黑影,竟然真的会是公爹?

被雾霾裹得失血般的阳光,斜斜地铺满了大半个床。任宁紧紧攥住两枚铜制钱,又慢慢放开,看着血色一点点流回煞白的掌心和手指。这绝不可能。妈妈临走前反复告诉任宁,爸爸在那个晚上一再说,他已经把她们娘俩托付给了老张,他万一回不来,老张会把她们当作亲人的。那个黑影肯定就是尹叔。我不是已经把好端端的日子搅乱了吗,他只是劝我别再任性,好让他安静地离去。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他们老哥俩昨天晚上一定是商量好了,要不他不会说起铜制钱,公爹也不会让我看到这枚铜制钱。

任宁胸口绷紧的气团噗地散开,膝盖一软坐在床上,手上托着两枚同样的铜制钱发起呆来,连窗外的天空渐渐阴沉起来也没觉察。

雨滴犹犹豫豫地飘落在窗户上,星星点点洇开几片水渍。

四楼楼门“咣当”推开。任宁浑身陡然一震,竖起耳朵捕捉外面的动静。婆婆似乎拉了公爹一把,公爹低声说:“说啥也不能让一个临死的人替我背黑锅。”

任宁疼痛地呻吟一声。公爹对她从小到大的种种呵护偏爱,风卷云朵般奔涌而至,两枚铜制钱“叮当、叮当”掉在地上,跳了几跳站立起来,试探着摇摇晃晃地转动,渐渐地越转越快,在暗下来的光线里旋成两个圆圆的亮闪闪的光斑。



责任编辑 | 杨晓澜

微信编辑 | 刘盼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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