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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芰荷旧影】小说 | 沈从文:老同志

沈从文 芙蓉杂志 2023-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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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03年第5期 ·

编首语

 在《芙蓉》创刊40周年之际,我们决定在芙蓉微信公众号上开设 【芰荷旧影】 专栏,选取一些有时代意义、大家有共同回忆的《芙蓉》往期文学作品,不定期在本公众号上发出,同时,我们希望这个专栏是我们和读者共同守护的小小空间,所以,每期专栏,读者朋友都可以留言给我们,分享自己读到《芙蓉》旧文章的感受或是自己关于文学的回忆,我们会择选优秀留言在下一期专栏中分享给大家。


老同志作者 | 沈从文

华北人民革命大学研究院和原有人民大学研究院两校,一九四九三月间,正式宣布合并而为一,到西苑举行开学典礼日,教育长向全体同学致辞,有几句话大家听来都不习惯:

“……各位是来学习马列主义改造思想的,这很好。学习马列也容易,也困难,即学习方法对或不对。第一应当明确,即联系实际的能力。这种知识的获得,并不以这个人的读书知识多少为准。大知识分子是并无什么用处的。比如我们这里一字不识的炊事员,因为出身是劳动人民,立场坚定,就容易领会马列思想和唯物论精义。同学应当向他看齐…”
散会后回到宿舍里,大家情感上不免受了点刺激,思想上有点儿迷乱。因为学习重联系实际,不以读书多少为准,一时难行通。学习马列不读书,图书馆那些大本本马列全集怎么来的?印出来又有什么用?明天毕业出去,又用什么去教人?问题也许就在这里,研究院同学大多出身于小资产阶级,是各大学教书的,或准备去教书的,学习第一课碰上那么一个题目,自然想不通。
一会会,院子外值日员吹哨子集合,吃饭时候到了,大伙儿排队到饭厅里去。年青气盛,自大好强,同时又充满研究热忱的,自然都亟想认识一下教育长说的炊事员。五班二灶厨房共归六个炊事员负责,三个年青的还在上学,三个年长的不识字。大家初次共通能领会到的,却是西苑伙食比城里拈花寺的好些,分配合理些。过不久,且觉得伙食还在不断的改善,一天比一天不同。一百五十个人,天南地北来自各处,其中还有几个华侨,几个年逾花甲而且带着喘哮病、胃病、高血压病等等,在不同嗜好、不同要求中,主持大厨房事务的居然能使大部分同学满意,自然有点道理。但把他和哲学中的唯物论联系,和马列思想学说联系,可不是同学一时能领会了。因此向炊事员看齐的事情,问题虽最早提出,还是保留下来,要等到相当时间才能解决。
研究院二灶厨房,有大型锅灶四个,小型锅灶两个,烧火事务统由一个翻身老农民负责管理。这人年纪五十七岁,身材瘦而高,头大额角宽,下巴尖长。有一双茧节多筋真正劳动人民的大手。眼睛因上了年纪,瞳孔缩小,且长年被灶火薰灼,有点儿发红,常是湿蒙蒙的,但是皱起眉毛向人凝望时,却充满一派忠诚无邪的干净气,而且十分亲和。因为年纪长,同学都叫他“老同志”,一成习惯,本来姓名就忽略了。新来同学记住教育长的谈话,总喜欢和他谈谈,问长问短,一面是想从实证中见贤思齐的学习学习,一面却只是一点好奇。
“老同志,你家在那里,有几个人?”
“在青龙桥红山口北村子里。家里有侄儿,侄媳妇,和两个孙娃娃。”一面回答一面屈指计数,共四位。连同自己恰好满一手。把手摊开摇摇,眯着小眼睛笑笑,到灶边做事去了。
老同志离开土地,还只两年多一点。解放前,和家中人一道在村子里住,有三间灰棚房子,两亩六分砂地,一口井。屋边还有几株枣子树,和自己年龄差不离多少。土地一半种杂粮,一半种杂菜,一家大小就靠挑水灌园过日子。每早挑菜到青龙桥镇上去卖,换点零用钱买油盐。十几年前还赶过驴,跟牲口专跑万寿山、碧云寺、香山静宜园一带,自从公共汽车一通行,生意就不用做了。农忙时经常还帮附近地主做做短工,出力换两顿吃喝,得点草烟钱。因附近田地,原本属于在旗皇庄产业,封建皇帝垮了台,土地拍卖给私人,但新地主是个大官僚,管家狗腿子仗势欺人,把附近劳苦人民,沿旧例当丁差使用,还维持了很多年。西苑地方从清末即驻兵,辛亥以后依旧作军营,采买员每天必上青龙桥买菜。不论是北洋军阀的部队,日本鬼子军,蒋匪军,作风如一,强估强买发官价。菜蔬如被看中,凭兴头付钱。卖菜人脸色稍不好,就指定要挑送到营里去,不能道半个不字。一挑菜等于白送,还贴上半天劳力,大骂一顿赶出。加之地方乡保警察的欺压,服役派差打鸡捉狗是常事。因此叔侄一家长年劳苦,和中国万万农民一样,日子还是极难过,只在无望无助中熬干一顿湿一顿不成个生活。
解放军到了北京西郊,天下穷人是一家,人民翻了身,老同志加入了革命队伍,作了个人民勤务员。先在郊区工作,北京城解放后调入革大烧火。经过不断教育,有一定工作,一定薪资,一定例假,更重要还是在这种新型学校里,每一件事都有教育意义,个人因工作积极负责任,得到普遍应有的尊敬。这一来,什么都对了,每天只是一声不响地低头把事情作下去。因为他明白人民既然当家作了主人,事情是越作得多越好。到月头发薪时,就把应得工薪捎回去,给侄儿贴补家用。顺便买点米花糖给孙娃娃。平时很欢喜两个孙,回去即和他们到地里去,看看地中生长的菜蔬,捉捉虫,浇浇水。间或还带点新成熟的茄子黄瓜四季豆,回学校添配到菜里去,给同学尝尝新。大家知道提出表扬时,反而使老同志感觉害羞受窘:
“新规矩,米米大人情也拍巴掌道谢。”
日常生活除欢喜吸点关东烟,十天半月喝一小杯烧酒,别无任何嗜好。手足贴近土地辛苦勤劳五十年,性情成了定型,沉沉默默,只做事,少说话。生命的火和大炉灶中的高热炉火,俨然融合而为一,永远在为一个人类崇高理想而燃烧—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学校到北京来历史短,人手不多,经费有限,凡事都不免因陋就简,从摸索中逐渐改进。
照学校习惯,各个厨房由各个小单位分别负责,实行民主管理制,公推膳食委员轮流担当。并用伙食节余,来作本班建设工程。某一灶领导得法少浪费,节余钱数多,本班如又恰有学美术会布置的,发动大家一动手,同样是四堵墙壁,几扇窗子,一经改造收拾,这个厨房兼饭厅,就必然面目一新,变得像个大礼堂样子,既堂皇又美观。厨房中什物凌乱和怪气味,于是完全消失了,成了一所现代化的建筑物,小规模的晚会,讲演会都可用得到。有些虽同样花钱,部署不大得法,又不免显得俗气些,见出商店气,银行气,衙门气。就从这个比赛方式下,也进行了一种政治民主的自我教育。相互比较,相互学习,并收到相互提高效果。在中共领导下的华北革大,和新的国家许多新机构一样,种种学习和创造,就这么进行,这么发展下去,一天不同一天。五班二灶恰有两个习美术的同学,一个长于布景,一个对素描写生造诣深,因此经过改造的饭厅,大家都承认很像个样子。特点是简单,素朴,和学校校风一致。特别引人注意处,是配置在东西两墙几幅速写画像,墙东马恩列斯,人人都熟悉;墙西高尔基和鲁迅,也一见十分亲切。另外还有两位却面目陌生:一个头号大胖子,脸膛黑油油的,袒露着个厚重丰实的胸脯,假如嘴上有一小撮胡须,就好像是法国近代作家巴尔扎克;还有个瘦老头子,除了那双眼睛比较小,其余和书上常见的罗曼·罗兰相貌倒挺相近。这是些什么人?思想家还是科学家?弄不清楚。
新来同学多,对着这些画像总觉得陌生中又若十分面善。仔细就题字看看,才明白,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本饭厅两个劳动模范。胖的魏同志,正在熊熊炉火边舞动锅铲掌锅,瘦的老同志,蹲在火灶前用小秤量煤。同是劳模,为人民服务,工作都十分具体。研究院同学吃得好,用得省,学习得起劲,两位劳模有贡献。特别是服务态度好,经过伙委提出,大家同意,所以当作人民功臣,画来用框子装在墙壁上。一眼看来,神气好像十分悠闲从容。其实本人长年终日工作不息,极少空闲时。但百忙中永远不失从容,和画上的倒真是一模一样。
七八月三伏天气,是北京酷热季节,来自南北各地的同学,都觉得难于招架。每到吃饭时,百五十人挤在一个大厅子里,窗户小不大通风,屋顶铅皮罩棚被整天阳光晒得透热,热气直往下逼,几个炊事员虽时常用喷壶洒水,还是无济于事。加上几个炉灶熊熊煤火,饭厅中呆下来时间稍长,实在不大好受。特别是同学中身体虚胖的,上了点年纪血压高的,患病刚愈的,每到饭厅中时,就嚷热得想办法。一切限于经济条件,自然不容易有何改善办法。有的人就索性把饭桌抬出到大坪子里去。有的虽依旧留在饭厅里,匆匆忙忙把饭吃完,就指着脸上汗水,赶快离开了。至于六个炊事员呢,一天三顿饭既待安排,自然得留在这个大蒸笼般厅子里,凡事照常进行。掌锅的魏同志,开饭时简直和一个真正战士一样,镇守在火灶据点边,一面扯围裙揩汗水,一面即作成鲁智深独当一面神气,舞着个油光光的铲子,为病号同学办特别菜。这人指定木须肉不加葱,那人说莴苣不能和豆腐同吃。人多意见多,不合适还得掉换,说医生不许可。且有从小到大不吃鱼虾,不吃牛肉,忌葱姜辣醋这样那样的。魏同志知道,读书人本来就娇气,离开了家到革命队伍里来,水土不服难适应,害了小病,自然不免有点小脾气,闹情绪,肝火旺,胃口坏,学习不安心,对国家对学校都是损失。特别是女同学,必须要多照顾些。说换菜,永远从容不迫,十分温和地答应“好的,是的”,有求必应。天气即再热,一个不在乎。为人民服务,必坚持到底,工作搞完才离开炉边。
老同志呢,饭上桌子时,端盆拿碗照例一大阵子忙。过后,不是赶紧蹲到炉灶边看火添煤,就得守在热气腾腾大缸开水边等待洗碗。天气那么热,任务来时,两只大手就不断在那缸滚热开水中捞来捞去。一顿饭得洗大小碗盆四百件,过水八百回,三顿饭统共二千四百次左右,不是件简单容易事。工作中圆润额角不免满是大颗大粒汗水。水缸旁还站得有其他三位年青炊事员,年纪最小的刘万金,性情欢乐爱玩笑,工作中不是唱歌就是找人逗趣。说到老同志在工作上闹的小笑话时,老同志照例眼睛眯得小小的,瞅着年青人刘万金,不作理会。有时又把他小时候作皮匠学徒,被师母赶着殴打,冬天掉到冰窟窿里故事重复提出来,作为回答。天气热,分摊到每人头上都一样。但是在炊事员一面,却从这种高度服务热忱下,说着冰呀雪呀的快乐笑话,把个三伏天满不在乎的打发走了。吃过午饭,全校园照章睡两点钟午觉。如吃晚饭,有两点休息,就三三五五上马路吹风去了。大厨房工作虽分工,各有所事,老同志主要工作是管大灶水火,其实整天心手两不闲。不拘早晚,还得帮同年青炊事员收拾桌面。中午大家都休息,老同志责任心重,事不作完也不歇手。把时间截头割尾一算,至多不过躺个半点钟,又得起身揉面烧水了。
掌锅魏同志到饭厅旁宿舍板床上休息时,不一会儿即可闻鼾声如雷。宿舍中养了一匹乌云盖雪小花猫,六个炊事员都欢喜它,照料它,当成共同的朋友。小猫儿和魏同志情分格外好,饭后常一起午睡。有时睡不着,即在床上地下跳来跑去,抓抓咬咬自得其乐。偶尔在魏同志坦坦荡荡大腹上跳闹,人被搞醒后,魏同志必细声细气,充满父性情感,轻声地说:
“晦,晦,小花唉,你在干什么!一天正经事不做,大鱼大肉还吃不够?天气热,不要闹,我们睡一会儿好!”
“你说睡一会儿好,睡着有什么好!”
“睡会会好起来做事,等等又要上蒸笼蒸狮子头!”
“狮子头,老虎头,痢痢头,都不关我的事!拿来唬我我不怕!”
“狮子头蒸不好我可怕批评!”
“你怕我不怕!”
在睡眠迷糊中的魏同志,就仿佛和小猫儿那么尽逗下去,毫无结果。小花猫的年龄,适和个六七岁生命活泼孩子一样,虽通达人性,不免稍稍顽皮。自己既不想睡,就把身子尽挨着魏同志肩膊和宽脸,憨憨的十分亲眼。并且像是还有些不成熟的意见,不提出憋在心里不好受。一切行为让魏同志在迷糊中感觉到毫无办法。
“小花唉,是不是还要吃的?”
“吃倒早吃够了。天气热,睡不着。精神好,玩不够。陪我玩玩好!”
“一天忙到晚,那有功夫玩!”
“那也不许睡!我不睡你也莫想睡。”
见魏同志用手捂着脸,准备侧身向里再睡时,于是就用小爪子抓着魏同志大耳朵缠闹下去。这一来,大家自然都睡不成。使得魏同志不能不放弃了休息,来和这小东西周旋周旋,或动手做成要打的姿势吓吓,小猫希望就是要人答理它,胜利了,乐得到处乱蹦乱跳。如蹿到老同志身边,老同志必说:
“嗨,赶快睡去,再捣乱,我把你小猫知道老同志手里有个武器,小小的,相当厉害,不小心接近时,口中含着一喷,就得打喷嚏,赶快走了。
黄昏前,他们三个有时还一同出外,到校门前桥头去坐坐,看看流水和水中生长的慈菇。看看小孩子捉鱼。小花猫照例爬在魏同志肩膊上盘旋,彼此之间充满友情的依托和信任。同学多认识魏同志、老同志和花猫,可少有人理会到,这小小生物,在二灶厨房宿舍中的特殊地位,所形成的亲切空气,和同学学习,也有种不可分割的联系。
老同志身边动产,只有一个板烟斗。不叼到口中吸烟时,就在鞋底上磕磕,捏在手心里摩挲一会,赶即塞入衣袋中。平时极少说话。一天有大半时间,都蹲守在灶炉边工作。特别是半年前火灶改成电风炉,每人日用煤总量,由一斤四两五下降到七两八的纪录后,为保持这个全院新纪录,烧火加煤就得和绣花织布一样,格外细心。敲煤时照例块子都不大不小,骨牌片儿有个一定分寸,送到炉中去,火力才又猛又停匀。一天还老是提个小秤,把灶边煤称来量去,看见的人大都忽略过去,不甚明白情形。直到伙委交代账目,并作表扬报告时,才知道一百五十人的伙食节余,添制了二十五张桌面,原来就是老同志那么点点滴滴节省下来的。大家听说热烈鼓了好一阵子掌,表示感谢和敬爱。老同志呢,反而有点害羞,只觉得这是分内事情,没有什么可说的。为国家节约,难道不是应当的?
吃过饭,洗过碗,当天业务真正告了一个段落,几个年青炊事员换上干净衬衫,唱着歌上夜学去了,大饭厅显得格外空阔格外静。墙上几个伟大思想家的画像和两个劳模画像,同在哑白灯光下相对无言。彼此之间虽若言语不相通,难于开口,却贯串古今时空,充满一种相互关注默契的深挚友情。魏同志和老同志本人呢,照例在饭厅中还是这里搬搬,那里摸摸,必须要诸事归一,才能坐下来喝一碗茶。
学校晚会多,经常过三五天还有电影放映,全校人人有份。但是晚上任何时候有人来二灶取水,必可发现老同志蹲在火灶边工作,或在案俎间默坐吸烟。
“老同志,你怎么不去看戏?今晚戏好得很!还有北京城里来的魔术,对口相声,不容易见到,快看看去!”
“我有事情,不能去!天气热,大家看完戏回来,要水喝,没有水,多不方便!”
“事情找人替替做好。我也可以替替你。只管看看去!”
“不要看!事情还不完!你瞧,还有那个…
照着指点注注意,原来案俎间一大堆碗盏,高垒垒装着一碗一碗南扣肉、卷筒鱼,和别的什么叫不出名堂的东西。
“哈,明天又打牙祭?”
“是添菜喔!南方味道,不会做,大家学来做。指导员开会商量,南方同学多,这些日子大家学习累了,改改莱样子,换换口味试试看。赶明天早上用,不好就提意见!”
“太费心了!太累你们!我们都帮不了忙!”
“你们学习改造,学习好,为国家多办些事情。身体不好是不成的!”
老同志居多什么都不说,人问到时也只沉默的笑笑。可是心细一些的,自然就会明白是个什么意思了。二灶同学百五十个人,还有三十几位是女同志,大热天没有水喝没有水用,那里成个事情?为完成任务,老同志什么玩乐都放弃了。
老同志白天黑夜事情好像永远作不完,因为职务近于打头阵,经常还得起五更,到天亮时大家才有水用,有粥喝。真正无事大致只是晚上八九点左右。有时还得敲敲煤,有时就蹲在饭厅外煤堆边抽抽烟。外面没有灯光,只烟斗见一点儿红火。火光在那儿,老同志也必然在那儿。听着敞坪一角歇凉的各灶炊事员谈天,他自己就静静地一面吸烟,一面屈指头计算着这一月烧煤数字。生命和烟斗一样,让它静静地在呼吸中燃烧。虽只那么一点儿火,却永远燃烧不息。一颗简质素朴的心,和工作谨严认真恰相对照,属于个人需要的那么少,提供到职务上却是无保留的热忱和全部劳动力。年青时没有机会读书认字,可是从领导干部口中听来的革命道理,就和自己心腔子里想的一个模样,事情大家办,想好就办得好。饭厅里正面墙上,有一列大字标语,写的是:
“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必须向劳动人民学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老同志的日常工作,就是照着这个标语指示的最高原则,用一个新国家主人翁态度,长年不变的为在改造中的知识分子学习示范。
学校主持教育的,提出的学马列应向炊事员看齐,也即这种实践精神的体会。但是事实呢,向老同志学习,比从书本学习的确难一些。难的是素朴和忠诚,一切为人而无我。这种无产阶级高贵品质,是不容易学到的。饭厅墙上的马恩列斯,几个伟大人物的哲学系统和政治目标,革大同学因为读了许多书,有些人都自信已懂得很多。可是到应用时不免困难。教书易犯“照本宣科”的毛病。教条似通而非通。行事更难免到处有错,掌握不住重点。至于老同志呢,却只知道几个伟大人物和毛主席一样,是革命老师,是天下老实正派穷人的真正朋友。一生都是为穷人说话,想主意,鼓动大家来办事。中共革命由毛主席共产党来领导,主要也就是让老百姓翻身。明白国家是老百姓自己的,自己事情自己做,不到几年就可过好日子,大家大家有饭吃,有衣穿。国家在计划中建设工业,改善农业生产,就可由社会主义逐渐进步到共产主义。懂的虽若极简单,却十分具体。所以当自己的画像和世界上几个伟大人物的画像一同挂到墙壁上时,也不觉得丝毫骄傲自满,倒像是十分自然。因为明白爱国家为人民做事,大小都是一样,只要做得好,对国家有好处,就应分受尊敬,得拥护。假若事做不好呢,可就寒伧,得赶快想办法改好。
革大占西苑地面广大,和其他几个教育单位同在一起,男女老幼将近万人。既生活在同一革命气氛中,集体劳动,集体生产,日有濡染,知识分子的旧生活习惯,到不多久,自然就完全打破了。研究院同学一般说来都是比较年长的知识分子,虽自成一个单位,生活活动方式还是共同的。
二灶在校区偏东北角隅,外面隔一道水濠就是一片大平田,接连大操场。濠沟是活水,白天常有白鸭成群游泳,晚间星光下青蛙聒噪十分酣畅,操坪中则经常有公安师骑兵和步兵练习军事。濠沟中多活鱼,每到秋末各灶即分段筑坝捉鱼,年青炊事员多和过节一样快乐兴奋。有些可得百多斤鱼,还留到过年大吃几顿。老同志到革大两年,除了在这个角隅和同学每日接触三次,此外即和环境中这些自然物事比较熟悉。学校其他区域很少见他的面,晚会少参加,校医处也不常光顾。本班游艺室成立,同学为答谢几个炊事员的服务热忱,特别开了个同乐晚会,一定要全体炊事员出席参加。老同志万不得已,才换了件干净灰布制服,和魏同志一起来坐了半点钟。但是因为想起晚会完毕大家要用水,怕水不够用,闪不知还是溜走了。
革大决定修造一座大礼堂,露天座位,预计可容八千人,全部设计和土方工程,都由校院同人自己动手。一个扇式高台土基,准备动员全校用分组竞赛方式来共同抬土完成,各炊事员自成一组,都踊跃报名参加。魏同志和老同志也报了名。照习惯年纪长的工作统由年青的分劳。老同志可坚持要自己出力动手,破例离开了他的火炉,挖了许久土,并挑了十挑土。年青小伙子为争纪录,把土一倒即赶快回头跑去,老同志却把自己分上抬的土,集中作一小堆,弄得整整齐齐。工作完成,且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心里想,毛主席说的话有道理,事情大家干,做起来就又省力又快。
年青人在工作竞赛上,照例都不下于人。因为参加了学校的建设,既体会到劳动创造一切的精神,且认识了集体主义的伟大,都十分愉快兴奋。为好胜争强,彼此之间且不免有些互不相下,到处是大笑大嚷,争纪录乱成一团。劳动了五十年的老同志,站在这个欢乐活泼群体中,却不声不响,眼看看这些年青人脸上发赤冒汗的光景,只觉得满有意思。记得开工日,教育长还说,中国有万千工厂,也要大家自己来建设,过几年老百姓就可以都有吃有穿。老同志心里估想,将来学校建工厂,就报名挑三十担土,花个半天一气完成。
学校的分段学习制,且随时总结过程,检查得失,使得各部门工作都保持一定程度联系。厨房中的工作情况,自然也应分算在知识分子改造教育计划内。厨房中的膳食民主制和群众路线制,虽在民主学习上,对每个人都有极多启发,可是教育长的演说,在学习过程中,却始终成为一个问题,悬在共同思想上。由于认识还只停顿到从感性到理性阶段,究竟还相隔一截。用轮流参加厨房工作,突过这点认识上的障碍,自然还难望豁然贯通。读书人终究是读书人,忘不了书,所以当学习到中段,马列主义的课程正式讲授时,同学学习热情都因之骤然提高。对于讲授本题的抱有极大希望。特别是由于同一名辞在应用上界限含义新旧不同,随时随处也不尽相同,研究院有些同学,便不免抱了幻想,以为一切模糊疑难都可望迎刃而解。可是第一堂听过后,知道大本书固然要读,主要还是善于离开书本从实践取证。因之好像得到了点东西又失去了点东西,于是引起同学间广泛辩论。在小组辩论不够,还拿到饭厅中来讨论。
在改造中的知识分子,一涉辩论,照例多习惯引经据典。记下的教条有时可用作武器,有时又恰好成为观念自缚的绳索。自然不会有什么结论。但辩论本身,却形成一种热烈活泼空气,无所不在。第四桌六个学员中,有两个人争辩得特别激烈,其中一位指着墙上标语,要对方学习联系实际,另一位即从笔记本中,把开学第一回讲话提出来,证明他并不忘记这个问题,一切教条都不能帮助人理解马列,必须要从实践中锻炼。但如何学习老同志?两人似乎都限于阶级成分具有的劳动品质的认识,没有人能回答究竟。
其时老同志恰在饭厅一角大灶边,拿着那个小秤,专心一志的称煤。饭厅中种种辩论形成的热烈空气,引不起他的丝毫注意。最先吃完饭的一个同学,走过老同志身边时:
“老同志,你可学习马列主义?”
“同志,我不认字!人老了,记性不好。自己姓名也不会写。”
“我看你一天到晚总是做事,不怕烦,不怕累,实在是一个劳动模范。你工作真热心!”
“同志,你说得好。我们没有知识,一天就烧火做饭。学校好多事情要人做,大家都在忙!我的事情容易做。敲敲煤,放放水,帮他们做点杂务,不费力气的。上月里抗美援朝,好多同学都报了名,去朝鲜帮朝鲜人民打美国鬼子,把鬼子赶下海里去,多好。打仗可不容易!事情不论大小,大家齐心合力作,就好办!”稍停了会儿,似乎从同学神气中有种体会,于是问那同学:
“同志,你可是新从外国回来教书的,要去教学生马列主义?你们快要毕业了,是不是?”
那同学离开了老同志向宿舍走去时,心中重复着老同志说的话,觉得话语浅显意思深,满有道理。比起几次小组讨论道理似乎还明确深刻。以为恰是集体主义,爱国主义结合国际主义最好的注释。可是想起老同志最后问他的几句话,不免打了寒噤,不住骂自己混蛋狗屁,用来惩罚自己在美国大学念博士学位,多年来升官发财往上爬的糊涂思想和卑鄙打算。
马克思列宁一生关心注意的,讴歌赞美的,对之抱着深刻信任和希望的,特别是中国人民领袖毛泽东认识得极深刻,理解得极透彻,而在一个崭新的光荣伟大时代中,为了完成中国历史任务,要求于万万人民对于劳动热情的新道德品质,老同志所保有的恰是一个全份。这种优秀的伟大的劳动道德品质,在阶级社会里,历来都被统治阶级所忽视轻视,由压迫剥削转成为奴隶屈辱和永久苦难。虽创造了历史文化,可从不曾在历史文化中得到应有位置。现在觉醒了,明白的意识到自己作了主人,而且和万万人民来共同创造一个崭新的既属于民族也属于世界的文化。老同志虽不识字,可完全明白这个道理,深信这个道理。因此话虽说得极少,事情总作得极多。而且是永远十分谦虚诚恳的,和万万翻身劳动人民一样,在沉默里工作,把时代推进。中国能够站起来,战胜一切困难,取得胜利和成功,就是因为在任何地方,在一切平凡单调艰难繁琐工作中,在一切创始的生产战线和建设工程中,在朝鲜战场,和西藏冰雪沙漠里,都有和老同志一样的劳动人民,在无私无我的为建设国家而努力。

一九五二、一、十四

四川内江烈士乡


●本文初稿写于1950年作者在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期间,是自1949年病后,为恢复用笔能力而作的一次努力。离开革大后,作者又曾多次修改,并于1951年冬带着文稿到川南内江地区参加土地改革。从目前保存下来的手稿看,注明1951年11月12日的第四稿和1952年1月14日的第七稿比较完整。
据第七稿整理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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