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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陈应松​:湖上往事(下)

陈应松 芙蓉杂志 2023-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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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20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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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 | 陈应松:湖上往事(上)




湖上往事(下)作者 陈应松


九、这天晚上

这天晚上,月光亮如白昼。

这天晚上,三撇走出老皮院子,他没走几步就劈头撞了个人。他以为是撞了树,多亏月光,他抬起头来就清清楚楚看见了光头安哥。安哥带一身芦苇与泥沼的气味,安哥前后背一大串野物,全是水獭!

“你挡道儿了。”三撇说。

“全赔给你。”安哥说。

“过时间了,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在乎十坛酒。”三撇说。

“你真的不要了?”

“我说话算数,嗬嗬!”三撇笑。他笑着走了。

安哥拔腿就往老皮家跑。安哥跑进屋,他划燃火柴,点燃灯,看见了床上鼾睡的老皮,老皮身上一股浓烈的酒味直冲他鼻子。他寻凤儿,发现凤儿敞着怀躺着,白得耀眼的胸,白得耀眼的奶子,安哥是头一遭见到女人光着的身子,他喉咙发干,他恐惧,他喊起来:

“凤儿!凤儿!”

凤儿一扬手,打掉了安哥手上的灯。凤儿醒了,抓住了安哥,就抽安哥的嘴巴,就扯安哥的耳朵,她踢,她刨,安哥被她弄得满脸是伤。后来凤儿打累了,她没力气了,一下萎坐到墙边。

头破血流的安哥重新点燃灯,高举着站在凤儿面前。凤儿这才看清是安哥。

“哇!安哥——”

凤儿哭起来,她穿好衣,突然一抹脸,不哭了,平静地对安哥说:

“你走吧,安哥!”

“我是为你赔酒钱来的!”他指了指墙下的那堆水獭,“我打了三天,我三天三夜没睡,我走了几百里路,我凑齐了这十只水獭。三撇这小子,我要杀了他!”

安哥抽出腰上的鱼刀,向外冲去。凤儿一把拉住他。“安哥,你千万不能!我不是你的人,现在我是三撇的人了。安哥,你不要傻干,你跟他拼命我就投湖去!”

凤儿跪着向安哥求情,她头捣地,她拽着他。安哥木桩一样地站在那儿。安哥摸了摸凤儿凌乱的头发,他揩揩眼睛,捡起地上的水獭,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消失在月光里。

哗——哗——湖水解冻了。

 

十、木 排

人们第一次看见凤儿走进三撇家门的时候脸色苍白。凤儿是自己走去的,一个人走去的。凤儿走进那个老宅就看见了三撇,对三撇说:

“你想要我,就得给我做新屋。”

三撇高兴得不得了:“好好,我一定做新屋。”三撇看见凤儿不笑的时候如此之美,手就又痒了,他对凤儿说:“进屋来,进屋来,凤儿,我想死你了。”

这时三撇的爹唐朝闻声出现了,唐朝见了凤儿,喜得山羊胡乱翘,说:“还不倒茶!拿君山银针来!”

三撇说:“爹,你出去,我跟凤儿商量点事!”

唐朝说:“新媳妇到家了,我坐坐还不行吗?凤儿,你爹还好吗?他把酒砸了,我们再给他拖酒去。”

凤儿说:“别拖了,我爹不同意。”

唐朝说:“这个亲家。”

三撇对他的爹说:“凤儿要我们做新屋。”

唐朝说:“做,做,做了接新媳妇,把亲家爹也接来,两个老家伙在一起打花牌。”

事情就这么定了。三撇亲自带人上山伐杉料。三撇要用香杉造屋。

三撇伐了杉料从山上下来了,扎成满满当当三个木排沿湖滚滚而下。

香杉木排靠在郎浦村埠头,木工们把木排砍散,一根根背上坡来,堆在堤脚。一根一根,堆得像山一样。

铺天盖地的香杉运到了村里,三撇的爹逢人就说:“咱们起新屋接凤儿媳妇的。”村上的人都知道了三撇的木排是接新媳妇的,许多人跑到堤边来看木料堆。他们剥树皮,他们的小伢崽们在木料堆上玩游戏,唱一些莫名其妙的儿歌。

这天,木匠们又下湖背木料了,他们背着长长的木料在湖滩上行走,喊着单调的号子。

三撇躺在水上的木排小屋里,有人来给他报信说,老皮打到木排这儿来了。三撇起身走出棚子。老皮已经跳上了木排,手握一把杀猪刀。

老皮上了木排就乱砍,他砍了木料,砍扎排的绳子,砍桨片。老皮发疯了,背木料的几个人站在坡上,他们不敢上去拉老皮,他们怕老皮的杀猪刀。那是砍猪骨头的刀。

“三撇,畜生,你害我闺女!你做什么屋,老子把你们全砍了!”

老皮喊着,砍着。三撇有点发怵,一时不知怎么办,他看老皮靠近了,没处躲,只好爬到棚子顶上去。三撇站在棚顶上,他对岸上那些背木料的人说:

“还不扭住他,快抢他的刀!”

那些人无动于衷,没一个动手。那些人向三撇摊着手,做着手势,表示完全没有办法扭住一个发疯的人。

“你跑,我看你跑!”老皮向棚顶的三撇举着刀。他的脸扭成一团,他杀气腾腾。他在寻找上棚的地方。

三撇下没处下,走无处走,在棚顶上打转儿。三撇喊道:“爹,丈人,你不能这样,你朝凤儿看。凤儿要我弄香杉来做屋的!爹,老皮!丈老头,我是你女婿哪!”

三撇把好话说尽了,老皮一句也没听进去,老皮砍棚子的柱子,老皮蹬棚子,老皮要把棚子砍倒。“你这杂种!你这畜生!我砍死你!”

老皮真狠,已经砍断了一根立柱,又去砍另一根。棚子在嘎嘎作响,棚子快倾倒了。三撇有些站立不稳,他知道棚子一倒,他就没命了。他前后无路,在棚子即将倒塌的一瞬间,“扑通”一声跳入湖中。

初春的湖水,三撇在水里浮出头来,他冷,他往岸上游。他有些受不住,初春不是游水的日子。

老皮往岸上跳,他要到岸边去截获三撇,不让他爬上岸。三撇没办法上岸啦,三撇在湖中喊救命。这时背木料的有个人解开一条小划子,划过去救他。

人们看见三撇终于爬上了小划子。而岸上的老皮半涉在水里,一步不退地守着。他要逮住三撇把他剁了。

后来小划子向其他地方划去了,三撇缩着肩,像只落汤鸡。

后来人散尽了。老皮还候在那儿,站在寒冷的水里,向空空的湖面上骂着“畜生,畜生……”

 

十一、老皮病了

老皮躺在床上说昏话。老皮脸色吓人,胡子拉碴的。凤儿坐在床沿给他喂药。

凤儿说:“爹,你得喝,你把它喝进去。”

老皮说:“我才不喝,这是唐朝的酒,下了毒的,金麻你让我吃了两块干鳊鱼,你就能换我个闺女?三撇我日你妈!”

凤儿说:“爹,喝吧,这是药。”

老皮说:“不要劝了,感情浅慢慢舔,感情薄慢慢酌,劝是劝不好的,现在哪种酒不是酒精兑的,你说?十年前喝酒可不是这个味,凭良心说哪个男人不好酒贪杯?唐朝你个老不死的,你活得不耐烦了,你敢到王医生那里弄酒精给我喝?三撇我用酒淋你的香杉木料一把火烧了!”

凤儿放下碗,摇摇头。那边,火煮着药罐,咕咕直响,满屋是中药气息。

“咱告他个狗日的!没王法了!”老皮咳嗽着说。

“千万不能,爹,您告了,女儿我的名声就完了。爹,您千万不要干害了女儿的蠢事。”

“凤儿是我害了你,我贪杯害了你,我多喝了几口,就把你托付给了金麻子,我害了你。”

“爹,不要说那种话了,爹,是我自己愿意的。”

“断他唐朝家香火!”她爹老皮说。她爹望着屋顶。

凤儿提着洗衣桶下湖去,篱花开了,她沿着荆篱走。她走在深深的篱槿道中。

“凤儿。”

安哥,他站在一畦青菜地旁。他喊她,显得不自在。

“安哥。”她喊。

“我给你爹夹了只氽鸡,给他煨汤喝。”

“安哥,谢你了。”

“三撇做新屋了?”

“嗯。”

“他接你?”

“嗯。”

“凤儿,你不能跳火坑!凤儿,你跟我走吧,咱们逃远点,咱们离开这儿!”安哥抓着凤儿的肩,他那夹野物的手抠进凤儿的肩胛肉里。

“不,安哥!我对不住你,安哥,日头偏西了,你忙你的去。”

凤儿笑了笑,她掰开安哥的手,她在安哥的手上捏了一下,给了安哥一个媚眼,扭着腰,从安哥身旁走过去了。

“凤儿!”

凤儿走过木槿花丛,木槿花一片雪白。

 

十二、先给他吃这一嘴巴

娶亲的那天,风和日丽。唐朝家鞭炮震天,去老皮家时鸣锣开道。十八只丈长的喇叭神吹,双音唢呐在后排督阵,迎亲的人挤满村道,两辆牛车拉着十坛酒。

老皮躺在床上还没恢复,他带病喝了几碗白酒又昏醉不醒了。迎亲的等老皮打起了鼾,就把凤儿接走了,接进唐朝家的香杉楼里。

香杉楼雕龙画凤,镂金嵌银,古色古香,跟别人家的房屋完全不同。送亲的在楼上吃酒,看热闹的在楼下喝汤。

金麻在楼上坐上席,坐在上面,他是媒人,受到了最高的待遇。许多人跟金麻碰酒,金麻的酒杯碰得叮叮当当响,碰一下,喝一杯。金麻的麻子喝红了,喝得像红旗。他跟三撇碰,说:“三撇你爹说好事多磨,果真如此,哪个不羡慕你七挑八挑挑了个天仙?”他跟凤儿碰,他让凤儿给他敬酒,他说:“凤儿呀你有福气,凤儿明年的今日我就来吃红蛋了,凤儿你看这屋,你看这盘中餐,唐朝家是咱村大户,看人家摆的酒席!凤儿你有了这个好去处,我是女人我就抢着嫁三撇,可惜我是个麻子。凤儿你喝,你一杯我一杯,你灌倒我,我就睡你新房里去。结婚闹房无大小,过了今夜你就不是我侄女而是我妹子了。三撇,小心我从后窗爬进来。”金麻后来把舌头喝直了,怎么也卷不出半个字来。后来人们把金麻抬回他的船上去。金麻一辈子住船,金麻在岸上没个房子,金麻的钱都喝了酒。

天黑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接着三撇就把凤儿抱进洞房。

洞房的窗户上全贴着凤儿剪的窗花,全是红窗花。

凤儿吐着酒气,她真喝了酒,她平生第一次喝酒。她不让三撇的臭嘴拱她,向三撇吹酒气,说:“三撇,我没个亮盒(装嫁妆的)来,你不嫌弃吧?我陪嫁啥都没有,就剪窗花的剪子,日后我天天剪窗花卖钱补嫁妆。”

三撇说:“哪要你剪窗花卖钱,我三撇什么都不要你做,我只要你给我生儿子。凤儿给我生个儿子!”

“你把剪子给我。”

“凤儿,我给你藏着了,以后给你。”

“不,你今天不给我,我不上床。”

“凤儿,你脾气真硬!”三撇熬不住了,血直往一个部位涌,撑得难受。他把凤儿朝床上抱。凤儿脚恋着楼板,她用脚跺楼板,跺得楼上楼下都能听见,楼板是木的,不是水泥的。

“把剪子给我!把剪子给我!”

“凤,你莫跺,凤,你想歪心思,我不给你,剪子交我爹藏起来了。”

“那好,三撇,你先坐着,让我自己来,我脱给你看。”

三撇就坐着,他搓手。这婊子养的。

“三撇,我脱一件衣服给你一嘴巴,你不依,我就把楼板跺穿。”

“凤儿,你这是整人哪,我楼下全是五亲六眷……”

“那就依我。”

凤儿脱衣了,她细细解每一颗纽扣,她解一颗朝三撇笑一下。

袄儿脱了,巴掌甩过来了,“啪!”清脆的一声,三撇忙捂住脸:“凤儿,真打哪,你轻点,我求你了……”

又一件。“啪!”又一声。

这天晚上,听房的人在窗外的走廊里、大树上听见的都是些很清脆的声音,他们断断续续听见男的说“别打了,别打了”,女的说“我还没脱完呢”。

那些啪啪的声音很清脆,人们知道那肯定是巴掌打在肉上的声音,就像打鱼人用手拍打腿上的牛虻子。

 

十三、两个失魂落魄的人

太阳金光四射,湖上一片宁静。

有水鸟在那儿飞。湖滩上人家晾晒的衣服,在湖风里温暖地飘扬。

鱼汛来了,打鱼人都走了,村里没什么人,只有鸡叫牛哞。

老皮出来了,老皮在村里村外溜达。老皮苍老了许多。这大的太阳,老皮还感到冷,老皮筒着袖子,他走路,他只看自己的脚下。他看见湖边的草丛中有一只旧船,他想到那儿坐一会儿。他往那儿走去。

有个人蹲在那儿剥野物,剥一只血淋淋的兔子。那背影一看就是安哥。

老皮悄无声息地站在他后面,老皮想走,但迈不开步子。安哥感到后面有个人,他转过头来,看到了恓惶的老皮。老皮袖着手,颧骨下的阴影老深。

安哥拿着那把鱼刀,他用鱼刀剐野物。他冷冷地看着这个人。他的表情就像条柴鱼。

老皮想向他笑。老皮的眼里透出了乞求宽恕和怜悯的光束。老皮快哭起来了,笑真难受,还是哭好。他的老脸一撇,就流泪了。

“安哥,剐兔?”老皮这么说。

“唔。”安哥说。

“我要操三撇的妈!”老皮说。

“我也是。”安哥说。

“我骂三撇、唐朝,骂金麻!我骂!骂……”

“我也是。”安哥说。

“你不骂我吧?”老皮说。

“我不骂你,老皮,我不骂,我不像你这么骂,”他从脚边拿起那个兽夹,说,“老皮你认识这个不?夹腿的家伙,你认识?”

老皮说:“我不认识,我骂,骂他个鸡巴日的,我就嘴好吃,我伤你的心了安哥,我找你要过水獭和香狸,我现在什么也不找你要了,我把凤儿给你。”

安哥不解地望着他:“老皮,你有这么好?老皮,你势利眼。”

“从今天起,我真把凤儿交给你了,交给你照顾她了,安哥,我老了。”

安哥打量着这个老头,他有些吃惊:“你在撒谎,老皮。”

“不,我明天就去三撇家接凤儿去,我接回来把她送到你家去。”

“老皮,你回去吧,外头风大。”安哥说。他将老皮搀着,给他拍打肩上的灰土。

“我反正把凤儿给你了。”老皮最后说。

 

十四、爹喝着十八坛酒

凤儿回娘家去,娘家就一个爹。

凤儿这天回去,她爹老皮坐在阶檐坡上喝酒。她爹老皮把一根竹管掏空了,在阶檐上一坛一坛咂酒。老皮在喝咂酒。

老皮闭着眼,挨个儿咂。十八个坛子,一口咂一坛。就这样,轮换着尝十八坛酒的味儿。

“爹。”凤儿喊。她站在那儿,绾着髻髻头,像个嫂子,她看她爹那么咂酒,开了十八个盖子,她有点害怕她爹了。

“凤儿!来喝酒,喝酒,你怎么没把安哥带回来?我把你交给他了,”她爹老皮说,“我天天就喝这些酒。”

“我给你做饭,我给你焙干鱼炒青菜,”凤儿说,“您别喝了,您歇口气儿。”

凤儿上前夺过她爹的那根咂酒竹竿儿,进屋去了。她爹老皮一时空了手,没了咂酒的家伙,四处寻,看着自己的手,手上光光的;又看看敞开的酒坛,像看老井一样,一坛坛瞄:“我要喝酒!我要喝酒!”

凤儿拿出个脚盆来,给他爹洗被子、洗衣服,她把那些脏衣物都丢进盆里,对她爹说:“爹,您得爱惜身子。这酒三撇那婊子养的送来的,您别喝他的,他放了毒药的。”

“我不怕,我就想喝毒酒。我成孤老了,我没个活头了。我讨米去,我拍渔鼓筒去。”

“爹,瞧您说的,明日您有外孙孙了,让外孙孙给您陪伴。”

“你跟三撇生?!”

“那还不是我养的。”

“你怀啦?”

“嗯。”

“你给老子打掉去,你莫跟他生!让他唐家断子绝孙!凤儿,我把你给安哥了!凤儿!”

“爹,您说迟了!您现在说白说了,您在说胡话。难怪村里的人都说您返老还童了。”

“凤儿,你跟安哥,我现在想通了,没什么人好给。”老皮坐在台阶上,满脸酒色,抚着光滑的酒坛子,靠在酒坛上,一个人唠唠叨叨。

凤儿看着爹这个样子,晚上他回到三撇家,对他爹唐朝说:“你过去说做屋了,把我爹接过来跟你打花牌的,我爹一个人,你现在应该去接了。”

唐朝说:“现在能接呀,你爹疯疯癫癫的,接来打花牌?打屁!接来让我侍候?我比你爹大八岁哪!”

凤儿说:“你说话得算话。”

唐朝说:“你敢跟长辈顶嘴?老皮是这么教的?真是有娘养无娘教。”

凤儿气白了脸说:“三撇也一样。”

唐朝说:“凤儿你好大的胆。”

凤儿说:“没这大的胆敢嫁你们家!”

唐朝说:“妖精!”

凤儿说:“妖精也要管爹。你不接来,我回家去侍候我爹,人不能不孝。”

一气之下,凤儿走了,凤儿走出香杉楼。

晚上,唐朝对三撇说:“还不去接她!”

三撇说:“她自己走回来,她不回来,看我不揍扁她!多少女人打不服!”

 

十五、好久没踏金麻的船

过了三天,凤儿还没回来。

三撇守不住空房了,三撇的爹也整天数落三撇管不住媳妇。“我看你还想结几次婚,杂种!”他爹瞎骂,“媳妇跑了找媒人,你找金麻去。”

三撇被逼不过,只好去找金麻。

好久没踏金麻的船了,三撇上了船就往舱里爬。金麻和杨八姐还没起床哪。

三撇向舱里喊:“金麻,凤儿跑回家了,你帮我抓去。”

“你们结婚了,我还管你们!三撇,你自己抓去。”

“我找媒人。”

“那我去说说看吧,也许不管用。”金麻趿着鞋下船了,他唤三撇,“走呀,一起走呀!”

三撇说:“我在这里听信。”

金麻一个人缩着脖子走了。三撇坐在缆桩上吃烟,他见金麻翻过堤垸了,他吐出烟头,冲进舱里,“八姐,八姐,要不要人焐脚?”

“我不要。别动我。”女人说。女人把脸扭向一边,她浑身冒着热烘烘的酸气,在被窝里的女人就像出锅的馒头,又软又热。三撇一闻这气味就来了兴致。

他把女人扳过来,把手掏进被窝,后来把整个人也掏进了被窝。

“你跟凤儿去,黄花闺女哪!”

“八姐,我吃你奶奶。”

“三撇,你真是个流氓。”

船摇晃起来,没有风浪,船却晃得厉害。

他看见女人出了一身汗。他钻出被窝对女人说:“凤儿跑了,凤儿不让我睡,睡成了,也没滋味。”

“你揍。”

“揍了我再离婚,再结婚?”

“揍,三撇你不揍你能做什么?”

“那就揍。”

“你还得长只眼,小心她偷汉子。”

“她偷汉子?”

“哪个女人不偷!”

“揍人我不是外行。”

“你走哇,三撇,你让金麻回来看笑话。你到老皮家去,找媳妇去,我又不是你媳妇,真是!”

“我想让你做媳妇。”

“我才不做,我做了你打我。”

三撇硬是给杨八姐赶下船了。

 

十六、他戳金麻的嘴

老皮家老皮正在给金麻酒喝。老皮拿着那根竹管,要金麻咂。老皮说:“你喝,金麻咱们喝酒吃干鳊鱼,金麻咱们好久没一起喝酒了。”

金麻说:“老皮,我是接凤儿到三撇家去的。凤儿,你听我金麻一句话,你回去吧。”

凤儿说:“我去了,我爹送到哪儿?我爹送你船上让你养老去?”

金麻说:“我是老鼠钻风箱,我再不做媒了。”

凤儿说:“喝酒么,有酒喝,不做媒干啥去?金麻,金麻哥。”

“凤姑娘你要叫我叔叔。”

老皮说:“喝酒么,金麻,这是咂酒。”老皮拿竹管去戳金麻的嘴,他让金麻含着,他戳金麻的麻脸。他说:“金麻看你的麻子,麻子麻,背钉耙,下河坎,种芝麻。芝麻结了果,麻子失了火;芝麻开了花,麻子搬了家。金麻你搬家了咱们就喝不成酒了。”

金麻退着,老皮戳一步,金麻退一步,他说:“我不喝酒,老皮我戒酒了,我真不喝,哄你是婊子养的,我什么都戒了,我不吃干鳊鱼,我骗你是斑马养的。”金麻学着武汉话,他一脸哭相。他绕着十八坛酒像跟老皮捉迷藏,他一个坛子一个坛子退,可老皮不干,老皮非得让他喝不可。

凤儿拦她爹,凤儿说:“爹,您别追他了,他不喝,爹,让他走,让他给三撇家说去,咱打死不去了,咱守着你,爹,爹呀。”

凤儿后来拖住了她爹,她让金麻快走,她说:“金麻你会得到报应的,金麻你哪天会吃狐胯噎死。”

金麻在坛子后面喘气,他正想开溜,三撇闯进来了。

“凤儿,回去!”三撇吼。

金麻如遇见了救星,他爬起来对三撇说:“老皮灌我喝咂酒,你丈人疯啦!”

“我不管,”三撇说,“我只要凤儿回去。”

凤儿搀着她爹老皮,指着三撇:“你是狼心狗肺吗?我爹这个样子了,你让我离开他?”

“人老了就这个样子。咱老了还没他这个酒量哪!跟我回去,不然我揍你。”

“我要给我爹抓药。”

“我揍你,我揍你。”三撇几步绕过酒坛,他一把抓住凤儿,他把她往阶檐坡下拖。凤儿挣扎,她不让拖,她坐地上。

“金麻,你还不来帮忙,你抬她的腿。”

三撇钩住了凤儿的腋窝,他像拖芦席卷那么拖。金麻上来了,抓凤儿踢打的脚,他抓不住。他抓了一只又跑一只。他刚抓到了两只,还没卡紧,头上就闷闷地一击,老皮用咂酒竹管敲到了他。

老皮敲金麻的头,金麻放手了,他要护头。老皮又去敲三撇,他敲三撇的膀子,敲他的腚。可竹管不称手,老皮跳来跳去,凤儿还是被他拖走了。

凤儿被拖出了院子。三撇揪凤儿的头发,凤儿被揪得直翻白眼。女人被抓了头发,就像牛翻了角,没还手之力了。

老皮呢,老皮酒劲发作了,他踉踉跄跄去追赶凤儿,没几步,就倒在了院门口。

 

十七、红窗花与兽夹子

香杉楼的斑斓色彩剥落了,湖上的风雨专对它打。风雨打它,三撇打凤儿。凤儿的肚子大了。

打是打,可人参燕窝还得给凤儿吃。打凤儿,好像打服了,他们把凤儿关在楼上,凤儿说:“你们得找点事让我混,你们把我的剪刀给我剪窗花吧。”他们不给,凤儿说:“你们放心,我服了,我怀了三撇的伢崽哪。”这样,他们才把剪刀还给了凤儿。

他们找来了许许多多的红蜡光纸,让凤儿剪。过去的窗花经过风吹雨打都发白了,凤儿又剪新的窗花。她再贴,她要把香杉楼贴成窗花楼。她对三撇说:“我找算命瞎子算了命,我贴满了楼就生儿子。”三撇说:“你贴吧贴吧贱货,你剪多少贴多少,这不干我的事,我只要儿子。”凤儿要去看她爹,给她爹安顿生活。

这天凤儿回家给她爹带去了许多吃的喝的,爹见她的肚子腆出来,不让她进门。这天她爹说:“凤儿我不要你管了,你莫回来,你回来让我老病复发。凤儿,你给老子滚,你把三撇的孽种打掉去,你这个不要脸的。”

凤儿遭爹骂,爹把她带回的东西全扔到院子外面去。

“我有吃的,你看我吃什么?”

他让凤儿看,凤儿看到了爹碗里有红烧兔肉。

“安哥哥给我的,安哥哥是我的儿子。”她爹故意大口嚼肉,扯兔筋。她爹嚼出一股股油来,直往胡楂上冒。可爹的床上也在冒油。凤儿在爹的房里看到一些捕兽的夹子、笼子,看到了搁着的一张床铺,铺着些干蒲草和兽毛皮。安哥晚上陪她爹睡。

凤儿不走,洗被单,安哥回来了。

凤儿不谢他,说:“我给你们做喝酒的菜。”

凤儿去小卖部买了好酒,让她爹跟安哥碰杯。

晚上凤儿说:“你们喝呀喝呀,安哥这是你打的兔子,你喝呀,安哥我爹敬你我也敬你一杯,感情深,打吊针,感情铁,胃出血。”

晚上两个男人都烂醉如泥,他们全由凤儿拖上了床。这一天晚上凤儿没回香杉楼,这天晚上凤儿给安哥脱了衣服,自己也脱了衣服,跟安哥睡到一起了。

凤儿第二天回去时红光满面,头发一丝不乱。她对三撇说:“三撇我把我爹安顿好了,我爹感谢你家给他吃的喝的,说你爹唐朝是个好亲家,说你是个好女婿。说咱俩从小失去了娘,这是缘分哪!”三撇说:“你爹这脾气,你们父女俩一个样。”凤儿说:“哪个没脾气,可我凤儿心是软的,凤儿我服了你三撇,我住香杉楼,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三撇去邻村芦苇场收卷帘,这天回来时嗷嗷叫,是被人抬回来的,他踩着兽夹子了。

三撇怎能不叫,三撇去了两根脚趾。这是万福,保住一条腿就不错,夹断腿的事不是没有。

唐朝忙请医生,医生来了,包扎了一下,说:“没事,其他都是好的,不影响走路。”

唐朝埋怨三撇:“你怎么走路的,年年收卷帘,没见你夹着腿,今年就夹住了。”三撇说:“今年他妈的背时,走着走着,就夹住了,鬼晓得是怎么夹住的,反正脚趾没了。”

断趾刚好,三撇能走路了,只好又去收卷帘。

去的那天,又夹了脚,又夹去了另一只脚的两根脚趾。又嗷嗷叫,又被人抬回来。

唐朝又去请医生,医生来了,包扎了一下又说:“没事,其他都是好的,不影响走路。”

十个去了四个,怎么不影响走路!伤好后三撇就有点瘸了,不过不细瞧看不出。

 

十八、一切都翻了

三撇到荆州贩卷帘去,凤儿在家剪窗花。她的窗子上全贴上了窗花,啥样都有,有人,有兽,有花,有船,应有尽有。待三撇雇船去荆州时,香杉楼上就会出现一张大红老虎剪纸,惹得过路的人都说这家女主人心灵手巧。

到晚上,香杉楼的窗户就打开了,满楼荷香。

这事终于在一个荷香惨烈的晚上露馅了。这天晚上,三撇说到荆州去,结果杀了个回马枪。

他躲在篱园旁,他在一蓬扎人的槿花中亲眼看到了一个光头男人爬上他的香杉楼,翻进窗户里。

三撇笑着,这一天晚上笑容整个儿挂在脸上,说不清他为什么要笑,他只觉得这事儿有些令人发笑,就笑着点了支烟抽。他摸着自己的断脚趾,抽着烟。他不慌不忙,他想,我得把这支烟抽完,就是天塌了我也要把烟抽完。

他抽完烟,把烟头踩进土里,站了起来。他进屋。他对楼下住着的爹说:“我捉一对野鸡给您消夜。”

他上楼拍门。他说:“船翻了,我跑回来了,你信不?”就是没见开门的。他又说:“凤儿,翻了,一切都翻了,你开门看吧,看翻成什么样子了。这世道真鬼,说翻就翻。”

接着他就听到了窗外的楼下传来瘆人的喊叫,还有一阵阵鱼铃的声音。

“凤儿,快救救我,铃钩挂了我,到处是铃钩!凤,翻了,一切都翻了——”

丁零零的铃钩声。

“凤儿,开门,让我瞧瞧什么翻了,”三撇笑着在外喊,“我的脚趾翻了四个!”

“凤儿——”楼下惨叫,丁零零的铃钩声。后来门就开了,后来三撇像根冻萝卜栽倒在楼板上。三撇的血直往楼板缝下掉,滴滴答答像春雨。

后来三撇的那段尘根被齐齐铰掉了,那东西铰得一点也不剩。

后来凤儿也跳下楼去了。只剩下一把剪子血淋淋地插在香杉楼壁上。

丁零零的铃钩声。

 

十九、渔鼓在响

一到秋天,满湖的芦花飘荡。白花花的芦花被风带向空中,地上的黄尘,空中的芦花,在每一条土道上飞卷。

老皮就这么开始了他漫长的行程。老皮穿好冬天的棉裤棉袄,老皮怀抱楠竹管儿的渔鼓筒。他拍着鼓筒上的野羊皮,咚咚的渔鼓声就这么在许多渔村的街头响起了。

老皮怀抱渔鼓筒,那是他年轻时拍过的,好玩,高兴。现在他背着雨伞和草席,拍打着渔鼓,在湘鄂交界的大片湖区向人们唱着一个悲惨的故事。他边拍边唱,湖上的渔人,滩头的樵民,都侧耳倾听,他沿湖而唱。

 

“……手拍渔鼓筒,听我唱分明,唐朝他家耍蛮横,儿子是畜生……“九岭十八岗,听我唱端详,唐家娶亲他动抢,我儿遭了殃……“我的小乖乖,财宝她不爱,深仇大恨记在怀,只等机会来……“唐家定毒计,把我儿来逼,铃钩放在她楼底,好人把命毙……“她有神剪刀,剪断他的屌,我儿性烈把楼跳,剩下我孤老……“天有两样心,天也不公平,人家门前下大雨,我家门前起灰尘……“渔鼓一尺六,我要唱一世秋,唱了岳阳唱荆州,唱到黄鹤楼……”

 

老皮就那么像个游魂似的游荡在一条条土道上,他唱着,诉说着。有一次他在一个芦苇场的工棚里唱了三天三夜。许多人以为他唱的是古代的故事,夸赞他说这老头真好记性,整本整本地唱哪。直到他将那把沾了血迹的剪刀拿出来,人们才傻了眼。

在晚上,风中的渔鼓绕着湖上的船缆,咚咚地响。那真像古老的声音,尤其在刮风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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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应松,男,1956年生,湖北公安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出版有长篇小说《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一百余部。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奖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多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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